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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收獲文學榜·短篇卷·午夜的海晏縣大街

索南才讓(《收獲》2023年第2期)

推薦語

一匹馬是在牧場上吃草還是在賽道上奔馳,一個人是單純按自己心意生活還是順從世俗的潮流,放蕩不羈的少年騎手該如何同體制內的警察姐姐相處?似醉似醒、如夢如實之間,純真失落的惆悵與憂傷,不經意地流瀉而出,體現出作者在瑣碎平實的日常書寫中萃取詩意瞬間的能力,就像從米谷和清泉中釀造出味道綿軟而后勁渾厚的酒,這是天然之眼,無我之文,亦是自然之情,共通之理。(劉大先)

從家里出發,乘坐裝馬的廂車到了海晏縣,先去了阿克敦巴酒店,那里有小白在等著我們。因為疫情,他從成都回來后已經在此隔離了十四天,今天他拿回自由,要請我們喝酒。在他的房間里,我們四個人聊了一會兒賽馬會,步行去“裕豐樓”吃飯。酒是八十二塊錢一瓶的汾酒,喝得盡興。等散場出來已是午夜了,海晏縣街面上空無一人,四月的夜游風將每一棟樓都拂塵一遍,也在我們身上久久流連,我打著酒嗝,沿海湖大道朝汽車站方向前行。右邊荒地上高高的兩堆鋼鐵建筑材料,發出又澀又銳的哨音,我走向那頂綠色的工地帳篷,似乎某個聲音吸引了我,我觀察帳篷里面的熱鬧,也許是覺得有趣吧,走了進去,我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聲音,進來后發現只有兩個女人,她們很友好地看著我,無聲地詢問。我扶住帳篷的鋼管立柱,眼前不再那么暈眩了。

你是送外賣的嗎?戴藍色棒球帽的女人說,但看起來不像,你是來找人嗎?

他不是外賣。你有什么事?另一個長得漂亮的問。

我打開雙臂,我手里沒有東西。

我說對吧,他看起來不像送外賣的。你喝酒了吧?漂亮女人朝帳篷門口張望一下,目光回到我身上。你喝了很多酒吧,臉紅得像屁股。她一說完,好像在等待這句話,帽子女人發出沉厚的笑聲,笑得眼淚出來了。這會兒我才發現她們也喝了酒。她們身前的小方桌上有一個酒瓶和幾個紙杯。我讓自己顯得自然一些,觀察她們,然后有些高興。她們醉得比我厲害,而且和我一樣,她們也在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一些。但她們沒有做到,反而變得更壞了。她們不自然地扭捏著,好像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動。

我們的朋友買夜宵去了。帽子女嫵媚一笑。他們會帶酒回來,你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吧。漂亮女人也點點頭,用眼神鼓勵我不用不好意思。

我就是進來看看,我剛剛吃完飯。我在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但馬上又站起來。進來了兩個男人,大個子披著頭發,不友善地審視我,在等待解釋;小個子將提著的夜宵和兩瓶酒放在桌子上,朝我轉過來一張木頭臉,我聽見了最好聽的男聲。老兄,你有什么事?他說。我進來是想休息一會兒。我說,我被風暈暈乎乎地吹進來了。然后不等他們再說,我離開了帳篷。走了一段路后,我犯起迷糊,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跟他倆說話。但沒關系,我很難受的狀態好了很多。我接著朝汽車站的方向走,心里有點火氣,現在,他們肯定在嘲笑我。沒關系,盡管笑好了,我笑別人那么多,已不在意別人笑我了。我走了幾百米,被風一陣陣吹,覺得清醒了,但我知道到了明天,我很可能已把這段經歷忘得干干凈凈。按照以往的經驗,我會這樣的。這種情況叫斷片,好像一部電影中間有一部分被切掉了,可能很重要,但卻沒有太大影響。我又走了幾百米,汽車站可以看見了,隔著馬路,我能看見汽車站前面停著的五輛車,其中的一輛是我的。我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為了點一根煙,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拉起衣襟摁打火機。這時候,一輛警車停在我面前,我數了數,下來四個警察。其中一個女警察很眼熟,我多打量兩眼,認出來了。她說,弟弟,你在這里干什么?她蹲在我前面,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三個警察都在這一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我在抽煙啊。我說,這么晚了,你還在巡邏。我瞟著這三個警察,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居然出現了驕傲的情緒。

不是巡邏,我們執勤剛回來。你起來,我送你回去。她說。

不用,我取個鑰匙就回家。我利索地站起來。

你到哪里取鑰匙?

