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的肖玲玲是這個月剛調整到我專管監舍的,犯的是開設賭場罪,被判有期徒刑3年,余刑2年1個月。
被捕前,肖玲玲白天在企業上班,晚上則伙同他人在自己的出租屋操作網絡賭博平臺,以賭頭的身份抽頭漁利。
肖玲玲在團伙中主要負責在網絡上拉攏賭客、建立聊天群和收賬分成,其他人則負責維護賭博軟件、控制管理賭客。
后來肖玲玲的團伙被人舉報,很快便被一鍋端了。
肖玲玲跟其他女犯人很不一樣,入獄后總是開朗地跟我打招呼。
彼時,我剛成為女獄警不久,開始習慣這種生活規律。
譬如隔三岔五就要熬個夜,譬如手機一關就是一兩天,譬如休息的時候朋友永遠在上班,譬如聚會的時候總覺得無話可聊……
從看著我早出晚歸的鄰居大媽到載我去單位接班的出租車司機,都對我們的工作,或者說是對監獄的生活充滿了獵奇心理,而我的諱莫如深,卻時常讓他們覺得意猶未盡。
完成跟班學習后,我和師父已經沒有再“綁定”值班,但單獨上崗后,監區還是把我和師父安排在了一個班次。
我有了獨自負責的專管監舍,平日里依舊揣著便簽本,左一句師父右一句師父地喊著我們的吳警官,她也依舊不厭其煩地解答我各種疑難問題。
完成接班之后,我一邊陸續收著幾個監舍交上來的改造心得,一邊聽著我專管監舍的組長程瑤在旁邊事無巨細地報告著監舍罪犯的情況。
隨后,程瑤把書面的情況遞給了我,便回到工位繼續開工。
大概是因為比較年長的緣故,程瑤平時表現得很沉穩,對同監舍罪犯的情況觀察很是細致,在學習和生產上也總能起到督促和帶頭的作用。
女性罪犯尤其是新入監罪犯,未必能把我們的話全部聽進去,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向我們敞開心扉。但對身邊的罪犯,會減少一些戒心。
身處同樣的境地,她們是存在共鳴的。在這一點上,程瑤尤其能勝任組長的工作。
忽然間,肖玲玲像只兔子一樣,蹦著跳著竄到我跟前,一副乖巧的模樣:“喬警官上班啦。”
我瞥了她一眼:“是啊,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你了唄。”她捧著臉看我,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大白牙,反光的眼鏡鏡片下,能看到彎成弦月弧度的眼睛。
“是不是做什么壞事了?”
“才沒有。”
我下意識開始猜測她們在心里醞釀什么鬼主意,但有時候又覺得不該有先入為主的觀念。
其實她們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十惡不赦。
有人知法犯法,也有人誤入歧途,大部分人服刑結束之后重回社會,都應該過上與平常人無異的生活。
有時候我會恍惚間忘記她們是罪犯,但刻意保持距離的砝碼又會在天平的另一端極力拉扯。
肖玲玲調進來后,改造情況一向平穩,這可能主要得益于她的個性。我很少見到像她這么“開朗”的罪犯,她那么年輕便進了監獄,卻好像一點也不擔心服刑結束后該以何種狀態重回社會。
平平無奇的記錄本里,唯有肖玲玲在自己的本子封面畫了幾朵小花,把名字寫在小花中間,像被緊緊包裹住一樣。
再看肖玲玲這幾天的記錄,發現她的心態確實和平時表現出來的樣子一樣,樂觀且外向。
出于好奇,我往前繼續翻了翻,發現肖玲玲在改造心得里提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她不想再過給別人打工的生活,她要自己做老板。
我笑了笑,隨后又有些疑惑。
肖玲玲對未來的期望很具體,但是滿滿的憧憬背后,又隱約透露著對生活的一些控訴和怨氣。
這時候,工廠的外門被狠狠地拉開,一陣疾風突然闖進,只見溫警官一邊拉著笨重的小拖車,一邊用身體抵住即將恢復關閉狀態的大門,門框軌道在緩慢的摩擦中吱呀作響。
單獨上崗后,溫警官和我的班次徹底錯開,我們幾乎只能在交接班的時間見上一面。
“肖玲玲?”她的視線停在我手上的記錄本,片刻后,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你看過肖玲玲以前的照片嗎?”
