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 梁曉聲
- 17818字
- 2020-05-13 16:53:09
當晚,這位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滿懷沮喪與失落的灰暗心情,來到了她父親,也就是離休了的市委副秘書長家。
她父親住在市委大院。市委大院又分為前院和后院。前院住的是市長、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市政協主席以及一位常務副市長和常務副書記。后院住的是其余幾位副市長、市委副書記以及秘書長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副主任等一干不算頂大亦不算頂小的官員,按官職的級別,擁有著八十、七十、六十、五十平方米規格不等的單元住宅。她的父親自然是沒資格住在前院的,因為是單身,而且和她這個寶貝女兒并不住在一起,所以只在后院分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三居室住宅,和一些處級干部分到的住宅面積相等。
“怎么搞的?你臉色很不好么!”
父親一見到她,就發現了她神情頹唐,面容微腫。
她什么也沒說,換了拖鞋,進入客廳,往沙發上一坐,就開始長吁短嘆。
父親跟進了客廳,坐在她對面,瞅定她又說:“你呀你呀,你要注意啰,各方面要自律一些呢!生活內容不嚴肅、不健康,從一個人的臉上是能夠反映出來的呢!”
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雖然父女倆的住處在同一市區,但父女倆已經近兩個月沒見面了。當父親的,離休后似乎比離休前更忙了,因為在三四個中小企業掛著“顧問”或“經營指導”之類的虛職,盡管是虛職,也是需要分身有術的。不說別的,單說吃吃喝喝迎來送往這些“公關”方面的應酬,使三四個單位都覺得滿意,就相當不容易做到了。幸虧這位當父親的精力充沛,只有處在那種節奏緊張忙碌狀況下,整個人的自我感覺,各方面的自我感覺,才是最佳的。
“得啦!別跟我這兒虛頭巴腦地表演了!”
當女兒的,抓起遙控器,正欲開電視,聽了父親的話,將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摔,生氣地頂撞了一句。
“怎么?在別處窩了火,跑我這兒撒氣來了?哎,中國共產黨最優良的傳統之一,家教嚴正的傳統,沒想到在我們這一代共產黨人身上,眼看是要繼承不下去了么!女兒是可以跟父親說出你那種話的么?你是被寵慣得沒大沒小么!……”
這位當父親的,自打離休之后,說話的口吻、語調,以及說話時的面部表情,全都發生了變化。口吻變得有些無可奈何了,語調變得有些低沉蒼涼了,表情變得有些憂患重重了。全不似在其位時,滿口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仿佛下一屆改選就會當上市長或市委書記的自信的官腔了。但有一點卻不曾變——那就是官話的韻味兒。非但沒變,那種韻味兒似乎還強了。不知從何時起,總愛一開口就先加了“怎么”兩個字。而且,總愛在每句話的最后,有意無意地加上一個“么”字。如果把他的話錄下一部分,到別處去,放給與他不相識的人們聽,人們一定會錯以為,是一位中央級的大官兒的錄音。而且是爬雪山過草地經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那一批,而且不是生活中的他們的錄音,是電影或電視中的他們的錄音。這使他在某些時候和某些情況下得到格外周到的禮待和格外明顯的尊敬。比如出面接待某些外省市來的中小企業的頭頭們的時候,比如代表他所掛職的單位到外地去催討債務的時候,比如陪同他所掛職的單位的頭頭們到附近郊縣洽談合作意向的時候。以上種種時候,他會一邊像“老首長”似的矜持之至與人應酬,一邊恩賜似的遞過一張名片。名片倒也印制得樸素,字少而簡單——“離休老干部曹鴻升”,如此這般的幾個字而已。于是,那些從來也未聽說過他的尊姓大名,初次見到他的人,不禁就有點兒誠惶誠恐起來,心里還要想——多好的老干部哇,說話不急不慢的,口吻多平易哇,語調多親切哇,雖然態度有點兒持重有余,幽默不足,可別忘了人家是位老干部哇!老干部嘛,那原先的官位還低得了么?一點兒也不擺曾是大官兒的架子,這就相當不錯了。當了一輩子大官兒的人,能連點兒持重的風度和氣質都沒有么?能隨隨便便地就跟咱們些小人物想幽一默就幽一默的么?當然,在另一些時候和另一些情況下,比如在由某些現任官員主持的什么會議上,在很多熟悉他知道他當過市委副秘書長的人中,他就自覺地免開尊口了,也不恩賜似的向誰遞他那種身份朦朧的名片了。即或不得不開口應酬,語調中也絕沒有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似的“老干部”的獨特韻味兒了……
在自己家里,在女兒面前,他卻不太能有那一種自知之明,不太能板得住自己,總是想多過把癮。
然而調教得很失敗的女兒,卻往往又不買他的賬,甚至經常對他表現出極大的反感。
“爸,我說你饒了我行不行?求求你別再用你那種裝出來的腔調跟我說話了!我是你女兒哇,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過了期的身價么?你在我面前也裝個什么勁兒呀!”
女兒受折磨似的捂上了耳朵,還抗議地踢蹬了幾下雙腿。
他眨眨眼睛,敗壞了情緒,一時覺得掃興,覺得無話可說,便吸煙。
“你看你,這家讓你住得多窩囊啊!早就讓你雇個小保姆,你偏不雇!”
當女兒的,每次從她那溫馨又奢侈的小安樂窩到父親這邊兒來,總會發現值得批評的方面。這一次,心情糟糕透頂,環視四周,更覺得看哪兒哪別扭。
“瞧瞧,瞧瞧,到處是灰,你也不擦一擦!你也不是老到了什么份兒上!你是懶!爸你說你多少勤快一點兒,我偶爾回來坐一會兒,不是看著也順眼、心情也舒暢么!”
她批評起來就收不住了,仿佛這一次回來,不為別的,專為各處找父親的茬兒,沒完沒了地訓父親。
“不錯,我是懶!”當父親的火了,“你不懶,你勤快,你是我女兒,而且是我唯一的女兒,而且把我這邊兒當成你另一個家,你為什么不經常回來幫我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拆拆被褥?為什么不想著經常回來為我做幾頓愛吃的飯菜?你說我養你這么個女兒到底有什么用?”
“喲嗬!”當女兒的也火了,“爸,聽你這話,是挑我理了?”
“不錯!是挑你理!我還沒資格挑你理么?”
“你有!你多有資格啊!可我從小長到大,你關心過我么?你為我服務過么?”
