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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羅生門
果然如傳聞所言,樓上胡亂地堆著幾具尸體。火光照到的范圍比想的要小,看不到有多少尸體。昏暗中可以看到有赤裸的,也有穿著衣服的,男男女女的尸體堆在一塊。
一日傍晚,有一名家將在羅生門下避雨。
寬敞的門下,除他之外,沒有別人,唯有一只蟋蟀蹲在朱漆斑駁的大圓柱上。羅生門正對著朱雀大街,本該有幾個戴斗笠或烏軟帽來避雨的行人,但現在只有他自己。
若問緣由,只因這幾年京都接連遭遇地震、臺風、火災、饑荒等災難,京城變得格外蕭條。據記載,還有人把佛像、供具打碎,將帶有朱漆和金箔銀箔的木頭放在路邊當柴火賣。京城內尚且如此,羅生門的修葺更是無人過問了。荒廢的城門成了狐貍和強盜的窩點,甚至后來人們都習慣于把無人收殮的尸體扔到這里來。因此,每當暮色降臨,此處陰森恐怖,無人敢靠近。
倒是有許多烏鴉聚集在此。白晝,成群的烏鴉在高高的門樓上空盤旋啼叫;夕陽西下時,天空仿佛撒滿了黑芝麻,看得格外清楚。當然,這些烏鴉是來啄食城樓上的尸體的。今天也許因為時辰不早,竟然一只也沒見到。但在那些即將坍塌的、裂縫處荒草叢生的臺階上,烏鴉的白色糞便隨處可見。這名家將穿著洗得發白的藏青袍子,一屁股坐在七級石階的最上一階,一邊為右面臉頰上的大痤瘡心煩,一邊茫然地望著大雨。
話說這名家將正在避雨,但即便雨停了,他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平時自然是回到主人家中,但就在四五天前,他已經被主人趕出家門。如前所述,當時的京都一片凋敝,這名家將被自己服侍了多年的主人趕走,也不過這蕭條形勢的余波而已。因此,與其說“家將在此避雨”,不如說是“被雨淋濕的家將走投無路了”更為貼切。而今天的天氣更加襯托了這位平安時代家將的凄涼心緒。這場雨從申時就開始下,到現在都沒停。家將一邊琢磨著明天的生計——再怎么想也是無濟于事,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朱雀大街的雨聲。
羅生門被困在雨幕中,遠處傳來傾盆雨聲。暮色降臨,抬頭可見門樓斜刺的飛檐上挑著一朵沉重的烏云。
既然沒有出路,他就只好不擇手段了,否則就會餓死在土墻邊或路旁,然后像死狗一樣被人棄尸于此。倘若不擇手段的話——家將的思路又回到了這里。然而,怎么想都只是“倘若”,他已不敢再想。雖然他決定不擇手段,可由于加上了一個“倘若”,他對以后要走的“強盜之路”已經沒有足夠的勇氣了。
家將打了個大噴嚏,費勁地站了起來。清冷夜色中的京都,恐怕只有火盆才能讓人感到溫暖。暮色中,風在柱子之間肆無忌憚地呼嘯,那只蹲在朱漆柱子上的蟋蟀已經不見了。
家將縮著脖子,聳著藏藍袍子襯著黃色內衫的肩頭,在城門附近張望,心想最好有個能遮風擋雨、避人耳目的地方度過今晚,無論如何熬到天亮。這時,他發現了通往門樓的寬大朱漆樓梯。就算樓上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家將一邊留意不讓木把的長刀脫鞘,一邊抬起穿著草鞋的腳邁上了樓梯的最下一級。
不一會兒,在通往羅生門城樓的寬梯中間,一個男人貓著腰,屏住呼吸,觀察著上面的情況。樓上的光亮隱約照著他的右臉,可以看到他短須中紅腫化膿的痤瘡。他本以為上面都是尸體,沒想到上了幾級樓梯之后,看到有人點火,火光還四處移動。昏黃的火光搖曳著映出掛滿蛛網的天花板。他想,在這雨夜,敢在這點火的絕非尋常人物。
家將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矮下身子,伸著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樓內打量。
果然如傳聞所言,樓上胡亂地堆著幾具尸體。火光照到的范圍比想的要小,看不到有多少尸體。昏暗中可以看到有赤裸的,也有穿著衣服的,男男女女的尸體堆在一塊。全然看不出他們曾經活過,反而像假的泥人,張著嘴,伸著胳臂,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肩膀、胸口等略凸的部分被火光照得分明,而凹下去的部分則蒙著一層陰影,像啞巴似的寂寂無語。
尸體的腐臭讓家將不禁捂住了鼻子。然而,接下來的一瞬讓他忘了捂住鼻子,一種強烈的感情奪去了他的嗅覺。
