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史公記，即后人改題之史記，先漢人俱稱為太史公記，或太史公書，或太史公傳，或太史公。褚少孫補(bǔ)龜策傳：“竊好太史公傳。”揚(yáng)子法言君子篇：“淮南說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將有取焉。”漢書藝文志：“太史公百三十篇，馮商所續(xù)太史公七篇。”漢書楊惲傳：“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又宣元六王傳：“東平王宇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大將軍王鳳言……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又?jǐn)魃希骸白詵|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后漢書竇融傳：“乃賜融以外屬圖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傳。”又范升傳：“時難者以太史公多引左氏，升上太史公違戾五經(jīng)、謬孔子言，及左氏春秋不可錄者三十一事。”又陳元傳：“博士范升等所議奏左氏春秋不可立，及太史公違戾，凡四十五事。”又楊終傳：“后受詔刪太史公書為十余萬言。”按史記太史公自序：“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索隱：“案桓譚云：‘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則謂太史公是朔稱也；亦恐其說未盡，蓋遷自尊其父著述，稱之曰公。或云：‘遷外孫楊惲所稱。’事或當(dāng)爾也。”是是書題署為太史公，有出自司馬遷、東方朔及楊惲三說，總之，初不名為史記也。應(yīng)氏稱為太史公記，亦從其朔也。后漢書班彪傳乃謂：“司馬遷著史記。”此范蔚宗之言，非班氏父子之文也。三國志魏書．王肅傳：“帝又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內(nèi)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是史記為太史公書專名，始于魏世也。清人乃謂：“史記之名，當(dāng)起叔皮父子，觀漢五行志及后書班彪傳可見。”（梁玉繩史記志疑。梁氏之誤，齊召南考證、錢大昕三史拾遺、沈欽韓漢書疏證、洪頤烜讀書叢錄已質(zhì)言之也。）或又謂：“蓋晉后著錄，改從今名。”（王先謙漢書補(bǔ)注）皆無稽之言，不足致詰也。

〔三〕白虎通號篇：“五帝者，何謂也？禮曰：‘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也。’易曰：‘黃帝、堯、舜氏作。’書曰：‘帝堯、帝舜。’（堯典）”史記五帝本紀(jì)：“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大戴禮記有是二篇。）器案：世本及高誘呂氏春秋用眾、先己、執(zhí)一、孝行各篇注，并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魯語上：“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故有虞氏褅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韋昭注：“此上四者，謂祭天以配食也。祭昊天于圜丘曰褅，祭五帝于明堂曰祖，宗祭上帝于南郊曰郊。有虞氏出自黃帝、顓頊之后，故褅黃帝而祖顓頊；舜受禪于堯，故郊堯。禮祭法：‘有虞氏郊嚳而宗堯。’與此異者，舜在時則宗堯，舜崩而子孫宗舜，故郊堯耳。”此即司馬遷、應(yīng)劭稱國語言五帝所本，故韋昭舉“祭五帝”以實(shí)之也。

謹(jǐn)按：易〔一〕、尚書大傳，天立五帝以為相，四時施生，法度明察，春夏慶賞，秋冬刑罰〔二〕。帝者任德設(shè)刑〔三〕，以則象之，言其能行天道〔四〕，舉錯審諦〔五〕。黃帝始制冠冕，垂衣裳，上棟下宇，以避風(fēng)雨〔六〕，禮文法度，興事創(chuàng)業(yè)。黃者，光也〔七〕，厚也，中和之色，德施四季〔八〕，與地同功，故先黃以別之也〔九〕。顓者，專也；頊者，信也〔一０〕；言其承文，易之以質(zhì)，〔一一〕使天下蒙化〔一二〕，皆貴貞愨也〔一三〕。嚳者，考也，成也，言其考明法度，醇美嚳然，若酒之芬香也〔一四〕。堯者，高也，饒也〔一五〕，言其隆興煥炳，最高明也〔一六〕。舜者，推也〔一七〕，循也〔一八〕，言其推行道德，循堯緒也〔一九〕。