“沒有。”我答道。
溫警官做出難以置信的樣子,緊接著又看了看表:“我趕車去了,下次聊,你有空記得去看看!”
她壓著嗓子說完,迅速把上次借我的記錄本拋到我懷里,一溜煙似的出去了,留下又一陣疾風亂竄。
我起身環顧整個工廠,一眼望去全是埋頭趕工的模樣。在工位上忙碌的她們,沒有無所事事的閑散,沒有工夫自怨自艾,沒有心思杞人憂天,有的只是手里的活,和眼里的光,確實讓我們省心得多。
進入工廠后,各條生產線開始自動有序地運行起來。
我巡過肖玲玲的工位,見她動作稍欠利落,偶爾還有些心不在焉。
我打趣道:“專心點,不把手藝活學透,以后怎么做老板呢?”
“喬警官,我老實跟你說,我不喜歡干這些。”肖玲玲時不時抬頭看我,手里的活也隨之停了又停。
“大部分工作,都不會成為你喜歡做的事情,即使是你喜歡的事情,變成工作之后也可能會索然無味。”
“那喬警官你喜歡在監獄工作嗎?”
“等你勞動產量提上去了,我就告訴你。”
我有些詫異,畢竟我確實沒有考慮過喜不喜歡這個問題,又或者說,我還沒有找到更好的答案,去詮釋我對這份職業的全部感受。
肖玲玲噘了噘嘴,沒有說話。
我往工廠的另一頭走去,目光在各條生產線上一掃而過。偶然回頭的時候,看見肖玲玲隔壁工位罪犯的工具從桌子上跌落,那人一個轉身蹲下去撿,起身的時候,手肘不慎撞到了肖玲玲的肩膀。
肖玲玲忽地臉色一變,眉心起了幾道頗深的褶皺,但沒有表露過多的情緒變化。
正準備往回巡的時候,秦警官在另一頭朝我揮了揮手,我小跑著走近,把耳朵湊了過去。
秦警官順勢湊過來,輕聲說了一句:“幫你師父頂一會兒崗,她有事。”
“好。”我應聲回道。
師父徑自走進了辦公區,接起電話,聊了一會兒后掛斷,然后坐在電腦前琢磨起了什么。
秦警官說,師父和她老公是異地雙警,單位考慮到他們的情況,允許師父根據需要選擇上班班次,方便他們照顧家庭。
但真正的難題是,如果兩個人的班次湊到一塊,雖然夫妻倆可以見上面,但孩子必然有見不到父母的時候。如果班次錯開,孩子能無縫銜接地照顧到,但夫妻倆就要面臨長時間你來我往的窘境。
我忍不住猜測,師父考慮過后,會把自己的名字敲進哪個組。但秦警官說,為人父母,肯定會把孩子放在第一位,這個答案并沒有懸念。
看著秦警官定定的眼神,我開始猜想什么樣的男人能有幸娶到這樣的姑娘。以前我很難想象出一個女孩子身上透著英氣是什么模樣,但秦警官解答了我對這一形象的所有疑問。
作為警校畢業生,秦警官從16歲就開始跑步健身,十幾年沒有松懈過,拿過不少技能比賽的獎項,也自然而然成了我們當中隊列和體能都數一數二的人。
我時常覺得,她只要往罪犯眼前一站,就可以讓不少想鬧事的人望而卻步。事實上,我確實也發現,一些頑劣的罪犯在面對我和她時,有截然不同的態度。
下午收工回到監區,晚飯后,所有罪犯像往常一樣在學習室集中收看新聞。我不緊不慢地通過走道,在路過肖玲玲監舍時想起了溫警官的話,便不由自主地在門口停下,側著頭往里面看了看。
肖玲玲的床位在靠窗的上鋪,被褥朝同一個方向整齊疊放,床頭的照片里,她還是一頭披肩的長發,梳著齊眉的劉海兒,化著稍濃的眼妝,體形略顯單薄瘦削,臉上有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看上去懂事乖巧。
然而,看上去這樣歲月靜好的姑娘,為什么會開起了賭場?
