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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手絹(2)

這時,先生正好將紅茶的茶碗端向口邊。他以為婦人不端茶碗是出于客氣,心想與其多費唇舌勸客人用茶,不如自己率先喝茶更好些。可是,茶碗還沒有碰到先生柔軟的髭須,婦人的話突然在他耳邊震響。這茶是喝,還是不喝?這一念頭完全獨立于青年的死,一瞬間擾亂了先生的心緒。可是,已經(jīng)端起來的茶碗,總不能永遠(yuǎn)端著不動。先生狠狠心,猛地喝了半碗茶,微微皺著眉,聲音沉重地“啊”了一聲。

“小兒在醫(yī)院期間,經(jīng)常念叨先生,所以雖然知道您一定很忙,我還是前來打擾,除了告訴您小兒的事,再就是向您道謝……”

“哪里,實不敢當(dāng)。”

先生放下茶碗,拿起涂了青蠟的團(tuán)扇,惻然說道:

“終于還是回天無力啊。正是前途無量的年齡……我很久沒有醫(yī)院那邊的消息,一直以為大概已經(jīng)痊愈了……是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正好是頭七。”

“是在醫(yī)院里過世的?”

“是的。”

“唉,真意外。”

“無論如何,我們能做的事,都已經(jīng)盡力了,所以只能認(rèn)命。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能再抱怨什么了。”

兩人交談的時候,先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意外的事實。那就是,婦人的態(tài)度和舉止,完全不像在談?wù)撟约汉⒆拥乃馈K难壑胁]有淚水,聲音如常,甚至嘴角還浮現(xiàn)出微笑。若是不聽談話的內(nèi)容,僅僅看外表的話,誰都會以為婦人只是在閑聊些家常話。先生覺得難以理解。

從前,先生在柏林留學(xué)的時候,如今的德皇威廉二世的父親威廉一世駕崩。先生是在一家熟識的咖啡店里聽到這個訃聞的,當(dāng)然,他只是尋常地感慨了一下,便像平時一樣,將手杖夾在肋下,精神飽滿地回住處了。可是當(dāng)他一打開門,房東家的兩個孩子便一邊一個撲上來,抱住先生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一個是十二歲的女孩,穿著茶色夾克衫,一個是九歲的男孩,穿著藏青色短褲。先生不明所以,但他最疼愛孩子,忙撫摸著兩個孩子色澤明亮的頭發(fā),連連安慰“不哭,不哭”。可是,孩子們怎么也止不住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抽抽搭搭地說:

“陛下爺爺去世了!”

先生大為不解,一國元首的死居然能讓小孩子這么悲傷。這不能僅僅認(rèn)為是皇室與民眾的關(guān)系的問題。自從來到西方,西洋人沖動的感情數(shù)次使先生有所觸動,而這一次經(jīng)歷,更加令身為日本人、且是武士道信徒的先生震驚。至今,先生仍無法忘懷當(dāng)時驚訝與同情相交織的心情。——而此時恰恰相反,眼前的婦人沒有落淚,先生的不解實不亞于當(dāng)年。

在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沒過一會兒,先生又有了第二個發(fā)現(xiàn)。

主客的話題從對過世青年的追憶,說到日常生活的細(xì)節(jié),然后,又回到了原來的懷念主題。就在這時,先生手中的朝鮮團(tuán)扇一滑,啪地落在了拼木地板上。談話當(dāng)然沒有急切到刻不容緩的程度,于是先生將上半身探到椅子前,把手伸向地板。團(tuán)扇落在小桌下,就在穿著室內(nèi)鞋的婦人的白布襪旁邊。

這時,先生的目光偶然看到了婦人的膝蓋,她的手放在膝蓋上,手里握著手絹。當(dāng)然,僅僅如此,并不算什么發(fā)現(xiàn),可是,先生察覺到婦人的手正在劇烈地顫抖,也許她想極力抑制激動的情緒。她的雙手一邊顫抖,一邊緊緊地攥著膝蓋上的手絹,幾乎要把手絹撕裂。皺巴巴的絲綢手絹攥在婦人柔韌的手指間,仿佛被微風(fēng)吹拂似的,繡花的邊緣在微微抖動。——婦人臉上在微笑,但其實從剛才起,她的全身都在哭泣。

先生拾起團(tuán)扇,抬起頭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表情。那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物的虔敬之心,以及意識到此種心情而帶來的滿足感,這兩種情緒經(jīng)過少許粉飾夸張之后,形成了一種極為復(fù)雜的表情。

“唉,雖然我沒有孩子,但非常理解您的心痛。”