“我沒為你服務,你長得大么?沒良心的東西!”
“沒有!就沒有!是我媽把我撫養大的!只有我媽才真正關心過我!”
“你媽死后,難道不是我開始為你服務的么?”
“那也不是!我媽死后,是我開始為你服務了!打我上中學時,就開始為你洗衣服了!你忘了我可沒忘!你有良心么?如今我再也不愿當你的小保姆了!你又不是雇不起!……”
說到死了的媽,當女兒的不免淚眼汪汪起來。
而當父親的,最見不得女兒因此而落的眼淚,尤其在聽了女兒那樣一番話之后。他有時也是思念亡妻的,特別是湯冷飯涼、獨枕難眠的時候。女兒的話,不僅意味著是女兒對他的譴責,似乎還意味著是女兒替亡妻對他進行譴責。在他備感官場失意、人生苦短的現在,內心里的愁苦傷感,一時間油然而生。
“好好好,算我沒良心。算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得了吧?你一進門,就不給我好臉子,又不是你一進門我就開始訓你,你倒哭什么啊?……”
他也覺得非常委屈起來。
當女兒的將臉一扭,賭氣不理他。
“小保姆,小保姆,你每次來都希望在我這兒見到一名小保姆。你知道現在雇一名小保姆,除了每月的工錢,還得管吃管用,還得經常送些小東小西衣衣物物討好著,那是一筆多大的開銷哇!”
“你這兒那兒掛閑職,每月的收入比在位時還多一兩倍,我又從不花你的,留著干啥呀?帶進棺材里去陪葬呀?”
女兒倏地朝他轉過臉,瞪著他又搶白了一句。
六十多歲的他,聽了最來氣的,便是誰把他和他的死聯系在一起的話。然而女兒說了,他卻沒火冒三丈似的。只不過愣怔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罷了。他隨即掐滅了煙,起身坐到女兒坐的那張大沙發上,拍拍女兒的肩,和顏悅色地說:“好女兒,別生氣了。不錯,我現在每月的收入,是比在位時還多一兩倍。可我總得攢一點啊,為誰攢?還不是為你攢?除了你,我還有另外一個女兒么?”
其實,這當父親的,自有當父親的打算,也可以說自有當父親的憂患。這么樣的一個女兒,將來自己更老了的時候,能指望她是床頭孝女么?指望得上么?他不過是暗暗打算著,替自己再找一位“老伴兒”。當然不是真正的“老伴兒”,他可不愿整天看見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那他倒寧肯不找,甚至寧肯死。他向往的女人的那份兒心情還相當年輕,他要替自己再找一位四十多歲五十歲以下的女人為伴,還不能是農村女人。四十多歲五十歲以下的農村寡婦,上心思找是不難找得到的,更年輕些的也是不難找得到的。而且,她們十之七八也會愿意嫁給一位曾當過市委副秘書長的半老不老的城市老頭子。但是他不愿意,怕被人笑話,畢竟他是住在市委大院里呀!雖然是后院,在外人眼里,也是市委的干部大院啊!出現在前院或后院的農村婦女是有的,但她們不是這家雇了看孩子,就是那家雇了洗衣做飯的。如果在她們中又多了一個,出出入入的,被院里的人們指著背悄悄議論——是前曹副秘書長的續弦妻子,那成了什么事兒呢?那他這位前副秘書長豈非更掉價了么?就是別人并不認為掉價,他自己也會覺得自己太掉價了啊!
可他內心里的打算,現在是不能對女兒說的。一旦說了,她非一蹦三尺地跟他這位父親鬧個天昏地暗不可。他清楚,他這位自私自利到極點又虛榮到極點的女兒,是絕不會容忍再有一位后媽的。不管是農村的還是城市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她肯定都一概地排斥、一概地嫌惡、一概地要鬧的。究竟什么時候對自己的女兒攤牌,他還沒想好,還在等待時機。
“女兒,咱們別抬杠了行不行?為你,最近我也要物色一名小保姆。我保證,今后你回到父親這邊來,父親這邊兒一定窗明幾凈,到處都規規矩矩、干干凈凈的。可,可,可雇回來了住哪兒啊?”
“她住一間臥室,你住一間臥室嘛!兩個人,三間屋還住不開啊?”
“臥室不是套間么!男主人,我又是個單身男人,和小保姆住通連的臥室,那合適么?那算是一種什么關系?不是成心給外人提供議論的口實么?……”
其實,當父親的很想扭轉話題,不談他媽的什么小保姆,卻又一時不知該朝哪一方面扭轉,又怕一旦扭轉到女兒根本不愿開口的話題上或更不投機的話題上,女兒起身便走。女兒已經兩個多月沒光臨了,惹得女兒說了些氣話,掉了幾滴眼淚,起身便走多不好哇!女兒如果不想出現在他面前,他要見上女兒一面是很不容易的。她像這座城市里的一只家雀,今天在這兒亮了相,明天可能在哪兒亮相,連她自己都是說不準的。
而在當女兒的這方面,今天晚上實在是因為沒地方可去了,沒個圈子可以相聚了,又耐不住孤寂的壓迫感和對心理的重重包圍,又不知還可以對誰去排遣內心里的沮喪與頹唐,被心理因素逼回到父親這邊的。但凡有個地方可去,她也就去那個地方,不會到父親這邊來了。至少,在父親這邊,她還可以跟父親抬杠。和先后兩個圈子里的人都結下了不解之仇,今后連抬杠都尋找不到對方了,這樣的前景是多么不美妙啊!幸虧還有一位父親活在這操蛋的世界上!幸虧在自己和父親之間,還保留著一個雇不雇小阿姨的話題。盡管不是一個雙方面很有共同語言的話題,而是一個一說起來就免不了要抬杠的話題。抬杠的話題也比沒有話題好啊!他媽的這操蛋的時代!怎么連父女之間的話題,都被掠奪得這么少了呢?
她說:“你還怕人議論啊?誰愛議論什么,讓誰議論去嘛!最不光彩,無非就是你哪天夜里把小保姆給睡了!那又怎么樣?民不舉,官不究!議論也白議論!只要你睡了人家但別虧待人家,興許小保姆還樂不得的吶!……”
當父親的,聽著女兒的話,一愣一愣的。側目瞅著自己的女兒,如同一只老猩猩瞅著一只小猴崽子,覺著很像是和自己血脈相承的同類,但又似乎那么陌生。
他真想抬起手臂朝房門一指,大吼一聲——滾!
