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每名警察的第一套警服,總是不合身的。
我從警容鏡里上下打量自己,這身寬松的執勤服還留著幾道新衣服的褶皺,讓我看起來有些滑稽。
我把眼鏡摘下,腰間的武裝帶往里面再扣緊一寸,盡可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消沉和稚氣。
我是喬木,一名女獄警。
到監獄報到入職的第一天,我們被分配到不同監區,交到了不同的師父手里。我的師父是退役軍人,已經從事監獄警察這一職業將近20年。
聽同事說,別看我師父平時總是輕聲軟語,在一些難啃的“硬骨頭”面前,她比誰都要干練果斷、雷厲風行。
頭三個月,我必須和師父一同上崗執勤。
“今天記得讓梁干事幫你開通門禁卡的權限,不然你哪也去不了,知道不?”師父熟練地刷卡、開門,放慢步子等我。
“好的。”我應道,隨后在隨身攜帶的便簽本上記下一筆。
在這里,每一道門都必須用警察的門禁卡打開,任何通信類的電子產品都不能帶入。
交接班的警察拉著五花八門的小拖車,匆忙地行走在路上,車里大多是她們值班所需的衣物和生活用品,有的可能還裝著些小零食。
我和形色各異的她們擦肩走過,似乎也就此沾上了這里的塵土。
我學著她們的樣子,機械地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鐵門,跟在師父后面,一直走到這座迷宮的最深處。
這所專門關押成年女性罪犯的監獄里,死緩、無期徒刑、有期徒刑的罪犯,都將是我面臨的管教對象。
我的同事里,有就讀監獄學、偵查學等專業畢業的大學生,有曾經從事社會醫院醫生、中小學教師一類職業的社會人員。我并不是科班出身,無論是所學專業還是過往的工作經歷,都跟監獄沒有直接關系。但我總覺得,并不是什么人都適合這份職業。
因為我們所面對的,可能是被家庭放棄,甚至被社會所唾棄的人。我們的常態,就是犧牲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去教育、管理、改造這些人。
我們往往不能成為“臺前”的主角,人們總是很關注犯了法的人能否受到法律的制裁,并不太關心他們是如何改過自新。
美好的童話故事總會終結在“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不美好的故事也總在“壞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之后宣布落幕。
但對我們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如果說罪犯的抓捕和審判,是尋找答案的過程。
那罪犯的服刑過程,就是在尋找答案背后的答案。
我入職第二天,恰巧遇到了收押期。
全市各地看守所的警車,陸陸續續地開進了監獄大門。
一批又一批人,戴著手銬和腳鐐,從警車上踉踉蹌蹌地走下來,排著隊通過安檢大門。
臺風天讓立滿鐵柵欄的屋子更顯陰沉昏暗。
監區樓道的風扇吹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響,和悶熱凝重的氣流。
我笨拙地別上重甸甸的武裝帶,點清裝備,戴上警帽。
還沒有時間問清楚詳細的業務流程,就跟著師父開始為新入罪犯做基礎問詢。
姓名,性別,籍貫,刑期,基礎疾病……
才問過20人不到,我的嗓子已經開始嘶啞。這里比菜市場還要聒噪,我們總是要扯著嗓子問許多問題。
另一旁的檢查區,兩名同事讓新入罪犯排成橫隊,脫去看守所穿來的所有衣物,赤身接受檢查,再換上囚服,到理發區剪掉頭發。
鬧哄哄的場面,進進出出的人影,復雜的氣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我坐在這群女犯面前,竟然也不知道害怕。我甚至沒有想到,她們中間會有殺人犯。
師父在一旁咳了兩聲,起身去拿水杯:“小徒弟,我喝口水。”
我“嗯”了一聲,突然覺得一個人坐著有些別扭,便站起來伸展。
監控室的廣播在這時候響起,同事在廣播里念出幾名老犯的名字,通知他們到會見室會見親屬。
我的視線隨著老犯的身影移到樓梯口,直到所有罪犯順利交接到一樓的同事。
就在我準備放松警惕的時候,一個塑料凳子忽然從不遠處飛速朝我扔了過來,我下意識躲開,凳子狠狠砸在了身后的墻上。
我頭腦發蒙,兩耳一陣嗡鳴,霎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定了定神才看清,是一個剛剛問詢完畢的新犯發了狂。
師父立即轉身,看了我一眼后,朝那名罪犯發出一句警告:“蹲下!”
