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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行刑人爾依(7)

兄弟戰(zhàn)爭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對新土司下手。

一個使女在酒里下毒,結(jié)果自己給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帶的話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這個姑娘就給裝進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說她要招出是誰在指使,可土司不給她機會。結(jié)果受了叫作鞣牛皮的刑法。裝了人的口袋放在一個小小的坑里,用腳在上面踩來踩去。開先,口袋里的人給踩出很多叫聲,后來,肚子里的東西一踩出來就臭不可聞了。于是,口袋上再綁一個重物,丟到河里就算完了。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種。人類的想象在這個方面總是出奇的豐富,不說也罷。只說,有人總是變著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過去了。一個又一個想自己選擇主子的人落到爾依手上。最后跳出來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個大白天,從人們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來站在回廊上,對袖著手走來的管家說:“今天天氣很冷嗎?”

管家說:“你就感覺不到?”

土司說:“我還發(fā)熱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長刀從袖子里抽出來,說:“這東西涼快,我叫你嘗嘗涼快的東西!”

土司從懷里掏出手槍,說:“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嘗嘗熱的東西?!币粯?,又是一槍,管家的兩個膝蓋就粉碎了。他還想拄著刀站起身來。土司說:“你一直派人殺我,我看你是個忠誠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執(zhí)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說:“你是一個英雄,這個江山該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對大少爺發(fā)過誓的?!本桶训恫逑蜃约憾亲?。這些話爾依都沒有聽見。只是聽到槍響就和人們一起往官寨跑去。剛到就聽見叫行刑人了。爾依爬上樓,看見管家還在地上掙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語調(diào)說:“你幫他個忙,這個不想活的人?!彼€聽見土司自言自語地說,“這下家里的地都掃干凈了?!?

管家的尸體在行刑柱上示眾一天,就丟到河里喂魚了。

又是一個罌粟的收獲季。

這是崗托家第一個不再單獨收獲罌粟的秋天。大少爺已經(jīng)和剛被他打敗的白瑪土司聯(lián)合起來。好啊,崗托土司說,從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們種子的賊戰(zhàn)斗了。他又派人用鴉片換回來很多子彈。在一個大雪天領(lǐng)著隊伍越過了山口。那場進攻像一場冬天的雪暴,叫對方無法招架。爾依跟著隊伍前進,不時看見有人臉朝下趴在雪地里,沒有氣了。要是有氣,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兩天過后,天晴了,腳下的地凍得比石頭還硬。在那樣的地上奔跑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通過一條河上的冰面時,爾依看到自己這邊的人,一個又一個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時,都半側(cè)過身子對后面揚一揚手,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撲向河上晶瑩的冰蓋。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發(fā)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爾依才聽到了槍聲在河谷里回蕩。知道那些人是中槍了。這邊的機槍又響起來,風一樣刮掉對岸的小樹叢,掀開雪堆,把一個又一個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來。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躍而起,要沖到河邊去撿武器。這邊不時發(fā)出口哨聲的子彈落在這些人腳前身后,把他們趕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綠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這樣吹著口哨歸攏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顯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必然選擇——不然,他不會有那神奇的種子,不會有像風暴一樣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發(fā)出了射擊的命令。他的機槍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東西了。三挺機槍同時咯咯咯咯地歡叫起來。這次子彈是當鑿子用的。兩岸的人都看見站滿了人的一大塊冰和整個凍著的河面沒有了關(guān)聯(lián)。很快,那些人就和他們腳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淵里去了。河水從巨大的空洞里洶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魚在冰面掙扎撲騰。

隊伍渡過河去,對方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

崗托土司說,不會再有大的抵抗,他們已經(jīng)嚇破膽了。他吩咐開了一頓進攻以來最豐盛的晚飯。想不到,就是那個晚上,人家的隊伍摸上來。兩支隊伍混到一起,機槍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隊人馬護著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數(shù)人都落到了白瑪土司和大少爺?shù)穆?lián)軍手里。這些俘虜?shù)拿\十分悲慘。對方是一支不斷失敗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點力量和比力量更為強烈的仇恨才取得勝利的隊伍。俘虜們死一次比死了三次還多。爾依也被人抓住了。遠遠地,他看見,父親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帶著軍官標志的人都帶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碼要先死上五次。爾依被一個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個家伙走來,對那個人說,該我來上幾下了。這是一個帶兵官。爾依相當害怕,他不敢抬頭。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膽地看著行刑人的眼睛,現(xiàn)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氣。他不敢抬起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見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發(fā)現(xiàn)吧。爾依只看到那個帶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這是一個大的帶兵官。他聽見那人的聲音說,我和這個人是有過交情的。

爾依不敢相信這是那個人的聲音,帶兵官說:“真的是你?!?

他抬起頭,看到一張認識的臉。那人脫下帽子,確實有一只耳朵不在頭上。那人笑了,說:“你在幫我找耳朵嗎?掉在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睅П僬f,“你的父親現(xiàn)在在我們這里干活?!?

爾依終于找到了一點勇氣說:“不是替你們,他是替他的主子、我們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殺我吧,我不會向你求饒的?!?