哪有當女兒的,跟自己的父親說這種話的啊!
“爸你想,那不是倒好了么?”
“那,怎么個好法兒?”
“起碼,不用我整天惦著你的飲食起居了,有人替我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你,整天惦著我的么?”
“那還用問?除了我,這世上還有哪一個人會整天惦著你?”
其實,當女兒的,內心里也有自己的憂患,不回到父親這邊兒沒有,一回到父親這邊兒就有了。她之所以每次見到父親,都催促著父親趕快雇一名小阿姨,乃是因為生怕父親哪天突然向她聲明,已經為她找下了一位后媽。她認為,對于她的六十多歲的父親,如果能將一名小阿姨的心籠絡住了,那是和再找一位續弦的妻子沒什么本質區別的。不就是買菜做飯、端茶倒水、洗洗涮涮、同床共枕這些居家之事和男女之事么?一名“全包”的小阿姨,就義務感和“服務”質量而言,完全可能比一位續弦的妻子更高。而最主要的是,對于她自己,一名小阿姨比一位法律承認的后媽,將來更好對付也更好打發一些,所謂將來,當然是指她的父親死了以后。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折價買下的,她巴望著由自己來繼承。父親這兒摟那兒摟,少說已經摟了十幾萬了。以目前這種速度和效益來估計,到死那天,三四十萬八成也不止了!她當然也巴望著由自己來繼承的。雖然她口口聲聲表白著自己不需要不稀罕父親的錢,但那是指千兒八百的小錢兒。大宗的錢,她還是很需要還是很稀罕的。花別的男人的錢,總不如花自己的錢方便和心安理得吧?倘若父親死了,一位后媽還活著,這套房子,這大宗一筆的錢,能否歸到自己名下不就兩說著了么?只怕是免不了要和后媽打一場驚天動地的持久官司吧?但若是一位小阿姨,不就好對付好打發多了么?慷慨大方地拍給兩萬元——喏,拿去,另找人家或回老家去吧!肯定哪一個農村姑娘都會很識趣的。不識趣也能嚇倒她。不識趣?除了當月工錢一分也不多給!陪我爸睡過許多年覺?那你跟我爸討公道去!那是你愿意!下賤!活該!可對付一位后媽,就不能這么說了啊!……
這父女二人,在這一個夜晚,斗著嘴,抬著杠,既互相揣摸著心思,又都將自己的心思盡量隱藏著;既企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親情與骨血的慰藉,又是那么彼此厭煩,想很親也親不大起來;既不愿多盡些關懷對方照顧對方的義務和責任,又非常希望在此時此刻,在彼此都備覺孤獨寂寞的這會兒,獲得對方的由衷的關懷……
這父女二人,在這一個夜晚,經過一番斗嘴一番抬杠后,是都更加認清對方對自己的真實心理,也都更加認清自己對自己的骨肉親人所懷的心理了!
于是他們都從內心里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它包含著自己對自己的陰暗心理的羞慚,自己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淪落處境的憐憫,也包含著對于對方的陰暗心理的憤怒,以及對于對方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的憐憫……
于是他們都開始努力克制著自己對于對方的不滿和隱忍著的憤怒。都知道,如果再不克制,如果自己根本喪失了這一種克制力,那么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將同時喪失掉最后一個,有時還是能夠彼此由衷地關懷一下、體貼一下、吐露些苦悶和委屈的人了。
“女兒,你受到了傷害是不是?被傷害得不輕是不是?你甭瞞我,甭打算騙我。說出來,對爸說出來吧。說出來了,你至少心里邊會舒暢點兒。嗯?”
當父親的,研究地注視著女兒的臉,懇切地詢問著。
“他們合起伙來欺負我……”
當女兒的,經這一問,眼圈又紅了。
“他們?他們是誰們?”
“還能有誰們?后院兒那些王八蛋狗崽子!”
當父親的聽了這樣的回答,默默抓起煙盒,又吸著了一支煙。
當女兒的,也和父親對著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霧起來。
“首先,你不要打擊面兒那么寬。后院兒人家的子女,并不都是些王八蛋狗崽子。有的很正派,很有出息。沒出息的,依仗他們老子的權勢胡作非為的,或者整天醉生夢死的,是少數,只不過那么七八個。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要經常和他們攪在一起,可你一向把我的告誡當成耳旁風,每天不和他們聚一聚,就失魂落魄似的。你能一輩子和他們變成一家人么?你能靠了他們永久地供你吃喝玩樂,養活你一生么?”
當父親的心想,隨著女兒的年齡一天比一天大,自己教育女兒的機會,分明將一天比一天少了。從前教育得不夠,現在再根本不教育,那么自己豈非真真是枉為人父了么?他時時有種預感——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說不定哪天會跌很大的跟頭。如果僅僅是跌很大的跟頭,還則罷了,同時還丟很大的人、現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煩的話,那么也就等于自己跟著丟很大的人、現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煩了!這種預感近來是越加強烈了!它逐漸形成著一種對自己的潛伏的威脅似的,使自己常常處在對生活對日子的不明確的恐懼之中……
女兒聽了他的批評,并未立刻瞪起眼反唇相譏。
她只不過強詞奪理地嘟噥了一句:“我不跟他們攪在一起,還能跟誰攪在一起?”
當父親的皺起眉說:“跟后院兒那些很正派、很有出息的子女多交往交往不好么?會有損你的形象么?”
當父親的,那一種明顯的、批評性的口吻中,甚而摻雜進了暗諷的成分。
當女兒的聽了出來,卻仍難能可貴地克制著,依然地容忍著并未發作。這時的她,情緒和心態都平靜了許多。她想,又何必不趁機向父親討教某些人生的迷惘、困惑和疑問呢?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么!除了自己的父親,她還能向誰去討教活法呢?
“他們瞧不起我!”
她強詞奪理地替自己辯護著,語氣雖然咄咄的,表情卻變得溫良恭儉讓了。所以她的話,在當父親的聽來,除了是一種強詞奪理的自我辯護,再不意味著別的,更不意味著是頂撞。在他這位父親面前,她一向是難得表現出這么大的虛心這么好的涵養的。這一點鼓勵了當父親的,他指間夾著煙,站了起來,沉思地在房中來回踱著……
當女兒的,抬起頭,期待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仿佛一個找不到家的小女孩兒,在派出所那種地方期待地滿懷希望地望著一位民警似的。
終于,父親在她面前站定了。
“說說看,那些壞小子怎么欺負你了。”
“爸,你還問這么詳細干什么啊!欺負就是欺負了唄!反正你怎么想象都不過分……”
“是這樣……好吧,那么我就不問了。你,現在開始問我吧。”
“我問你什么啊!”