在周邊維持秩序的老犯們撲上去,試圖將她摁住。
“放開我!我沒有罪!我沒有罪!”
“冷靜點,蹲下!”師父左手搭在武裝帶靠近后腰的位置,右手持續做出警告手勢。
“放開!放開!!”
她鉚足了勁,瘋狂掙脫束縛。
費了好一番功夫,老犯們才穩穩地擒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倒在地面。師父快步上前,掏出手銬,迅速給她戴上。
“滾開,滾開,都給我滾開!”女犯仍然在嘶吼。
師父沒有回應,只是將她押到了一間空出的監舍,又安排了幾名老犯夾控,隨時關注她的行為和情緒。
犯群里出現了不小的騷動,許多新入監罪犯的臉上,開始顯露出擔憂的神色。
我醒過神來,不斷回憶培訓的時候,教官是如何教我們給人戴手銬的……
罷了罷了。
我根本沒反應過來下一步應該怎么做。
“小徒弟,沒嚇著吧。”師父走過來問我。
“還好。”我硬是擠出了兩個字。
師父用對講簡短地向當班領導報告了這件事,朝我緩緩地說道:“這種人得先冷處理,等她情緒平復再找她談話。”
“像她這樣的犯人,多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不算多,但看樣子,這個人難管咯。”
頓時,我的畏難情緒上來了:“那怎么辦?”
“見縫插針,對癥下藥,這里頭學問可多著呢,慢慢來吧小徒弟。”
我頓了片刻,回去繼續完成問詢工作,一直忙到中午,才得以短暫休息。
直到繁忙的工作停下來,我才知道后怕。
和殺人犯面對面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打開管理系統,我找到了這個女犯的記錄。
盧凱麗,女,42歲,高中學歷,故意殺人,死緩……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她把4歲的養子,淹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里。她的養子,是丈夫和外面廝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與她沒有血緣關系。
尸體在浴缸里泡了整整一個星期,發脹得不成人形。一周后,她的婆婆從鄉下回來,發現浴室里的尸體散出了令人發怵的臭味,才報了警。
讓我覺得更為詫異的是,盧凱麗殺人后并沒有逃走,她就在那間屋子里,和養子的尸體“住”在一起,等著東窗事發。
警方逮捕她后,她供認不諱,聲稱養子不是親兒子,哭鬧的時候讓人煩心,便淹死了。
而更深入的原因,盧凱麗沒有詳細招認。
由于認罪態度惡劣,盧凱麗一審被判死刑立即執行。上訴后,盧凱麗丈夫向法院遞交了求情信,二審結束,改判為死緩。
在看守所這段時間,盧凱麗無人探視,也沒有異常舉動。
晚上,盧凱麗不再吵鬧,只吃了幾口飯,就開始發呆。
彼時,師父正在執勤臺前埋頭記錄著今天的臺賬。
我再三考慮,提出了主動和盧凱麗談話的想法。
“你確定?”師父問道。
“我想試試。”我將額間的帽檐扶正,讓自己盡可能帶些威嚴,至少不會看起來很好糊弄。
我始終記得入職培訓時老師說的“第一印象”,那是罪犯接下來會采取何種方式接受管理的重要依據。
“那行吧,把記錄儀打開,悠著點,晚上不適合談得太過。”
我隔著監舍的鐵門,喊了一句:“盧凱麗。”
她紋絲不動,自顧自地用指尖蘸著飯菜汁,在地上描摹著凌亂的紋路。
“盧凱麗,警官現在找你談話,聽到我說話了嗎?”
“無論如何,先把晚飯吃完,過了時間,我們就要把餐具收走。”
她依舊不理,整個人看上去癡呆木訥,但我知道,她并沒有精神病史。
“盧凱麗,警官問話,你就要回答,你現在是罪犯,要有身份意識。”
話音剛落,她突然冷冷地望向了我。我壯著膽子站在原地,沒承想,她瘋了似的從鐵門縫隙伸出一只手來,抓撓我的記錄儀,手銬來回在鐵門上撞得哐當作響。
“誰說我是罪犯!”她的面目逐漸猙獰,目光兇狠而又無助。
“你自己也看到了判決書,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有了前車之鑒,我并沒有因為她的再次發狂而失了方寸。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讓他幫我守在那個房子里……”
“他?他是誰?”
