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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手絹(1)

1916年9月

東京帝國大學法科教授長谷川謹造先生坐在檐廊的藤椅上,讀著斯特林堡的《表演法》。

先生的專業是殖民政策研究,因此,說到他讀斯特林堡,讀者或許會略覺唐突。可是,先生不僅是學者,也是頗有令名的教育家,即便不是專業研究所必要的書,只要在某種意義上與現代學生的思想和感情有關,先生閑暇時也必定會瀏覽一番。先生兼任一所高等專科學校的校長,學生們正熱衷讀奧斯卡·王爾德,僅僅因為這一理由,最近,他便不辭辛苦地讀了王爾德的《深淵書簡》和《意向》。先生的性格既然如此,那他讀論述歐洲近代戲劇和演員的書,也就沒什么奇怪了。先生熏陶的學生中,不僅有人寫易卜生、斯特林堡乃至梅特林克的評論,甚至還不乏有志青年,想要追尋這些近代戲劇家的足跡,將劇作當成自己一生的事業。

先生讀完立意穎異的一章,將黃布封面的書放在膝蓋上,漫然瞥了一眼檐廊上掛著的岐阜燈籠I。不可思議的是,如此一來,先生的思緒便離開了斯特林堡,與夫人一起去買岐阜燈籠的往事涌上心頭。先生留學期間在美國結婚,夫人當然是美國人。不過,夫人對日本、日本人的熱愛,與先生毫無二致,尤其是夫人十分喜愛日本精致的美術工藝品。將岐阜燈籠掛在檐廊上,與其說是先生的愛好,莫如說從中夫人的日本趣味可見一斑。

先生每次放下書本,都會想到夫人和岐阜燈籠,以及燈籠所代表的日本文明。先生相信,最近五十年間,日本文明在物質方面顯示出相當顯著的進步,但在精神方面,卻幾乎看不到什么像樣的進步。不僅如此,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在墮落。那么,現代思想家的當務之急,就是尋求該如何挽救這種墮落。先生斷定,為此,除了日本固有的武士道之外別無他途。武士道決不應被視為狹隘的島國國民道德,相反,在武士道中,甚至存在著與歐美各國的基督教精神相一致的東西。若能通過武士道來認知現代日本思潮的趨勢,那不僅對日本的精神文明有所貢獻,進而對歐美各國民眾與日本民眾的相互理解也大有裨益,或許還可以促進國際和平。——先生平日一直希望,在此種意義上,自己成為架在東西方間的橋梁。對先生而言,意識到夫人與岐阜燈籠以及燈籠所代表的日本文明這三者間保有和諧,絕非不愉快的事。

不過,重復品味了幾次這種滿足之后,先生察覺到自己在閱讀中,思想漸漸偏離了斯特林堡。于是,他稍顯心煩地搖搖頭,視線移回到密密的鉛字上,認真讀了起來。他讀的正好是這么一段話:

當對于最普通的感情,演員發現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表達方法,并通過此種方法獲得成功時,他往往不會問是否合時宜,就動輒使用此種方法。一方面是因為采用此方法最為輕松,一方面則是由于曾經因此獲得成功。但這就是“類型化手法”。

先生一向與藝術,尤其是戲劇風馬牛不相及。即便日本的戲劇,迄今為止他也只看過屈指可數的幾次。曾經,有一個學生寫的小說中,出現了“梅幸”這個名字,向來以博聞強記自負的先生,卻唯獨不知道這名字是何意。于是,先生趁便叫來這個學生,問道:

“梅幸是什么?”

“您說……梅幸?梅幸是丸之內的帝國劇院的專屬演員,這一陣子在《太閣記》第十場中扮演‘阿操’這個角色哩II。”

穿著小倉裙褲的學生恭敬答道。所以,先生對于斯特林堡以簡勁的筆調加以評論的各種表演方法,完全說不出自己的意見。他只能聯想起留學期間在西方看過的戲劇,產生幾分興趣。這與中學英語教師為了搜尋慣用語而去讀蕭伯納的劇本,并沒有多大差別。不過,縱然是勉勉強強的興趣,畢竟也算是興趣。

檐廊的天花板上懸掛著尚未點亮的岐阜燈籠,長谷川謹造先生在藤椅上讀著斯特林堡的《表演法》。我只要寫下這幅場景,讀者大約很容易想象,那是一個何等悠長的初夏午后。但這決不是說先生無所事事、百無聊賴,若有人如此解釋,便是故意曲解,誤會我在嘲諷先生。——現在,連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暫且放下,因為女傭忽然報告有客來訪,打擾了他的清興。看來,無論白晝多么悠長,世人卻是不把先生累壞,便不肯罷休。

先生放下書,瞥了一眼女傭拿來的小小名片,象牙紙上筆畫纖細地寫著“西山篤子”。好像并不認識這個人。交際廣闊的先生從藤椅上站起,又慎重地回想了一遍頭腦中的姓名簿,但記憶中依然沒有這個人浮現出來。于是,先生把名片夾在書里,把書放在藤椅上,一邊有點不安地整理著平紋綢單衣的前襟,一邊又瞟了一眼頭頂的岐阜燈籠。說起來,比起等待主人的客人來,讓客人等待的主人往往更加心焦,這大概是人之常情。況且先生一向嚴謹,縱然不是像今天這樣面對未知的女客,他也是一樣。

片刻之后,先生估摸著時間,打開客室的門走了進去,隨即放開握著的門把手。與此同時,坐在椅子上的一位四十上下的婦人也站起身來。客人身穿超出了先生辨別范圍的、優雅的鐵青色單衣,罩著黑羅紗外褂,胸前細細的衣縫處綴著一個翡翠帶扣,帶扣的菱形紋樣清新鮮明。婦人梳的是圓髻,即便對這些瑣事全不在意的先生也一見便知。她長著日本人特有的圓臉,琥珀色的皮膚,看上去是一位賢妻良母。先生一瞥之下,便覺得這位客人似曾相識。

“我是長谷川。”

先生和藹地頷首致意。他想,如此一來,如果以前曾經見過,對方就會先說出來。

“我是西山憲一郎的母親。”

婦人聲音清晰地自報身份,恭敬地鞠躬還禮。

先生記得西山憲一郎,那是寫易卜生、斯特林堡評論的學生之一,專業好像是德國法律,進入大學之后,經常向先生請教思想問題。今年春天,西山憲一郎罹患腹膜炎,住進了大學醫院,先生也曾順便去探望過一兩次。先生覺得這位婦人似曾相識,并非出于偶然。那位神采奕奕的濃眉青年,和眼前的婦人驚人地相似,正如俗語說的“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哦,西山君的……這樣啊。”

先生點著頭,指了指小桌對面的椅子。

“您請坐。”

婦人先為突然來訪致歉,又禮貌地道謝,才坐到先生指的椅子上,順勢從袖兜里取出一塊白色的東西,好像是手絹。先生見狀,趕緊請她用桌上的朝鮮團扇,自己也坐到對面椅子上。

“府上真氣派啊。”

婦人稍有些刻意地環顧室內。

“哪里,只是大一些,全不足道。”

這種應酬是先生諳熟的,女傭端來涼茶,先生放到客人面前,立刻將話題轉到了對方身上。

“西山君怎樣了?病好些了吧?”

“是。”

婦人端正地將雙手疊放在膝上,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靜靜開口,語調依然沉穩而流利。

“實際上,今天我正是為了小兒的事才來府上拜訪。他終于過世了。他活著的時候,蒙先生多方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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