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仙人跳

  • 女犯檔案
  • 明瑯
  • 10007字
  • 2025-03-12 15:48:51

十點三十分,我木訥地盯著電腦屏幕,機械地滑動著手里的鼠標,一遍又一遍地看監控輪巡。

罪犯就寢,講評會議結束,我們的工作只不過完成了一個班次的三分之二,剩下的8個小時則是漫長而深邃的寂夜。

但說實話,我們寧可這樣平靜地“熬”過每一個夜班,也不愿意尖銳刺耳的報警聲劃破監區上空那片寂靜的星河。

秦警官和我一同坐在監控室干瞪眼,美其名曰“陪我值班”,實際上只是手頭上的事務性工作積少成多,欠下了不少臺賬,不得不留在這里奮筆疾書。

“她怎么還不睡?”

監控畫面停留在秦警官專管的監舍,畫面里的李夢輕巧地轉身,在監舍狹窄的空地上反復做著壓腿的動作。

“她哪天準時睡過覺。”秦警官瞇著眼瞅了瞅屏幕,按下監舍對講,“李夢,該睡覺了。”

視頻里的李夢聞聲走近對講話筒:“秦警官,我今天還沒練夠一個小時呢。”

“到時間就睡覺,別討價還價了,明天起來再練。”說罷,秦警官利落地摁滅了對講的紅燈。

李夢于是起了身,一個箭步爬上了上鋪床,雖然動作還算輕盈,但依舊擾得下鋪的罪犯翻了一個身。

秦警官等了一會兒,見李夢安分地躺下,才拎起筆,繼續寫起了桌面的幾本臺賬:“我不在的這兩個星期,就靠你看著她們了。”

“沒問題。”一旁的我應道。

秦警官從下周開始外出培訓,她專管的監舍在我隔壁,按照監區定下來的慣例,這次該輪到我幫她代管。

“其他人問題不大,就是李夢,你得多留意一下。”秦警官的筆尖指向監控畫面。

李夢是前兩個月新收入的罪犯,25歲,犯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她被捕前沒有正當職業,自舞蹈專業畢業后就隨男朋友加入了詐騙團伙,混跡在各種酒店和招待所。

每次她男朋友鎖定好了目標,就讓李夢上門提供“服務”,拿自己當“仙人跳”的誘餌去實行詐騙,每次詐騙金額在500塊錢到1萬塊錢之間不等。

入獄之后,李夢因舞蹈專業特長,被監區編進了文藝小組,每逢監區舉辦活動,都少不了她參與的舞蹈節目。

我把視線收回,轉向秦警官,略帶疑惑地問道:“她每晚都這么練嗎?”

秦警官向來寬嚴并濟,在罪犯管理上既能軟硬兼施,又能把握分寸,這次代管我沒有太大的心理壓力,只是時間久了,知道罪犯也懂“看人”做事,所以也不敢過于放松。

秦警官回道:“據我所知,還真是一天都沒落下。她也就在跳舞這件事上能算得上自律,其他事情你想讓她往東,她就往西。但李夢這個人,也就喜歡逞口舌之快,倒也不會真的和你對著干。”

我一邊在管理系統上搜索著李夢的基本資料,一邊繼續問道:“詐騙犯……平時會經常糊弄你嗎?”

“呵,我覺得她只能糊弄糊弄自己,都進來幾個月了,還想著男朋友呢。明明是遇人不淑,卻非要一頭扎進去,誰會舍得讓自己女朋友去做‘仙人跳’的誘餌?誰談個戀愛能把兩個人談進監獄的?”秦警官搖著頭說道:“真不知道她以后的丈夫,如果知道她有這樣的過去,會怎么看她。”

我扭了扭發僵的脖頸,接上了秦警官的話:“先別說未來的丈夫,她的父母才是最無奈的吧。”

代管監舍的第一天,收工后我特地到監舍巡了一趟,除了想把所有罪犯認明白以外,也順帶著告知她們這兩個星期的代管安排。

然而,還沒等我把話說完,李夢就湊上來輕聲說了一句:“警官,我差不多要到一樓排練了。”

“現在?”

