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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館閣大記”與“尚思立言”

——湯顯祖的古文理想

明中后期的正統文學領域內流派紛呈,理論爭鳴異常激烈,復古與新變的雙向互動顯示出明人高度自覺的文體意識。湯顯祖的詩文觀念既與以王世貞為代表的復古派形成明顯對立,也與努力突越常規、張揚內在性情的公安派有所不同。在一封《答張夢澤》中,湯顯祖詳細闡明了他的古文觀念和立言理想,有云:

丈書來,欲取弟長行文字以行。弟平生學為古人文字不滿百首,要不足行于世。其大致有五…弟既名位沮落,復往臨樊僻絕之路。間求文字者,多村翁寒儒小墓銘時義序耳。常自恨不得館閣典制著記。余皆小文,因自頹廢。不足行三也。不得與于館閣大記,常欲作子書自見。復自循省,必參極天人微窈,世故物情,變化無余,乃可精洞弘麗,成一家言。貧病早衰,終不能爾。時為小文,用以自嬉。不足行四也。…嗟夫夢澤,仆非衰病,尚思立言。茲已矣!微君知而好我,誰令言之,誰為聽之。極知知愛,無能為報,喟然長嘆而已。

“仆非衰病,尚思立言”,極顯悲痛之情。顯然,湯顯祖并不認為一切文字寫作都可以被視作“立言”,自己所寫“小墓銘”“時義序”不過是名位沮落后的應酬之作,又如何能體現個人對于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考?在《答李乃始》中,他又頗有些無奈地辯解說:“仆極知俗情之文必朽,而時官時人,輒干之不置,有無可如何者。偶而為之,實未嘗數受朽人之請為朽文也。然思之,亦無復能不朽者。”據以上文字,“長行文字”(或“古人文字”)事實上寄托了湯顯祖的“立言”理想,其背后所隱寓的則是精神性、倫理性生命可以“不朽”的信念。先秦以來“立言”就與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思考聯系在一起,《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云:“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曰:……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然而時世變易、歷史無常,“三不朽”對于晚明文人尤其是名位不顯者而言,真正切實可行的只有“立言”了。

據《答張夢澤》,湯顯祖曾持有一宏大的“立言”理想,這就是“館閣典制著記”,即參與朝廷制度、典章文獻的寫作。實現這一理想必須有一先決條件,即仕宦生涯的某種成功;而湯顯祖個性耿介、仕途蹇澀,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及第后拒絕了執政者的籠絡,失去進入翰林院的機會,萬歷二十九年(1601)又被朝廷以“浮躁”之名黜去,因此事實上他終生都沒有實現這一理想的機會。晚年的“自恨”固不能等同于對這些傲岸行為的反悔,但也隱約可看出湯氏內心的某種遺憾。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常欲作子書自見”。

在某些晚明文人那里,博覽諸子百家、成“一家之言”并非純粹的書齋學問,他們往往存有一重整古今知識譜系、服務于人倫社會的用世目的。比湯顯祖年長的戲曲家張鳳翼即是這樣規劃的,嘗有云:“仆自弱冠即有意用世。占畢之暇,每索《陰符》《六韜》《孫》《衛》諸書,究其端緒。”[13]然而,終其一生未能如愿。又如,焦循曾稱許與湯顯祖交游的理學家廣東安察司僉事管東溟說:“平生銳意問學,意將囊括三教,镕鑄九流,以自成一家之言,其志偉矣。”又云:“平生之學,載所為書甚具……其言閎博逶迤,詞辯蜂涌,大歸冀以西來之意密證《六經》,東魯之矩收歸二氏。以是行于己,亦以是言于人。”然而,管氏大志亦不為時人所理解,“公為人取獨立行一意,而或至以違眾駭世譏焉”[14]。湯顯祖一生泛觀博覽,興趣廣泛,時人稱其“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醫藥、卜筮、河籍、墨、兵、神經、怪牒諸書矣”[15],寫作《明復說》《貴生說》等理學文章之外,他還精研過佛、道二教的經典;晚年湯顯祖還試圖在史學方面有所貢獻,作過重修《宋史》的規劃[16]。以這樣廣博的知識背景和興趣,是有可能“成一家言”的,但湯氏卻以此為奢望,這既與他對自己才性識見、知識結構的清醒認識有關,也為仕途蹇澀、謫適邊野、偏居江右等客觀條件所限制,最終不得不放棄這一理想。

湯顯祖對自己的古文寫作并不滿意,《答董嘉生》又云:“不佞極不喜為人作詩古文序”,然而事實上,湯氏文集中此類文字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那么,又如何通過“長行文字”這種代表著立言理想的寫作形式,賦予人生“不朽”的價值和意義?湯顯祖在《答李乃始》中曾作了明確闡說,有云:

獨自循省,為文無可不朽者。漢魏六朝李唐數名家,能不朽者,亦或詩賦而已。仆于詩賦中,所謂萬有一當為丈不朽者,過而異之。文章不得秉朝家經制彝常之盛,道旨亦為三氏原委所盡,復何所厝言而言不朽?