先生像看某種耀眼的東西似的,稍稍夸張地仰起脖頸,用低沉而飽含感情的聲音說道。

“非常感謝您。事到如今,再說什么,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婦人略略低頭致意,表情開朗的臉上依然漾著端莊大方的微笑。

兩小時后,先生洗過澡,用罷晚餐,吃過了餐后的櫻桃,又舒舒服服地坐到了檐廊的藤椅上。

悠長夏日的黃昏,空中久久地浮動著微光,寬闊的檐廊上,玻璃窗大開著,天色并不容易黑沉下來。先生坐在微明之中,將左膝交疊在右膝之上,頭靠在藤椅背上,望著岐阜燈籠的紅流蘇出神。斯特林堡的那本書拿在手上,卻一頁沒有讀。這也難怪,先生的頭腦中還滿滿的都是西山篤子女士那充滿勇氣的舉止。

晚餐時,先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夫人,并稱贊那是日本女性的武士道。夫人熱愛日本和日本人,聽了這番話,自然心生同情。先生見夫人認(rèn)真地傾聽,感到很滿意。夫人、下午的婦人,以及岐阜燈籠——如今,這三者在某種倫理背景下,浮現(xiàn)在先生的意識中。

先生沉浸在幸福的回想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想起有家雜志向自己約稿。那雜志就《給現(xiàn)代青年的書》這一題目,向各界大家們征求道德上的意見。就以今天的事情為材料,寫一篇感想寄過去吧。這么想著,先生搔了搔頭。

先生搔頭的手,本來是拿著書的。先生察覺到自己一直沒理會那本書,于是循著先前放進(jìn)去的名片,翻開了讀到的那一頁。正好這時女傭過來點亮了頭上的岐阜燈籠,密密的鉛字讀來也就不費勁了。先生漫不經(jīng)心地將視線落到書頁上,斯特林堡如此寫道:

我年輕的時候,聽人說過海貝爾克夫人的手絹的故事,那大概是從巴黎傳出來的——就是臉上微笑、手卻將手絹撕成兩半的雙重演技。現(xiàn)在,我們稱那為“習(xí)氣”……

先生把書放到膝蓋上。書是敞開的,西山篤子的名片還放在書頁的正中間。可是,先生思考的已經(jīng)不再是那位婦人,而且,也不是夫人或日本文明。先生思索的是那試圖破壞這三者間的穩(wěn)定和諧的、來歷不明的東西。斯特林堡所指責(zé)的表演法,與實踐道德上的問題當(dāng)然不同。可是,從剛才那段話獲得的暗示中,有某種東西擾亂了先生沐浴后的悠閑心情。武士道與類型化表演……

先生不快地連連搖頭,又抬起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描繪著秋草圖案、明亮的岐阜燈籠。

【解說】《手絹》是以新渡戶稻造(1862—1933)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一篇探討武士道的小說。芥川在給友人的信中說“作新渡戶一篇予《中央公論》,希望社會反響不至令人不快”(1916年9月25致秦豐吉書簡)。新渡戶稻造是日本近代有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和農(nóng)學(xué)家,出身士族,留學(xué)德國、美國,深諳西方文化,并娶美國女子為妻。1899年他用英語寫出著名的《武士道》(Bushido:The Soul of Japan),向西方介紹日本傳統(tǒng)的武士道思想。本文中的長谷川教授試圖以武士道精神來挽救現(xiàn)代日本的思想墮落,對女士忍耐失子之痛的行為深為感動,認(rèn)為是“日本女性的武士道”。但隨后讀到斯特林堡書中論及的類型化表演法,內(nèi)心中產(chǎn)生了動搖。武士道與類型化表演,二者中或許有某種共通的東西,擾亂了先生純粹的感動。這是芥川試圖進(jìn)行文明批評的作品,對武士道以及包含武士道的封建觀念進(jìn)行了反思與諷刺。

I.日本岐阜縣岐阜市特產(chǎn)的燈籠,為日本有名的傳統(tǒng)工藝品。通常為橢圓形吊燈,在細(xì)骨上張以美濃和紙等薄紙,繪有美麗圖案。

II.《太閣記》是以豐臣秀吉為主人公的戲劇。“太閣”本是對攝政大臣或太政大臣的敬稱,尤特指豐臣秀吉。尾上梅幸是一個歌舞伎演員世家的稱號,此處的梅幸是第六代尾上梅幸(1870—1934),是男性旦角演員,在太閣記中扮演武將武智光秀(即歷史上的明智光秀)的妻子阿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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