我指了指小停車場。我把鑰匙忘在車里了,已經好幾天了,我今天剛從牧區下來。我說。

你要開車嗎?她說,千萬別動車。你覺得我傻嗎?

我送你回去。她堅持說。

真不用,你放心吧。我說,我到了家給你信息。

這時一個男警察問她,你弟弟住在哪兒啊?

就是這棟樓。我說,六單元。你們忙去吧,我走了。

你回家去。姐姐說。

抽個煙也要警察管。我說。

別這樣說,我們在管治安。一個警察說。那么請問,我有什么錯?

你快回去吧。姐姐說,我們走吧。

等這輛警車拐過街角后,我坐下,重新點了一根煙,慢慢抽著。等了差不多二十分,她從政府大樓前面的人行道上走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她說。

我也知道你會回來。我說。

你真不回家嗎?

我要回家,但先要取鑰匙。

你要是想喝,我陪你喝點。姐姐說。接著我們去了她家,就在汽車站后面的青花小區里,這是海晏縣最大的小區。我不知道我們喝酒了沒有,反正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在她床上醒來,她已經上班去了。微信里有她的一條信息:昨晚,我們又發生了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做姐弟嗎?你為什么這樣?你違約了。我在她家的冰箱里找到一盒牛奶,一口氣喝干。她這樣說可真沒意思,顯得矯情又做作。我回復她:我什么也不記得,再說我也沒有違約。我們沒有規定成為姐弟后不能發生關系。我離開她家小區,很快坐進了我的豐田卡羅拉里面,一陣比醉著時更嚴重的頭暈目眩,不太清楚接下來要干什么。我一定有事要做,但不會太要緊,這件事正在回來找我,我抽煙,慢慢等著。第三根快要抽完時,它來了。我得去賽馬場,我的馬——海王——在那里,他們幾個也在那里訓練馬,興致高昂。比較前幾年,我對賽馬的態度越來越散漫,這件事在沒完沒了地給我痛苦。我對海王也不再費心耗時地訓練了。認識姐姐之前,如果我有十個故事的話,九個跟馬和賽馬會有關。我很認真地對待賽馬,不會拿馬開玩笑。現在我對自己的態度感到奇怪,我想我還沒有想清楚,可我卻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好像我被吊在半空,上摸不著天,下踩不到地。

再有幾天,年度“金長鬃”賽馬會在海晏縣蒙古大營賽馬場舉辦。這是重量級的比賽,如果算上虎頭蛇尾的那一屆,海晏縣“金長鬃”已經在十年里舉辦七屆了。疫情突發的二〇二〇年取消了,第二年差一點取消,最后雖然照常舉行,但規模大幅度縮水,弄得像本縣的交流賽一樣,因為外面的馬一匹也不讓進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參加比賽的馬總共只有六十幾匹,又被分成七八個項目,幾乎所有的馬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因為每個項目都取前六名,八個項目下來就是四十八個獎。太丟人了!不過今年的這一屆到目前為止,外縣的、外州的甚至外省的比賽馬,該來的都來了,這幾日蒙古大營賽馬場很熱鬧,訓練日夜不絕。