〔一〕此本易系辭下言所謂圣人制器尚象之事為言。

〔二〕王闿運(yùn)尚書大傳補(bǔ)注六略說下?lián)谆⑼ㄒ脑疲骸疤炝⑽宓垡詾橄啵臅r施生，法度明察，春夏慶賞，秋冬刑罰。”今白虎通無文，蓋即風(fēng)俗通之誤。

〔三〕鐘本“刑”誤“形”。

〔四〕御覽七七引“天道”作“大道”，不可據(jù)。

〔五〕御覽引“錯”作“措”，古通。又引“諦”下有“也”字，是，當(dāng)據(jù)補(bǔ)。御覽七六引應(yīng)劭漢官儀：“帝者，德象天地，言其能行天道，舉措審諦，父天母地，為天下主。”文選西京賦注、初學(xué)記九、御覽七六引春秋元命包：“帝者，諦也。”后漢書李云傳：“露布上書移副三府，引孔子曰：‘帝者，諦也。’”注引春秋運(yùn)斗樞曰：“五帝修名立功，修德成化，統(tǒng)調(diào)陰陽，招類使神，故稱帝。帝之言諦也。”鄭玄注：“審諦于物色也。”禮記玉藻正義、明堂位正義引孝經(jīng)援神契：“帝者，諦也。”尚書堯典正義：“言帝者，天之一名，所以名帝。帝者，諦也，言天蕩然無心，忘于物我，言公平通遠(yuǎn)，舉事審諦，故謂之帝也。”

〔六〕系辭“避”作“待”。

〔七〕釋名釋采帛：“黃，晃也，猶晃晃象日光也。”說文黃部：“黃，地之色也，從田，從囗，囗亦聲，囗，古文光。”黃從光得聲，故二字古多通用。左傳襄公二十年：“陳侯之弟黃出奔楚。”公羊、谷梁并作“光”。文選東京賦注引瑞應(yīng)圖：“騰黃，神馬，一名吉光。”漢書天文志：“黃道，一曰光道。”水經(jīng)濟(jì)水二注：“齊人言廣音與光同。”

〔八〕“施”字各本俱脫，御覽引有，拾補(bǔ)據(jù)補(bǔ)，是，今從之。白虎通疏證號篇引作“德與四季同功，故先王以別之也”，向壁虛造，大抵葫蘆漢書之流亞耳。

〔九〕郎本“以”作“而”。史記封禪書：“或曰，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集解：“應(yīng)劭曰：‘螾，丘蚓也。黃帝土德，故地見其神。蚓大五六圍，長十余丈。’”白虎通號篇：“黃者，中和之色，（又見五行篇。）自然之性，萬世不易；黃帝始作制度，得其中和，萬世常存，故稱黃帝也。”又謚篇：“黃帝先黃后帝者何？古者質(zhì)，生死同稱，各持行，合而言之，美者在上。黃帝始制法度，得道之中，萬世不易，后世雖圣，莫能與同也。后世德與天同，亦得稱帝，不能制作，故不得復(fù)稱黃帝。”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篇：“黃帝之先謚，（凌曙曰：“黃，謚也，在帝上，故曰先謚。”）四帝之后謚，何也？曰：帝號必存，五帝代首天之色，號至五而反；周人之王軒轅，直首天黃號，故曰黃帝。云帝號尊而謚卑，故四帝后謚也。”

〔一０〕御覽引有“愨也”二字。

〔一一〕“文易”二字原倒植，拾補(bǔ)據(jù)御覽引乙正，是，今從之。

〔一二〕拾補(bǔ)云：“御覽‘蒙’作‘遵’。”

〔一三〕白虎通號篇：“謂之顓頊何？顓者，專也；頊者，正也；能專正天人之道，故謂之顓頊也。”通典一０四引五經(jīng)通義：“顓頊者，顓猶專，頊猶愉，幼少而王，以致太平，常自愉，嗛約自小之意，故兩字為謚。”

