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劇中有局
- 唐崖:一曲武陵唐崖土司的慷慨壯歌
- 楚西鵠
- 7515字
- 2024-01-31 17:33:19
唐崖官寨,在大衙門官署。
舍把覃文恭身著大開襟衣服,外面套著虎皮大裳,面容凝重地端坐在堂上。
大堂兩側全是書案,書案上堆滿了摞積的賬冊。八名書辦正在飛快地撥動算珠,在緊張地清算賬目。
四名執事像走馬燈一樣在大堂穿梭,把書辦們結算出的每一張賬目送到總書辦面前。
總書辦仔細核對著每一張歸攏來的賬目,然后將這些賬目填到總賬冊上。
一名看門的管事突然步履匆匆地走到大堂門口,見大堂這個忙碌的陣勢,想進不敢進,兀自在那里焦急。
一名執事輕步走近那個管事,低聲問道:“你這個時候來干什么?”
看門的管事也壓低著聲音:“總理大人來請帖了。”
那名執事:“總理大人?”
看門的管事:“是的,總理大人!”
那執事神情一凜,聲調不由得提高了些:“他來請帖干什么?”
算珠撥動的聲音很吵,那名執事的這聲問話給壓了下去,不過,覃文恭耳尖,已然聽見了那名執事的問話,但是,他并沒有說什么,只看了大門這邊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看門的管事連忙把請帖遞過去:“我沒看請帖,我不知道呢。請你抽個空子把請帖交給舍把大人吧。”
那名執事接過請帖,滿腹狐疑地看了看請帖,隨即輕步朝覃文恭走去,俯下身來,雙手呈上丹紅請帖:“稟舍把,總理來請帖了。”
覃文恭臉上掠過一絲猶疑,可是很快消逝了,他沒有接請帖,依然端坐未動,只淡漠地說道:“知道了,放在這里吧。”
那名執事退下去之后,珠算聲緊接著消失了,大堂突然安靜下來,
那名書辦接過最后一張賬目單,仔細核對之后,慎重地將數目填在總賬冊上,擱下筆,小心地拿起總賬冊,起身朝覃文恭走去,舉起賬冊向覃文恭大聲報道:“稟舍把,今年年初有一萬四千三百九十一引二十三斤零。共銀九千八百三十二兩六分。始派茶引八千七百一十兩。端午、中秋、重陽三節,節有開派。不為例。又添派鹽銀四千九百九十八兩八錢五分。九月,各邊茶引、俱量行開派。茶課遂減至八千八百五十七兩。丹砂場一所,歲辦丹砂課三百五十兩。冶鐵所兩所,歲辦鐵課兩千一百二十兩七分。”
覃文恭愈聽臉色愈加冰冷:“怎么這個數比去年還少了一千兩。無災無害的年成,稅收竟比遭了旱災的去年還少了一千兩,你叫我怎么報上去?”
那總書辦:“朝廷縮減了湖廣省的鹽引,施州衛諸司在這一項都減少了收入。要是朝廷開了鹽禁,我們販賣鹽引,收入就會翻倍。”
覃文恭冷笑道:“怕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吧!”
那總書辦欲言又止,良久才嚅囁了一句:“聽說總理的常例……又增……下面的寨長,很難辦吶。”
覃文恭目中似有火出,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書案上的請帖,若有所思地拿起來,拆開了看。
覃文恭拖長了聲調,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總理大人這是要請我吃酒賞雪呢!”
“剛借爵爺之手賞了舍把封地,又請吃酒!”站在覃文恭右側的那個總書辦接言說,“他這是在拉攏舍把啊!”