這時候,秦警官從辦公區探出頭來,說道:“這是這個月的勞動產量表,你們監舍的肖玲玲產量靠后了,你看看。”
我應聲接過。
從情況表上看,這是肖玲玲第二個月產量靠后,差點沒有完成定額任務。
大部分沒有完成核定任務的,都是年紀大、學歷低,學習能力或者動手能力欠缺的罪犯,像肖玲玲這樣的情況實屬不多。
學習結束后,我在回監舍的隊伍里喊住了肖玲玲,把勞動產量情況表遞給了她:“肖玲玲,你是不是要給警官一個解釋?”
“喬警官,我就是不喜歡做這些手工活嘛,況且出去之后我也不會干這些的。”肖玲玲的視線在產量表上一掠而過,漫不經心地回應著我的問題。
“勞動是義務,可不是權利。沒有正當原因不完成定額任務是會扣分的,你難道不想減刑嗎?”
“最多我就不減刑了嘛,可以多見見你呀。”她撓了撓脖頸,見我神情生出幾分嚴肅,便又像平時一樣咧著嘴笑。
我想起她被捕前是企業文員,便順勢把話鋒一轉:“你以前在企業工作的時候也這樣嗎?”
“那不一樣。”肖玲玲的聲音像是逐漸被降下來的音調,越來越輕細,“那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怎么不好待了?”
“我們公司那些人,都是豺狼,恨不得把你吃咯。”說完,她依舊投來一副帶笑的眉眼。
8點多,秦警官通過廣播通知了今晚撥打親情電話的名單。我把肖玲玲安排到親情電話室后,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
只見她熟練地撥通父親的手機號碼,接通之后,電話擴音器里刺耳的嘈雜聲充斥了整個親情電話室。
秦警官下意識摁了摁耳朵,仔細一聽,是麻將在桌子上胡亂地翻滾碰撞,還夾雜著男男女女尖聲說笑的聲音。
“爸。”肖玲玲脫口一句。
她父親似是沒有聽清,只是在電話另一頭扯著嗓子喊了兩句,便匆匆掛斷。
秦警官問肖玲玲要不要重撥一次,她倒也不太在意,就此作罷了。
晚上的講評會上,秦警官提到了今天親情電話的撥打情況,讓夜班人員要留意她們夜間的情緒波動。
我看師父若有所思,而后緩緩開口,補上一句:“肖玲玲入獄之后,幾乎每個月打電話回家,都是像今天這樣的情況,我猜她父母多半也是賭徒。”
肖玲玲入獄的時候,是我師父給她做的基礎問詢,入監教育那段時間,她在我師父專管的監舍,只收過兩封來自父母的信件,一封是入獄通知回執,一封是開通親情電話的資料,信件的內容往往直奔主題,甚少寒暄。
肖玲玲大概也早已經習慣。
“父母好賭,女兒開賭場……”秦警官嘴里呢喃著,想說點兒什么又似是一言難盡。
第二天,我被安排去外地參加脫產培訓,再見到肖玲玲已經是兩個星期之后的事情。
但這天,她并沒有像兔子一樣蹦出來。
以往我每次在工廠接班,肖玲玲總會第一時間出現,以至于我在不知不覺間,也習慣了她的出現。
我下意識地開始放眼搜尋,卻被重重落在執勤臺的點名冊嚇得一激靈。我順勢抬頭,只見秦警官咯噔一聲拉開身后的椅子,往外長長地舒了一口壓抑許久的悶氣。
“這個肖玲玲,還真是油鹽不進。”
“怎么回事?”我連忙追問。
“今天早上開工,肖玲玲在安全檢查的時候,口袋里掉出了一卷紙巾,你猜當班警官發現了什么?”秦警官頓了頓,面露不悅。
我搖了搖頭。
秦警官無奈續道:“你猜都猜不到,她居然在紙巾上畫麻將。”
話畢,秦警官拉開臺下抽屜的一格,用眼神向我示意。
抽屜里的紙巾被疊得平平整整,黑色簽字筆的痕跡在薄而柔軟的紙巾上勾勒出麻將的邊框、圖案,看上去細致得很。
