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453字
- 2016-01-13 16:09:39
奧立弗繼續反抗。諾亞以最快速度在大街上狂奔,一口氣跑到濟貧院。
他在那兒歇了一兩分鐘,以便醞釀精彩的抽泣,堆上一臉令人難忘的眼淚與恐懼,然后砰砰砰地沖著小門敲打起來。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窮人,即使是在他自己的黃金時代里,看到的也只是一張張惆悵哀怨的臉龐,可驟然見到這么一副苦臉,也驚得連連后退。
“唉,這孩子準出了什么事。”老人講道。
諾亞喊了起來,“邦布爾紳士!邦布爾紳士!”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聲音又響亮又激動,不只是一下就鉆進了邦布爾本人的耳朵里——真巧,他就在附近——還嚇得他連三角帽也沒顧得上戴,便沖進了院子——這不過一種稀罕而又值得小心的情形,證明哪怕是一名教區干事,在某種突如其來的強力刺激下,也會顯得張皇失措,并且忘記個人的尊嚴。
“喔,紳士,邦布爾紳士。”諾亞講道,“奧立弗,紳士——奧立弗他——”
“什么?什么?”邦布爾紳士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那金屬一般的眼睛里閃過一道歡樂的光彩。“他該沒有逃走吧?諾亞,他沒溜掉吧,是不?”
“不,紳士,不,但他發瘋了,溜是沒溜。”諾亞說道,“紳士,他想殺死我,接著又想殺夏洛蒂,再往下,就是老板娘了。喔!這有多痛,痛死我啦!您看看。”說到這里,諾亞把身體扭來絞去,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跟鰻魚相同,好讓邦布爾紳士明白,奧立弗·退斯特的血腥暴行造成他嚴重的內傷,此刻正忍受著最最劇烈的疼痛。
諾亞眼看邦布爾紳士被自己報道的消息嚇呆了,便大叫他被打得遍體鱗傷,聲音比剛剛大了十倍,更增強了原有的效果。他又看見一位身穿白背心的紳士正從院子里走過,料定自己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這位紳士吸引過來,并激起他的義憤。他的哀歌唱得越發凄慘了。
這位紳士的注意力真的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剛走了三步,便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問那個小雜種在嚎什么,邦布爾紳士干嗎不給他點顏色看看,那樣一來倒是很可能使這一連串嚎哭弄假成真。
“紳士,這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免費學校的學生,”邦布爾紳士答復,“他差一點慘遭殺害——紳士,只差一點點——就被小退斯特殺死了。”
“真有這事?”白背心紳士驟然停住腳步,大聲講道,“我早就知道了。從一開始我就覺察到一種奇怪的預兆,那個小野人厚顏無恥地遲早會被絞死。”
“紳士,他還想殺掉家里的女傭呢。”邦布爾紳士面如死灰地說。
“老板娘,再加上。”克雷波爾紳士插了一句嘴。“諾亞,你仿佛說還有老板,對嗎?”邦布爾紳士添上了一句。“不,老板出門去了,要不然他沒準已經把他給殺了,”諾亞答復,“他說過想這么干。”
“啊?竟然說他想這么干,是不是,我的孩子?”白背心紳士問。
“是的,紳士。”諾亞說道,“紳士,老板娘想問一聲,邦布爾紳士能不能勻出時間馬上去一趟,抽他一頓——因為老板不在家。”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當然可以,”白背心紳士親切地笑起來,在個子比自己還高出三英寸左右的諾亞頭上拍了拍,“你是一個乖孩子——一個很乖的孩子。這個便士是給你的。邦布爾,帶上你的藤杖到蘇爾伯雷家去,你就看著辦就行了,邦布爾,別輕饒了他。”
“哦,您放心,我不會輕饒了他。”干事一邊答復,一邊整理著纏在藤杖末梢上的蠟帶,這根藤杖是教區專門用來執行鞭刑的。