覃文恭在嘴角撇起一個冷笑:“鄙人事忙,不去吃誰的酒。”說罷,拂袖而起,大步入了后堂。
凜冬將至,群山被冰霧包圍,唐崖河也是水汽濃重,寒風凜冽,呼嘯著從大地席卷而過。
路上積雪尺許,了無人跡,世界仿佛處在一片白色的虛空之中,荒蕪又空寂,僅農舍冒出的青煙顯示人之所存。在唐崖官寨城內,因人煙籌集,街面上少有積雪。
在東城門外,數騎快馬從冰霧空濛官道遠處飛馳而來,馬蹄翻盞,揚起塊塊粗細不一的泥塊和雪團,兩匹馬的尾巴都奔直了,黑色皮毛下的筋腱隨著奔跑的步伐律動著。
馬上一人頭戴四方巾,穿圓領袍,外面套著玄色襯里斗篷,赫然是大明官員裝扮。
另一人身著鑲五色花邊的開襟衣裳,外面套著彩線繡花的綢布斗篷,包著點綴了梅花的綢布帕子,眉翠唇紅,赫然是一個女子。
在塔樓守衛的注視下,數騎快馬穿過高大厚實的門洞,進了城。
在土司宮殿寢宮,屋中央的大銅火盆里的炭火正旺,少土司覃鼎身著明黃色絲綢便服,躺在一張紅木逍遙躺椅上面,眼睛半閉著,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一個頗有姿色的侍女站在他后面,輕輕解開他頭上的人字形帕子,滿頭長發便披了下來。侍女拿出一把烏木篦子從前往后替他輕輕地梳下來,然后一只手從腦后捋到發根一握,將長發提了上去,又拿篦子從后面往頭頂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發梢,然后一手提著長發,一手將一根發帶在發根處繞過,用另一只手從旁邊的圓凳上取過一根玄色長帕,繞著束發盤旋,然后雙手將帕子尾端掖入里層。
少土司站起了,伸展雙手,立刻便有侍女妥妥帖帖地把狐毛大裘披上,他自己卻突然說道:“進來吧。”
原來他早發現田克申已經站在門邊,只是見他裹頭帕,不敢打擾。
這時聽他一說才輕步走了進來,站在他的前面,恭謹地作揖說:“拜見爵爺!”
覃鼎把手一擺:“免禮!”然后把目光停在田克申身上。
田克申面色蒼白,身形消瘦,花青頭帕,一領青衫長袍拾掇整齊,外面套著一領緇色斗篷,面色恭謹,不卑不亢,不失禮數。
覃鼎兩眼緊緊地盯著田克申,目光中透著柔和,把手朝青銅火盆旁的椅子一示,說道:“坐吧!”自己則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問道,“今年收成可好?”
田克申呵呵一笑:“托爵爺洪福,頗有結余,可治衣過冬。”
覃鼎很是欣慰地點了點頭:“那就好!要是差什么,只管和覃師講。”
田克申聽得此言,神色一肅,身形一直,眼里突然閃著精光,朗然說道:“微臣不差什么,只要能復仇,便是餓死,也是值!”
覃鼎:“田卿一片孝心,我自能體察,但是時機還沒有到啊。”
田克申:“聽說龍潭土司之女田古蘭親自施州衛申訴,感天動地,感動了指揮使王大人。王大人已許以上疏。正是唐崖與龍潭田氏結盟抗樊龍、黃九逵的好時機!”
覃鼎:“我也正有此意,已令二弟覃昇全力促成此事!”
田克申面露感激之色:“田姑娘有經緯之才,與唐崖結盟,龍潭田氏便有希望,只是微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覃鼎一愕:“噢?”
田克申:“若要龍潭唐崖真正聯盟,唯有聯姻。”
覃鼎面色竟是一紅:“田卿不可妄言!”
田克申:“田姑娘德貌兼備,秀外慧中,柳絮才高,正好與爵爺相配,臣早已有心促成這一段姻緣。”
覃鼎沒有立刻接言,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才緩緩道:“長策遠圖,也須以第一步為根基。只說目下,二叔一黨步步緊逼,我們不可貿然行事。婚姻大事,還需從長計議!”
一時間,偌大的寢宮是這樣安靜,以致這間屋子里只有鋼炭燃燒時碎裂的聲音。
這時,二人同時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久,覃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稟爵爺,施州衛指揮使遣使來了,正在外間大殿候著呢!”