“是不是覺得畫得還挺好。”秦警官的眼神像鐵釘一樣扎過來,“有這工夫,還不如開工的時候積極點,我看她是真的不在乎能不能減刑。”
罪犯減刑,要從悔改表現、犯罪性質情節、刑期執行情況等各個方面進行評估審查。肖玲玲犯的是開設賭場罪,但按照她如今的改造情況,很難判定她確有悔改表現。
我外出培訓的兩個星期,是秦警官代管我負責的監舍。我猜她也是費了一番口舌,只是收效甚微,才會顯出這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到了巡查時間,我徑自向肖玲玲的工位走去,她一改往日的俏皮,低眉斂目地做著手工活,大概以為走來的是秦警官,所以遲遲沒敢抬頭細看。
我清了清嗓子,她的余光方才瞥見了我。
“喬警官。”她壓著音調喊了一句,開始松懈下來。
我隨之瞪去一眼,她像是看出了我的意思,吐了吐舌頭,還沒等我開口,就搶先認了錯。
“喬警官,我知道錯了。”
我一陣狐疑:“認錯認得那么快,你真的知道自己錯在哪?”
“不應該在紙巾上畫麻將唄。”
“那你說說,為什么畫麻將?”
她轉著眼珠子說道:“我就是太無聊了。”
“只是因為無聊,還是有別的想法?”我再一次追問。
“真的是因為無聊,我小時候無聊的時候也畫麻將……”話音落下,肖玲玲忽然陷入了沉默,就像一部封閉的放映機,在自顧自地放映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片段。
也許真的就像師父和秦警官所說,肖玲玲的父母也是賭徒。哪怕她并沒有“繼承”父母好賭的特性,但事實上,她也選擇了一條牟取暴利的捷徑。
周末不開工,教導員組織當班警察開了個短會,把今天的重點工作布置了下來。
我和其他警官根據工作要求,要對罪犯監舍進行定期清查。
清空罪犯后,我從專管監舍的公用書架、物品柜,到罪犯床鋪、儲物箱,仔仔細細地查了個遍,除了發現個別罪犯藏在水桶里的零食包裝,倒也沒有什么違規物品。
我松了口氣,就此放下了心里的一塊石頭。
就在我陸陸續續地把大部分物品歸回儲物柜的時候,監舍另一個罪犯陳某的改造心得引起了我的注意。
陳某和肖玲玲是同一時間從其他監舍調整過來的,從之前的改造心得來看,陳某曾經因為嘲笑肖玲玲身上的疤痕而被當時的專管警察批評,也因此寫過檢討書。
回到執勤崗后,我撥通了辦公區的電話,再一次向師父求證了這件事情。
師父說,肖玲玲入獄時確實做過疤痕記錄,疤痕所在的位置大概是肩膀到腰部,范圍很廣,所以也給她留下了印象。
午飯結束后,我收了碗筷,在飯后水果里挑了個橘子,撕開外皮,把一瓣橘子送進嘴里,另一瓣遞給了秦警官。
隨后,我們同時發出了“嘶”一聲的苦叫。
“看起來應該是甜的呀,怎么吃起來這么酸。”秦警官咽了口白開水,五官擠到了一起,看得我忍不住發笑。
“真是刺激。”
那一陣“酸楚”下,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肖玲玲被旁人碰到肩膀時的神情,就像被突如其來的酸味刺激到。
秦警官看我忽然愣在原地,便捏住了我的臉頰,“別被這橘子的外表騙了知道不。”
我忽然覺得秦警官一語成讖。
下午,監區各個樓層的罪犯按照劃分好的責任區域開始清理衛生。我在監舍走廊來回巡視,只見肖玲玲靈活地攀到上鋪床,用沾濕的抹布擦拭著墻上的壁扇,時不時伸手去扯上衣衣角,樣子總有些不自然。
我向肖玲玲揮了揮手,示意她下來。
她一路甩著手里的水,小跑著走到執勤臺:“喬警官,有事找我?”
