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顯祖與晚明戲曲的嬗變(增訂版)
- 程蕓
- 3075字
- 2020-12-24 11:06:02
一、“思”與“詩”的張力
湯顯祖一生徘徊于“大道”與“文詞”之間,雖沒有構建自己的“道學”體系,但又為儒家以內(nèi)在精神超越為主旨的“性命之學”所震撼,并不甘心作一純粹的文墨之徒。這并非湯顯祖?zhèn)€人的矛盾,明中后期隨著官方所認同的帶有強制性的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逐漸失去統(tǒng)轄力,“道”“圣”“文”之間相對穩(wěn)定的三角關系被動搖,文人士大夫在思考文藝的現(xiàn)實功用、文人的存在價值等問題時,也發(fā)生了觀念的分化。“生死情切”“性命根本”是晚明知識者普遍的心理焦慮,以宣敘才情而非理性思辨見長的文詞之士在思考“人”的價值、意義時,往往陷入一種兩難的困惑:對于有限的個體生命而言,思想追求(“學道”)與藝術追求(“為文”“詩賦”),何者才是人生價值最終的寄托?
文人之間存在著氣質才性、思維結構的差異,再加上個人處境、心境的不同,即便是高揚主體精神、肯定個體意識的王門心學,也不可能為每一個體的價值關懷提供具體答案,因此個人總是有所取舍、有所偏廢的。到了萬歷年間,有人進一步強化了傳統(tǒng)“士先器識而后文藝”的理念,以道學、氣節(jié)為本而以文辭為末,如湯顯祖的友人、理學家鄒元標[2]。湯顯祖毫不掩飾不能兩全的困惑,而在同樣深受泰州學派影響的李贄、焦竑和公安“三袁”那里,其取舍從表面看似乎相對明確,或以思想批判見長,或偏愛于文史之學,或因文學創(chuàng)作而留有盛名,但細究起來,依然體現(xiàn)出這一內(nèi)在的心理焦慮。
李贄曾勸勉焦竑不應執(zhí)迷“文章草圣”,而忘卻了“生死念頭”的德業(yè),他嚴詞告誡說:“他年德行不成,文章亦無有,可悲也!夫文學縱得列于詞苑,猶全然于性分了不相干,況文學終難到手乎?”[3]但另一方面,李贄并不全然排斥文藝,他對文學藝術宣導情感、調(diào)劑心靈的作用也做了充分肯定,有云:“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4]正緣于此,李贄又認為,只有那些真正特異卓絕的文學之士,才是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唯一有可能尋獲到的知己:“游心于翰墨,蜚聲于文苑,能自馳騁,不落蹊徑,亦可玩適以共老也。”[5]李贄一生充滿了新與舊、觀念與行動、理想與現(xiàn)實的多種矛盾,而深受李贄影響的公安“三袁”,后世多視其為抒寫性靈的文墨之徒,但他們自己卻多次聲稱,并不以文詞之事為根本。相關議論在他們的文章中曾一再出現(xiàn)。例如,袁宗道曾批評禪社的社友們“可惜發(fā)賣(志)向詩文草圣中去”,以至“耳根恐遂不聞性命二字”[6],他早年甚至在一篇館閣之文中提出“君子者,口不言文藝,而先植其本”的口號[7]。而中郎袁宏道則聲稱,“至于詩,則不肖聊戲筆耳……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惟禪宗一事,不敢多讓”[8],又嘗有云:“游惰之人,都無毫忽人世想,一切文字,皆戲筆耳,豈真與文士角雌較雄邪?至于性命之學,則真覺此念真切,毋論吳人不能起余,求之天下無一契旨者。俗士不知,又復從而指之,可笑哉!……學問中事,豈宜令文人墨士觀哉。”[9]袁中道也曾說過:“予等逐逐世緣,并鏤畫世間文字,皆切泥相也。追思中郎,謝去塵囂,高臥柳浪,于貝葉內(nèi)研究至理,是真善用其利刀者耳。”[10]諸如此類卑視文辭寫作、張揚思想探索的言論,在晚明文人中應有一定的代表性。
與袁氏兄弟因熏染于佛家“性命之學”,而對文學的現(xiàn)世價值產(chǎn)生懷疑有所不同,湯顯祖更主要是立足于宋明儒家“希圣之學”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去叩問自我的存在意義,并進而獲得對文學創(chuàng)作價值的認同。一方面,理學名流的“大道見屬”是以體察圣賢人格、實現(xiàn)主體精神的內(nèi)在超越為旨趣;另一方面,“文章名世”“季札之才”的期許也或多或少地要體現(xiàn)出個體意志的發(fā)揚,這兩種人生追求有無根本性的抵牾?為什么在湯顯祖、李贄等晚明文人那里,思想探險與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表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張力?