“我兒子。”盧凱麗指著地面上那個用飯菜汁描出的圖案。
我側著身子看,濕漉漉的水泥地板上,印著油浸浸、沒有干透的徽章圖案。
我冒著細汗,腦海里走馬燈似的閃過好些畫面,但沒有一個可以和這種圖案對應上。
我把思緒拉回,決定了解清楚情況之后再來找她談話。
——
9點,師父帶著我在二樓清點人數。
點到盧凱麗所在的監舍時,師父停了停,掏出了手銬的鑰匙:“盧凱麗,我現在給你解開手銬。你不用吵,也不用鬧,因為這些都沒有用,也改變不了結果,好好想清楚,自己現在在什么地方。”
夜班值崗,我從負責罪犯檔案的林干事那兒借來了盧凱麗的資料。
檔案里是一審二審的判決書以及其他法律文書,并沒有太詳細的犯罪事實記錄,更沒有找到和那個圖案有關的信息。
畢竟,來到我們手上的,都是已經塵埃落定的罪責結果。
調出盧凱麗監舍的監控窗口,我時不時留意她的舉動,她沒有跟任何人交流,也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
第二天,林干事找我拿回了盧凱麗的檔案:“這個盧凱麗,也真夠折騰人的,進來第一天就讓我們的新警官受驚嚇了。”
我摸了摸頭,尷尬地抿嘴一笑:“林干事,看守所的人反映過她有什么異常情況嗎?”
林干事回憶了一下:“看守所警察交接的時候,只說她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總是呆呆地蹲在地上,或者站在墻角畫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圖案。”
“那個圖案有什么含義嗎?”
“這……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
下了夜班后,我又想起了盧凱麗說的那句——只是想讓他守在那個房子里。
為什么要守著房子?誰的房子?房子里又有什么?
我在下班的地鐵里苦思冥想,腦海里甚至閃過了那個4歲男童漂浮在浴缸里的畫面。我好像就在那個浴室的天花板上,目睹了一切。
我開始在網上漫無目的地搜索類似的徽章圖案,指尖不停地劃走一頁又一頁。
突然,在鋪滿圖案的屏幕上,看到一個幼兒園的宣傳視頻封面,這所幼兒園的園徽和盧凱麗所畫的圖案,相似度達80%……
很快,我就從幼兒園聯想到了盧凱麗4歲的養子,她被捕前沒有工作,不太可能和幼兒園產生什么聯系,而那個孩子,卻正是上幼兒園的年紀。
我重新搜索這所幼兒園的信息,發現它就在盧凱麗入獄時填寫的家庭住址附近,我的猜想得到了進一步印證。
監區例會上,盧凱麗果然成了我們的重點關注對象。
教導員三令五申,要求專管警察對盧凱麗重點關注、重點教育、重點引導,對她的互監組編排也要格外慎重。
“我就不信她不想減刑。”一旁和我同批入職的溫警官忙著翻起罪犯考核的口袋書,一目十行地搜索著各條考核依據,嘴里還嘟嘟囔囔地念著,“可別把她安排到我分管的監舍……”
我一聽倒覺得不是這么回事,如果她打從內心就沒有悔過,那么考核對她也起不了什么震懾抑或激勵作用。
例會結束后,我和溫警官跟著兩位師父到操場接崗,交班同事一邊移交臺賬、設備,一邊交接重點對象的情況。
盧凱麗一直沒有完成行為規范的背誦,昨晚還抓傷了同一個監舍的罪犯,據說是因為其他罪犯在背后聊到她把養子淹死的事情,被她聽到了。
師父把盧凱麗監舍的罪犯抽出來談話,想從側面了解她的情況,順便物色合適的互監組人選。
我獨自往新入監罪犯的操練隊列走去,沒有看到盧凱麗的身影,倒是看到了一個罪犯臉上,印著一道由深至淺的指甲痕。
溫警官打趣我:“昨天教導員調了盧凱麗扔凳子的現場視頻,還夸你了呢。”
“夸我什么了?”
