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贊同《天義》和《新世紀》的無政府主義觀點,但與《天義》、《新世紀》亦有不同的地方。劉師培等人鼓吹無政府主義,反對孫中山的革命理論,是造成1907年后同盟會分裂的重要思想原因。[26]雖然錢玄同與劉師培、章太炎、陶成章等人友善,但他并沒有參加分裂同盟會的活動。錢玄同主張反滿民族主義的聯合。當章太炎與劉師培發生沖突時,錢玄同感慨道:“立憲黨與革命黨應該沖突者也,而談排滿者與談無政府者乃或起沖突,而其故又極小,不過為銀錢事,使外人聞而解體,可嘆!可嘆!”。[27]《新世紀》曾攻擊同盟會主張的民主革命,章太炎著《四惑論》,加以批駁。關于章太炎的《四惑論》,姜義華認為“基調是對《新世紀》假借服膺科學,順應于進化,尊重唯物及信奉自然規則等等名義來否定同盟會的綱領及群眾斗爭的憤懣,是對那些無政府主義者用以嚇人的這些時髦理論的憎惡;它的目標,不是放在‘高蹈太虛’,而是放在反對機械地套用從西方耳食而來的某些固定模式,堅持要依據中國自身的實際狀況找到切實解決現實苦難的行動方案”。[28]對于《四惑論》,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見太炎為《四破論》一篇,破(一)進化;破(二)公理;破(三)自然;四囗囗(原文空缺——引者注)。此文出,足鉗《新世紀》諸獠之口矣”。[29]這一態度,反映了青年錢玄同在接受無政府主義的同時,對民族、民主革命思想仍抱有堅定的信仰。在1906年9月錢玄同再次東渡日本時,正是同盟會成立之后,中國民主革命進入高潮之際。在同盟會的領導策劃下,革命黨人在國內開展了一系列武裝起義。在此之前就已確立反滿革命思想的錢玄同非常關注革命的進展。1906年12月,在湖南、江西交界的瀏陽、醴陵、萍鄉地區了爆發萍瀏醴反清武裝起義,錢玄同極為關注,“閱報知革命軍聲勢尚盛,無大妨礙,為之一慰,又知直督大名府又有起義者,袁督命第四鎮派兵往擾之。”[30]“晨閱新聞,知我軍無甚損傷。勢頗僵。湖南官軍類皆通情,反正而來歸,惟湖南新軍則素抗我師耳。”[31]“聞袁賊之弟已伏誅于我軍(在直隸)。快!快!快!又聞東三省馬賊亦起事矣,雖非一黨,亦助我聲勢也。”[32]“閱報知我軍聲勢頗甚,河南、山東、四川、云、貴、兩廣均已作好,然則待中國年底動手之說不虛矣,但冀早日奏光復之功,使吾中華民國永得生存于斯競爭之舞臺耳。……知湖南首領某至安慶,又舉義旗云。晚得號外,言王勝與孫逸仙聯盟起事,以長沙為根據地云云。”[33]革命的順利進行,錢玄同為之雀躍,當他得知“萍事日漸不振,為之憤憤”。[34]萍瀏醴起義失敗后,錢玄同繼續關注革命軍的行動。1908年,孫中山繼續在西南地區組織武裝起義,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知孫軍光復臨安、囗囗(原稿空缺——引者注)兩府,頗喜。”[35]“閱《朝日》報,知孫軍在云南大占優勢,滿奴錫良著實得要不得云,哈哈!”。[36]“志切光復”的錢玄同于1907年加入同盟會,參加了徐、馬、陳、秋的追悼會和浙省鐵路同鄉會組織的愛國行動。
錢玄同晚年用“醉心革命”四字來形容自己這一時期的思想。[37]他贊美法國革命,期盼孫中山“大撞革命之鐘,卷三色之旗,以滅虜而朝食”。[38],建立民主共和國。他認為共和政體是“天經地義”,“光復后必須采用它”。[39]從革命的思想出發,錢玄同反對改良,他曾在日記中寫道,“見《國民新聞報》上忽著一論,痛言我國之不可革命,滿漢之不可分畛域。噫!隔岸觀火,因有此等不知內情,隔靴搔癢之言耶。”[40]當他聽到政聞社開會,梁啟超被張溥泉毆打,黃可權之臂為凳子所擲傷,錢玄同認為是“快事!快事!保皇賊奴,憲政滑賊,今日吃了些眼前小虧”。[41]革命與改良,共和與立憲,是近代改造中國的兩種不同方案和道路,就中國近代具體狀況而言,清朝末年清政府已無力領導中國進行改革以建立立憲派所期望的君主立憲政體,進而改變中國落后之狀況。要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必須首先推翻清政府的統治,而革命的手段,就成為實現這一政治目標的選擇。