給姐姐打了個電話。她沒接,一分鐘后,回復微信:什么事?在開會。今天忙。她將我要說的話全部堵死了,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在縣醫院的十字路口,我臨時起意,向右駛向公安局,院子里停著三輛警車,全部四門敞開,有幾個警察在擦車,其中一個認出了我,說這不是弟弟嗎,來找你姐姐?我說我不是你弟弟,當然也不是你哥哥。他說你說話挺沖的,是對我們警察不滿意?我說沒有的事,我最愛警察叔叔。他說昨晚你就陰陽怪氣的,你有什么事?我說我沒有事,在警察叔叔的保護下,我活得很安逸。他說是吧,你能有這覺悟,我很為你姐姐高興,不然她太冤了。我說不用你操心我姐姐,麻煩你了。他說我覺得我們可能會成為一家人,我覺得我有可能會成為你姐夫。我說你有種再說一遍。他說你捏著拳頭想干嘛,想打我?你想清楚,打警察可是重罪。我說有種你脫了這層保護殼,我對你有個整法。

其他幾人攪黃了我們的沖突,打發我去找姐姐。我回到車里,繞著升旗臺轉了三圈,離開了。我從蒙古大營停車場的后門進入賽馬場,迎面撞來一片沙土,我避開,走到就近的水泥看臺坐下。賽場中有十幾匹走馬以勻速鍛煉著,蹄子掏起來的黃沙揚打著肚皮。不知道是什么人出的主意,賽道里鋪滿了黃沙,足有一尺厚,跑得再快的馬到這樣的場地里也是英雄落難。這種賽道和草地根本沒法比,沒有了最激烈的速度較量,觀看激情也會大打折扣。暈眩的感覺還沒有過去,我看見華丹朝我招手的樣子,有點像劈開在風中的紙人,輕乎乎地搖擺,我真擔心他癱倒在沙子里,被馬蹄踩成碎屑。但一晃眼,我躲避了一下陽光的嫵媚撩人,他便已經牽著馬站在我鼻子跟前。他說你咋的了兄弟?我說沒事,就是難受。他說你他媽看起來明明就有事的樣子,裝什么?我站起來,一拳搗在他眼窩里,那股憋著的怨氣隨之噴出。我對他笑一下。他慢慢地抬起手,捂著眼睛,慢慢蹲下去,哦哦叫喚。小白來了,站在一邊,掏出手機拍視頻,一邊說,瞧瞧,老八打人了,受害者是華丹小王子,你們快來看啊,就在入口這里。接著他給華丹拍了兩張照片,對我說,我發到我們八大山人的群里了,嘿嘿,他怎么你了?華丹說,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就給了我一拳,你這人怎么回事,你他媽真有病啊?我的眼睛怎么樣?小白上前細細一瞧,說,沒事,敷上雞蛋,一天就好了。華丹揪住我的頭發說,你這個斷掌,看看我的眼睛,我怎么你了?我說你再他媽他媽的我還打你。華丹說你再動我一下試試?再碰我一下,我們絕交。小白勸道,別呀別呀,你氣不過就還他一拳,老八你站好。我擺擺手,說,海王呢?華丹說去你媽的海王。

我們繞過大半個賽馬場,到了主席臺的背后,這里亂糟糟地扎著幾十個尖頂小帳篷或旅游帳篷,幾乎所有的帳篷門口都有一個結實而碩大的拴馬柱,幾乎大部分拴馬柱上都拴著一匹馬,每一匹馬都有一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裝著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代表著一個象征性的開始和結局。多可笑啊,現在一匹馬可以代替填充一個人的大部分生活,必要的時候,甚至是全部的生活。我看見我的后白蹄棗紅馬,海王,這位閣下等著我去訓練它。它精神萎靡,虛著一條后腿假寢的樣子,這一刻顯得那么面目可憎。可它何辜呢?受苦受難的是它,我卻好像感同身受的樣子,何必呢?我興味索然地解開海王的韁繩,牽著它離開帳篷區。華丹問我去哪里,我揮揮手,決定以后再不賽馬了。我騎著海王走出體育場,在車旁猶豫了一下,然后將鑰匙扔在車頂。總有一個人會把車送回來的。我打算騎著海王回家。這一回——從今往后——它再也不是專門比賽的馬了,它回歸本初——成為我的一雙腳……連接我的身體,即便我們不能血肉相連精神共棲,至少也要拋開其他的羈絆變得純粹一些。我們回家,去把日子過安穩。賽馬場……見鬼去吧!