“想問什么就問什么。我是你父親,你問什么都不應該覺得羞恥,問吧!”
“我……沒什么可問的……”
“真沒什么可問的?”
“嗯。”
“那么,女兒,你給我老老實實聽著——你今年已經過了二十四周歲,差三個月零十八天,就二十五周歲了,對不?”
她不禁一怔。暗暗掐算后,驚訝于父親對自己的生日竟記得如此清楚。
“對不對?”
“對……”
“你看你,你實際上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這就意味著,你已經到了應該將自己當成一個女人看待的年齡了。可你受了大的委屈,被人合伙欺辱了,同原先的一個人際圈子徹底地鬧翻了——是這樣吧?”
“嗯……”
“于是你感到孤獨、窩囊、氣憤,還很沮喪,還很頹唐,還心灰意懶。可是,當你的父親想要指點你怎樣從目前的迷津之中自拔出來的時候,你卻不知問什么好!你這不是越長大越變得愚鈍了么?”
當女兒的,漸漸垂下了頭。
當父親的,則又開始踱來踱去。他沉思著,斟酌著準確的詞句,吸一口煙,說幾句話。
“好好聽著。你早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該有一定的頭腦了,應該從一些大的方面,明白一些大的道理和世事變遷了。對于咱們中國人,一個特殊的時代已經來臨了。開始是悄悄來臨的,一般人是感覺不到它的來臨的。當然,你也是感覺不到的。連父親這樣的人,也只能影影綽綽地感覺到而已。可現在,它已經向咱們中國人逼得很近很近了,也不是悄悄的了,而是大張旗鼓的了。如果一個中國人,還渾然不覺似的麻木著,還沉湎于眼前的某些小享受小享樂之中,那他今后活得窩囊、活得窮酸、活得一無所有、活得沒人愛搭理沒人同情沒人可憐,那就只能怪他自己當初活得糊涂了。那就只能怨自己,只能是活該倒霉的事了。這一個大張旗鼓地到來的時代,有什么特征呢?不同的人,能有種種根據說出它的種種不同特征。那都是些膚淺之談。如果真有誰對你說過了,你也壓根兒不必認真思考他們說得對與不對。但是,今天,爸爸卻要告訴你知道它的最本質的、最主要的,也是最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金錢在咱們中國的作用和特權,將越來越上升為最本質的作用和最本質的特權。此前官員們手中的權力,在咱們中國的作用和特權,將越來越下降為次要的作用和價值!不要許久,當干部的人,將意味著是沒多大出息的人了!明白不?……”
當女兒的,在父親侃侃而談之時,始終盯著父親的臉,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聽得不可謂不認真,豈止認真,還很有些虔誠。簡直可以認為她一直始終是在洗耳恭聽。可是她卻越聽越糊涂,未免是太顯得離題萬里,也太超出于她一向的思想水平了!
她搖了搖頭。
“你搖頭干什么?你還不明白?你呀你呀!你說你哪點兒像是我的女兒?我和你媽,也不是近親結婚么!也不是一對兒弱智夫妻么!你媽懷著你的時候,也沒服過什么可能導致胎兒大腦損傷的藥物么!……”
“爸!……”
“爸說得那么明白,你卻還不明白!那么你現在瞧著我。對,瞧著!你瞧著的這個,這個這個……”
他一時想不到一個最準確的名詞來自己意指自己,手臂焦躁地在空中揮動了一下。
“老男人!”
當女兒的這時倒顯得反應快捷了,脫口而出三個簡練得不能再簡練的字,說出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兒。
“我……老了么?……”
“爸你以為你還年輕啊?”
“是啊是啊,不年輕了。老了!好吧,那就算是一個老男人吧。你瞧著的這個老男人,在中國,尤其在咱們這一座城市,又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
“嗯?什么都不是?怎么能說什么都不是呢?是高干么!明明是高干么!……”
“離十三級還差半級吶!七品芝麻官兒。何況你已經退休了……”
“那也是高干嘛!國家的干部級別中法定了的高干么!最低一級的高干也是高干么!享受高干待遇就是高干么!從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那一天開始,多少中國人,尤其是男人,一代又一代的,將熬成一個小小的高干,也就是十三級、廳局級,當成人生最得意的目標孜孜追求,那真是鍥而不舍、百折不撓。有多少人,懷著這一種野心,見風使舵,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左右奉迎,期期艾艾,忍辱負重地熬到最終的關頭,也就是被年齡線這一根無情的大棒從官場上一群群一批批地驅趕下來那一天為止,還是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幾年前,爸參加了一次全市處級干部大會,在文化宮召開的,樓上樓下,黑壓壓地全坐滿了人,那才叫座無虛席。爸爸當時還在位,有幸坐在了臺上。望著臺下三千多顆腦袋,禿頂的,半禿頂的,白了發的,半白了發的,你知爸爸當時坐在臺上心中產生了一種什么感想?……”
“悲壯?……”
“對!說得對!悲壯!就僥幸地比臺下的那些人高出半級,爸爸就坐在臺上了。那三千多人中,有幾個還能再往高了混半級,熬到像爸爸一樣——副司局級享受司局級待遇?百分之一都不到!盡管連百分之一的提拔比例還不到,比大學升學率的比例還低兩個百分點,可他們都還在死乞白賴地熬著、盼著、渴望著。可想而知,那么微乎其微的機會一旦出現在他們之間,還不像一根骨頭扔進了餓狗群里啊?從那一天起,爸爸就有點兒瞧不起只能當官,一條道兒貓著腰跑到黑的男人了!
“爸,你也瞧不起過自己么?”
女兒瞇起眼注視著父親,目光是那么坦率。
“這個么,爸知道,你內心里是有點兒瞧不起爸爸的,覺著爸爸沒能耐,官兒還做得太小。可實話告訴你,爸卻從來沒有瞧不起自己過。真的!……”
“為什么?”
“你想想,爸爸能從一個小小的辦事員,熬成科長,熬成處長,熬到今天這一步,一無靠山,二無后臺,已經實屬不易了,已經是一個大大的幸運者了……”
“可這又給你帶來了什么呢?”