我抬眼看向她,試探著問道:“肖玲玲,調進這個監舍之后,和其他罪犯相處得還好嗎?”
“挺好的呀。”肖玲玲有些恍然。
“有沒有人說什么或者做什么,影響到你?”
肖玲玲淺淺地笑道:“沒有沒有,喬警官你為什么這么問呢?”
我見狀,便敞開了回道:“因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還在介意身上的疤。”
她怔了怔,遲疑了好一會兒。
“沒有的事,你看,我這不挺好的嘛。”她將袖子往上擼起一段,我看到斑駁攣縮的疤痕像荊棘一樣爬滿她的皮膚,從她的上臂和肩膀一直往后背延伸,觸目驚心。
我稍稍掩藏住震驚的神色:“這是怎么弄傷的?”
她撫平袖口,說道:“很小的時候被開水燙傷的。”
“現在還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嗎?”我接著問。
她突然眉心一蹙,又裝作若無其事強行舒展:“不痛不癢,沒什么感覺的。”
我微微從鼻腔里嘆出一口氣:“沒什么感覺,也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吧。”
像這樣大面積的重度燙傷,組織和神經難免會遭到不可估量的損傷,即便那片皮膚已經失去對外界的靈敏觸感,但它依然能隨著每一個動作,帶給肖玲玲撕拉牽扯的不適,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一個人的過去。
所以,疤痕其實是很難忽略的存在。
肖玲玲抿著嘴搖頭:“其實有時候,我還慶幸有這些疤痕。以前我們公司的老板經常在飯局上對我動手動腳,如果不是這些疤痕,哪能把那幫老色鬼嚇退了啊。”
“所以你才不愿意給人打工?”我想起了她在改造心得里寫的內容。
“嗯……不全是因為這個原因,是我覺得那種一事無成的生活不適合我。”說完,肖玲玲上揚的嘴角在不經意間僵住了,她習慣用來“應付”旁人的笑容滲出了苦澀。
要知道,這些疤痕都藏在平時看不到的部位,如果能把人“嚇退”,可想而知,肖玲玲在職場上遇到了多可怕的騷擾,而這些經歷又給她的職場生活帶來了多少辛酸。
后來,我又喊出了監舍組長程瑤,詢問其他罪犯對肖玲玲的看法和態度,程瑤反映,肖玲玲起初調進來時,其他人發現她身上有這么大面積的疤痕后,確實會有議論或者疏遠肖玲玲的跡象,很多人還私底下懷疑過這是不是傳染病,但肖玲玲性子外向,成天樂呵呵的,也不計較別人在背后說什么,大家后面也就不提這個事了。
程瑤說,通過平時和肖玲玲的幾次交流,能看出她其實很在意周圍的人對她的看法,這樣的性格,多半是從原生家庭帶來的。
她好像習慣了隱藏真實的情緒,明明是已經愈合的傷疤,卻依舊害怕被人觸碰,恐怕最在意這些過去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夜幕深邃,我在夜班執勤崗上反復想起肖玲玲床頭的那張照片。
那些美好的表象之下是什么,我們很難只看一眼就辨別出來。反過來說,丑惡的背后也可能有人們一直忽略的因果,如果不被挖掘,就會越藏越深。
這個月的購物時間,監區統一組織罪犯使用購物平臺買所需要的學習和生活用品。
我剛把公共區的購物機子打開,便聽見監舍里一陣輕聲歡騰。隨后,她們耐著性子從監舍一涌而出,在隊伍里挪著細碎又焦急的步子。
我站在一旁,眼里全是她們把吃的用的拖進購物車的時候那份少有的雀躍。
的確,她們閑暇的時候,多半會通過看書或吃零食來打發時間,但罪犯賬戶額度分配、消費、購物范圍等都有相關的規定和限制,所以也不允許她們隨意揮霍。
購物結束后,我把購物機關閉,拔去開關,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這才察覺到肖玲玲沒有出來。
完成點名、鎖門,我在回講評會議室的路上想起林干事今天也在,便索性轉進了干事辦公室。
林干事的桌面已經鋪滿了一摞一摞罪犯顧送款的資料,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敲了敲門,見她連頭都沒空抬,便奓著膽子問了一句:“林干事,能不能幫忙查個事?”
