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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藥粥(3)

在棉被底下,五品還穿著兩件利仁借給他的淡黃色厚棉衣,身上暖融融的,一動就要出汗。枕邊的一窗之隔,外面就是寒霜凜冽的寬闊庭院,可自己是如此陶然自得,全無苦寒之感。比起自己在京都的寒舍,一切都如同云泥之別。但盡管如此,我們五品心里卻七上八下,隱隱有種不安。他盼望時間快點過,但與此同時,他又希望天亮——也就是吃山藥粥的時刻不要那么快到來。這兩種矛盾的情感相互沖突,境遇的劇烈改變使心境也不得安穩(wěn),正如今日的天氣似的,令人感到些許寒意。這一切都困擾著五品,結果,眼下難得的溫暖也難以使他酣然入夢。

就在這時,五品聽到外面寬闊的庭院中,有人在大聲說話。聽那聲音,似乎是今天在路上迎接他們的那位白發(fā)老仆。老仆正在吩咐什么,干澀粗啞的聲音在寒霜中回響,仿佛寒冷的北風,一字一句地刺進了五品的骨頭中。

“下人們聽好了!大人吩咐,明早卯時前,每人各帶一根五尺長、三寸粗的山藥來。莫要忘記,卯時前帶來!”

如此這般吩咐了兩三遍,不一會兒,人聲消散,四周頓時像方才一樣,恢復了冬夜的寂靜。一片寂靜中,矮燈臺的燈油嗞嗞作響,紅絲綿般的火苗輕輕搖動。

五品把一個呵欠憋了回去,又沉浸在漫無邊際的遐想中。要下人們帶山藥來,不用說是為了做山藥粥。如此一想,方才因為注意外面的動靜而忘卻了的不安,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五品心中。不想那么快吃到山藥粥——這種心理比先前越發(fā)強烈,執(zhí)拗地占據著五品的思緒,不肯消退。若是“將山藥粥吃個夠”這一愿望如此輕而易舉地實現,那么他這許多年來苦苦忍耐,一直期盼到今天,又是多么無謂的辛勞!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突然出現某種障礙,無法喝到山藥粥,后來障礙又消除,費盡周折終于完成心愿,事情能這么進展就好了。這些念頭像陀螺似的骨碌碌旋轉著,不知不覺中,由于旅途的疲勞,五品酣然入睡。

翌日一早,五品睜開眼睛,立即記起了昨晚山藥的事,急忙將房間的懸窗推起,往外張望。他不覺睡過了頭,此時大約已經過了卯時。寬闊的庭院里鋪了四五張長草席,上面堆著兩三千根圓木似的東西,像小山一般,幾乎與斜挑的柏木皮屋檐一般高。定睛一看,那全都是五尺長、三寸粗、大得不像話的山藥。

五品揉著惺忪的睡眼,心頭襲來一陣近乎駭然的驚愕,只怔怔地看著四周。寬闊的庭院里有數處新打上了木樁,架起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鍋,幾十名穿著白布夾襖的年輕女仆在那里忙活。她們有的生火,有的撥灰,有的把甜葛汁從新白木桶中舀到鍋里,都在準備熬山藥粥,忙得團團轉。鍋下冒起的煙,鍋里騰起的熱氣,與尚未全然消散的晨霧融在一起,使寬闊的庭院籠罩在一團灰蒙蒙之中,連視線也變得不甚分明,只有鍋下熊熊燃燒的火焰紅彤彤的。眼前所見、耳中所聞的皆是一片喧鬧,仿佛到了戰(zhàn)場或是火場一般。

時至如今,五品才尋思道,這些巨大的山藥,就要在巨大的五石米大鍋里變成山藥粥,而自己正是為了吃這山藥粥,特地長路迢迢地從京都來到越前的敦賀。五品越想越覺得,這些事沒一件不令自己難堪。實際上,我們五品那值得同情的胃口,此時已經倒掉了一半。

半個時辰后,五品、利仁,以及利仁的岳父有仁,一同坐到了早膳的案前。面前的銀提鍋里滿滿地盛著約一斗山藥粥,如海水一般洋洋欲溢,令人望而生畏。先前,五品看到幾十個年輕人靈巧地揮著薄刀刃,把堆到房檐高的山藥,從一端麻利地切碎,女仆們則跑來跑去,捧起碎山藥放入大鍋,拾掇得干干凈凈。最后,長草席上一根山藥也沒有了,大鍋中熱騰騰地冒出幾股氣柱,混著山藥味兒、甜葛味兒,直升入早晨晴朗的天空中。五品親眼目睹了這番情景,所以當他看到提鍋中的山藥粥時,嘴里還沒有嘗到,腹中卻已感到飽脹——這怕是也在情理之中吧。五品面對提鍋,難為情似的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聽聞閣下還沒有盡情喝過山藥粥,請多用些,莫要見外。”