覃鼎:“你出去告訴使者大人,有什么事,都去找二叔吧。”
覃師依言離去,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在外面說道:“使者大人說了,總理大人,他自然要去拜會,只是他帶了一位唱戲的名角兒來,想先與爵爺同賞大戲。”
覃鼎、田克申二人皆是一怔,對望了一眼。
在唐崖官寨,在土司王宮東面高高的山墻后面的深宅大院里面,竟然建有一座重檐戲樓。
這戲樓坐東向西,面對府宅主樓,空間處理空靈通透,使得廣場、廳堂、廂房和回廊都可以看戲,戲樓做工極其講究,屋脊、壁柱、梁枋、門窗、屏風及其他細小構件皆運用了浮雕、透雕等技法,而且和青綠彩、土朱單彩等彩繪結合,貼金,灑銀,色彩鮮艷燦爛。
在戲臺兩邊的雕花大柱頭上,赫然掛著一對楹聯:
方寸地可國可家可天下
平常人能文能武能鬼神
演出還未有開始,戲臺上還是空的。
仆役們在覃師的指揮下,掛幕布、搬樂器、清掃桌凳、添加炭火,緊張地忙碌著。
時近黃昏。今日是冬日里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一輪白色的太陽竟然掛在天空,把不太強烈的柔和光線灑向唐崖官寨的土司王宮。房頂的積雪還未有融化,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寒冷光芒,隨著夜幕的降臨,空氣里那似有若無的暖和也已經消逝。冷風刺骨。
一個仆從突然出現在大廳堂門口,趨到覃師的身前低言了幾句。覃師一凜,連忙回言道:“都準備好了。”
舞臺正中,掛著加絨的赭紅色松江棉長簾幕布。地面大廳堂的兩側的香爐里燃著長香,青煙裊裊,散發著靜謐肅穆的香氣。數十個精鐵火盆間隔著香爐擺著,里面的武陵青岡木炭燃著淡藍色的明火,整個室內竟被這些炭火烤的相當暖和。大廳堂正中赫然擺著一張紫檀木大圓桌,擺了杏仁、核桃、荔枝肉、榛子等干果。
覃師朝四周緩緩地掃了一眼,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疾步離去。
隨后,少土司覃鼎、施州衛千總王良鉞、唐崖總理覃文忠、舍把覃文恭赫然出現在大廳堂門口。
大廳堂和戲臺上,仆從們忙碌的情形竟然沒有了,一片寂靜,他們全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兩廂!
戲臺兩側,出現了伴奏的樂手,他們一色兒都穿著大開襟襖子,穩穩地坐在那里,他們竟然把戲臺兩側坐得滿滿當當的,手里各自拿著京胡、月琴、三弦、鑼、鐃鈸、堂鼓、中阮、大阮、嗩吶,有的樂手在搖頭晃腦地轉軸撥弦。
單單從樂手的人數看,這就是要唱大戲了。
覃鼎呵呵笑道:“千總從施州衛遠道而來,寒冬臘月,路極其難走!途中勞苦,自不必說!”
王良鉞哈哈大笑著一拱手:“此行數百里路,說不辛苦,那是誆人。”
“王大人真是有心,竟帶了一臺大戲給我看。”少土司覃鼎笑著說。
“咱家大哥知道你愛看戲!”王良鉞這時也笑著,“所以特地安排了一場戲,本欲親至唐崖,與爵爺同賞之,奈何年底事忙,抽不開身。”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咱家就好好看指揮使大人安排的大戲!”少土司覃鼎發出會心會意的笑聲,顯然是領了指揮使王良賓的情。
“咱今兒個可是沾足了爵爺的光咯。”覃文忠笑著接言道。
王良鉞哈哈大笑道:“指揮使大人還托我給總理帶了一件小禮物。”說罷一擺手,示意隨從拿出禮物。
身后的隨從便立刻從褡褳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個紫檀木匣子來。
覃文忠的眼睛直了,匣中竟盛著一副西洋金絲水晶石眼鏡!