“也叫蘇爾伯雷別放過他。不給他弄上點傷瘢和鞭痕制服不了他。”白背心紳士說。“我記住了,紳士。”干事說道。這會兒,邦布爾紳士已經戴上了三角帽,藤杖也整理好了,這兩樣東西的主人感到很滿足,這才與諾亞·克雷波爾一起,直奔蘇爾伯雷的棺材鋪而來。在這一邊,局勢仍不見好轉。蘇爾伯雷如今還沒回來,奧立弗一個勁地踢著地窖的門,銳氣絲毫未減。既然兇殘的奧立弗被蘇爾伯雷太太和夏洛蒂說得那么可怕,邦布爾紳士認定還是先談判一番,再開門進去為好。他向外邊孩子們踢了一腳,以此作為開場白,又把嘴湊到鎖眼上,用深沉而又頗有分量的聲音叫了一聲:
“奧立弗!”“開門,讓我出去!”奧立弗在里邊答復。“你聽出聲音來沒有?奧立弗”。邦布爾紳士說。“聽出來了。”“紳士,你就不怕嗎?我講話的時候,難道你連哆嗦都沒打一個,紳士?”邦布爾紳士問。“不怕!”奧立弗毅然說道。回答與邦布爾紳士所預期的以及他素來得到的相差太大了,他嚇了一大跳。他從鎖眼跟前退回去,挺了挺身體,依次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三個人,沒有吱聲。
“噢,邦布爾紳士,您知道,他準是發瘋了,”蘇爾伯雷太太講道,“沒有哪個孩子敢這樣跟您講話,連一半也不敢。”“夫人,這不是發瘋,”邦布爾沉思了半晌,說道,“是肉。”
蘇爾伯雷太太大叫一聲,“什么?”“是肉,夫人,是肉的問題。”邦布爾一本正經地答復,“夫人,你們把他喂得太飽啦,夫人,在他身上培養了一種虛假的血氣和靈魂,這和他的身份極不相稱。理事們,他們會告訴你的蘇爾伯雷太太,都是些注重實際的哲學家。窮人們要血氣或者是靈魂來干什么?讓他們的肉體活著已經綽綽有余了。如果你們讓他盡吃麥片稀飯的話,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
“天啦,天啦!”蘇爾伯雷太太失聲叫了起來,一雙眼睛虔誠地仰盯著廚房的天花板。“好心好意反得了這么個結果。”
蘇爾伯雷太太對奧立弗的好心就是施舍給他別人都不吃的殘羹剩飯。面對邦布爾紳士的嚴詞責難,她都抱著溫柔敦厚、自我奉獻的態度。其實平心而論,蘇爾伯雷太太不管在想法上、說法上,或者在做法上都是無可非議的。
“啊!”邦布爾紳士待那位女士的眼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講道,“依我所見,目前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讓他在地窖里關一兩天,等他餓得有幾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來,從今兒個起,直到他滿師都只給他吃麥片稀飯。這孩子出身下賤,從小一副猴急相,蘇爾伯雷太太。照看過他的護士、大夫告訴我,他媽媽費了好大力氣,吃盡了苦頭,才跑到這兒來,換上隨便哪一個正派女人,早就沒命了。”
邦布爾的議論進行到這兒,奧立弗聽出,接下來的嘲諷又會沖著他媽媽去了,便又開始狠狠地踢門,把其他聲音全壓住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蘇爾伯雷回來了。兩位女士把奧立弗的罪行逐一道來,她倆專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語,大肆添油加醋。老板聽罷馬上打開地窖,拎住奧立弗的衣領,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學徒拖了出來。
奧立弗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時候就被撕破了,臉上紫一塊,青一塊,抓傷了好些地方,頭發亂蓬蓬地搭在前額上。然而,滿面通紅的怒容仍沒有消失,他一被拉出關押的地方便瞪大眼睛,無所畏懼地盯著諾亞,看上去沒有絲毫泄氣。
“看你個兔崽子,你干的好事?”蘇爾伯雷搡了他一下,劈頭就是一巴掌。
“他罵我媽媽。”奧立弗答復。“好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罵了又怎么樣?”