“秦警官每天晚上都是這個時間安排我下去的。”她說話時總像嘴里含著什么,聲音柔柔弱弱的,沒什么氣力。

“我記得你們離正式表演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秦警官可沒有每天都安排你去排練,學習時間就該學習。”

我轉身走回執勤崗,李夢像泄了氣的皮球,知道糊弄不了我,便無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平時,罪犯趁著代管警官還不清楚情況,借此提出各種要求的事情并不少,這也算是我預料之內的事情。

看著李夢那心高氣傲的模樣,我的記憶恍惚間被拉回數月前她剛入監的時候。

李夢剛進來就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包括我。

雖然剪了短發,換了囚服,可李夢姣好的面容依舊神采蕩漾,舉手投足間還保有著學舞之人的體態和自信,在幾乎全都是含胸垂目的罪犯中別具一格。

但真正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隊列訓練的時候。

作為舞蹈專業的科班生,李夢對隊列訓練這種考驗動作協調性的事情悟性很高,能很快掌握停止間轉法、齊步正步的技巧,隊列動作尤其標準,除了熟練度稍有欠缺之外,我們很難挑出什么毛病。

因此,我索性讓李夢出列,為其他罪犯做了示范。

后來,我觀察到她臉上時常浮現出沾沾自喜的神色,我也就沒有再在其他罪犯面前凸顯她的“特別”。

按我師父的原話,李夢悟性是高,但缺乏紀律性。在隊列里,不聽指揮的人,動作再標準也沒用。

訓練幾個星期后,其他學得慢的罪犯開始趕不上進度,頻頻出現了打手或踩腳的事,導致整個隊伍時常加訓。

幾次三番,李夢開始煩躁起來:“報告警官,我能不能不練了。”

“為什么不練?”

她語氣驕傲而跋扈:“我全都學會了,是她們一直在拖后腿。”

“隊列不是獨角戲,要求聽口令、做動作和相互配合。”我回道。

李夢快速把話搶了過去:“是她們沒辦法配合我。”

“相互配合……明白嗎?”我提高了聲調,“繼續練。”

李夢頗為不滿地跟上隊伍,看上去耐性全無,對前前后后的人充滿了鄙夷。

后來和其他罪犯談話的時候才知道,她傲慢的脾性在入監之后不久就已經眾所周知了。她并沒有像大部分罪犯那樣偷偷觀察著監獄,觀察著每一個警官,而是明目張膽地施展著那些糊弄人的小伎倆。同時,她似乎又不屑于和其他罪犯打交道,所以刻意疏遠周圍的人事物,像是在試圖給自己搭造一個玻璃球般的世界……

是的,她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玻璃球里隨音樂舞動的人偶,姿態優雅動人,卻毫無生命力。

一個星期之后,節日會演的排練正式提上了日程,監區外的空地上,教育業務線條的梁干事開始催著各個小組按節目順序排練走場。

梁干事是我們監區的才女,能歌善舞之余,也寫得一手好字,是監區各類文藝節目的“編導”,也是罪犯興趣班的主要組織力量。

在進入監獄工作前,梁干事在學校做過一段時間的實習老師。我曾經問過她,每天面對著朝氣蓬勃、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不好么,為什么到這兒來?

她打趣說道,在學校的時候,雖然我才是大人,但總感覺是孩子們在溫暖我治愈我。但在這里,罪犯能從我的身上感受到溫暖和治愈。沒有人不喜歡太陽,但是如果能成為太陽,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我上前和梁干事打了招呼,她示意我等等,又陸續安排起了場上人員的位置。

“錯了錯了,你們倆要從另一邊進場,剛剛已經提醒過你們了,一定要記得。”梁干事咳了兩聲,繼續捧起臺詞本,扯著嗓子糾正小品組的走位,幾滴熱汗從帽檐滑到了鬢邊。

“臺詞再背熟一點,說出來的時候才自然,有真實感才能讓觀眾有代入感。”

小品節目走場結束后,梁干事鼓了鼓掌,盡管有些混亂,但還是對節目效果給出了肯定,小品組的罪犯喜笑顏開地下了場,對她們來說,得到梁干事的認可,這場表演似乎也就得到了一半的圓滿。

舞蹈節目在小品后面,李夢沒有第一時間就位,卻先走到梁干事面前:“梁干事,為什么我們不能上文藝樓的大舞臺排練呀?在空地上排練多沒氛圍……”

“大舞臺安排不上,你們先在這練練走場,問題不大。”梁干事示意她回到位置上,“快,趕緊各就各位。”

李夢不情不愿地挪著細碎的步子:“哦。”