走之前,我想去跟姐姐打一聲招呼。我幾個月不會聯系她了,或者因為這一步的離開,我們就此打住,真正分開。我沒覺得占了她便宜。看樣子她很快會有新感情了,我其實蠻樂意不打擾她,悄悄地退場。早在她搞出姐弟鬧劇之前,我已經對這段沒頭沒腦的戀情感到厭倦,可是我不能說——其實是不敢說——她當警察將銳利之氣用得精光,轉而在生活里軟弱得一塌糊涂,我怕我說了她繃不住。但我沒想到她也有這想法,她從未表現出來過。那次,天亮了,我們同時醒來,外面灰色的天空急雨澎湃,房間里潮熱難忍,但我們都懶洋洋的,一下都懶得動。她突然提出來改變一下我們的關系。我問怎么個改變法?她說就是換成另外一種關系,比如姐弟關系。我說姐弟?為什么不是兄妹?她說你覺得合適嗎?至少……要是我大你三歲,而不是八歲,我也愿意。我說這和年齡沒關系。她說那和什么有關系?我說跟心理年齡有關系。她說不管什么吧,反正現在我們的關系不好,很別扭,我們轉換一下看看吧。你笑什么?她瞪著我。我說沒啥,一想到要叫你姐姐我就開心。她說你開心就好,其實我一直想當你姐姐的,卻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成為情人了。我說我們不能算是情人吧。她說那是什么,我連情人也算不上嗎?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想了想,說,是比情人更親近的關系。她說是什么關系?我說我也不知道。

接著這個對話是在當天晚上,那個秋夜像初雪一樣消融得無聲無息。我們懷揣莫名復雜的心情,在新開張的酒館里喝了啤酒,出來時,駛經海晏縣的一列火車準時響起了凌晨的汽笛。那聲音帶著長途奔波后哮喘般的疲憊,卻依然在夜空中強有力地推進過來,有一種直搗人心的決絕。這聲音戳進心里,諳熟地找到最佳位置,引發震顫。我閉上眼睛,幾乎在奢望得到一種給予,又或者是想專注于什么。我呆立在空蕩蕩的大街中央,以冥想的姿態在等待、在接受。我想我這可憐的一點余燼,剩有一點顏色的余燼還能再獲燃燒的機會……空寂的大街直條條像一根大鐵棍,我和她依偎著走,彼此提供感情上的暖意。我們回憶到三年前初次請她吃飯,然后送她回家。我提議到廣場上去散散步。她不愿意,說這么晚了,要不改天吧?我說別呀,我會送你回去的。在廣場黃銅浮雕的背后,我抱住她,吻了她。

那時候,她還是鄉上的一個戶籍民警,我因為分戶口的事情去找她,前前后后好幾次,得到她分內分外的諸多幫助,心里很感激,多次想表達謝意,都被婉拒。后來她說,從我第一次找她開始,她就已經察覺到我的不懷好意了。但是后來我還是屈服了,我以為自己會不為所動呢。我說這怎么能叫屈服呢,難道不是情投意合了嗎?她說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她從開始便不看好結果。

我們的關系發展既平順又不著邊際,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見面。我知道她很忙,但我不忙,除了賽馬,我平常只在清晨訓練海王的那三個小時忙一點,爾后幾乎無事可干。我有很多時候一整天都睡覺刷手機,即便這樣我也沒去找她,我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有或無都可以,就那么一個狀態。我們打電話和視頻,我說我忙得要死要活,她表示理解。畢竟是在為自己的事業而奮斗嘛。她說。我不明白她真的如此理解還是暗含諷意。我跟她說過賽馬是我的一項事業,有極好的前景。但她并不認可,她不太懂這一行,一臉不以為然,說嚴格劃分的話,這是娛樂。我說難道娛樂事業不是事業了嗎?你將那么多靠娛樂為生的人置于何地?她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們再沒有談論這個話題。

