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學家和幽默大師莊子(1)
- 中國的智慧(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4939字
- 2016-10-24 11:12:02
序言
追隨耶穌的是圣保羅,追隨蘇格拉底的是柏拉圖,追隨孔子的是孟子,追隨老子的是莊子。在以上四種情形中,前者是真正的老師,要么什么書都沒寫,要么著述頗少,后者則開始發展學說,并撰寫了漫長深邃的論著。莊子約卒于公元前275年,跟老子的生卒年月相差不到兩百年,嚴格意義上與孟子生活在一個時代。然而最奇怪的是,盡管這兩位在著作中都提到了當時其他哲學家,但誰也沒有在自己的著述中提及對方。
總體而言,莊子一定被認為是周朝最偉大的韻文作家,就像屈原被視為最偉大的詩人一樣。他擁有這一地位是基于他杰出的風格和深邃的思想。這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盡管莊子可能是孔子最大的誹謗者,對墨子而言,他又是儒家思想的最大對手,但沒有哪位儒家學者不公開或私下里欽佩他。公開不贊同他思想的人卻把他的著作當做文學作品來拜讀。
也不能真說一位純粹的中國人會很不贊同莊子的觀點。道教并非中國的一個思想學派,它是中國思維以及中國人對人生和社會的態度的深刻本質特征。道教具有深度,而儒學只有主次觀念;道教對中國詩歌和想象力的豐富簡直難以衡量,并為舒適閑散、熱愛自由、詩意漂泊的中國人靈魂賦予哲理性的鉗制。它提供了唯一安全、浪漫的方法,把中國人從刻板壓制的儒家傳統約束中釋放出來,使那些人文主義者人性化。因此,中國人要是成功了,他總是儒家;要是失敗了,總是道家。正因為世上之人失敗者多于成功者,還因為所有成功人士都明白,盡管自己成功了,但在深夜反省自身時卻總是蹩腳躊躇,所以我相信道家思想往往比儒家更為奏效。就連儒家學者只有明白自己并沒有真正成功時,也就是遵循道家智慧時,他才算成功。偉大的儒家將領曾國藩在早期生涯中遭受失敗了,只有在一天早上他帶著真正的道家謙卑認識到自己“不善”,把權力給予手下,這時他才開始成功。
因此,莊子之所以重要,在于他是第一位完全發展了老子雋語中所包含的道家生活節奏觀。中國其他哲學家主要關注政府管理和個人道德的實際問題,莊子不一樣。他在佛教到來之前,為中國文學賦予了唯一的形而上學。我肯定他的神秘主義會讓一些讀者著迷,而把另外一些讀者排斥在外。其中有些特征,譬如摒棄自我的思想、靜思以及“見獨”,表明中國這些本土思想是怎樣成為禪教發展的后盾的。人類知識的每一個分支,即便是研究地球的巖石和天空的宇宙光線,一觸及任何深度,便會碰到神秘主義。而且,中國的道教似乎越過了對于自然的科學研究,僅僅是憑借洞察力也得出了同樣的直覺結論。因此,毫不吃驚,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和莊子在所有標準的相對性上觀點一致,他們的觀點肯定一致。唯一的不同是,愛因斯坦承擔了更為艱巨——對中國人而言——更為愚蠢的數學證明工作,而莊子則提供了這一相對論的哲學重要性。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西方哲學家遲早一定會把這一點發展出來。
還要說幾句莊子對孔子的態度。任何讀者都看得出來,莊子是最偉大的歷史浪漫家之一,因而接受他講述的孔子、老子或黃帝的逸事,一定得像接受他講述的云將與鴻蒙的談話或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的逸事一樣。顯然還須這樣理解,莊子是一位幽默大師,帶有異想天開且相當豐富的奇思怪想,帶著美國式的夸張和矯飾的嗜好。因此,應該把莊子解讀為一位幽默作家,明白他深刻時非常淺薄,淺薄時又非常深刻。
現存的莊子文本有三十三章,其中混雜著哲理探討和逸事或寓言。對儒家攻擊最厲害的那幾章(這兒沒有收錄)已被認為是偽造,有些中國“文本批評”甚至認為除了前七章外,其余全都是偽造。這很容易理解,因為談論偽造是現代中國的時尚。盡管可以放心,這些“文本批評”是不科學的,因為它們中很少有哲學批評,而只是包含了關于風格以及莊子是否擁有足夠的修養,以溫和優雅的方式抨擊孔子的觀點。(參見本人撰寫的《尚書》長篇序言中此類“批評”的范例。)這些批評只指出了一兩處年代誤植,這可能是因為后來的插語造成的,其余全部是主觀性的斷言。就連對風格的評價也有錯誤,至少在插語和完全的偽造之間應該作出區分。莊子最優秀的一些文章顯然不在前七章,批評家甚至還沒有想到要說明一下還有哪位能撰寫出這樣的思想。大部分人認為關于竊賊哲學的最雄辯論述是偽造的,但沒有理由肯定這不是莊子的著述,莊子與“君子”關系不大。另一方面,我認為,后人在極為松散的章節結構中,隨意添加了不同的逸事。
我這里挑選了十一章,前七章寫得最好的章節除了一篇外,其余都收錄在內。除了一個小小的例外,這些章節全部譯了出來。哲學上最重要的是有關“齊物論”和“秋水”的章節。“駢拇”、“馬蹄”、“胠篋”和“在宥”這些章節屬于一類,主題是對文明的抗議。最雄辯的抗議出現在“胠篋”中,而最具道家特色的是“在宥”一章。最具神秘主義并含有深刻宗教性的文章是“大宗師”,寫得最優美的當屬“秋水”,最奇異古怪的是“德充符”一章(典型的“浪漫主義”主題)。最令人愉悅的可能是“馬蹄”,最令人著迷的是第一章“逍遙游”。在本書“古代哲學家寓言”部分,可以看到其他章節中的莊子寓言。
我的譯文以翟理思的譯本為藍本。我翻譯時很快便發現,在容易且可能譯得確切之處,翟理思的譯文都是意譯。他的風格不假思索,愛用口語體,這可能被認為是一個瑕疵。結果,幾乎沒有一行不是如此,所以我只得自己動手翻譯,他譯文中譯得好的地方,我就使用。但我還是非常感激這位前輩,在許多文章中,他非常成功地完成了這項艱巨的任務。他譯得好的地方,我沒作什么改動。在此意義上,這篇翻譯可以視為是我本人所作。
還應該注意到,整個文本中,在本意為“上帝”(God)的地方,翟理思譯成了“上天”(Heaven)。另一方面,“創造者”(Creator)一詞是“造物”即“造萬物者”的確切翻譯。這兒我就不再詳細說明其他哲學術語的翻譯了。
《莊子》
林語堂 英譯
逍遙游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112]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113]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114]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115]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堯[116]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熄;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
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相徑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117]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118]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而成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則所用之異也。此得一名,彼仍為洴澼為事。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齊物論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乎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斗。縵者,窯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119]喜怒哀樂,慮嘆變,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以由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120],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