在舞蹈組,李夢顯得尤為高挑,先天條件確實有些優勢。

“李夢,你換到左邊來。”梁干事開口說道。

大概是考慮到舞蹈小組全員的身高差,梁干事把個子比較高的李夢從中間調到了左側的位置,而另一個罪犯陳某便順勢挪到了舞臺中間。

“梁干事,憑什么她站中間啊。”李夢顯然是不樂意的。

以她的個性,即便是群舞,自己也應該站在舞臺上最突出的位置。

“那么簡單的幾個動作,她練了半個月都沒練好,站在中間不覺得心虛嗎?”李夢的矛頭直直地指向了陳某,氣焰極盛。

陳某瞬時漲紅了臉,也不服輸,張口便駁道:“我的基礎是沒有你好,但也不能這么瞧不起人吧。”

“停停停,你們是來排練還是吵架?”梁干事一聲喝住了她們,眼神逐漸凌厲,“舞蹈節目要看整體效果,你們都是這個團體的一員,要有團體意識,沒有誰比誰重要的道理。”

“如果沒有團隊意識,就退出節目。”梁干事重申道。

李夢和陳某同時斂住了氣焰,只得按照梁干事的要求繼續完成走場。

不料,李夢雖然跟得上舞蹈節奏,卻沒有情緒變化。

迫得梁干事連續叫停四次,要求李夢調整情緒,把身心都投入進來。

記得梁干事說過,罪犯教育改造是建立和依托在不同形式上的,其中就包括了情景劇、唱歌、舞蹈、原生藝術繪畫等等。

雖說有舞蹈功底和沒有舞蹈功底的人,在表情、眼神和肢體的協調性流暢性上能看出明顯的區別,但舞蹈者的情緒才是最深層次的演繹,這是罪犯獲得情緒釋放和建立自信的一種方式。

顯然,李夢沒有真正投入到這個舞臺。

排練結束后,李夢跨著不服氣的步子離場,眼皮始終耷拉著,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回監舍的路上,我問她,“你覺得自己跳得比她們好嗎?”

“那當然。我爸媽可是請了最好的老師一對一教我跳舞的,她們哪能跟我比。”她頗為傲慢地提高了音調。

“但我覺得,你沒有跳出你真正的水平。”

“警官,不懂可不要瞎說。”李夢面露不屑。

“觀眾是不懂你的技巧,但他們懂舞蹈帶給自己的感受。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在玻璃球里面跳舞一樣,你自己覺得呢?”

李夢像被戳中了痛點:“玻璃球有什么不好,至少一切都不會變。”

“你爸媽是希望你能成為舞臺上的女主角,而不是‘仙人跳’的女主角。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上了發條的人偶。”

李夢剎住了步子,不耐煩地轉過身來:“警官,你別又跟我說我男朋友在騙我之類的話了,秦警官早就說過了好吧。”

“好,那我不評價他。反正一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愛你,短時間內看不出不是你的問題,時間長了還看不出,只能說明你在感情上真的缺了點智慧。”我猜想,她大概也聽遍了包括她父母在內的許多人,對那個男人的評價。

被言語刺痛的李夢神色又緊張起來:“我都說了八百遍了,他是真的愛我,連他父母都知道我是他女朋友,如果他要騙我,又何必跟父母說呢?”

“這是你給他找的理由,還是給自己找的理由?”我反問道。

“這是事實。”李夢脫口而出,隨即邁開了步子。

我朝她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應道:“好,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相信他對你是真心的。”

李夢忽然愣了一下,仿佛在懷疑自己聽到的話,片刻后進了監區大門,沒有再試圖證明什么。

我猜,是我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態度,讓她突然失去了證明自己的欲望。

秦警官提過,李夢和父母的關系因為她男朋友而有了很大裂痕,李夢被捕入獄后雙方更是僵持不下,至今沒有緩和。

其實很多罪犯都存在著不禁不為、愈禁愈為的逆反心理,她們往往會不顧是非對錯、不計后果地做一些事情,以此來向別人證明自己才是對的。

如果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對的,那她們就有可能做出更荒謬的事情,來證明別人是錯的。

此時此刻的李夢就是這樣,別人一味地反對只會激化她的逆反心理。相反,不再反對她的選擇,或許才能讓她開始直面問題。

會見日。

我在樓層來來回回幾趟,忙著安排今天參加會見的罪犯。

登記完人數,只見代管監舍的組長火急火燎地走過來:“喬警官喬警官,李夢跟人吵起來了。”