我在公安局對面的那片保護林邊上下馬,將海王拴在圍欄桿子上。這會兒,公安局門口有很多人,他們好像要去訓練,穿著防彈服。我不卑不亢地走進大院,在這些人中找她。她下了兩個臺階,朝我走過來,步子遲疑,有些邁不開腿的意思,但很快調整了。她的表情正常,但心里肯定很不高興。她在說話前先眺望了一眼海王。我說,我要回家了。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說回家?你不賽馬了嗎?我說以后再也不賽馬了,我來跟你道別。她一怔,說再也不賽馬了?那好啊,真好。她真的在為我感到高興,我心里很溫暖,有些后悔這樣來找她,想說的話又不想說了。我本來想說我們就此結束,這是最好的方式,因為我再不會穿得干干凈凈的來縣城,來約會了。一旦不賽馬了,那么多理由破滅于虛無,都找不到痕跡。當我們下一次見面,會純粹為一個牧人和一個警察,而不是情人或者姐弟。我們往大門外面走,我說,我可能有幾個月時間不能來找你了,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忙。以前不覺得有事,現在想法一改變,發現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由此可見,對待事物我們沒有客觀,甚至沒有真正的正確,都是自以為是的正確。她點點頭,說也許吧,我不會想這些,再說也沒有時間去想,我每天忙得頭發都沒時間洗。她笑吟吟地瞧我一眼,說你放心,我會去看你的,帶著好吃的去看你。我說不用的,你那么忙,有時間好好休息,美容、睡覺、或者逛街買衣服啥的,你有多長時間沒有逛街了?她說怎么,你不歡迎我去,你是要甩了我嗎?我說你不是很早就把我甩了嗎,怎么說這種話?她說是啊,可是你又找回來了,我們又發生關系了,所以現在我們其實又變成了從前的關系,你在裝糊涂?我說有這個必要嗎?她說怎么沒有?我又不是小姐,不是你想睡一覺就可以睡的,既然又睡了,那就好好地睡下去。我說你不是有很多追求者嗎?剛才就有一位警察叔叔想當我姐夫呢,我看你一點也不寂寞,有很多人爭著搶著要當我姐夫。她說小王八蛋。我說你到底有幾個追求者?發展到什么地步了?她氣得臉漲紅,就差眼淚掉下來。我說好了好了,我說句實話好像十惡不赦似的,既然你想繼續,我求之不得,這醋不算白吃。她說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得意,覺得我很在乎你?我說你現在越來越不要臉了,有意思嗎?她說你不用狡辯,我一看你表情就知道你是這么想的,你是不是已經很煩我了?我說等什么時候你來看我了,我們再慢慢說,到時我們會有很多時間,我們做愛后說。她說其實你的能耐沒什么大不了。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做過對比了?她轉身走了。她走得很帶勁,一身制服英姿颯爽,我覺得她真不賴,并且越來越優秀了。所以好像我剛才的話說得有些不成體統。