輪到當父親的瞇起眼睛注視著女兒了。
“爸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不過是……”
當女兒的,仿佛覺得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很罪過的話,被父親注意得有幾分惴惴不安起來。
“我沒生氣。你看我像生氣的樣子么?我明明沒生氣么!我也沒別的意思。你問得好,好極了,一矢中的,問到了正題上。可這又給爸帶來了什么呢?無非這一套房子的居住權,連享受專車的資格都沒混到!回頭看,爸自己看自己走過來的這一條人生路,內心里也充滿了悲壯之感啊!好比古戲里唱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看眼前,那就不是悲壯,而是悲切了!二十多歲的大款,三十多歲的老板,現如今不是多極了么?爸爸這位當過市委副秘書長的,共產黨的離了休的司局級干部,竟淪落到了給他們打工,靠他們施舍點兒灰色收入的下場。不這么著又能怎么著?靠共產黨每月發給我的那點兒離休金,物價這么上漲,爸的日子還能指望過得體面么?人家坐的車,比市長省長們坐的車高級多了。人家吃喝玩樂,那叫瀟灑!市長省長們如果也那么吃喝玩樂,就叫腐敗!人家一把生意賺的錢,比市長省長們加一塊兒幾年的工資多得多,市長省長們也想有那么多錢的話,就只有受賄只有貪污!這還是拿市長省長們跟人家比,不是拿爸爸這樣的老男人跟人家比。爸爸還有資格拿自己跟人家比么?你想想,爸爸每次將些出租汽車票據什么的拿去讓人家報銷的時候,心里邊那是一種什么樣兒的感覺?那跟自己是一個討小錢兒的聽差差不多的呀!……”
當父親的,說到激動處悲切處,眼角竟溢出了淚,語調竟哽咽了……
“爸,你坐下吧。你坐下慢慢兒說,我虛心聽著就是。我先給你沏杯茶……”
在中國,在這一座城市,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這一個盛夏的夜晚,這一位中國共產黨的前市委副秘書長,這一位被女人坦言為“老男人”的離了休的準司局級干部,第一次,在自己缺少起碼道德教誨的、任性的、吃喝玩樂慣了的,說娼妓不是娼妓、不是娼妓又跟娼妓差不多的女兒面前,將自己剖白為一個當代的老可憐蟲。而那女兒的心,被父親的這一種剖白震顫了,隨之深深地被感動了。由衷地,第一次對父親產生了一種大的惻隱和憐憫。
她起身為父親倒了一杯茶,輕輕放在茶幾上。
“爸,你坐呀……”
當父親的,終于緩緩落座了。他端起茶杯,雙手捂持著,盯著在杯中沉浮的茶葉,又陷入了沉思。
女兒也在他身旁坐下了,輕輕偎向他。
女兒說:“爸,你又不想說了?”
當父親的緩緩側轉臉看著女兒,欲言又止。是的,他不想說了。有些話,有些見解,他一時還很難斷定,一旦對女兒說了,究竟算是一種教誨,抑或意味著是一種教唆……
“爸,我還要聽嘛!”
“真的還要聽?”
“真的啊!”
當父親的,無聲地深飲了一口茶,仍雙手捂持著茶杯,終于又開口了:“那么,既然我女兒還要我說,爸爸就接著說。你看,現在全中國都在嚷嚷著、歡呼著,要進入一個商品經濟的時代,唯恐進入不了一個商品經濟的時代似的。爸爸沒學過什么社會發展史,但是憑一條老狗一樣的敏銳嗅覺和一只鷹一樣的明察秋毫的眼睛,嗅到了這個時代的氣味兒——那就是金錢萬能!金錢至上!咱們這個家后邊那條街上,不就是一幢離休高干樓么?早市不就在那條街上么?爸爸每天散步時,都順便逛逛早市,不買什么東西也愛逛。每次都會碰到那么幾位比爸爸更老的老男人,前省長、前市長、前省市委書記什么的,都曾是些可敬畏的、說一不二的、一句話決定別人一生升遷的人物。起碼,對爸爸而言,他們曾是些那樣的人物。爸爸這一輩子,就是唯他們馬首是瞻,仰他們的鼻息混過來的。可他們如今,一朝失權,比爸爸還不如,連想掛到哪兒當個‘顧問’什么的,都沒個地方可掛。原先還可以給現任的官員們當‘顧問’,可如今中央取消這一條了。他們離休后,也就幾乎什么價值什么作為都沒有了。單就這一點而言,晚景比爸爸還不如啊!他們那一種失落啊,就不用詳說了,都寫在他們那一張張老臉上吶!買東西的時候,他們也要在攤床前挑肥揀瘦的,也要嘟嘟噥噥地嫌貴,也要和小販兒角角分分地砍價兒,臉紅脖子粗地爭斤論兩。為什么?覺著錢不夠花的了!沒權了,還有錢,照樣貴族。可是沒權了,也沒大筆的錢存著,就貴族不起來了。非要擺出貴族的模樣,那也是生撐著在裝相兒!現如今在位的官兒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就吸取教訓了。一朝權在手,能與錢字交換多少次,就暗中交換多少次,能交換多大的價兒,就暗中交換多大的價兒。當然,這非常冒險。可這時代本身,就是一個逼迫形形色色的各階層的人們爭相冒險的時代啊!過去是,他們利用職權,安排自己的子女當干部。科長處長主任什么的,當上之后,鼓勵子女們學自己的樣兒。現如今他們不了。他們利用職權,安排自己的子女們去干最賺錢的行當,這個公司那個公司,為子女們一路鋪墊,一路開綠燈。地皮、房地產、期貨、股票、緊俏物資、開發區域,這些方面,他們的子女都大顯身手過。連他們自己都明白了,權不過是一種短期價值。如果不謀私利,幾乎就等于對自己沒有什么特殊的價值。連他們自己都明白了,金錢才具有長久的、終生受用不盡的、實實在在的價值。不就是住房問題么?有錢可以買別墅么!不就是汽車么?有錢可以買最好的么!可你啊你啊,我的女兒啊!……”
“爸,你看你,又扯到我身上來了!……”
“我說了這么多,歸根結底,還不是說給你聽的么?不往你身上扯,往誰身上扯?你中毒不淺啊!”
“我中什么毒了?我不就是有點兒好玩樂、好享受、性自由化了些么?”