錢玄同贊成革命,追求共和,站到了時代的前列。在當時一些革命者心中,信仰無政府主義與民主主義也并不矛盾,《民報》就曾介紹過無政府主義,一些民主革命者,在追求民主共和的同時也信仰無政府主義,如參加社會主義講習會的景定成就是一個民主主義者,聽了社會主義講習會的講演后,認為社會主義“就是三民主義里邊的民生主義,與同盟會不相違背,所以和日本社會黨人握手起來,天天在一塊談些世界革命大勢”。[42]景定成等并且專同日本社會主義運動中急進一派往來。錢玄同的政治思想中就是無政府主義與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同時并存。
綜上所論,錢玄同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有其自己的特點。第一,在文化觀上,錢玄同傾向《天義》,反對《新世紀》,這是受他保存國粹反對歐化的文化觀的影響。第二,在政治觀上,錢玄同在反滿民族主義的前提下,既主張民主革命,也信仰無政府主義。這一特點,反映了正在探索階段的錢玄同的政治思想特色。來源于歐洲的無政府主義雖然不是科學的革命理論,但同一種思想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政治形勢和政治力量對比條件下,所發生的作用是不同的。在辛亥革命時期,無政府主義主張排滿革命,暴力斗爭,有利于民主革命的開展,無政府主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也具有啟蒙意義,對于資本主義弊端的揭露和對社會主義的介紹,對于正在探索中國革命道路的先進中國人亦有啟迪意義,為中國啟蒙思想的發展、社會主義思想的輸入提供了思想資料和思維空間。從錢玄同思想發展看,無政府主義是他在五四時期反傳統、反專制的思想武器和思想資源。錢玄同放棄保存國粹的主張后,重新回過頭來從《新世紀》中尋找理論武器。他在1917年1月11日日記中寫道:“至國粹、歐化之爭,吾自受洪憲天子之教訓以來,棄保存國粹之心理已有大半年矣。今日思之,《新世紀》之報,即為吾國言Anarchismo(無政府主義)之元祖,且其主張新真理,針砭舊惡俗,實為一極有價值之報。”[43]五四新文化時期,錢玄同激進的反傳統態度與無政府主義所主張的破壞精神及《新世紀》所主張的歐化都有著內在的關聯。這一點,留待后面再論。
第二節 “專以保存國粹為職志”
一
1908年春天后,日本無政府主義運動陷入低潮。革命派中對無政府主義的宣傳也相應進入低潮,社會主義講習會的重要人物張繼離開日本去了法國,劉師培回國,投降了端方。錢玄同雖對無政府主義信仰未變,但關懷重點卻有所變化。錢玄同后來回憶這一時期的思想時說:“其時(1908年——引者注)與董特生、康心孚、龔未生、朱逖先、朱蓬仙諸人請太炎師談小學,自是直至十六年之春,專以保存國粹為職志。”[44]
前面談到,錢玄同1905年在上海時就受到《國粹學報》的影響。到達日本后,錢玄同進一步接受保存國粹的主張。他在1906年4月2日讀畢一期《國粹學報》后在日記中寫道:“保存國粹,輸入新思想,光大國學,誠極大之偉業也。數年以來,余扮了幾種新黨,今皆厭倦矣,計猶不如于此中尋繹之有味也。”[45]辛亥革命既是一場反帝反封建的政治革命,也是一場民族革命,在辛亥革命的時代大潮中,錢玄同對保存國粹做了進一步的思考。
錢玄同認為保存國粹是反西方侵略、愛國保種的需要。他論述文字復古的原因時說:“愚謂立國之本,要在教育,果使學術修明,必賴文字正確,士生今日,誠能潛心正名之事,實為扼要之所在地。文字一滅,國必滅致亡,借觀印度、波蘭,可為殷鑒。若云文字縱亡,語言猶在,未易廢也,此亦不然。今之語言漸不典則,猶賴有文字以匡之,若棄文存語,是無皮之毛,無往不可附也。故今日急務,實在復保氏之教為最要。”[46]“學亡則亡國,國亡則亡族”是當時國粹派的普遍認識,所以他們特別強調文化是民族救亡之本。注重民族文化,體現了國粹派對民族危機的獨特思考。