“這是吳中四才子之一祝枝山用的老花鏡。”王良鉞緩緩介紹道,“我大哥費了幾多周章,方從一浙商手中購得。”
“指揮使大人竟記著我這個老朽眼睛不好!”覃文忠感慨中來,不禁便是一聲嘆息,“如此稀世珍寶,我哪里有福氣消受!”
王良鉞從隨從手上拿過紫檀木匣,徑直捧給覃文忠面前:“總理不必客氣,這是指揮使大人一點心意,以答謝當年之恩。”這是在指進獻覃月娥給王良賓這件事了。覃文忠面色倏忽一變,拿眼望了一眼少土司覃鼎,覃鼎竟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微微閉著眼睛,似在享受女侍的按摩。
覃文忠深深一躬:“指揮使大人這一片美意這等難卻,我也只好領受了。”說罷,伸出手去接過紫檀木匣,取出眼鏡,緩緩撫摸著那溫潤亮韌的水晶鏡片,嘖嘖稱贊著,瞇縫著眼睛看著眼鏡出神。
這時,四個姿色頗佳的婢女穿著絲質開襟衣裳,著八幅羅裙,邁著輕捷的碎步,分別朝少土司覃鼎、王良鉞、覃文忠、覃文恭四人走來,每人左手托著一個老紅木嵌螺鈿托盤。托盤里放著北宋汝窯青瓷酒杯和銅制八仙過海酒壺。婢女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擱在桌案上,再扣著酒壺的壺把,往酒杯里斟酒。酒從壺嘴流出,呈現出漂亮的透明弧線。頓時酒香四溢!
“好酒!”王良鉞忍不住贊道,他閉上了眼睛,抽了抽鼻子,“這味兒有幾分熟悉。”他凝神回憶了一會兒,驀地睜眼,眼睛發亮,“這是‘堆花酒’,是包谷酒中的絕品啊!托爵爺的福,王某實在是好口福!”
“這是我初即位時,四川布政使朱大人特地派人專程送來的。我一直窖藏著,舍不得喝呢,今兒個好戲要配好酒,和千總大人開懷暢飲了它!”覃鼎舉起酒杯,向王良鉞敬道。
“好!好!好!”王良鉞一迭連聲說了三個好字,端起酒杯,朝覃鼎和覃文忠一舉,然后淺酌了一口,又贊道:“清香甘洌,濃而不膩!真是好酒,細算起來,我也有三年沒喝‘堆花酒’了。咱武將的日子過得清苦啊!不過,為我大明朝的國事操勞,也是你我為臣的分內之事啊!”
“是啊!分內之事!”覃鼎深深地感嘆道,“不過,再怎么說,今兒個我們得高高興興看戲。”隨即望向側立一旁的覃師,命令道:“掌燈!”
“掌燈!”覃師拖長聲調喝道。
立刻便有兩行內侍一人手里擎著一個點燃的燭臺從大廳兩側的兩道門中走了過來,把燭臺穩穩放在廳堂和戲臺壁廂。大廳堂瞬時亮堂了起來。
鑼師舉起木槌敲打在鑼面,一記開場鑼鼓響起。
戲臺上場門的繡著“出將”兩個大字的錦緞繡花門簾應聲撩開,一個丑角翻著跟斗出場。
丑角:楚有大鳥,伏于高阜,三年不飛,也不鳴也,有鳳樊姬,賢德有名,引吭長鳴,勸飛不止,大鳥動情,振翅而飛,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今在唐崖,諸君且看《樊姬夫人》一曲!
覃文忠臉色大變!