“我并非是指責你那些方面。人嘛,不趁著年輕時玩樂玩樂,享受享受,到了爸這種年紀,還有什么好玩樂的?還有什么好享受的?再說什么又叫性自由化呢?時代不同了么,觀念變化了么!爸腦筋不僵化,性解放爸爸也是能接受的。依爸的看法,思想解放也應當包括性解放么!否則思想解放的含意就不夠全面么!總之爸要批評你指責你的,不是這些不足論道的方面。爸說你中毒不淺,那是說你中官權觀念的毒不淺。豈止是不淺,簡直可說太深了。中國的政治體制,必定是要向民主化演變的。一民主化了,就將想當一輩子官兒的人的道兒,給徹底堵死了!剩下的也就是現存的這些官本位的既得利益者們吧。他們死絕了,中國就再不會有一輩子當官兒的人了!好比當今報上常說歌星們那句話——各領風騷三五年。三五年一撥三五年一撥,當官的人輪番換。人們恐怕還來不及熟悉他們的姓名,他們就不得不卸任離職了。連他們都將是這樣了,更不要提他們那些子子女女了。可你呢,還對這個時代的發展前景渾然不覺。還整天跟些個紈绔的干部子女勾搭連環的,執迷不悟。一旦和他們鬧翻了,仿佛就沒法兒活了似的。多沒出息!另一方面,就在我們周圍的生活里,產生了不少的有錢人,被老百姓們叫作款爺的那些人。有的是幾十萬元的款爺,有的是幾百萬元的款爺。他們是絕不受政治體制的影響的,一旦成了富人,那就到什么時候都是富人了。除非這國家搞第三次國內革命,共了他們的產,否則他們將祖祖輩輩是富人,而且會越來越富。錢對富人們的可靠性、可依賴性,比權對官兒們的可靠性、可依賴性,要大得多、長久得多!可你眼中至今只有官兒們和他們的某些子女們,心里卻沒有富人們的位置和他們的子女們的位置。與一位擁有幾百萬元的款爺相比,一位市長算什么?一位省長也不算什么!對于一位你這樣的、二十四五歲、正當好年華的漂亮姑娘,一位擁有幾百萬元的款爺的兒子更適合做丈夫、做情夫,還是一位市長或省長的兒子更適合做丈夫、做情夫,那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么?……”
當父親的這一番話,說得當女兒的啞口無言,默默地,相當認真地反省起來。
她反省了一會兒,低聲問父親:“爸,我是不是錯過了不少機會啊?”
當父親的,以惋惜不已的口吻說:“那還用問么!你還記不記得,有次我引見你認識一個青年,可人家邀你跳舞,你卻冷落人家……”
“他個子也太矮了!才一米六多一點兒。按現在的說法兒,不到一米七,那就是半殘廢!……”
“可他父親是南方一家私人公司的老板,有兩個多億的資產!他對你可是一見鐘情的啊!如果他成了你丈夫,那你現在過的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前院后院那些所謂干部子女,要不羨慕死你才怪呢!要不都主動地攀附你巴結你才怪呢!那你就是對爸爸盡了最大的孝心了!那爸爸也就犯不著六十多歲了,又去給別人打工啦!到你老公公的公司去謀個體體面面的職,每月名正言順地開上幾千元錢不好?……”
“如果……如果我現在不嫌他太矮了,當年的事兒,還能重提么爸?”
“重提什么呀!人家早結婚了!找了一個在酒吧做招待的四川妹子。你后悔了是不?等你醒過味兒來,等你后悔了,黃花菜都涼了。人家才不像你!人家心目中沒有社會等級這一套陳腐觀念。人家只要女方身條好,臉盤兒漂亮,床上床下看著愉悅!聽說去年喜得貴子,把公公婆婆高興得心花怒放!不說這件事兒了。一說起這件事兒,連爸爸都替你后悔!還有那位香港的閻先生……”
“他都五十多歲了!再說他在香港有家,有太太……”
“不錯,他是五十多歲了,是在香港有家,有太太,那又怎么樣?可人家在香港有三家商店!人家是帶著合同書和一百來萬美元,到咱們這座城市來找投資代理人的!人家為什么通過我專請你一個人吃飯?還不是對你感興趣,有那種意思?可跟你定的死死的日子,到那一天你卻沒赴約!害得人家等了你兩個多小時!你這不等于是成心涮人家么!可惜爸爸老了,又是男的,不符合人家物色代理人的條件。如果人家相中了我,我還當的什么市委副秘書長啊!一百來萬美元當年那就是一千多萬人民幣呀!人家的意思你還不明白么?人家就是要在大陸物色一位二房太太么!否則人家干嗎打算把一千多萬交給你?有一千多萬元的先決條件,你做人家二房還覺著掉價呀?是二房又不是三房四房,又不是公開的二房,不過是暗地里的二房,掉你什么價啊?又能損失你點兒什么啊?反正如果真那樣了,作為你的父親,我這位當年的市委副秘書長,只會替自己的女兒感到萬分慶幸,絕不會替自己的女兒感到掉價的!……”
“爸,當年這件事兒,提起來我可有點兒冤枉。我不是成心涮人家閻先生的。前一天晚上,我被邀到郊區去玩兒,玩晚了,就被……被強挽留著住下了……”
“那,呼你的BP機,你怎么連電話都不回?回了我也好替你向人家解釋解釋,再改定日子么!”
“BP機讓他們從我身上給搶去,藏起來了!”
“難怪的難怪的!你跟那些紈绔子弟整日鬼混,想好就好得穿一條褲子還嫌肥,想睡找個地方就當床,你就不覺得掉價了么?僅僅是掉價不掉價的問題么?他們明明是占你的便宜么!他們給過你什么實際的好處?他們的父親,都是有兩億多個人資產的人么?他們能拿出一千多萬給你,放心地讓你做他們的代理人么?對于你,這不明明是上趕著無償地奉獻自身的吃虧事么?你吃虧的時候多了!你吃虧吃大了!他們斷送了你千載難逢的一次良機,你怎么恨他們都是不過分的!……”
“爸,我現在是非常恨他們!”
“別跟我說這種話!這于事無補!既安慰不了你自己,也安慰不了我,你的父親!你知道我有時怎么想?我常想我有的要不是女兒,是一個兒子,那多好!那怎么的,我在位的時候,也可以利用職權,將兒子介紹到哪一家香港或臺灣或外國的大老板手下當一名親信,那我也不至于給國內一些粗鄙的暴發戶去當什么‘顧問’,看他們的眼色行事了!我都六十多歲了,落到這般凄惶的地步,我心里就不覺得掉價了么?”