“夸你躲得快。”
我心想事情不太妙,剛拿到“試卷”,竟然就被第一道題難住了,還給教導員留下了“只會躲”的印象,著實不好。
我小跑回到執勤崗,見師父將盧凱麗的名字寫進了專管罪犯記錄本,又在監舍名單上勾出幾個名字,想了想,最終選中兩個處事靈活、性格沉穩、改造態度也趨向正面的罪犯和盧凱麗組成了互監組。
我估摸著,是師父“承包”了這個“刺頭”。
我一邊感嘆溫警官得償所愿,一邊莫名地忐忑起來。
師父說,從她入監之后的表現,和其他罪犯反映的情況來看,盧凱麗非常抗拒自己的“罪犯身份”,她每一次的爆發點,都來源于環境或是其他人向她強調了“犯罪”這件事。
一個人如果不能坦然面對過去,是不可能向前邁步的。
如果過去是她的傷疤,那自然是揭一次,疼一次。但這傷疤偏偏又流著膿血,不清除干凈,便不能愈合。
臨近中午,師父踱步到操練方陣一側,一聲渾厚響亮的口令,叫停了上午的隊列訓練。
收隊回去后,我和師父趕忙回到辦公區,打算用10分鐘吃完這頓午飯。
這時,心理評估小組的萍姐——我們監區的另一位老警察,也從樓上火急火燎地跑下來,一邊擺弄著飯盤,一邊熟練地摘下渾身的裝備。
“接連忙了兩天,終于搞定了這批新入罪犯的心理評估。初步來看,你們那個盧凱麗,有明顯的抑郁傾向,但并不影響她的認知能力和行為能力。另外,她的性格內向敏感,對周圍的人事物過于偏執,容易自我壓抑,自我折磨。”
“那她會不會是長期處于不被重視、不被理解的環境,所以才導致這種性格呢?”我略帶疑惑地問。
“這個需要進一步引導談話,后天她要到醫院復查,到時候可以找機會了解一下。”師父扒拉了兩口米飯,和著碗里的清湯下肚。
我點了點頭,匆忙把盤子里的幾塊肉揀出來吃掉。
盧凱麗入監的時候做過初步體檢,醫生提出了復查的建議。
師父一邊收拾病歷,一邊叮囑我,等會兒醫生在場,會配合我們了解她的一些情況,但不能過分刺激她的情緒。
我們在監舍門口喊盧凱麗的名字,只見她失魂落魄地抬了抬眼,沒說話。其他罪犯小聲提醒她,警官喊你,你要答“到”啊。
“盧凱麗,把衣服口袋翻一下,每次出門進門都要接受安全檢查。”
她按照要求動了兩下,像身體的力氣被抽空。檢查結束后,她甚至沒有心思整理自己的衣服,像流浪漢一般落魄地走在人群之中。
復查的時候,醫生將檢查單反復看了幾遍:“你前幾年做過人流手術嗎?”
盧凱麗的眼神里,突然有了不同的情緒。
“你的宮腔粘連比較嚴重,差不多導致閉經了,有可能是之前的手術導致的,你在外面沒有做一些治療嗎?”
“沒有。”
“這個問題,嚴重的會導致不孕,知道不?”
“我不在乎,我有兒子。”
醫生向我們使了使眼色,便決定先開些藥,幫助緩解她的一些癥狀。
我和師父對視一眼,試探著問道:“那你兒子呢?”
盧凱麗怔住了,指甲在皮膚上戳出斑斑點點的痕跡:“他……他太不聽話了……總鬧著要去讀書,每天都要纏著我,在我跟前背唐詩……”
“你很討厭他?”