“喬警官,我只有兩只手,可真沒時間干別的了。”林干事白了我一眼,十根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我扯了扯她的袖子,故作委屈:“林姐姐,看在我平時干活也算麻利的分兒上,就幫我查一下嘛。”
林干事故作打了個冷戰,無奈回道:“受不了你。”
隨后,林干事用實際行動應允了我的請求,把肖玲玲每個月的消費情況調了出來。
原來肖玲玲每個月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很少有其他消費。而且她的父母已經很久沒有給她轉顧送款了,她每個月的勞動產量不高,勞動報酬有一半會自動轉入用來履行財產刑的賬戶,所以她能用來消費的賬戶并沒有多少余額。
監區里很多二十多歲的罪犯消費都在中上水平,但肖玲玲卻連生活必需品都只是買了“僅僅夠用”的量,更別說買食品一類的東西,著實讓人不解。
如果對生活質量沒有太高追求,又怎么會跑去開賭場?如果開賭場的目的不是牟利,還能有什么原因?
到了開工日,秦警官按照慣例每隔一段時間來回巡查一次工廠現場,偶爾會在線上駐足,簡單指導生產工序。我看了看時間,用對講呼了一聲秦警官,便打開廣播通知罪犯按順序分批上廁所。
我打開手持的檢查器,舉在半空,她們會自覺地前來報告,排隊接受安檢,站在廁所門外等候。
檢查間隙,我看到肖玲玲起身跑進隊伍的尾巴,本想隨著人流緩慢移動,但忽然間,前一個人不慎絆腳剎停了步子,肖玲玲沒來得及止步,一個重心不穩,往前傾倒在地。
我向秦警官示意之后,立即上前看了看,她沒有喊痛,只是一時間站不起來。
我趕忙帶上護理員,把肖玲玲扶到了醫院。
“是這里嗎?”醫生輕捏肖玲玲的腳踝,發現有一處舊患,“以前是不是扭傷過?”
肖玲玲皺著眉頭望去一眼,只淡淡回道:“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過,腳踝骨折了。”
“是不是沒有好好處理?看起來恢復得不太好,平時會比較容易扭傷。”醫生順著筋骨摸了摸,而后摘下手套,寫起了病歷。
肖玲玲沒有追問,看來也清楚自己留下的舊患。
回去的時候,烈日移過了頭頂,林蔭道上光影交錯、蟬鳴熱烈。我抬眼朝工廠的方向望過去,艷陽的火在地平線上煮出了騰騰熱氣,仿佛腳下的每一步都在發燙。
看著肖玲玲蹣跚的步子,我再次聯想到了她小時候被燙傷的事情,那并不像是偶然事件。
“你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嗎?”我打破了沉寂。
肖玲玲低頭看著路,回道:“算是吧,但我經常一個人在家。”
“他們去哪了。”
“多數時間在樓下的麻將館,我還記得每次自己一個人睡醒了,哭著下去找他們的時候,都會被罵一頓。”肖玲玲用自我調侃的語氣說道,而后又是一陣沉默。
“你會怪他們嗎?”
