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主張復古、保存國粹,也與他的歷史觀有關。錢玄同在新文化運動以前,認為中國學術文化是一步一步退化的。他在《教育今語雜志》中寫道:“中夏立國,自風姜以來,沿及周世,教育大興,庠序遍國中,禮教昌明,文藝發達,蓋臻極軌。秦漢訖唐,雖學術未泯,而教育已不能普及全國。宋元以降,古學云亡,八比、詩賦及諸應試之學,流毒士人,幾及千祀。”[59]他在日記中也曾慨嘆中國文化之退步:“中國文明之備,果能循是發揚而光大之,不特不亡,且可永存昌大也。然聲名文物,一壞于唐,再壞于宋,沿及元明,逮及本朝,雖中經乾嘉諸儒之提倡,而意只在考古,不在復古,且髡發左衽,形式已變,故學術雖復昌明,而仍無裨于實際。十捻以還,東西留學生,上海僮仆,學堂洋奴,相繼輩起,首倡廢國文,廢舊書之論,而退率遂大劇。近來莘莘髦士,試作便條且多不通者矣,此誠可嘆!”。[60]這種退化的歷史觀是促使錢玄同主張極端復古的又一個原因。
二
從上述認識出發,錢玄同認為中國文化的出路在于回向古昔,并提出了師古、存古、復古但不泥古的較為系統的保存國粹思想。
關于師古,錢玄同認為:“古圣作事,往往因事制宜,求其合于情勢,故所作往往少弊(封建宗法之制為古代之大弊政)。后世事不師古,好騖新奇,凡有造作更張,多不合情勢,第求茍簡,故中國后世不如古代,即是故也。”“宜師古者,即因圣王制作具有精意之故焉。”[61]錢玄同認為“昔古圣立言垂教之旨,悉存于經”。[62]關于對經的認識,錢玄同傾向于今文經學,認為今文經學“詮明圣意”,“得孔學真傳”,而屬于古文的《左傳》“必有偽篡”,“陳義甚淺”,1911年后,錢玄同接受康有為的觀點,絕對尊信今文經而全面否定古文經的真實性。關于這一問題,留待下節詳論。
關于存古,錢玄同認為:“古制有不適宜于今日者,未必盡屬弊政,乃時勢不同之故,如井田等是,雖不能見諸施行上,而宜保存,庶幾后人得有追想其祖宗創造之豐功偉烈,庶幾種性、民德賴以不墜也。”[63]存古是一種客觀的歷史的態度,將歷史加以保留,以供后人緬懷,追思。
關于復古,錢玄同認為:“即后世事物不如古昔者,宜復古焉。”[64]
復古是錢玄同文化觀的核心。對此,錢玄同提出了諸多具體設想:
在文字問題上,錢玄同認為:“中國文字自頡籀以來時有增益,至小篆出而功用大備。許氏集古籀秦篆之大成以作《說文》,實中國文字之矩矱。故今日所有之文,無論借字、俗字,稽諸《說文》無不各有其本,斷無有憑空突起無本可求之假借字也。”[65]錢玄同認為隸書的出現,“從此便把六書的精意都破壞了。因為篆字(古文、大篆、小篆都是)造的時候,或象形,或指示,或會意,或形聲,這字寫成這樣一個形象,總是有意義,合著六書中間的一種,決不是隨隨便便亂寫幾點幾畫可以算數的。隸書便不然了,隨便拿起一個篆文來少寫幾筆多寫幾筆,都沒有甚么不可以。于是形也不像,事也不知所指,意也會不成,形聲的字,或形是聲錯,或聲是形錯。”錢玄同認為造隸書的程邈“實在是中國文字界的大罪人”。[66]因此,錢玄同主張廢楷用篆[67],“字必以篆為正,若必作隸,必宜改從隸古”。[68]隸古“即依篆體作楷”。[69]1910年錢玄同又提出今后文字只可用四種,除上述兩種外,又加上隸書和草書。但錢玄同強調,“至于四體之中,無論作何體,總不應寫《說文》以外之字”。[70]關于字的讀音,錢玄同認為音韻“必不可不復古”。[71],他贊成顧炎武所言之復三代古音之說,并欲做江聲,顧炎武第二。
戊戌前后,一些有識之士意識到中國文字的難學難記,進而影響教育普及,國家強盛,開始向西方學習,探索中國文字拼音化的道路,提出了各種各樣漢字改革的方案。[72]錢玄同亦主張對現行文字進行改革,但他反對向西方學習,實行拼音化,他的改革方向是復古。他在1908年9月27日日記中寫道:“今日見有法部主事江某奏請廢漢文,用‘通字’云。通字系用羅馬字母二十改其音呼者。噫!近日學部紛紛調王照、勞乃宣入內擬簡字,復有此獠出現,何王八蛋之多也。”[73]對于《新世紀》的主張,錢玄同認為用萬國新語替代漢語是“想入非非”,創中國新語“可笑”,“太炎先生謂其發瘋,誠然”。[74]他和他的朋友認為中國正處于“內惑于簡字,外惑于世界語”的危機之時,他們要“風雨雞鳴”做“砥柱中流”,要從小學至中學按漢字六書教學生字形字義進而音韻,這樣,“及中學畢業,而普通文字,必甚好矣”。[75]民國建立后,開讀音統一會,會上有主張古音者,有主張廣韻者,也有主張簡字及羅馬字拼切漢音者。錢玄同認為后者荒謬,但在讀音問題上,錢玄同對幾年前主張的古音說有所改變,認為以便于應用不失為正當辦法自以第二說為最,主張以《廣韻》為讀音標準。[76]