〔一四〕白虎通號篇：“謂之帝嚳何？嚳者，極也，言其能施行，窮極道德也。”陳立疏證曰：“說文學(xué)部：‘嚳，急告之甚也，從告，學(xué)省聲。’釋玄應(yīng)說嚳與酷音義皆同。案急告者，嚳之本訓(xùn)，引申為窮極之義。史記三代年表、管子侈靡篇作帝囗，集韻：‘囗通作嚳。’史記注引世紀(jì)作帝囗，山海經(jīng)大荒經(jīng)作‘帝俊生后稷’，注：‘帝俊即嚳。’案俊為才德極出之名，故嚳亦訓(xùn)極。言道德窮極，禮祭法：‘帝嚳能序星辰以固民。’是其事也。”

〔一五〕御覽引脫“饒也”二字。

〔一六〕白虎通號篇：“謂之堯者何？堯猶峣峣也，至高之貌，清妙高遠(yuǎn)，優(yōu)游博衍，眾圣之主，百王之長也。”疏證曰：“廣雅釋言云：‘堯，峣也。’廣雅釋詁及方言云：‘峣，高也。’風(fēng)俗通引書傳此文云云，說文垚部：‘堯，高也，從垚在兀上，高遠(yuǎn)也。古文作囗。’案說文：‘垚，土高貌。’又云：‘兀，高而上平也。’高之上又增以高，是至高之貌也。漢書揚(yáng)雄傳注：‘堯，磽磽至高之貌。’說文：‘峣，焦峣，山高貌也。’以峣訓(xùn)堯，以高訓(xùn)峣，皆疊韻訓(xùn)也。”

〔一七〕御覽引“推”作“準(zhǔn)”，拾補(bǔ)曰：“‘推’乃‘準(zhǔn)’之誤，準(zhǔn)音近舜。”孫志祖讀書脞錄四曰：“案準(zhǔn)舜音雖相近，然‘推行道德’，文義較明，若作準(zhǔn)行，頗覺不古。白虎通號篇：‘舜猶囗也，言能推信堯道而行之。’可證推字之義。且廣雅釋詁三：‘囗，推也。’囗，古舜字，益可信是推非準(zhǔn)矣。”案孫說是，五帝之名，應(yīng)氏雖多以聲近之字相訓(xùn)，然有二訓(xùn)以上時，其字亦有不以聲近者為準(zhǔn)，如黃者厚也、頊者信也、嚳者成也之類，蓋所以補(bǔ)聲訓(xùn)字之不足也。此文既以聲近字之循訓(xùn)舜，故以推行之義足循，而必欲改推為準(zhǔn)，或且據(jù)此以改白虎通及廣雅之文則鑿矣。

〔一八〕意林“循”訛“修”。

〔一九〕舊本“推行道德”誤植在“舜者”上，拾補(bǔ)依御覽乙正，今從之；意林作“舜者，推也，修也，言推修堯之緒”，雖有訛脫，其文序固未顛倒也。王念孫廣雅疏證、陳壽祺尚書大傳定本引此文已移正。白虎通號篇：“謂之舜者何？舜猶囗囗也，言能推信堯道而行之。”陳立疏證引此文亦移正。劉師培白虎通論補(bǔ)釋曰：“‘推’乃‘

準(zhǔn)’字之訛，風(fēng)俗通同。蓋彼文所引書傳，凡帝王之名，均以聲近之字相訓(xùn)，故知彼推字當(dāng)作準(zhǔn)；知彼文推當(dāng)作準(zhǔn)，則此文亦然。廣韻訓(xùn)舜為推，亦準(zhǔn)字之訛。”案劉說失之鑿，前已舉正矣。

三王〔一〕

禮號謚記說〔二〕：“夏禹、殷湯、周武王，是三王也。”尚書說：“文王作罰，刑茲無赦。〔三〕”詩說：“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四〕”“文王受命，有此武功。〔五〕”“儀刑文王，萬國作孚。〔六〕”春秋說：“王者孰謂？謂文王也。〔七〕”

〔一〕漢書揚(yáng)雄傳注：“應(yīng)劭曰：‘三王：夏，殷，周。’”又百官公卿表上注：“張晏曰：‘五帝自以德不及三皇，故自去其皇號；三王又以德不及五帝，自損稱王。’”