“怪他們?”肖玲玲疑惑地看我。
“你小時候受過的這些傷……”我的視線挪到她的腳下。
她頓了頓:“我沒有想過這些,我只是想做些讓他們高興的事情。”
“那開賭場呢?也是你覺得能讓他們高興的事嗎?”我問道。
“我開賭場的第二個月,給我們家轉去了兩萬塊錢。那是這么多年來,我爸媽和我聊電話聊得最久的一次。”她的話像是堵在了咽喉,片刻后才緩緩吐出,“喬警官……其實我覺得我并沒有做錯,只是不夠謹慎。”
“你出去之后還想走回頭路?”我有些驚訝于她的坦白,不知該覺得氣憤還是欣慰。
肖玲玲只是笑了笑,沒有正面回應我的疑問。
那種似是而非的神情,讓我感受到了刺骨的空虛感和孤獨感。就像她的記錄本封面上,那個被幾朵小花團團裹住的名字,周圍的世界太空蕩了,只好自己給自己取暖。
值班結束,我在回家的路上望著地鐵里的公益廣告出了神,想起從前在各種平臺上看過的新聞:有些父母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把孩子獨自反鎖在房間;有的父母惰于看管,把孩子“寄放”在鄰居家……
而今看到肖玲玲囚服之下一身的傷和疤,我才算是恍然大悟,那些故事我們不過是看了個開頭。
培訓的時候導師曾經說過,女性犯罪是一種獨特的犯罪現象,有其自身和性別相關的特點,與其社會參與度息息相關。事實上,很多女性之所以走上犯罪這條道路,是源于對自己沒有正確的認知。她們被外界的人或事所影響,漠視自己的價值感受,甚至用極端的方式去討好他人,迎合周圍的世界,逐漸形成了應對環境和保護自己的一種錯誤方式。
一天晚上,收看完新聞聯播后,我簡單做了一日點評,看時間還算松動,便調到其他頻道,讓她們看了會兒電視。
肖玲玲坐在靠門的位置,仰著腦袋,目光定在電視熒屏上,時不時跟著她們被電視劇里滑稽的人物和劇情引得哄堂一笑。
我站在門的一側,環顧著現場秩序,倒也沒注意她們在笑什么。
肖玲玲注意到我的表情,將凳子往門口移了一步,扭過頭看我:“喬警官,你看過這部電視劇了嗎?”
我這才仔細看了看,回道:“哦,我不喜歡看這類電視劇。”
“為什么?挺好笑的啊。”
“我不想看我覺得不好笑的劇情啊,因為賠笑太累了。我們不必非要做一個合群的人,也不需要笑給別人看,對吧?”
肖玲玲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反過來問我:“可萬一被討厭被嫌棄怎么辦?”
“沒有人能做到讓所有人喜歡,但你不能做連自己都討厭自己的人。”
“可我也不喜歡一直被人推開啊。”肖玲玲低下頭去,發起了呆,就像一顆小石子被扔進泥沼,漸漸深陷。
我站在原地沒有挪步,猜測,她是想到了父母。
父母討厭她哭,她便學會了笑臉迎人。
父母嫌棄她步入社會后一事無成,她便想方設法讓他們滿意。
可直到今天,他們也沒有向肖玲玲“施舍”多少親情的溫暖,但奇怪的是,往往他們越是將她無情推開,肖玲玲就越想拼命靠近。
我不確定肖玲玲兩年以后回歸家庭,是不是要面對同樣的處境,是不是真的會走回以前的舊路。
我只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她至少還有機會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為自己做一次選擇。
關掉電視,她們有序從學習室返回監舍,肖玲玲提著凳子,扭傷的腳行動還不算很麻利,一瘸一拐從我眼前路過時,輕聲說道:“喬警官,如果哪天我出去了,一定會舍不得你的。”
“別舍不得我,你還要往前走的。”我心里沉了一下,不愿意看她的包袱越走越重。可她的神情一下子落寞了下來,仿佛自己再一次被人推開了……
我察覺到了她的失落,于是又喊住了她:“人生很長的,偶爾回頭看看可以,但不能停下來。”
她朝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