鵜鶘版[1]序言
當下之人,無法盡述諸事。二十八歲那年,我著手撰寫本書,首先希望表達這樣一個思想:我們能夠理解那些臨床的精神病人,理解的程度,可以大大超乎常規想象的限度。當然,這樣的理解,需要歸限于當事人的社會關系,尤其家庭內部的權力格局。本書完成了這一任務。然而,今天看來,我當時全力聚焦于思考、描述特定的精神分裂生存狀態,殊不知,自己先已掉進本想躲避的陷阱,我想說的是:在本書中,我寫他們(Them)太多,寫我們(Us)太少。[2]
從根本上說,問題出于我們(Us)。弗洛伊德堅持認為,我們的文明本身意味著壓抑。我們既需要服從文明,也需要滿足本能(對于弗洛伊德,明確說是性本能),兩者之間存在沖突。面對這一沖突,弗洛伊德一時看不到出路,他漸漸相信,人與人之間樸素的自然之愛已不復可能。
我們的文明壓抑“本能”,不僅性欲,也壓抑任何形式的超越。置身單向度人群之中,如果誰擁有自身獨特的多向度經驗,又無法全然否定或忘卻,那么毫不奇怪,他將被人群摧毀——除非他背叛自身經驗。
當今時代,被我們稱為正常、健全、自由的瘋狂滲透了我們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關系中,所有的參照系都意義不明,含糊不清。
寧死不與社會抗爭,被我們視為正常;承認自己靈魂失喪,卻被我們看成瘋子。宣稱人是機器,可以被我們捧為大科學家;承認自己是機器,卻被我們稱為“人格解體”(此乃精神病學行話);罵黑人是劣等種族,竟備受我們尊敬;視自身白皮膚為某種不治之癥,卻被我們視為不可救藥。
在一所精神病院,一位十七歲的少女告訴我:她恐懼至極,因為她體內藏著原子彈。我們據此認為她脫離“現實”,給她貼上“精神病”的標簽,將其診斷為危險的妄想癥。其實,我們的政治家才患了妄想癥,競相炫耀毀滅性的核武器,彼此恐嚇;我們的政治家才是遠離“現實”,才是真正的危險!
精神病學可以走向超越,擁有真實的自由,實現真正的成長。某些精神病學家有幸于此。不過,總體而言,借由所謂“非傷害性折磨”,我們的精神病學很容易淪為洗腦術、行為矯正術。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拆除了那些緊身服、打開了鐵籠、廢除了腦白質切除術,但這些被更輕易的額葉切除術和鎮靜劑所取代,而正是它們在病人內部建起了柵欄、鎖上了牢籠。我如是說,意在強調:我們所謂的“正常”“適應”等,基本上意味著棄絕歡樂、背叛潛能。為適應虛假的現實,我們過于擅長營造虛假的自己!
是啊,本質上,問題出于我們(Us)而非他們(Them)!只是,別為難本書了;過去,一位老成的青年寫了這部書;時光流逝,讓我徒增年歲,但今天的我,生命更年輕。是為本序。
R. D. 萊恩 于倫敦
1964年
[1]“鵜鶘版”是英文Pelican Edition的直譯。Pelican 是指Penguin Publishing Company使用的一個出版標記,說明是對再版書籍做了不斷的補充更新所形成的最終版本。——譯注
[2]撰寫這篇序言三年之后,1967年,萊恩出版《經驗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Experience),深入討論了此處提出的問題,該書第四章標題即為“我們與他們”(Us and Them)。——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