岳父有仁吩咐童兒,又將幾只銀提鍋擺到食案上,每只鍋里都滿滿地盛著山藥粥。五品閉了閉眼,原本紅通通的鼻子越發(fā)紅得厲害,他將大約半提鍋山藥粥舀進一只大陶碗里,硬著頭皮喝了下去。

“正如家父所言,請您務必不要客氣。”

利仁壞心眼地笑著,勸他再喝一鍋。五品吃不消了,若是真的不必客氣,他根本連一碗山藥粥也不想喝。剛才他努力忍耐,好不容易喝了半鍋,要是再喝的話,恐怕沒等下咽,就要吐出來。但若是不喝,便會辜負利仁和有仁的盛情厚意。于是,五品又閉著眼,喝下了剩下半鍋粥的三分之一。然后,他一口也喝不動了。

“實在感激不盡,在下已經足夠了。哎呀,實在感激不盡。”

五品語無倫次地說道。看上去他確實已經忍受不了,胡須上、鼻尖上汗珠滾滾,簡直不像是在大冬天里。

“您用得太少,客人還是太見外了。喂,你們愣著干什么?”

聽了有仁的話,童兒們又從新的提鍋中為五品舀粥。五品揮舞著雙手,像趕蒼蠅似的,堅決辭謝。

“不要不要,已經足夠了……失禮了,在下已經足矣。”

這時,利仁突然指著對面的屋檐,說了聲“看那邊”!若不是如此,恐怕有仁還會沒完沒了地勸五品喝粥。謝天謝地,利仁的叫聲把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屋檐那邊。柏樹皮修葺的屋檐上晨暉灑落,一只動物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端坐在屋檐上,潤澤的皮毛沐浴在燦爛的陽光里——正是前天利仁在荒野中捉住的坂本野狐。

“狐貍也想來喝粥哩。喂,你們給它點吃的。”

利仁一聲吩咐,下人們立刻照辦,狐貍從房檐上躍下,也到庭院里喝山藥粥了。

五品望著正在喝粥的狐貍,心里不無懷戀地想起了來到此處之前的自己。那是被許多侍從愚弄的他,那是連京城的兒童都敢罵“你這個紅鼻頭”的他,那是穿著褪色的外褂和寬腿袴,像流浪的獅子狗似的在朱雀大街上彷徨的、孤獨可憐的他。但同時,那又是獨自一人珍重地守護著“把山藥粥喝個夠”這一愿望的、幸福的他。——總算不必再喝山藥粥了,五品放下心來,這時,他感覺到滿臉的汗水漸漸從鼻尖處開始干起。盡管天氣晴朗,敦賀的清晨還是寒風沁骨。五品慌忙捂住鼻子,卻忍不住對著銀提鍋,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I.元慶(877—885)和仁和(885—889)都是日本平安時代前期的年號。

II.日本古代官階的第五等,可分為正五品和從五品。下文中的“大夫”是對五品官階的通稱。

III.自然主義文學是明治中后期席卷日本文壇的文藝思潮,以島崎藤村的《破戒》和田山花袋的《棉被》為奠基之作。自然主義文學關注凡人瑣事,主張純客觀描寫,后期作品的內容和格調愈見灰暗頹廢,陷入自我暴露與自我告白的窠臼,故而芥川在文中加以揶揄。

IV.日本舊地名,位于今京都府北部和兵庫縣的一部分,在平安時代近乎是“鄙俗村野”的代稱。

V.此段為芥川原注。攝政和關白均為最高官職,攝政大臣通常在天皇未成年時代行政務,關白則是天皇成年后輔佐政務。平安中期為攝關政治的最盛期,此二職一般由天皇的外祖父或母舅擔任,為藤原氏壟斷。兩宮指皇后、皇太子,每年正月初二,皇后和皇太子宮中賜宴款待前來拜賀的親王、大臣,攝關家則宴請位階次一等的高官。

VI.在大學寮中有學籍的侍從。大學寮是日本古代律令制下培養(yǎng)官吏的機構,教授貴族子弟經學、律法、算學等。

VII.比睿山是日本的佛教名山,位于京都市東北,自古被視為守護皇城的靈山。由于山上有天臺宗的本寺延歷寺,因而又被稱為天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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