盧凱麗沒有回應。
回去的路上,盧凱麗喃喃自語,但語句零碎,讓人摸不透完整的意思。
師父側過頭輕聲問我,有沒有聽到她在說什么。
我回想著盧凱麗偶爾蹦出的一些詞,什么煙什么三千,聽起來像是唐詩。
如果她真的討厭自己的養子,怎么會記得他背過的詩,甚至還能把他即將要上的幼兒園園徽畫出來。
如果她只是逃避自己殺人的罪名,又怎么會主動提起養子,而且兩次提起那個孩子,說的都是“我兒子”。
那不是討厭那個孩子的表現。
一切,也許要從她的家庭生活入手。
師父同意了我的想法。
我在便簽本上記下盧凱麗今天的情況,用黑色簽字筆圈住了“家庭”兩個字,又連續畫上了幾個問號。
“我帶過這么多個徒弟,你是唯一一個主動記筆記的。”師父一邊將記錄儀連上設備,一邊說道。
我合上便簽本,謙虛地回道:“我只是一下子接收太多業務知識,怕忘了。”
“說實話,看著你,就好像看到了20年前的我們,我們那批女警,有人已經晉升到中層領導,有人已經跳出了這個系統,還有的像我一樣,可能一輩子都留在一線,總之,四散東西。”師父感慨著,欲言又止。
轉眼間,盧凱麗已經入監兩個星期,每天當班警察都會在晚上的講評會上匯報包括盧凱麗在內的幾個重點人員的情況:
上個星期,盧凱麗在填寫個人檔案資料的時候,社會關系那一欄留白了……
前兩天,盧凱麗的內務檢查沒有過關,整個監舍只剩她一個人不會疊豆腐塊……
前天,盧凱麗把隔壁床罪犯貼在墻上的兒子的照片撕了下來……
昨天,盧凱麗上課的時候不認真,總是走神,還把課堂記錄本畫得一塌糊涂……
我看得入神,直到溫警官在身后拍了拍我肩膀:“看什么呢,這么認真,叫你都聽不到。上次會議的筆記借我抄一下。”
“在我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可以啊你,還在研究盧凱麗呢,你對她就這么有興趣嗎?”
“我師父是她的專管警察,那我當然也是要上上心的。”
溫警官靠在執勤臺邊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點名冊:“你說那些罪犯憑什么活得有滋有味呢?如果讓受害者的家屬知道她們進來以后,還有人對她們的吃喝拉撒、身心健康如此上心,會怎么想?”
其實,我也有過這樣的疑問。
但一個專業的警察,似乎不該提出這樣的問題。
嚴格的執法,也需要有方法,要達到目的,也總有過程。
上午10點多,對講機里傳來師父的呼叫。監區正在組織行為規范的集體自學,我跟著師父留在盧凱麗所在的樓層值崗。
集體學習開始后,我來回在樓道里巡查。
此起彼伏、沒有情感的朗讀聲,讓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
盧凱麗坐在監舍里,嘴巴一張一閉,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我叫了她一聲。
她低著頭坐在我前面,一頭短發亂糟糟的,這身囚服讓她們看起來像被一重一重的烏云籠罩起來,黯淡無光。
“還記得我嗎,那個差點被你砸中的警官。”
她依舊低頭不語。
我拿出之前打印的幾張照片,遞到了她面前:“如果孩子還在,也該上幼兒園了吧?”