我隨之起身,聽到李夢那尖銳的聲調從樓道里傳出來。

我加快步子趕到,恰好聽到她囂張地沖另一個罪犯嗤道:“多見幾面吧,說不定你老公早背著你找小三兒了。”

我定睛望去,和李夢吵起來的,正是準備去會見的陳某。

而監舍組長和其他罪犯反映的情況是,李夢聽到陳某要和丈夫會見,所以出言挑釁,才有了這次的言語沖突。

我把陳某先安排去了會見,單獨將李夢叫到了執勤臺旁邊。

“說說吧,怎么回事。”我掀開記錄本,淡淡地問道。

李夢沒有猶豫,直爽地回了一句:“是我先說她的,沒什么不能認的。”

“人家和丈夫會見,哪里礙著你了。”

“誰讓她一副得意的樣子,這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李夢漫不經心地低喃道。

我的筆在紙面停了停,仰天看向她:“就因為這個原因?”

“對,就是看她這副樣子不順眼。”李夢的視線垂向地面,沒有焦點地放著空,一只手的指甲尖不停地劃著另一只手的指甲蓋。

“回去吧。”我見問不出什么來,便讓李夢先回了監舍,轉而走到監控室,把當時的畫面調出來細細看了一遍。

從畫面里能明顯看出,陳某在會見通知的廣播結束后,便起身準備往外走,經過李夢身邊時喃喃吐出了幾句話。

起初似乎只是簡單的拌了幾嘴,但后面,李夢卻像是被徹底激怒了一般。

會見結束后,我沒有讓陳某回監舍,而是找她談了話。

“你和李夢今天的事,警官都已經了解清楚。現在,我想聽聽你怎么解釋今天的爭吵。”

“她就是因為氣不過我搶了她的位置,想趁機羞辱我。”陳某避重就輕地將責任一舉推到了李夢身上,倒是和李夢說的情況相符。

我想到監控畫面,決定再套一套陳某:“那你會見前,為什么要跟她說那些話?”

陳某有些慌亂無措,眼神瞥向了另一處,不再與我對視。

“你還不肯承認自己也有錯嗎?”我追問道。

陳某有些遮掩,知道事情瞞不過去,才坦言道:“不就是說她不能和男朋友會見那點破事嗎,誰知道她那么大反應。整個監舍誰不知道她嫉妒我們能和老公見面。”

“她嫉妒你們?”

“是啊,她之前找秦警官念叨了半天,問為什么不能和男朋友會見。”

陳某低了低頭:“誰讓她上次這么貶低我,我就想借這個機會挫挫她的銳氣……”

我回到執勤臺,提筆將談話的記錄補充完整。

女性罪犯的心思敏感細膩,在服刑過程中,很容易因為人際關系緊張、家庭情況變化而與其他人產生沖突,或者積累怨懟。更甚者,會影響日常改造秩序,為監管安全埋下巨大隱患。

所以結合上次排練的事情,我還是決定給她們做扣分處理。

當然,李夢的事情并不是扣個分就能解決的。

罪犯的會見人必須是罪犯的親屬,加上李夢的男朋友同樣因為詐騙罪在男子監獄服刑,兩個人會見更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李夢被激怒,也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有機會見到那個男人了吧。

但我倒是很想知道,李夢想再見到他的原因會是什么。再見面,她又會對他說什么。

完成了一系列工作,我把扣分通知單打印出來,用監區廣播公布了扣分內容,再分別交給兩個人,以表警示和懲戒。

李夢接過通知單,遲疑了一會兒:“警官,你該不會不讓我參加演出了吧?”

“你們可以繼續參演,但下不為例。”

我望向她,眼神似乎第一次和她真正對上:“而且我知道,這次爭吵你不是始作俑者,但無論如何,吵架是不對的。”

直到確認我的話音收尾,她神色方才稍稍放松:“知道了。”

一天晚上,親情電話室的燈亮起,白刷刷的墻面頓時反射出稍顯刺眼的白熾光。

我攤開電話登記本,門口已經陸續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排在第二的罪犯耐不住性子敲門,探頭進來一問:“警官,排第一的那個人還在樓下打掃衛生呢,能不能讓我先打電話?”