“爸!……”
“別打斷我。給我老老實實地聽著。爸早就想教誨你了!以前你不給我這種機會。今天既蒙你這個獨生女兒賞臉,給了我這種機會,就求你耐心一點兒,聽我把要說的話都說完吧!……”
當父親的,眼中撲簌簌滾落下兩顆淚珠。他的心境,仿佛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眼見一位不爭氣的少主人,整日地沉湎于花天酒地,又一向壓制著他的勸諫之言。今天可算趕上少主人情緒由劣漸漸轉佳,表現出了極難能可貴的耐性,給予了他當面細說端詳的機會和資格,怎能不把心里早就憋不住非說不可的話,一股腦兒全都傾吐為快呢?他那兩顆老淚,包含有“總算盼到這一天了”的悲愴與欣慰相混雜的心理成分。
“我前面說的那些話,女兒你都聽進去了?”
“爸我聽進去了。”
“真的?”
“真的。”
“聽懂了?”
“聽懂了。”
“悟出點兒什么來了?”
“悟出點什么來了。”
“那好,現在該對你說正題了。”
“剛才說的還不是正題?”
“那還能算是正題?現在該對你說的,才是正題。”
“爸你說吧。你今天晚上說的,女兒全都要永久地記在心里!”
“對,這才像是爸的女兒。這才像是一個懂事的好女兒。爸現在要教誨你的道理是——在中國,在目前這么一個時代,一個女人,只要她但凡有幾分姿色,她都算是趕上了女人最容易成功的好時代。她的姿色,好比這個時代最最貴重的商品。黃金貴重是么?但男人們要買了黃金首飾,討好地送給漂亮的女人。珠寶和鉆戒貴重是不?可有哪一個男人,是為了自己而喜歡珠寶和鉆戒的呢?同樣,他們也要買了送給他們所討好的女人。過去的年代不行。男人們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能力。因為他們沒錢,所以,女人們有這個命,也沒這個福,漂亮也是白漂亮。你爸這一輩子,見過的漂亮女人不少。她們的選擇,也不過就是嫁給個機關小干部,科長什么的。你媽當年就很漂亮,還不是嫁給了我這個當年的副科長。那年代,年輕的副科長都不多,四十歲以前當上處長的都少有。那真是漂亮女人們普遍貶值的年代啊!可如今是漂亮的女人們身價百倍的年代。如果很漂亮,就能嫁給很有錢的男人。如果非常漂亮,就能嫁給非常有錢的男人。如果極其漂亮,就能嫁給極其有錢的男人。嫁給了他們,女人的一生,就可保很富貴,非常富貴,甚至極其富貴了。女人們的三親六戚,也就跟著享榮華富貴了……”
當女兒的,被父親的話,說得非常神往起來,眼睛不但瞪得特別大,而且雙眸熠熠閃光。
當父親的,這時端詳起女兒來。
“爸,你這么盯著我看干什么呀!……”
當女兒的,被盯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當父親的,仍盯看著女兒,語重心長地又說:“女兒啊,爸爸非常客觀地認為,你算不上是極其漂亮的女人,但你也不僅僅是漂亮的女人。你化妝得當的話,夠得上是很漂亮的女人了。那么,你就應該意識到,你的漂亮,是你最雄厚的資本,是你最優越的資格。你不能再浪費你的資本,整天跟那些沒出息的紈绔的干部子弟鬼混,那就等于是在極大地浪費你的資本,就等于首先降低了自己的資格,就等于是在對自己犯罪,也是在對你的父親犯罪。今后,你要用眼睛去發現和尋找那些有錢的男人。他們是一點兒也不難發現和尋找的,其實就存在于我們周圍的生活里。你如果僅僅俘虜了一個有錢的男人,那意味著你經營和推銷自己的漂亮并不成功。因為你本可以俘虜住一個很有錢的男人的。好比老百姓常說的那句話——駱駝賤賣了一匹馬的價。你如果俘虜了一個極其有錢的男人,那當然就是你的成功你的幸運了。因為你還夠不上極其漂亮,只不過很漂亮,是你碰上了標準不高的男人。現如今漂亮的女人身價百倍,有錢的男人也變得大大地狡猾了。但是再狡猾的某個有錢的男人,最終還是要被某個漂亮的女人所俘虜。這又好比童話故事里所說的——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女兒,你完全可以將現時代,想象成一個童話大時代。在這一個空前摩登的童話大時代里,幾乎每一天,都在上演著狐貍和獵手、漂亮的女人和有錢的男人之間的話劇。幾乎每一天,都有許多筆美貌和金錢之間的交易成功。你不要辜負了這個時代啊!你一旦發現尋找到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也就是一個和你的很漂亮相匹配的男人,你就要有充分的信心最后徹底俘虜他……”
“可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他已經結婚了呢?不是每一個有錢的男人都是單身漢呀!”
“愚蠢!這是一個愚蠢之極的問題。你管他是不是單身漢呀!”
“可……你剛才不是說,要時刻準備著嫁給他們么?”