她定睛一看,是她家附近幼兒園的一些活動宣傳照,照片里,穿著校服的孩子們歡快地玩著游戲,笑得像應季盛開的花……
盧凱麗愣了很久才把照片接到自己手里,嘴角揚起微小的弧度,眼睛里閃著些莫名的光:“他總說要去上學,去讀書,回來給我背更多的詩,講更多的故事……”
“別再撕其他人的照片了,誰都有自己珍惜的人和東西。”
她終于像是聽進了周圍世界的聲音,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把視線迅速收回,在監舍周邊來回晃動。
后面幾天,盧凱麗的情況穩定了一些,能適應每天基本的隊列訓練,也能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教育課。
另外,那些幼兒園的照片給她之后,她也沒有再撕其他罪犯的照片。
不到兩天,事情突然又發生了變化。
盧凱麗同監舍的一個老太太向當班警察哭訴,盧凱麗已經連續幾次故意推撞她,今天兩個人還差點動了手,攪得其他罪犯也不得安寧。
老太太大概覺得自己不是盧凱麗的對手,萬一真得罪了盧凱麗,自己也占不了上風,便偷摸著找警官反映了情況。
事實上,盧凱麗一進來就朝警察扔凳子的事情在監舍里早就傳開,鮮少人有這個膽子去惹她。
我提出讓盧凱麗和老太太當面說清楚事情原委。
但師父覺得不妥當,就先把老太太單獨叫了出來,讓她仔細回憶盧凱麗是什么時候開始針對她。
老太太想了半天,只說第一次被盧凱麗推撞,是在觀音誕當天。
因為老太太信佛,那天早上提前起床,一個人朝東面跪地拜了一會兒,起身的時候,看到盧凱麗一言不發地站在她身后,凌厲的眼神像刀子的鋒芒一樣,讓人背脊發涼。
自那天開始,盧凱麗就隔三岔五地找老太太的茬。
師父又把監舍的組長喊了出來,了解到盧凱麗和其他罪犯并沒有太多交流,也沒什么不友好的行為。
但值得一提的是,組長在和盧凱麗聊到孩子的時候,盧凱麗總是意味深長地說,孩子一定要待在自己身邊,不然就會被人帶壞。
我和師父猜測,是老太太拜神的行為觸到了盧凱麗敏感的神經線,讓她產生了抵觸情緒。
而這些,都與她被捕前,抑或是犯罪前的生活息息相關。
從之前我們了解到的盧凱麗家庭情況來看,她一直是和丈夫、養子、婆婆住在一起的,盧凱麗對老太太的態度,很有可能是她和婆婆關系的投射。
下午隊列訓練期間,我們把盧凱麗從操練方陣里喊過來。
她頓了頓,踱步走到我們前面,緩緩坐下,又起身挪了挪凳腿,往墻邊靠得更緊。
我留意到她習慣性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將露出的照片平整地塞了回去,好一會兒才放松警惕。
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把照片藏到枕頭底下或者貼到床頭的墻上,而是選擇帶在自己身邊,這讓我有些不解。
隨身帶著,不是更容易弄丟或者弄臟嗎?
師父用食指一圈一圈地繞起對講機的耳機線,又一圈一圈地松開,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警官看了你的入監材料,社會關系一欄還是空著的,如果不填,可能會影響你以后寫信和會見。”
“沒所謂,不會有人來看我的。”
“你父母呢?”
“結婚以后就沒聯系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那你丈夫和婆婆呢?”
盧凱麗別過頭,仿佛開始有些躁動:“他們不會管我的死活了,他們早就說過,我是這個家的掃把星。”
“他們為什么這么說你?”師父循循引導著。
“他們覺得是我把孩子克死了。”盧凱麗的眼眶逐漸泛紅,偽裝出的倔強試圖掩蓋所有委屈和不安。
“你說的是流產那次?”
盧凱麗點頭:“后來,他們把外面養的孩子帶回家,老太婆又說我和孩子命格相沖,逼我搬出去,還讓她兒子把我的名字從房產證上除掉。”
“后來發生了什么?”我順勢追問,右手匆忙落回便簽本上,準備繼續記錄。
可一陣沉默之后,沒有等到盧凱麗的回答。
師父說,盧凱麗就像是個沒有根的人。
沒有父母做后盾的女人,在婆家總是沒有底氣的。別的人在公婆面前受了氣,拾掇拾掇就跑回娘家去了,但盧凱麗不能。她沒有可以避風的港口,也沒有給她撐腰的親人。
曾經的她也許是善意的,因為養子的出現,填補了她沒有孩子的空白,讓她暫且從被人不斷否定的死循環里抽身出來,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讓她的希望再次破滅。
之后,我們把盧凱麗監舍的那個老太太調到了隔壁,監舍就此恢復了短暫的平靜。
女性罪犯的教育,總是離不開對女性多重身份的重新激發。
加深女性罪犯對女兒、妻子、母親這些身份的情感聯結,對她們正確認識自己的錯誤,重建自愛自省自律的心理機制,有更加積極的作用。
上午,監區在新入監罪犯上完理論課后,安排了一場觀影,我和師父在現場值崗。
當電影片頭播出,我愣了一下,扭頭向師父露出擔憂的神色。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母親10年跋山涉水,尋找自己被拐賣的兒子的經歷。
最重要的是,電影的結局并不美好。
因為直到最后,主人公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我瞬間倒吸了一口冷氣,盧凱麗才剛消停幾天,她敏感的神經會不會再次被觸痛?