〔二〕意林無“記”字，未可據(jù)。

〔三〕尚書康誥文。

〔四〕詩大雅文王有聲文。

〔五〕詩大雅靈臺文。

〔六〕詩大雅文王，“國”作“邦”，此漢人避漢高帝劉邦諱改。

〔七〕鐘本“謂”字不重，非。此公羊傳隱公元年文，疏引春秋元命包：“王者孰謂？文王也。疑（擬）三代，謂疑（擬）文王。”白虎通號篇：“三王者，何謂也？夏、殷、周也。故禮士冠經(jīng)曰：‘周弁，殷冔，夏收，三王共皮弁也。’”陳立疏證曰：“案三王之名，定于后世。周人尊文王為受命祖，故孝經(jīng)圣治云：‘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文王親迎于渭，即以親迎為天子之禮；文王造舟為梁，即以造舟為天子之制：是周人之尊文王，在武王之上，何得援論語服事之說，以相難也？詩文王序云：‘

文王受命作周也。’漢志引劉歆作三統(tǒng)歷，考上世帝王，以為文王受命九年而崩。易干鑿度云：‘入戊午蔀二十九年伐崇，作靈臺，改正朔，布王號于天下，受箓應(yīng)河圖。’詩疏引我應(yīng)說，文王之戒武王曰：‘我終之后，恒稱太子，河、洛復(fù)告，尊朕稱王。’又引元命苞曰：‘西伯既得丹書，于是稱王，改正朔。’詩棫樸云：‘左右趣之。’箋云：‘左右之諸臣，皆趣疾于事，謂相助積薪，唯天子祭天始燔柴。’繁露亦引此詩，以說郊祭。據(jù)諸經(jīng)緯之文，則文王在時，固已稱王。孟子告子下：‘三王之罪人也。’趙注亦以禹、湯、文王當(dāng)之也。”

謹(jǐn)案：易稱：“湯、武革命。〔一〕”尚書：“武王戎車三百兩，虎賁八百人〔二〕，擒紂于牧之野。〔三〕”“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四〕”詩云“亮彼武王，襲伐大商。〔五〕”“勝殷遏劉，耆定武功。〔六〕”由是言之：武王審矣。論語：“文王率殷之叛國，〔七〕”“以服事殷。〔八〕”時尚臣屬，何緣便得列三王哉？〔九〕經(jīng)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一０〕，王業(yè)始兆于此耳。俗儒〔一一〕新生〔一二〕，不能采綜，多共辨論〔一三〕，至于訟囗；大王、王季，皆見追號，豈可復(fù)謂已王乎？禹者，輔也，輔續(xù)舜后，庶績洪茂。自堯以上王者〔一四〕，子孫據(jù)國而起，功德浸盛，故造美論〔一五〕。舜、禹本以白衣砥行顯名〔一六〕，升為天子，雖復(fù)更制〔一七〕，不如〔一八〕名著，故因名焉。經(jīng)曰：“有鰥在下曰虞舜”〔一九〕，“僉曰伯禹”〔二０〕，“禹平水土”〔二一〕，是也。湯者，攘也，昌也，言其攘除不軌，改亳為商，成就王道，天下熾盛〔二二〕。文、武皆以其所長。夫擅國之謂王，能制割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二三〕，王者，往也，為天下所歸往也〔二四〕。

〔一〕周易革卦文。

〔二〕拾補(bǔ)引孫志祖曰：“案書序：‘虎賁三百人。’孟子言三千人，本書卷二引書亦同，此云八百，訛。”器案御覽二四一引漢官儀：“虎賁中郎將，古官也。書稱：‘武王伐紂，戎車三百兩，虎賁三百人，擒紂于牧之野。’言其猛怒如虎之奔赴。平帝元始元年，更名虎賁郎。古有勇者孟賁，故改奔為賁。”后漢書順紀(jì)注引漢官儀曰：“書稱‘虎賁三百人’，言其猛怒如虎之奔赴也。”本書正失篇又引作“虎賁三千人”。按墨子明鬼篇下云：“武王以擇車百兩，虎賁之卒四百人，先庶國節(jié)窺戎，與殷人戰(zhàn)于牧之野。”綜上所述，則武王所率虎賁之士，有三百人、四百人、八百人、三千人四說，疑莫能明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書序第三十下曰：“‘三百人’，當(dāng)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