“對‘嫁’這個字,你要做廣義的理解么!俘虜住他們,不是和實際上嫁給了他們一個樣么?傍牢他們不放,使他們想擺脫你也沒法兒擺脫,也不忍擺脫,也不舍得擺脫,不是和實際上嫁給他們差不多么?再說,有幾個漂亮的女人,嫁給有錢的男人,是圖他們一表人才、英俊儒雅?上帝是非常公允的,有錢的男人,又有幾個稱得上一表人才、英俊儒雅、風流倜儻的?上帝既然已經賜給他們前一方面了,一般而言,也就不會同時還賜給他們后一方面了。又非常有錢又非常英俊又年紀輕輕的男人,只有瓊瑤的小說里才有,只有美國好萊塢的早期電影里才有。與他們的財產和金錢擁有量相比,他們本人是不值得評說的,可能還是些對女人很沒意思的男人!但話又說回來,甘蔗沒有兩頭甜。男人們大致上都是一樣的東西。依我看來,對于女人,尤其是被稱為花容月貌的女人,他們之間的區別,僅僅在于他們各自到底有多高的社會地位和到底有多少錢?僅有地位沒有錢,那地位對男人有什么用?對女人又有什么用?而且,金錢本身即能支撐一種地位。誰敢說一位世界級大富豪的社會地位比一位總統或總理低多少?誰敢說他們的妻子過的生活之奢華肯定比不上一位王后?再說這世上剩下的國王已經不多了。總統或總理們是要換屆的,下野的總統或總理們的生活,也不過就比中產階級們的生活稍高一點兒。而大富豪們的財產,卻可以子子孫孫傳下去。他們從子孫后代們身上,仍體會到一種財產帶來的巨大的滿足和驕傲……”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在這一座城市,在這一個夜晚,中國末級高干中的這一位前市委副秘書長,耐心可嘉地,苦口婆心地,三娘教子般地,以一大番又一大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的話,向他自己那沉湎于燈紅酒綠恣肆享樂之生活難以自拔的女兒,灌輸著赤裸裸的拜金主義的“新思想”。我們之所以謂其曰“新思想”,乃因為,于他而言,有著的的確確的“反思”成分和傾向,可以認為就是一堂現身說法的家教課。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的話,真是說得又明白又透徹,然而也說得相當粗鄙。這一位當父親的共產黨人,本身就沒有多高的文化,所以也只能那么去說。又因為離休之后,倍感失落,話中就充滿了對官僚體制的輕蔑和發泄。于是更顯出他那拜金主義的“新思想”的赤裸裸的說服力。何況,對于他那同樣沒有多高的文化,領悟力有限的女兒,話說得過分含蓄,點到為止是不行的。那他的女兒還將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的諄諄教誨就絲毫也不起作用了……
這一堂“家教課”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之久。
當女兒的從他那兒離開的時候,心情好多了,仿佛兩次遭男人們合伙奸淫的事,不曾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一樣了。那他媽的有什么?——她想,誰一生還沒犯過幾次浪費了什么東西的錯誤呢?何況我的青春我的容貌,并不會因為兩次浪費就縮短了就改變了。就算那并非我的主觀因素導致的錯誤,是他們對我的資本的掠奪對我的資格的踐踏吧,我不依然如我父親所肯定的那樣,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么?知錯便改就是了嘛!拜拜了親愛的“白馬王子”們!拜拜了過去那些糊糊涂涂的快樂的日子和時光!從現在開始,我要學著做一名好獵手了,專獵有錢的男人們!……
她的父親還讓她帶走了一本書——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左拉的《娜娜》。囑咐她,不,是異常嚴肅地要求她,指示她——至少通讀三遍。某些章節還替她做了標記,要求她保證精讀,并預先告知她,萬勿受結尾的影響。
他并非一個喜歡看書的男人,更非一位喜歡藏書的父親。不過家中確曾有過不少書,是他的亡妻當初嫁給他時隨身帶來的最主要的“嫁妝”之一部分。“文革”中他已熬到了副處長的位置,某天夜里他從妻子身旁悄悄爬起,一本一本地將那些書塞入爐膛內燒掉。只剩下《娜娜》幸免。因為它當時不在書架上,而在她的枕下。她不但曾是一位敬業的很受人尊敬的中學校長,還曾是一位很有才氣的外國文學的業余研究者和評論者。她對愛彌爾·左拉“嚴肅而堅決地揭示人物內心里的污濁”的文學信條,曾寫下過非常獨到的見解。
她像左拉一樣,以“嚴肅而堅決”的態度捍衛了她的最主要的“嫁妝”,她的全部書中僅存的《娜娜》。從那一夜起,他們再沒有過性生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個主宰對他變相背叛妻子的行徑做出了嚴厲的制裁。制裁的方式就是使她變成了一位性冷淡的妻子。于她那方面,覺得丈夫偷偷燒掉的不僅是書,而是她自己,結果《娜娜》成了她以后生活中的“隱形伴侶”。我們指的當然是左拉的名著,而非這名著中那個叫“娜娜”的,以“男人的荒唐和墮落為生”的妓女。
至于為什么,在她死后,他沒有讓這一本她活著時手不釋卷的書成為她的陪葬物,是疏忽,還是另有某種心理使然,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不愛看書的中國男人,這位前市委副秘書長,一生中只讀過兩本書。其一是四卷合一本的《毛澤東選集》,其二便是《娜娜》了。而且,都是在通讀了一遍后,又精讀了一遍的。他對前者的一句話書評是——“最了解中國老百姓的人,非毛澤東莫屬。”他對后者的一句話書評是——“對女人和金錢的關系闡述得最精當的男人,非左拉莫屬。”
女兒帶著《娜娜》回到自己那個溫馨的安樂窩之后,并沒按照他的指示從頭讀起。恰恰相反,她有些急不可待地看的是最后一頁:
……但露茜,布朗什和卡羅尼娜還沒有邁出房間的時候,羅絲最后又望望整個屋子,看看里面是否整齊。她把窗簾拉上,接著又想到那盞臺燈很不合適,應該點一根蠟燭,于是就點亮了壁爐上的銅燭臺,將它放在尸體旁邊的床頭柜上。一道亮光突然照亮死者的臉。可怕!女人們哆哆嗦嗦地逃了出去。
“啊!她的樣子變了,她的樣子變了!”最后走出來的羅絲·米儂自言自語。
她走了出來,把門關上。在明亮的燭光中,娜娜被孤零零地仰面朝天地扔在那兒。房間成了停尸房,娜娜則成了一堆膿血和腐肉,被拋棄在墊子上。一個接一個的膿疤已經腐蝕了整個面孔,它們干癟了,塌了下去。如同一堆發了霉的灰色泥土,使臉完全改變了形狀,五官難以分辨。左眼已經全部陷在膿水中,右眼還半睜著,好像一個被腐爛的黑洞。鼻子上在滲著膿液。半邊臉上有一塊淡紅色的硬痂,侵入到嘴里,使嘴巴歪著,變成一個丑陋難看的笑容。在死亡帶來的這張可怕而難看的面孔上,只有美麗的頭發,依然像陽光一樣燦爛,仿佛是一瀉而下的金色波濤。愛神正在腐爛。她從陰溝和腐尸中所吸入的毒素,她曾經用來毒害許多人的酵素,現在仿佛毒害了自己,腐蝕了她自己的臉。
屋子里已經空空如也。一陣狂風,仿佛夾帶著怒氣,從大街上升起,鼓起窗簾。
“進軍柏林!進軍柏林!進軍柏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