師父似乎早就猜到我的顧慮,只用對講傳來一句:“淡定,注意觀察。”
我比了個收到的手勢,開始和師父交替著來回巡查。
電影開篇半個小時,課室里嘀嘀咕咕的竊語逐漸降下了音調,隨著劇情的深入,有人開始默默地抹淚,有人埋著頭若有所思。
我看到盧凱麗一只手撐在太陽穴的位置,側著頭,看似漫不經心,短發垂在她的側臉,讓人摸不透她此時此刻的神情。
電影結束后,師父讓所有人把想對父母或者子女說的話寫下來,投到執勤臺的箱子里。
通知返回監舍后,盧凱麗以很快的速度收好了學習用具,低著頭走進了熙熙攘攘的大隊伍。
第二天早上,我和師父把箱子從執勤臺挪進辦公區,把一摞一摞的信紙倒出來,攤在桌面。
文字既是一種溝通方式,也是自我宣泄的渠道。和當面表達自己的心情相比,寫出來會容易得多。
昨天的觀影讓大部分人深受觸動,在她們或多或少的字句里,看到的都是回歸家庭和重獲自由的愿景,但這番觸動能轉化成多大的改造動力,還得因人而異。
我們在眾多信紙中尋找盧凱麗的名字,但始終無果。
師父停了停:“不對,她說不定沒有寫名字。”
于是,我們像自帶雷達一樣掃描信紙的各個角落,看誰的信沒有署名。
果然,沒有署名的信不過兩封,其中一封是給丈夫的,另一封則是沒有抬頭的。
我們料想,就是這封了。
我將紙面幾道折痕撫平,潦草的筆跡在單薄的一頁紙上微微暈開,艱難地拼湊成只言片語:
“為什么你這么輕易相信奶奶的話,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再叫我媽媽,為什么……”
短短幾句話,讓我們陷入一陣沉思。
看來,是盧凱麗的婆婆影響了孩子對她的態度,讓他們母子的關系出現了很大的裂痕。
師父重新將信折上,又交回到我的手里:“收好,這大概就是她心里的死結。”
我把信收進柜子,沒打算再拿出來。
下午,我們像往常一樣不定期抽考新入監罪犯學習情況。
陽光斜射進課室的一角,窗外偶爾響起幾陣鳥鳴,引的她們時不時扭過頭張望,像渴望自由一樣渴望見到什么。
嘈雜的室內,盧凱麗耷拉著眼皮,視線余光從窗臺一掠而過,沒有太多停留,顯得格外平靜。
“昨晚沒睡好嗎?”我走到她旁邊問道。
“我夢見他了。”她緩緩地說。
“夢見他什么了?”
“他在叫我,但我一直聽不清他叫我什么。”
我順勢問出了心里的疑惑:“他不是叫你媽媽嗎?”
“他很久沒有叫過我媽媽了。”盧凱麗的聲音像一塊石頭沉沉地陷進泥沼里,“以后都不會再叫了……”
“你有沒有想過,很多事情其實并不需要走到極端。”
我的話音剛落,盧凱麗便開口駁回:“你不懂,他們想把我唯一剩下的東西都搶走,我只能這么做。”
“只有這樣,他才能回到我身邊,替我守著我剩下的東西。”
“那你現在又能留住什么呢?”