“不朽”之文必須滿足兩方面的要求,首先是客觀的寫作條件,所謂“秉朝家經制彝常之盛”。然而,安定繁盛的朝政這一時代背景并非寫作者能做自我選擇的,再加上個人經歷的偶然性,于是,所謂“不朽”只能出現在特定的歷史時段,為特定的歷史人物所體現了。另一方面湯氏又認為,為文者即便滿足了這一客觀條件,也不一定能寫出“不朽”的傳世之作,不朽之文必須滿足第二個要求,即思想內涵的獨創性——對儒、佛、道“三氏原委”有所發展、有所豐富。當世那些身兼理學名家的館閣重臣,原本最有可能滿足這兩個條件,但湯顯祖對“館閣之文”并不滿意,接下去他又批評說:“仆觀館閣之文,大是以文懿德。第稍有規局,不能盡其才。久而才亦盡矣。然令作者能如國初宋龍門(宋濂)極其時經制彝常之盛,后此者亦莫能如其文也。”(《答李乃始》)

推重宋濂是湯顯祖參與晚明文學論爭時的一個旗幟鮮明的主張,他在《答陸君啟孝廉山陰》詩中曾極力頌揚宋濂的貢獻:“何(景明)李(夢陽)色枯薄,余子定安有?國初開日月,龍門(宋濂)實維斗。”《答張夢澤》中湯氏又認為,有明一代的古文創作近乎“每況愈下”,唯獨宋濂的貢獻不可抹殺,“我朝文字,宋學士而止。方遜志(方孝孺)已弱,李夢陽而下,至瑯邪(王世貞),氣力強弱巨細不同,等膺文爾。”《玉茗堂選集》的輯刻者沈際飛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有云:“咄咄,臨川獨推崇宋景濂先生,以其文質而古,不描頭畫角也。”[17]但是,這一闡釋只道出了浮現在表層的一些原因。

湯顯祖中年以后,為文黜落繁華、趨于質樸,宋濂文章“文質而古”,確也能迎合湯氏對于“古人文字”某些審美期待,但綜觀湯顯祖言論,其實他并非簡單地以質樸、古奧為尚。在湯顯祖看來,質樸是一種自然天成的本真之美,并非刻意追求的結果,如《答陸景鄴》所云:“談文字之病,非于有余,而于不足……古文、賦,秦西漢而下,率以不足病,無有余者……文之質,生而已成。”“質”與“文”的關系簡而言之,就是如何穩當地實現內容意蘊與文辭形式之間的平衡、互動,對此湯顯祖大抵持一種相互倚重的觀念,《與張異度》有云:“氣質為體,既寫理以入微;音采為華,復援情而極變。”宋濂為文樸質而古奧,固然是得到湯顯祖推重的一個因素,但更重要的是,這與宋濂獨特的歷史地位有關。明人視宋濂為“開國文臣之首”,其文則被視作“有明文章正宗”[18],他的文壇大宗師身份(湯氏所云“維斗”)、身為帝王師的政治地位(洪武二年宋濂除翰林學士,后官至學士承旨知制誥)、對有明一代典章制度的貢獻、任《元史》總裁官的榮耀,這些都足以使宋濂成為晚明士大夫理想的人生典范。此外,宋濂也是明初重要的居士,他熟悉佛家經典,主張將佛家的心性學說與儒家的孝道理論相互貫通,以實現“化民歸俗”“使人趨于善道”的政治倫理目的[19],這與湯顯祖對“三教”的看法也有能相互切近之處。顯然,推重“極其時經制彝常之盛”的宋濂及其文章,與湯氏“不得館閣典制著述記”(《答張夢澤》)的遺憾是能相互貫通的。