蘇爾伯雷太太講道,“那是你媽活該,我還嫌沒罵夠哩。”“她不是那樣的。”奧立弗講道。蘇爾伯雷太太宣稱,“她是。”“你撒謊!”奧立弗說。
蘇爾伯雷太太放聲哭泣,眼淚滂沱而下。面對太太洪流一般的淚水,蘇爾伯雷紳士不得不攤牌了。每一位有經驗的讀者保準都會認定,孩子是夫妻爭端的起因,倘若他在從嚴懲罰奧立弗方面稍有遲疑,他就只能算是一頭畜生,一個不通人情的丈夫,一個粗人;依據男子漢的標準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贗品。各色各樣合適的名目太多了,本章篇幅有限,無法—一細說。講句公道話,他在自己的權力范圍內——這個范圍并不太大——對這孩子還算厚道,這更是由于利益所在,也可能是由于老婆不喜歡奧立弗。不管怎么說吧,這洪水般的眼淚使他無計可施,他立即拳腳齊下,把奧立弗痛打了一頓,連蘇爾伯雷太太本人都感覺滿足,邦布爾紳士也完全不用動用教區的藤杖了。當天余下的時間里,奧立弗被關進了廚房里間,只有一只卿筒和一片面包與他作伴。晚上,蘇爾伯雷太太先在門外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那番恭維話決不是為了紀念奧立弗的媽媽,諾亞和夏洛蒂一左一右,冷言冷語,在一旁指指點點,接著蘇爾伯雷太太往房間里探頭看了一眼,呵斥奧立弗回到樓上那張陰慘可怕的床鋪里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凄涼死寂,奧立弗獨自呆在這里。直到此刻,他才把這一日的遭遇在一個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泄出來。他曾面帶藐視的表情聽憑人們嘲弄,一聲不吭地忍受鞭笞毒打,由于他感覺到,自己內心有一種正在增長的尊嚴,有了這種尊嚴,他才堅持到了最后,哪怕被他們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會叫一聲。然而此刻,四下里沒有一個人看到或者聽到,奧立弗跪倒在地,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哭是上帝賦予我們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會這般小小年紀就在上帝面前傾灑淚水!
奧立弗紋絲不動,跪了很久很久。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蠟燭已經快要燃到下邊的燈臺了。他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又凝神聽了一下,又輕手輕腳地把門鎖、門閂打開,向外邊望去。
這是一個寒冷陰沉的晚上。在孩子眼里,連星星也仿佛比過去看到的還要遙遠。沒有一絲兒風,昏暗的樹影無聲地投射在地面上,顯得那樣陰森死寂。他輕輕地又把門關上,借著即將熄滅的燭光,用一張手帕把自己僅有的幾件衣裳捆好,于是就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等著天亮。
第一束曙光頑強地走過窗板縫隙射了進來,奧立弗站起來,打開門,膽怯地回頭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他已經把身后的鋪門關上了,走到大街上。
他向左右看了看,拿不準該往哪兒逃。他記起往常出門曾看到運貨的馬車吃力地往那邊小山開去,就選了這一條路。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公路了,踏上一條橫穿原野的小路,便順著小路快步走去。
奧立弗走在這條小路上,腦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邦布爾紳士頭一次把他從寄養所領出來的情景,那時自己貼在邦布爾的身邊,連走帶跑地往濟貧院趕。這條路一直通向寄養所那幢房子。想到這一層,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差一點想折回去。然而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樣做會耽誤不少時間。再說,天又那樣早,不用害怕被人看見,因此他繼續往前走去。
奧立弗到了寄養所。大早上的,看不出里邊有人走動的跡象。奧立弗停下來,偷偷地往院子里望去,只見一個孩子正在給一處小苗圃拔草。奧立弗停下來的時候,那孩子抬起了滄桑的臉龐,奧立弗一眼就把自己先前的伙伴認出來了。能在走以前看到他,奧立弗感到很高興,那孩子雖說比自己小一點,卻是他的小朋友,常在一起玩。他們曾無數次一起挨打,一起受餓,一起被關禁閉。
“噓,狄克。”奧立弗講道。狄克跑到門邊,從欄桿里伸出一只纖細的胳膊,跟奧立弗打了個招呼。“有人起來了嗎?”
“就我一個。”狄克說道。“狄克,不能說你見過我,”奧立弗說,“我是跑出來的。狄克,他們欺負我,打我。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碰碰運氣,還不清楚是哪兒呢。你臉色太滄桑了。”“我快死了,我聽醫生對他們說,”狄克帶著一絲淡淡的笑臉答復,“真高興能看到你,親愛的,不過別停下來,別停下來。”“是的,是的,我這就和你說再會。狄克,我還要來看你,一定會的。你會變得相當快樂的。”“我也這么盼著呢,”那孩子說道,“是在我死了以后,不是在那以前。我知道大夫是對的,奧立弗,因為我夢見過好多回天堂和天使了,還夢見一些和氣的臉龐,都是我醒著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親我一下吧,”他爬上矮門,伸出小胳膊摟住奧立弗的脖子,“再見了,親愛的。上帝保佑你。”
這番祝福發自一個稚氣未盡的孩子之口,但這是奧立弗生平第一次聽到別人為他禱告,他往后還將歷盡磨礪熬煎,飽嘗酸甜苦辣,但他沒有一時一刻遺忘過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