盧凱麗埋下頭,一言不發,一只手捋著發尾打結的位置,越來越用力,然后猛地將那縷頭發生生扯下。
那晚的講評會上,師父把盧凱麗信上的內容和近幾日的情況告訴了萍姐,她皺了皺眉,告訴我們,不被家人需要的她,已經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當成了一種執念。
她嘗試過把為人母的希望寄托在養子的身上,如果一切順利,這個孩子或許能治愈她所有的傷口。
但失而復得、得而再失的過程,讓盧凱麗的內心失去平衡。最后,這個孩子反而成了她最大的傷口。
某種程度上,盧凱麗和電影里的母親一樣,窮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孩子。
電影里,是人販子讓母親和孩子的距離越來越遠。
現實中,讓盧凱麗和孩子越來越遠的,是她的婆家人。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她總把那些照片帶在身邊,在她看來,這些東西放在哪里都不能讓她安心。
“喬警官,你猜我查家屬來信的時候,看到誰的信了?”溫警官故意賣著關子,不知道把什么東西藏到身后。
“總不可能是哪位家屬寫信來感謝我吧?”我和師父正忙著登記工作情況,沒顧得上和溫警官閑聊。
溫警官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無趣地把信放在了我桌面:“確實不可能。”
我定睛一看,是給盧凱麗的。
“盧凱麗家屬可能不知道她具體在哪個監區,所以信封上只寫了她的名字,收發室打聽了一輪,才送到我們這里。”溫警官抱著剩余的一沓信封,依次投到了不同監舍的收信箱。
罪犯和親屬往來的信件,是需要專管警察檢查登記的,每次拆開親屬的來信,我都希望它們帶來的是好消息。畢竟在這高墻鐵網之內,沒有什么能比這些更讓失去自由的她們感到振奮和欣慰。
但令我憂心的是,給盧凱麗的信封里,并沒有來自家人的信件。
只有一份售賣房產的委托書。
從內容上看,盧凱麗的家人想把房子賣掉,但房產是盧凱麗和丈夫的共同財產,所以讓盧凱麗以服刑期間不能到場辦理為由,把委托辦理的權利交給丈夫。
我把委托書原封不動地塞回信封:“不如晚一點再給她吧。”
師父見我遲疑不定,主動把信封從我手里抽走:“罪犯正常往來的信件,我們是無權扣留的。”
“倒也不是扣留……”
“該來的總會來的啊,你瞞也瞞不住。”
師父走到盧凱麗監舍,把信封從鐵柵欄之間遞了進去,什么也沒說。
還在整理內務的盧凱麗并沒有太驚訝,接過信封后,只把里面的委托書抽出半頁,就停住了。
緊接著,她當著我們的面,把委托書連同信封一起撕成了碎片。
我感到疑惑:“不看看是什么嗎?”
“還能是什么,肯定是老太婆著急把那套兇宅賣了。只要我簽字,下一次寄過來的就是離婚協議書。”
盧凱麗回到床邊,床上還放著沒有疊完的豆腐塊。她沉默地卷了卷衣袖,一只手拉緊被褥的棱角,另一只手試圖抹平上面的褶皺,似乎還無意識地說了一句:“那是我的房子,我的孩子。”
她也許不是第一次收到這份委托書了。
對盧凱麗來說,這個房子里,沒有愛了,只剩下最后一點點尊嚴,但她知道,這一點點尊嚴也守不住了。
我回到執勤臺,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盧凱麗殺了養子之后,是故意不做任何處理的。她想等她婆婆回來之后,親眼看到這一幕。
這時候,師父在一旁意味深長地舒了口氣,問我:“你說,她和她的養子到底是不是相沖?”
我回想了一下她的遭遇,有些答不上來。
我對宿命論一直沒有太在意,但是今天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的是,有的人本想抵抗命運,卻反而陷進了命運的旋渦。
那天晚上,監區組織新入監罪犯撥打親情電話,很多人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家人的聲音了,可能五分鐘的時間里,有一半的時間都泣不成聲,還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時間就到了。
但我們一分鐘都不能多給,因為人總是貪心的。
一開始我很容易被這種傷別離的場面惹得鼻子泛酸,后來,我也學會了克制。
在那條長長的隊伍里,所有人都期盼著、等待著那五分鐘的通話。唯獨盧凱麗坐在靠墻的角落里,微微蜷縮著,目光穿過鐵柵欄間的空隙,仰頭看高樓一角的彎月。
兩個月后,盧凱麗被分流到其他監區,我只再見過她一次,她走在開工行進的隊列里,機械地擺著手臂,喊著一二三四,兩眼沒有焦點,瞳孔黑壓壓一片。
我回到監區,和師父聊起了盧凱麗,感到有些泄勁。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不要把自己想成萬能的,也不要把自己想成圣母,罪犯的改造有的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有的可能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們誰也不知道哪個罪犯會是哪一種情形。”
我點著頭,打開了新一批入監罪犯的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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