在衣服冠裳上,錢玄同主張復漢族古衣冠。辛亥革命成功后,1911年12月,錢玄同參考《禮記》、《書儀》、《家禮》等書,及黃宗羲、任大椿、宋綿初、張惠言、黃以周諸家考證深衣之說,作《深衣冠服說》。1912年3月,錢玄同出任浙江軍政府教育司科員,便穿上自制的“深衣”,頭戴“玄冠”,腰系“大帶”前去上班。他愿意戴象征六合一統的瓜皮帽,而不戴西方傳入的禮帽,他看到1914年9月袁世凱祭孔時的“祭祀冠服圖”,贊其“斟酌古今,雖未盡善,而較之用歐洲大禮服而猶愈乎!”。[77]
總之,錢玄同認為“凡文字、語言、冠裳、衣服皆一國之表旗,我國古來已盡臻完善,無以復加”。[78]因此,它們是錢玄同復古的重點。
在禮儀方面,錢玄同主張“禮儀必復古”,“婚禮若照《儀禮》最為文明。蓋夫婦之行禮□歸,至時囗(原稿辨認不清——引者注)之一揖爾,不但拜天地等奇文,即交拜之事亦無,而六禮皆無,慎重其始,及事成迎入,僅此一揖,可謂簡單矣,必宜仿行。若士相見,則本可從省,喪禮儀節,恐人所難行,惟衣服則宜從古。又古者宗法社會,故父為天子,三年。又如父母衣服不同,及對于國家政府之服,今概宜變法。必不可依《儀禮》也。”[79]對于古代的禮儀,錢玄同沒有停留在宣傳上,而是將其付諸實踐,1910年錢玄同在浙江海寧曾“取士禮諸篇,與友人畫地行之”。[80]
在教育問題上,錢玄同亦主張復古。他盛贊上古教育,“中夏立國,自風姜以來,沿及周世,教育大興,庠序遍國中,禮教唱明,文藝發達,蓋臻極軌”。[81],而“自漢至明學校不修,教育廢弛二千年矣”,錢玄同贊揚顏元,認為“顏氏生直鼎革,痛心有明歷代非從事帖括,即只談心學,乃毅然以復六藝之教為務,若斯人者,誠存古開今之大功臣”。[82],“顏易直先生躬身正學,以身率教,堯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藝之道,炳然大明。剛主、昆繩承之,圣道益著。誠使當日及門者眾,其學由北而南,漸乃普遍全國,禮、樂、兵、農、水、火、工、賈諸科,一一見諸實行,則唐虞三代之隆,不難復睹于今日,蠻夷滑夏,祛除匪難事矣”。[83]錢玄同自己“恒恭顏易直之教,以為居今之世,誠能致力六藝,為實事求是之學,不特保存國故,猶足挽救頹波”。[84]錢玄同因景仰顏元而把自己的筆名取為渾然(顏元字易直,又字渾然)。
在名稱問題上,錢玄同提出:“名稱悉一準于《爾雅》,其有不備,則取唐以前書籍中所見者補之。”[85]關于人名及親屬稱謂,他認為:“今日親族名稱鄙俚不堪,宜作一信書以古式正之。”[86]為此,錢玄同檢取《爾雅·釋名》對錄古稱。他又翻閱《漢書》,將西漢人之號錄出,認為“古人質樸,非如專取美名之意,頗足師法”。[87]關于紀年紀時的名稱,錢玄同也認為,“此宜復古也。古人年、月、日、時皆有專名,紀年必用歲陽(如閼逢、旃蒙)歲陰(如攝提格、單閼),紀月必用日陽(如畢、橘),月名(如陬、如),紀日乃用甲子,紀時即用夜半、雞鳴等,各有界限,不容混雜。《史記·歷書》‘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攝提格,月名畢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此最明皙,此后人所當取則也。今世乃言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甚非古也。”[88]錢玄同明確反對用甲子紀歲。[89]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采用陽歷,錢玄同亦不贊同,他認為“孔子行夏時之語,固萬世不易之理。如中國以農立國,建國,豈可不依農時乎!”。[90]
總之,錢玄同認為:“文字、學術當法古也。禮儀、風俗、宮室、器具雖不能全數復古,而當法古者,必居多數。”[91]
錢玄同主張極端復古,他后來回憶自己當時的思想時說:“保存國粹的目的不但要光復舊物,光復之功告成以后,當將滿清的政制儀文一一推翻而復于古,不僅復于明且將復于漢唐,不僅復于漢唐且將復于三代。”他說自己比老師章太炎還“頑固”呢![92]
三
古今中西之爭是近代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化過程中所面臨一系列問題在思想文化上的反映。因此,如何解決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文化的關系,成了長期縈繞于近代學者、思想家腦海中令人困惑而又揮之不去的問題。由于近代中國所面臨的歷史課題的復雜性,使人們在文化選擇上增加了比以往更多的艱難。錢玄同對這一問題做了積極的探索,其中既有符合歷史潮流、適應時代需要的一面,也有不足甚至是錯誤的成分。對此,應予以具體的分析。
從政治上看,在辛亥革命時期,錢玄同提倡保存國粹,主張復興古代的語言、文字、衣冠、禮儀這些最能體現一個民族特色的“一國之表旗”,在當時民族革命中,對于喚醒國人的民族主義情感、愛國主義熱情,提高民族凝聚力有著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