他這時候才發現尸首堆里蹲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棕色衣服,又矮又瘦,滿頭白發,是個像猴子一樣的老婦人。她右手攥著一片點著的松明,正在窺視一具尸體的臉。從頭發的長度來看,這多半是一具女尸。
家將心中六分恐懼四分好奇,一時忘記了呼吸。按老話講,這種感覺就是“頭皮發麻”。接著,老婦人把松明片插到地縫里,兩手放在那具尸體的頭上,像母猴給小猴捉虱子一樣,把尸體的長發一根根拔了下來。
隨著頭發一根根被拔下來,家將心中的恐懼感也在逐步消散。與此同時,對這老婦人的厭惡油然而生。不,說是對這老婦人尚不準確,不如說是對一切罪惡的反感愈發強烈了。此時如果有人問他剛才在門下思考的是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嫉惡如仇的心情如同老婦人插在地上的松明片一樣,熊熊燃燒著。
家將自然不明白老婦人為何要拔死人頭發,不能公正論斷這是善是惡。但他覺得雨夜在羅生門上拔死人頭發這事本身就是罪不可恕。當然,此時他已經忘了自己要當強盜的事了。
于是,他雙腿用力,一個箭步從樓梯上跳了上來。一手抓住長刀的木柄,向老婦人大步流星走了過去,老婦人自然嚇了一跳。
老婦人看到家將,驚得跳了起來。
“呔,哪里走!”
家將大喝一聲,擋住在尸首堆里慌不擇路的老婦人。老婦人還想推開他逃跑,家將不依,一把把她拉了回來。兩個人在尸首堆里面扭打了起來。勝負自不用說,家將捉住老婦人那如雞爪一樣皮包骨頭的手臂,把她按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老實說!不然殺了你!”
家將推開老婦人,長刀出鞘,將雪亮的刀刃在老婦人面前晃了一晃。然而老婦人并不作聲,只是兩手發抖,氣喘吁吁地聳著肩膀,睚眥欲裂,執拗地保持著啞巴般的沉默。家將見狀,明白老婦人的生死已是由他掌控,方才那熊熊燃燒的憎惡之情,也就漸漸冷卻了下來,心里只有一種志得意滿的情緒。于是,他低頭對老婦人緩聲道:
“我不是官府的差役,只是過路的,不會綁你去見官。你只要告訴我你在這城門上做什么就行了。”
老婦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死死盯著家將。她雙目通紅,眼神如鷹隼一樣銳利,然后像咀嚼什么似的,動了動遍布皺紋的幾乎和鼻子擠在一起的嘴,尖尖的喉結在細脖子上微動,發出烏鴉似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拔下這頭發……拔下這頭發,用來做假發。”
家將對老婦人平淡的回答十分失望,剛剛消散的憎惡和鄙視同時涌上心頭。老婦人看懂了他的神色,一手攥著剛從死人頭上拔下的頭發,用蛤蟆般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
“拔死人頭發是不對,不過這里的死人生前也都是做這類勾當的。我拔頭發的這位,生前把蛇切成段曬干了充當魚干賣到兵營去,要不是因為得瘟疫死了,估計現在還在賣呢。她賣的魚干味道鮮美,兵營的護衛們都買去做菜,頗有些供不應求呢!她干那營生也不壞,不干就得餓死。我也一樣,都是迫不得已,想必她會原諒我的。”
老婦人講的內容大致如此。
家將收刀入鞘,手按刀柄,冷冷地聽著。他右手摸了摸臉上紅腫的痤瘡,聽著聽著,就來了一股無名火。這種沖動,正是他方才在門下所缺乏的;這種沖動,與他剛上樓逮老婦人時的情緒全然相反。他不再為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而煩惱,現在他已經把餓死的念頭拋到腦后去了。
“確實如此嗎?”
老婦人話音剛落,他便譏笑地問了一句。隨后上前一步,用摸過痤瘡的右手,揪住老婦人的衣襟,咬牙切齒地問道:“那么我剝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不然我也得餓死。”
家將迅速剝下老婦人的衣服,一腳把抱住他大腿的老婦人踢到尸首堆上,五大步就跨到樓梯口,把搶來的棕色衣服夾在腋下,一溜煙兒跑下樓梯,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一會兒,死人般倒下的老婦人赤裸著從尸首堆里爬了起來,她喃喃自語著,借著還在燃燒的松明的光亮,爬到了樓梯口,披散著短短的白發,向門下窺視。外面只有濃黑的夜色。
家將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