小丑下場。琴師起弦,檀板輕敲,堂鼓點點,這不是那種吵人的喧鬧戲曲,而是那種流暢自如的伴奏,甚至有一種女性陰柔的悠長感覺。隨后,響起了曲笛聲。這笛聲明明是戲臺上的笛師吹出的,卻讓人感覺是從非常遙遠的夜空中傳來。
《樊姬夫人》開演了!角兒們依照自己的戲份粉墨登場,拉開聲腔唱了起來。從唱腔上可以聽出,在唱北路聲腔的時候,高亢舒展,是秦腔和昆曲雜糅,在唱南路聲腔的時候,溫柔婉轉,是楚調和荊河漢戲的融合。
這是后來風靡于湖北的歷史最為悠久的藝術形式南劇逐漸成熟的時候。
飲酒間,幾場戲已經在覃鼎等人的興致盎然中結束了。
王良鉞意味深長地笑道:“我有一旦角,生得甚是聰穎靈巧,而且長袖善舞。若非個中之人,不解其中之妙。聽說爵爺擅奏古琴。如此良宵,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爵爺屈尊降貴,彈奏一曲,讓我這個旦角舞一曲,長長她的見識!”
覃鼎的臉色一直很好看,這時酒至半酣,也不敘禮客氣,那一分深處的雅氣便涌了出來,笑呵呵地看著王良鉞,顯然同意了他的安排。
覃文忠一直在迎合著王良鉞,但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團,不知道王良鉞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聽他現在如此說,知道是好戲開場了,不由得睜大了眼,等著上場門的簾子撩開。
王良鉞給了隨從的一個眼色,隨從立刻高聲說道:“時辰不早了,多謝諸位角兒,今兒都散了吧。”
伴奏的樂師們退了場。隨后,幾名仆從把一張金黃色的柚木古琴小心翼翼地抬到戲臺,擺在戲臺右側。
王良鉞帶著笑做出一個示意手勢:“請。”
覃鼎臉上是一副透著興奮的笑意,一邊點頭一邊朝戲臺走去:“獻丑了!”
覃文忠一直望著空空的戲臺,他的好奇心這時候幾乎是達到了頂點。
覃鼎在古箏前面坐定,瘦長的十指輕放到了琴弦上,樂曲在偌大的廳堂響了起來。那弦樂聲既遠又近,真個有繞梁而下、不食人間煙火的韻味。
王良鉞眼中閃出光來,真有幾分知音恨晚的感覺,那目光看覃鼎時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上場門左右簾起,魚貫而出十四、五妙齡女子十二人,隨清雅悠長的樂曲起舞,曼睩轉盼,翩如驚鴻,真可謂,揚眉舉趾,極娥燕之飛揚;妙舞清歌,兼臘之宛麗。眾人皆訝異。
眾人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名女子已經出現在臺上了。那女子身著一件薄薄的綢衫,上面繡的花何止千朵,而且朵朵不同,錯落點綴皆恰到好處,顏色搭配也濃淡相宜,十分協調。這女子竟是覃月娥,而且她沒有濃妝艷抹,僅僅略施粉黛。隨著覃鼎手指上流淌出的樂聲,覃月娥舞起水袖,翩翩舞了起來,覃月娥的舞姿縹緲、靈動,一會兒仿若手持琵琶的飛天,一會兒又如步步生蓮的仙子,那薄翼長衫因旋轉向四周飄張了開來,綽約多姿的頎長肉體在長衫下若隱若現,如夢如幻。
覃文忠手里端著酒杯,這時竟像成了傻子,看著天女一樣的覃月娥,他算是完全明白了千總大人口中的旦角是怎么一回事了!他這是什么意思?為何讓覃月娥回來,在這種場合下與其兄覃鼎相見。覃文忠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竭力壓抑著情緒。
覃鼎手上彈著箏弦,眼睛卻一瞬間凝固在了覃月娥身上,卻發現竟是自己的四妹!