我們還注意到,宋濂曾張揚一種尊崇宋文的觀念,有云:“自秦漢以來,文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蘇氏。”[20]這也與湯顯祖的文學理想之間存在著某種契合。湯氏對明中葉以來標舉漢唐的復古主義文學思潮持嚴厲的批判態度,在南京時不但回避與文壇領袖王世貞兄弟的往來,還曾“標涂”王世貞“文賦中用事出處,及增減漢史唐詩字面處”(《答王澹生》)。他認為“漢宋文章,各極其趣者,非可易而學也。學宋文不成,不失類鶩;學漢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答王澹生》),宋代的文章之學相比于漢唐時期更為發達,“長行文字”對于法度、規矩的追求已經從感性的自覺上升到了理性的自為,初學者以宋文為規摹對象,尚有徑可尋,較之于直接取法于秦漢古文,當更容易入手。錢謙益《湯義仁先生文集序》引湯氏自述,稱其“氾濫詞曲,蕩滌放志者數年,始讀鄉先正之書,有志于曾王之學”[21],所言應有依據,鄉邦意識或許是湯顯祖推重曾鞏、王安石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更主要的是,曾鞏、王安石的古文總體而言重理致、黜情趣,這與湯顯祖要求“不朽”的“古人文字”在“道旨”方面能發揚、豐富“三氏原委”,體現出一脈相承的邏輯思路。湯顯祖推重宋濂,這對晚明清初文風的轉移產生過一定的作用,錢謙益文學觀念的轉變就得益于湯氏的啟發。湯顯祖曾經致函錢氏勸勉他:“本朝勿漫視宋景濂”[22]。錢謙益自己則聲稱:“余之從事于斯文,少自省改者有四……午未間,客從臨川來,湯若士寄聲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輿臺也。古文自有真,且從宋金華(即宋濂)著眼。’自是而指歸大定。”[23]

圍繞著對宋濂其人其文的推重,湯顯祖就這樣巧妙地從外部條件和意旨內涵兩個向度,完成了其“立言”理想的相關闡述;既對當世“以文懿德”的館閣之文作了強烈批判,又在館閣之文這種獨特的文字形式中,寄予著人生“不朽”的價值期待。

仔細推究,湯氏所欣羨的“館閣典制著記”并非純文學的范疇,更類乎傳統的泛文學或雜文學意義上的“文章”;而所謂“館閣大記”,也可以與那些為許多文人所輕視的“臺閣體”聯系在一起。明中后期不管是主導文壇復古主義這一主流話語的“七子”派作家,還是提倡抒寫內在自我、以革新姿態沖擊主流文壇的“性靈派”作家,雍容醇雅、平易典則的“館閣之文”一般而言,都是他們力圖排擠的對象,然而,湯顯祖卻明確地表示他以“與于館閣大記”為人生一大理想。這種獨特的文學抱負,既體現了湯顯祖不偶于俗、特立獨行的人格氣質,也與江右地區的歷史文化傳統有關。

渾厚、醇正的館閣文風初興于明洪武時期,與最高統治階層有意識的提倡有關[24],宋濂就是其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永樂后期至宣德、正統年間,館閣文風大盛,出現了以“三楊”為代表的一批“臺閣體”作家。臺閣體作家許多出身于翰林院,而且反映出一定的地域性特征,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周講學敘”條有云:“國初館閣,莫盛于江右,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語。”湯顯祖出仕之后,或顯或隱地流露出維護江右地域文化傳統的意識,與領袖群倫的吳地文人存在一定矛盾[25],這或許是他自恨“不得與于館閣大記”的一個潛在心理依據;而另一方面,明前中期以江右人為主體的臺閣體作家并非純粹的文墨之徒,他們秉持朝政、掌控文運,推賞宋人歐陽修、曾鞏的文風[26],又大多受到朱熹理學及其后傳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講,體現了儒家“政統”“道統”與“文統”三重理想的合一性。盡管湯顯祖對所謂“臺閣體”并沒有明顯的褒揚之辭,其“道學”理念也與正統理學有較大的差異,但以一個“儒者”關切世事的擔當意識和傳統“立言”理想的熏染,對“館閣大記”寄予厚望是不難理解的。事實上,湯顯祖對當代“以文懿德”的“館閣之文”(《答李乃始》)并不滿意,倘若他能進入翰林院,或也能如袁宗道、黃輝、陶望齡等人一樣,對古文領域的“翰林體”和“王李之學”有所改造或更新[27]

王陽明“心學”重新高揚人的超越精神和自我意識,這既為晚明士人擺脫正統意識形態的約束提供了思想基礎,也導引出一股片面崇尚主觀、偏離規范、空疏冶蕩的流弊。據有學者研究,羅汝芳雖然堅持著王學的基本精神,但另一方面,他的學說中也內蘊著一種博學通史、講求制度、考察文獻的傾向性[28],這對于晚明傲誕、空疏的士風和文風而言,或多或少地已經有所反撥了。湯顯祖鄉居后,將“立言”理想寄托于“館閣典制著記”,又推崇宋濂、考究宋史,這些既體現出他對傳統儒家理想的某些回歸,也與羅汝芳及其后學焦竑表現出趨近的學術動向[29],我們據此或可進一步管窺晚明思想動向和文學觀念的多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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