儒家一直有“詩教”“樂教”的傳統(tǒng),但是,其邏輯指向并不是個體天分、才情的自由發(fā)抒,理論的歸宿恰恰在于主體德性的完善和人倫社會的和諧。孔子說“興于詩”“成于樂”(《論語·泰伯》),又云“游于藝”(《論語·述而》),強調(diào)了審美的愉悅對于個體成長的重要意義,但這是有條件的,必須與“立于禮”(《論語·泰伯》)和“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論語·述而》)相結合,因此,在早期儒家那里,個性化的審美活動并不是為了追求純粹的自由之境,而是要以其為手段、中介,將外在的強制性的人倫規(guī)范轉換為內(nèi)在的自覺自樂的心理欲求;這樣一來,個體性的情感欲望就有可能與社會性的倫理道德達成統(tǒng)一,并最終促進個人與社會、主體與他者之間的全面平衡。早期儒家就這樣用文學、藝術,在外在的倫理規(guī)范與內(nèi)在的情感欲求之間,搭建下了一座溝通的橋梁。晚明心學的一個基本理念是強調(diào)倫理規(guī)范、圣賢德性內(nèi)在于每個個體的自我意識之中,因此,心學家以及浸染于心學的文士雖然追究“性命”與“文詞”孰輕孰重的問題,但一般而言,他們不會斷然否定人的審美創(chuàng)造力和感受力的培養(yǎng),只是在不同的表述場合或言說語境中,將有所偏廢。這不僅僅是因為感性的文學藝術與思辨的“性命之學”倚賴著不同的智力結構、情性偏好,更重要的還在于,“文章”“詩賦”與“道學”的張力背后,長期以來隱寓著不同的人生取向和價值評判;對于個人而言,“詩”(文藝追求)與“思”(思想追求)之間并非總能完美地和諧共處。
以王陽明為例,他少年時代即將“讀書學圣人”確立為人世間“第一等事”,但“龍場悟道”之前,也曾懷抱著一個普通文士的追求。弘治九年(1496)王陽明會試落第,回到家鄉(xiāng)余姚后與一幫文友在龍泉山組織了詩社;弘治十二年(1499)王陽明進士及第,受到活躍于京師的文人集團“前七子”的影響,參與其間,與李夢陽、何景明等人相互唱和,“以才名爭馳騁,學古詩文”[11]。中年以后,王陽明的人生志趣轉向了“道學”,又為事功所牽系,遠離了文壇中心,但吟詠性情、意氣奮發(fā)的詩歌并不少見。總體而言,王陽明不但有較為特異突出的文學才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亦自足傳世也”),而且比較重視文學藝術在磨礪人的道德心性過程中的作用,曾有云:“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diào)習此心,使之熟于道也。”[12]但是,希圣、希賢的人生“第一等事”迫使他不能不淡漠了文學的興趣,因此,中年以后其詩歌的“道學氣”逐漸加重。《明儒學案》卷十二“浙中王門學案”中有這樣一段記述:“弘正間,京師倡為詞章之學,李何擅其宗,先師更相倡和。既而棄去,社中人相與惜之。先師笑曰:使學如韓柳,不過為文人,辭如李杜,不過為詩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學,以顏閔為期,非第一等德業(yè)乎?”這是一段回憶性的文字,或有可能已經(jīng)摻揉了王畿自己的價值取向,但基本上符合王陽明的思想歷程,也足以彰顯出明中后期身處“希圣之學”語境中的讀書人一種普遍的心理緊張。
事實上,盡管湯顯祖終其一生也未能兩全,但“學道”與“為文”(“詩賦”“小詞”)這一內(nèi)在的心理張力并沒有制約他在特定人生時段的選擇,關注“性命之學”也沒有導致他對文學藝術價值的徹底否定,而當他傾心于文詞之事的時候,“性命之學”內(nèi)在的理論傾向、潛隱的“問題意識”就又自然而然地轉換成其文學作品的哲理底蘊。感性的紛發(fā)與理性的執(zhí)著,對于湯顯祖而言并非不可調(diào)和,這是因為,在以成就圣賢人格為期待的“道學”和傾其一生才華而為之的“文詞”之間,湯顯祖總在試圖找到一個平衡支點:將對人生意義的思考,轉換成寄寓著“不朽”這一價值期盼的“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