“那你先進來。”我應道。

她迅速起身從門縫里鉆了進來,轉身把門關了回去。

我看到李夢站在隊伍里顯得有些躁動,情緒莫名地復雜。

幾次排到李夢,她都借口讓給了下一個,直到讓無可讓,才緩緩踱步進了來。

“要打給誰?”我按下通話鍵,問李夢。

李夢頓了頓:“我爸。”

還沒等我按下第一個鍵,她又轉而說道:“打給我媽吧。”

我撥通李夢母親的電話,對方很快就接了起來,像是等了許久,語氣帶著些焦急。

“喂?小夢啊。”

“嗯,媽。”李夢冷淡地吐出幾個字,“爸呢?”

“他,他有事在忙呢。”李夢母親吞吞吐吐地回道。

李夢霎時變了臉色:“忙什么忙,不樂意跟我說話就直說。”

“別這么說你爸,他生氣不都是因為你嘛。”

“行,什么都是因為我,什么都是我的錯……”

“小夢,你真不能怪你爸。那個男人真的不是好人,你看他父母打電話來都把你說成什么人了,他們一家子都說是你把人家兒子拉下水的,你爸聽了能好受嗎……”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砰的一聲,李夢將聽筒重重地放回電話機上。

她似乎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一個轉身就跑出了親情電話室。

親情電話是無法回撥的,掛了這一通電話,李夢的母親只能獨自面對聽筒里通話中斷的提示音,我時常覺得這種聲音,和人生的遺憾是同一個頻道的,就像空蕩洞穴里的風,呼嘯著從耳邊吹過。

夜里,我翻出了李夢上個月家屬會見的錄音,花半個小時一字不漏地回聽了一遍。原來,李夢父母那次會見,就把她男朋友父母的話轉告給她了。

她一直想方設法要見的男人,她以為自己已經被他們所認可的男方父母,都將她棄如敝屣。

顯然,那個男人為了撇清關系,把所有狠話都說了個遍。所以,即便犯罪事實已經明確,男人的父母依舊把所有責任都歸咎于李夢。

第二天的排練時間,我早早把李夢帶到了排練場地。

大舞臺今天空出了位置,梁干事費了一番功夫,才爭取到一個小時的使用時間。

本以為李夢知道能上大舞臺排練會稍微積極一些,可今天的她,卻全程站在臺下默不作聲。

漸漸的,臺下聚起不同監區的節目小組,她們不約而同地凝望著高出一米的舞臺,仿佛站在那里的人都能短暫忘記自己罪犯的身份。

臺上依舊是那個小品節目,經過前兩回練習,這一次她們全程沒有走位錯誤和臺詞失誤。

于是梁干事便讓小品組拿出正式表演的狀態,把整個小品從頭過了一遍。

全場安靜下來后,我們才真正開始欣賞這個小品所講述的,關于一名女性罪犯和她母親的故事。

這是小品組一個罪犯自己的故事,由本人起稿,梁干事潤色,最后搬上了舞臺。梁干事說,故事本來就源于生活,你所看到的角色,可能是某個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很多人的融合。

雖然大部分人不一定能拿到自己滿意的劇本,但人生就是給什么劇本演什么戲,最終全看你怎么發揮。

我扭頭望向李夢,只見她抱著雙臂佇立在原地,早已經偷偷紅了眼眶。

我遞過去一張紙巾:“你爸媽是心疼你。”

她別過頭去,強作鎮定,沒過一會兒就回過頭來:“他們是覺得我給他們丟臉了。”

“誰想看到自己的女兒把人生折騰成這樣,等你有了孩子,你也會懂的。”

李夢的呼吸聲忽然沉重了些,抱在胸前的兩臂纏繞得更深更緊:“我有過。”

她緊接著續道:“我之前懷過孕,但他要求我打掉了。”

我有些意外,但緊接著又想起秦警官說的那句話:她最厲害的,是糊弄自己。

“那其實不用誰多說,你應該早就懂了。”

“我是該懂。”李夢咬了咬牙,“但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是和他綁在一起的,打的就是個死結。如果把所有東西都抹殺掉,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李夢所說的“該懂”二字,突然重重地敲在了我心里的那扇門上。墮胎、犯罪、入獄,她其實并沒有完全失去理智。

只是對男朋友,李夢曾經有很頑固的依附心理。在很多犯罪案例中,因為受到依附心理的影響,女性在共同犯罪中都會成為從犯的角色。她們無法接受失去自己所依附的對象,所以寧愿被控制、被支配。

李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要全盤否定這段“愛情”,她的自尊是不允許的。

“李夢,我不知道你談過幾次戀愛,但我覺得,人總會愛錯那么一兩個人。承認愛錯一個人,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錯一時總比錯一輩子要好,你還年輕呢。”

話音落下,李夢沒有回應,我便就此打住,讓思緒回到臺上的劇情。

過了一會兒,小品表演走向尾聲,臺下掌聲雷動,此起彼伏。

嘈雜聲中,我聽到李夢忽然開口問道:“警官,一輩子很長嗎?”