軍官說:“誰要一個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庇谑蔷桶褷栆捞嶂I(lǐng)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手腳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仡^時,看見父親十分吃驚地向著自己張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親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聲插入腳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飛奔起來,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從此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到開春的時候,連槍聲聽上去都像天氣一樣懶洋洋的。到了夏天,麥浪在風中翻滾,罌粟花在驕陽下?lián)u擺,母親對他說:“叫我到你父親那里去吧。”爾依就和她走向兩頭都有人守著的那座小橋。人們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槍的。他們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別在雨后的濕泥地上趴久了,骨頭酸痛,肉上長瘡。每天,兩邊的士兵都約好一起出來到壕溝上曬曬太陽。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時候,他們還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目標的。覺得和對方建立了親密關(guān)系而把頭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槍子。這天是個晴天,兩邊的士兵都在壕溝上脫了衣服捉虱子。這邊的人說,啊,我們的行刑人來了。那邊問,真是我們的行刑人的兒子。這邊說,是啊,就像你們的主子是我們的主子的哥哥一樣。在這種氣氛里,送一個老太太過去,根本不能說是一個問題。

在橋中央,老太太吻著兒子的額頭,說:“女人嘛,兒子小時是兒子的,如今,兒子大了,就該是他父親的了?!蹦赣H又對著兒子的耳朵說,“你父親還總是以為我一直是他的呢?!闭f完這句話,老太太哭了,她說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兒子了。

爾依把一摞銀元放到橋的中央,向?qū)Π逗埃骸罢l替我的母親弄一匹牲口,這些就是我的謝儀了!”

那邊一個人問:“我來拿銀子你們的人不會開槍吧?”

這邊曬太陽的人嚯嚯地笑了起來。那個人就上橋來了。他把銀子揣到懷里,對爾依說:“你真慷慨,不過,沒有這些銀子我也會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爾依拍拍那個好人的肩頭。那個人說:“你別!我害怕你的手!”

那個有點滑稽的家伙又大聲對著兩岸說:“看啊,伙計們,我們這樣像是在打仗嗎?”

兩岸的人都哄笑起來,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爾依看著母親騎上一頭毛驢走遠了,消失在夏天的綠色中間。綠色那么濃重,像是一種流淌的東西凝固而成的一樣。這天,他還成了一幕鬧劇的主角,兩邊的士兵開始交換食品,叫他跑來跑去在橋上傳遞。爾依做出不想干這活路的樣子,心里卻快活得不行。在傳遞的過程中,他把樣樣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點,到后來飽得只能躺在橋中央,一動也不能動了。

貢布仁欽的舌頭(二)

爾依回來,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貢布仁欽講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練習說話。行刑人沒有把舌頭連根割去。他對爾依說,不是說你父親手藝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頭往里頭縮,留下一段,加上禱告和練習,又可以像一個大舌頭一樣說話了。他問:“聽我說話像什么?”

爾依沒有說話。

喇嘛說:“說老實話。”

爾依就說:“像個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說:“請你給土司帶話,說是貢布喇嘛求見,你就說,那個喇嘛沒有舌頭也能說話,要向他進言。”

土司對喇嘛說:“是什么力量叫你說話了?”

喇嘛說:“請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經(jīng)不是喇嘛?!?

“那是沒有問題的。當初,就該叫他們殺你的頭,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時候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說話不好聽?!?

“沒有舌頭能說話,就是奇跡,好不好聽有什么要緊!我看還是去剃頭,換了衣服,我們再談吧?!?

喇嘛說:“那可不行,萬一我又不能講話了呢?!?

土司嘆口氣說,好吧,好吧。結(jié)果,土司卻和自己以前保下來的人談崩了。因為喇嘛說他那樣倚重于罌粟帶來的財富和武力,是把自己變成了一種東西的奴隸。喇嘛又有了人們當初說他發(fā)瘋時的狂熱,他說,銀子、水、麥子、罌粟、槍、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樣是真正的美麗和真正的強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這一切之上的。他說,你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來鞏固你的地位?土司說,那你告訴我一個好的辦法,我也不想打仗。沒有舌頭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說,世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塊本來該比香巴拉還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墮落了。而他在發(fā)現(xiàn)了宗喀巴大師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義后就知道,那是唯一可以救度這片土地的靈藥了。土司說,這些你都寫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說了。那時,我叫你活下來,是知道你是個不會叫土司高興的人物。現(xiàn)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剛剛給你一個機會你就來教訓我,我相信你會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聽了你的,誰還聽我說話?

土司又問:“你敢說這樣的情形不會出現(xiàn)?”

貢布仁欽想了想,這回沒有用他那半截舌頭,而是搖了搖頭。

土司說:“你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從來沒有人叫我感到這么難辦。你一定要當一個你自己想的那種教派的傳布者嗎,如果我把家廟交到你手里的話?”

貢布仁欽點點頭。

“叫我拿你怎么辦?有一句諺語你沒有聽過嗎?”

“聽過,有真正的土司就沒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沒有真正的土司。請你殺了我吧。”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過。但你再次張口說話是個錯誤,一個要命的錯誤。你的錯誤在于認為只要是新東西我就會喜歡。”

喇嘛仰頭長嘆,說:“把我交給爾依吧?!?

土司說:“以前崗托家有專門的書記官,因為記了土司認為不該記的事情,丟了腦袋,連這個職位也消失了。弄得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中間幾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寫行刑人的??纯窗?,現(xiàn)在是個比以前多出來許多事情的時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記下來,將來的人會對這些事感興趣的?!?

貢布仁欽同意了。

土司又說:“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說話,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給我的行刑人了。父親的活做得不好,兒子就要彌補一下?!?

土司擊擊掌,下人躬腰進來。土司吩咐說:“準備好吃的東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掛在墻上的索子,樓下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梯子鼓點似的響過一陣,一個家丁把槍豎在門邊,躬了身子進來。土司說:“傳行刑人,我要請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說:“你看這個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請行刑人,請一個家奴喝酒,他很吃驚,但他都不會表示出來。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窮根究底?!?

喇嘛說:“沒有割掉以前,我還要再用一用我的舌頭呢。但你可不要以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說:“請講,我的決定決不會改變,我也不會被你激怒?!?

喇嘛說:“那我就不說了。”

這時,那個時代的好飲食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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