月娥起舞,紅殷翠鮮,揮袖而舞,隨樂歌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兒女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覃月娥的眼睛波光流轉,像天空中倏忽出現的鴻雁一樣,突然瞥了覃鼎一眼。
二人的目光一瞬間碰上了!覃鼎與覃月娥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兄妹唯有一曲吐衷腸。
覃鼎突然覺得腦袋里面嗡的一聲,一激動,一個音竟差點出錯。他瞟了一眼臺下,王良鉞躺在圈椅里,竟然微閉著眼,神情投入地品著《人生不相見》樂曲。
覃鼎心有所感,雙目淚光蒙蒙。自己雖是土司王,卻被二叔掣肘,這次西征,二叔定會弄權益急,又二弟三弟戍守邊境數年,不曾見面,四妹月娥雖遠嫁施州衛指揮使,但卻是小妾,雖受寵,卻無正當名分,平常之時,王良賓多忙于政事,與之撫琴弄月、卿卿我我的時候也是寥寥可數。多數時候,卻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寂寥。普通人家的女子嫁人之后,有歸寧、回門之期,回娘家與父母兄弟一聚,可憐覃月娥,穿著綾羅綢緞,吃著珍饈美味,住著飛檐重樓,卻連父母兄弟也不得見,若不是此次遠征,王良賓允其歸寧,月娥與大哥相會,只怕是遙遙無期也。一念及此,覃鼎與月娥不禁四目相對,無語凝噎。
《人生不相見》曲已入佳境,樂曲和舞相得益彰,加上香爐的裊裊青煙,令整個廳堂似乎都處在一種虛無縹緲而又愁緒淡然的仙境中。
覃鼎手指在箏弦上翻飛,身體隨著樂曲的節奏晃動,眼睛則入定般地盯著覃月娥,已經處于一種渾然忘我的狀態之中。
覃月娥仿佛是故意的,沒有看覃文忠一眼,她只是在眼波流轉中,瞥了覃文忠一次。看著覃文忠故意閉目養神,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覃月娥竟然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稍縱即逝的不以為然的冷笑。
覃文忠篤定地坐在圈椅里,微閉著眼,但是,他的眉頭卻緊鎖著,仿佛是因意境高雅的音樂而沉入太虛之中,但內心卻在急劇地想。
這時候,覃鼎那十根細長的手指急速地掄了起來,然后突然收勢,十指并攏,合成掌按住古箏的弦面上,一曲《人生不相見》終了!覃月娥也一曲舞罷收勢。收勢之后,覃月娥雖然臉色潮紅,但神情竟然十分淡定,絲毫沒有喘氣,只是額頭和裸露在外的肌膚沁出了點點香汗。
眾人一時無言,喧鬧的大堂一下竟靜得如深山幽谷。
覃文忠臉色十分陰沉,嘴角隱隱抽搐了一下,卻又生生忍住。
覃月娥款款走向覃鼎,兩袖交叉在身前,道了一個萬福:“多謝大哥為四妹彈奏了一曲《人生不相見》。”
覃鼎少有的激動,“四妹,你受苦了!”
王良鉞呵呵笑道,“兄妹相逢,可喜可賀!”
覃鼎和覃月娥入座之后,覃師立刻端著放著一個放著北宋汝窯青瓷酒杯和八仙過海銅制酒壺的老紅木嵌螺鈿托盤過來,弓著身站在覃月娥身旁。
覃月娥用右手挽住左手的水袖,伸出左手將酒杯拿到自己面前擺好,然后提起酒壺,笑看著覃鼎,說道:“今日與大哥重逢,四妹不勝唏噓,與大哥同飲一杯!”
覃鼎深望著覃月娥,也笑著端起酒杯,和她的酒杯輕輕一碰。
兩人竟都雙手捧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多謝王大人!”覃鼎脫口說道,“送歸四妹省親!”
“唐崖是月娥的娘家,三年回門,這是常理!”王良鉞說道,“我這次來唐崖,是另有他事!”
覃鼎:“有何事?千總大人但講無妨!”
王良鉞面色一肅:“永寧土司奢崇明叛明自立,在重慶建偽國大梁,震動朝廷,其婿樊龍,占據渝城,虎視施州,將有事于東方,朝廷詔令施州衛西征,唐崖首沖之地,故指揮使王大人著令唐崖狼土兵為前鋒,西征渝城樊龍!”
覃文忠猛然睜眼,臉色驟變:“西征?”
覃鼎卻是面色平靜,只緩緩說了三個字:“知道了。”又把目光望向覃文忠,“這件事情,二叔來安排吧。”說罷,便攜著覃月娥的手,直入后宮敘情懷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