我沉默了片刻,緩緩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但你的父母已經走完一半了。”

李夢泛白的嘴唇微微顫動著,雙眸里忽而煙霧繚繞,在舞臺變換的燈光映射下閃爍著晶瑩的光。

輪到舞蹈小組上臺的時候,李夢抬手將袖子迅速拂過臉龐,緊接著快步躍上幾層階梯,走到了舞臺左側的位置。

音樂響起,她昂首、踮腳,一步步踩在拍子上,腰身柔活,舞步靈動,纖長的雙臂舒展開時,那姿態像是花枝隨風搖曳,又不失筋骨的硬朗。

梁干事靠過來低聲說道,李夢這次的狀態,比上次要好些。

我笑了笑,回道,確實是的。

排練結束,各個監區各自排成縱隊,像細細的涓流,逐漸從文藝樓的大門涌了出去。

梁干事把幾個節目小組召集過去,做了一次綜合的點評,她們雀躍地集體鼓了鼓掌,士氣格外高昂。

忽然間,人群里傳來兩聲驚呼,我聞聲望過去,只見李夢“轟”的一聲倒在幾名罪犯腳邊,引出一陣騷動,像鳥群被驚得四散逃竄。

梁干事急忙把其他罪犯歸攏到另一邊,讓出一條通道,讓空氣盡可能流通。我快步走過去,蹲下查看李夢的情況,她眉頭深鎖,額角布滿細密的汗珠,瘦削的身子僵硬地蜷縮著無法伸展。

“李夢,李夢,哪里不舒服?”我湊過去問她。

她的意識是清醒的,只是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一直捂著腹部喊疼。

醫院就在隔壁,我連忙調整對講頻道,呼叫醫院把擔架安排過來。

幾分鐘后,擔架到了。

李夢被抬上去時,臉色已經發青。

我們邁著箭步往醫院方向跑去,路上,李夢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口,無力地問道:“喬警官,我,我會死嗎?”

“沒事的,放松,我們馬上到醫院了。”我輕聲回道。

進入醫院大門,急診醫生隨即安排了一系列檢查,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李夢被兩個護理員攙著送進治療室,不久后,疼痛得到了初步緩解。

“是胃潰瘍,幸好還不是很嚴重。”醫生把我叫進辦公室,把胃鏡的檢查結果遞給了我,“剛才做檢查的時候,她說因為跳舞,瞞著警官節食了一段時間。接下來要注意飲食,按時吃藥和復查。”

我把診斷單收好,從醫生辦公室出去了。

治療室里,李夢癱靠在椅子上,右手還在反復地揉搓著腹部,有些不知所措。

“老實說吧。”我走進治療室,在她面前停下。

她的視線在閃躲,聲音輕細沒有氣力:“我就是,吃飯的時候,偷偷倒掉了一些飯菜。”

“你知道亂倒剩飯,浪費食物也是扣分的吧。”

“我知道,我只是怕穿不下舞裙,所以……”李夢深吸了一口氣,大概是胃部還在時不時地抽搐,呼氣時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太順暢。

“喬警官,真的要扣分嗎?”

“我可以理解你節食的原因,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我回應道。

“是時候要改掉通過傷害自己去迎合其他人、事、物的習慣了,否則你會失去更多,包括跳舞在內。”

她仰頭看我,在逆光的視野里,表情似乎有些微妙的變化。

第三個星期,秦警官回到了崗位上。

我在樓層值崗,準備晚一點和秦警官交接工作。

這天的晚間新聞聯播有一則消息,今年最大規模的流星雨會在晚上十點出現,每小時將會有逾百顆流星灑落夜空,預計在晚上十一點達到峰值。

學習室里,李夢對我說,她長那么大還沒有看過流星雨,不知道今晚有沒有可能看到。

我告訴她,城市的燈光干擾太大,我們未必能看到流星雨了。但是今天晚上,一定會有幾百萬人在網絡直播平臺上等流星雨,然后把自己的愿望填滿整個評論區。

夜班時間,秦警官正式從我手里接回了監舍的事務。我把李夢這兩個星期的情況,和后續的教育管理工作一并“托付”給了她。

“這次的舞蹈表演,還是讓她參加吧。”

秦警官朝我擠了擠眉:“我的喬警官,你還是想給她一個機會唄?”