錢玄同認為保存國粹也是反滿民族革命的需要。他說“余自一九〇七年(丁未)以來持保存國粹之論。蓋當時從太炎囗囗囗(原稿空缺——引者注)問學,師邃于國學,又丁滿洲政府偽言維新改革之時,舉國不見漢儀,滿街盡是洋奴,師因倡國粹之說,冀國人發思古之幽情,振大漢之天聲,光復舊物,宏我漢囗囗(原稿空缺——引者注)然。”[47]對此問題,他在1925年發表的一篇回憶當時思想狀況的文章中說得更為清楚,“總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漢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漢族的都是好的,非與政權同時恢復不可,可同是漢族的之中,則愈古愈好”。[48]
除現實政治斗爭的考慮外,錢玄同主張保存國粹還有其深層的文化思考。鴉片戰爭以來,西學東漸,首技藝,次政制,與中國文化發生激烈沖突。中華民族在數千年的發展中,曾創造出燦爛的文化,有著完整的文化體系和獨特的文化形態,并曾長時期領先于世界其他國家。但中國自清代以來,采取閉關鎖國政策,致使中國文化缺乏與異質文化交流的機會,失去外部活力刺激,兼之統治者實行文化專制政策,更使人們思想日益僵化。與經過14世紀文藝復興、18世紀啟蒙運動和資產階級革命洗禮的歐洲文化相比,中國文化落后了。鴉片戰爭以后,先進的中國人,睜眼看世界,開始向西方學習。西方文化的傳入,勢必影響中國文化的一尊地位。革命陣營中的一些知識分子長期接受傳統文化教育,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擔心失去本民族的優良傳統,因此極力提倡保存國粹。國粹一語,意即民族精華。他們對中國文化有感情上的眷戀,甚至有一種文化自大主義的傾向,他們也接受西方文化,但他們更認為中國文化優于西方文化,“革命”、“共和”、“平等”、“人權”、“自由”等都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東西,不過被人遺忘了,他們更愿意從傳統中挖掘振奮民族精神的力量,去“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熱腸”,并在革命成功后,為中國人制定符合傳統的行為規范。錢玄同就是這樣的革命陣營中的一員。錢玄同對于東西文化時時刻刻做著對比。他在讀了描寫俄國虛無黨的小說《曇花夢》后寫下一段日記:
父子之情出于天性。東方學者提倡孝悌,實極有至理,斷不能以“舊道德”三字一概抹煞。吾見今之維新志士及秘密會黨,大率有標“家庭革命”四字而置其父母于不顧者,其甚者,有以父母為分吾利之人,為社會之蟊賊,可以杖逐,可以鞭驅者,而開口輒曰“四萬萬同胞”,是真所謂“世界有同胞,家族無倫理”矣。[49]
其后,錢玄同進而認為:
蓋道德發達,我國究勝西歐耳。[50]
在宗教問題上,錢玄同認為中國也勝于西方:
中國宗教家惟墨翟可以當之。敬天、明鬼是其明證,但不談天堂,苦身勞形而無所報,神州即宗教一端,亦高尚乃爾。雖人心不古,其教不昌,然固非西儒所及也。[51]
在男女平等問題上,錢玄同也認為中國優于西方:
蓋論自來女子教育,惟中國古昔最得其平。雖有陽尊陰卑之說,但學《詩》學《禮》,無論男女、后妃、夫人、命婦、內子悉皆通《詩》、《禮》,男女真平等也。……今日之辦女學者,果能行斯道而去其非者(如陰陽尊卑之說),是神州女學大興,而為世界之冠,男女真平等矣。[52]
在文字問題上,錢玄同認為:
我國文字發生最早,組織最優,效用亦最完備,確足以冠他國而無愧色。[53]
中西文之難易實相等,未必西文較易于中文。[54]
略看《英文漢詁·名物類》,未畢。兩兩相形,文法之簡,固莫我國若矣。彼英文雖較法德文字為淺,然已繁于我矣。[55]
總之,錢玄同認為中國文化勝于西方文化。因此,他對一切歐化采取“訑訑然以拒之”的態度。[56]自1908年4月至1910年5月,錢玄同師從章太炎,聽章太炎講《說文》、《莊子》、《漢書》、《文心雕龍》,受章太炎影響,他發愿自此“壹志國學,以為保持種性,擁護民德計”。[57]他在為《教育今語雜志》所寫的《緣起》中,直接指斥接受西方文化的人,“歐學東漸,濟濟多士,悉舍國故而新是趨,一時風尚所及,至欲斥國文,芟夷國史,恨軒轅、厲山為黃人,令己不得變于夷。語有之:國將亡,本必先顛。其諸今日之謂歟!”。[58]此段議論,反映了他對歐化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