“我只是說出了你的想法啊。”我沖她回敬了一個眼神。

“行吧,希望能看到一些轉機吧。”她轉而又舒出一口氣,“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女人何苦為男人傷身傷神呢,光是搞事業都不夠時間呢。”

“咦,有故事哦,反正不睡覺,說來讓我提提神唄。”我抖擻著精神說道。

“不了,我沒什么經驗,嗯,應該說沒什么成功經驗。”

“失敗的經驗也是可以分享的嘛。”我默默挪著座椅朝秦警官靠了過去。

“總之,要找男朋友就得多出去見見人,別下了班就知道窩在家里,我們這兒可一堆大齡女青年呢,除非你不想嫁人,不然還是要上點心。”

“傳聞中……你才是最喜歡窩在家里的那個人。”我想起有一回吃晚飯的時候,教導員還正兒八經地拿這事“訓”過她一回。

“喬警官,難道我要告訴全世界我相過多少個對象嗎?但我們不分節日假日地值班,一個星期還有幾天是回不了家的,這種工作模式就能勸退一半對象了。”

秦警官咽了咽口水,又故作深沉,“當然,這也不是必然的。只是相親這件事,本來就是很現實的,自己心里要有個底,畢竟誰也不想白白浪費時間。”

我歪著頭看向監控畫面,“是啊,有時候,愛情也講究天時地利、志同道合。有的人不敢試,有的人試錯了不敢認,不是誰都有從頭再來的時間和勇氣。”

秦警官忽而投來詭異的眼神,“就是,我們就應該專心搞事業,讓相親什么的見鬼去吧……”

我抿嘴一笑,目送秦警官抱著一沓資料從監控室出去,上了樓。

再看了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已經將近十一點。

今晚的流星雨該來了,但側過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只有意料之內的一片沉寂。

我把監控畫面調到了李夢監舍,果然,她還在輾轉反側,偷偷注視著窗外。

我按下監舍對講,壓著嗓音說了一句,“李夢,別等了,快睡吧。”

她的視線移向對講話筒,似乎想說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隨后,她側過身去,面向著墻壁喃喃自語,然后藏進被窩里,就此睡去了。

節日會演那天,文藝樓的二樓大會場聚滿了觀眾。

音樂和掌聲同時響起,李夢穿著合身的粉紅色舞裙,和其他人一道,從舞臺一側的幕布后面緩緩走入無數盞射燈下。

我從梁干事那里借來相機,舉起鏡頭拍下了李夢跳舞時候的場景,放下鏡頭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一絲拘束和不安的神色從李夢臉上一閃而逝。

下午回到辦公室,我用相紙打印出了幾張照片,最后再選出了兩張。

我扇了扇微微發燙的相紙,鏡頭下的李夢妝容素雅,眉黛青顰,仿佛這才是她原本活色生香的模樣。

回到監區樓上,我把兩張照片交到李夢手里,示意她一張留給自己,一張寄給父母。

心想,她的父母如果知道她重新拾回夢想,應該會感到欣慰一些。

她定睛看了很久,就像在茫茫人海里尋找自己一樣,表情逐漸從欣喜,到茫然,再到失落。

隨后,她嘴角微揚,淡淡說了一句:“謝謝你,喬警官。”

后來有一次,我向秦警官再問起李夢的情況,秦警官只說,李夢始終沒有把照片寄出去。

我并沒有感到太意外。

主站蜘蛛池模板: 武功县| 静宁县| 漾濞| 鱼台县| 平利县| 大丰市| 依兰县| 南郑县| 三门峡市| 定边县| 萨嘎县| 南开区| 崇仁县| 象山县| 行唐县| 连城县| 射洪县| 新乐市| 阿拉善左旗| 张家港市| 琼结县| 重庆市| 郯城县| 太谷县| 星子县| 朝阳县| 西林县| 苗栗县| 阿城市| 北碚区| 泰宁县| 卓资县| 扬中市| 绥芬河市| 汕尾市| 宣汉县| 宜城市| 海晏县| 方城县| 泗阳县| 双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