我突然想起從昨天下午開始,海王就沒有喝過水,它渴得直嘬樹皮。我牽著它繞開樹林,去北面的河邊。這里的草地和樹林用網圍欄一片一片分割開,成了好些單位的責任林。我找到一個被人用鉗子剪開的豁口進去。草地上的牛糞很多,一看就是奶牛的屎。附近的養牛人,為了吃點好草也是拼了。我聽說都是晚上趕著牛來偷吃這些草的,天快亮了回去擠奶。這些牛已經改變了生活作息,把反芻歇腿的時間放在白天了。海王咕咚咕咚喝水時,我想起來這片河邊的草地,想當年是我們每年夏末來交淘汰羊時的駐扎地。那是九幾年的時候,我跟著大人們來過兩次,一次是十一歲,一次是十四歲。后一次我偷偷溜出去,在縣城街道上逛了一下午,觀看了好幾個商店里的貨品,翻了畜產公司的大圍墻。那紅磚墻雖然很高但不平滑,很輕易就上去了。我是去找姑姑的,先在大門口喊了半天,沒人應。但翻墻進去也沒找到她,整個大院子里所有房間一個人也沒有。我看見一輛三輪自行車,好奇地騎上去,費了很大的功夫才控制住方向。在這個空蕩蕩的超大院子里,我騎了兩個小時后再次翻墻離去。我回憶了一下當年住過的具體位置,大概在更往上一點,醫院的背后。那里曾經有一大片平房民居,如今拆得凈光,修了一條寬整的柏油路,伴有一條人行道,活動筋骨的人不斷絕。這是一個輕松的環境,我在草地里躺了兩個小時,讓海王吃了個半飽。為了應對明天的比賽,海王已經兩天沒有吃草了,用精心準備的飼料維持著體能。它的肚皮使勁朝內收縮,貼入脊骨,身體又細又長,真像那種攆兔子的瘦狗。現在退出,它可以放開肚皮去吃草了,以后我再不會限制它吃東西,它結束了運動員的生涯,有權放縱自己得到快樂,吃出一個肥墩墩的大肚皮。以后無論它想吃什么,我都當是對它之前遭受磨難的補償。我騎著海王,沿著河往上游走,找到了當年駐扎過的地方,這兒已然是一片刻意造出來的濕地了,有兩只瘦母羊死在泥汪里,為了活命吸干了毛發里的營養,依然擋不住命運的宿輪。這里修了一條彎彎繞繞朝更上游去的木質棧道,被曬得脆生生的。海王的馬掌和木板碰撞叮鈴作響。路過兩個散步的女人,話,喂,這是人散步的地方,不是賽馬場,你走錯了吧?咦,你不是昨晚那個人嗎?我俯視下去,果然是那兩個女人。今天她們正常得很,穿著一模一樣的長裙子。帽子女戴著太陽鏡,仰頭和我說話,你在這里干什么?你記得我們嗎?我看漂亮的女人,她盯著海王晃動趕蒼蠅的耳朵出神。當然記得,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我說。那你在這里干嘛?她摘下太陽鏡,亮出臉上最好看的眼睛。哦,我在回家,我說。你住在哪兒啊?她也將目光落放在海王的耳朵上。海王的耳朵是最好的馬耳朵,有棱有形有靈活,我想它的靈氣重點體現在這耳朵上。我下了馬。我家在凱熱。我說。哦,那個村我去過。漂亮女人終于說話了,在大山根里是不是?我去過那里的一個牧家樂,老板是一個胖子,你認識嗎?當然認識,我們是發小。我說。但他家做的菜不好吃,肉也不好吃,煮得太軟了。她說。有機會請你來我家吃肉。我說。可以嗎?你有膽子請兩個年輕女人去家里?她很懷疑我的誠意。咱們定個時間吧,我來接你們。我說。你今天先別回去了,晚上請你喝酒,就在那個帳篷里。昨晚挺不好意思的,那兩個人是我弟弟和他朋友。漂亮女人說。帽子女也說是啊,你別走了,我們先請你喝酒了才好意思去你家吃肉啊。既然這樣,這頓酒無論如何也是要喝的,不然你們會覺得我只是在說客套話。晚上幾點?我說。七點吧,不要吃飯來,我們會準備的。帽子女說。我們走到了八駿馬銅雕像前,她們分別和海王照了幾張照片,和我也照了。我和漂亮女人站在一起時,挨得更近一些。胳膊和胳膊結實地挨在一起,相互傳遞熱能。我們添加了微信,她倆繼續往前散步,我因為古怪的心理作祟,沒有同行,說有事要辦,騎著海王返回到它吃水的地方,一時間,不知道該干什么。但我想我應該躲得更遠一些,以免她們回來時看見。我還有四五個小時需要消磨。我騎著海王,繞了一個遠路來到海晏縣產業孵化園區,經過這兩棟低趴的黃色建筑,朝銀天賓館走去。海王的蹄子嘚嘚清脆地敲擊建設路嶄新的柏油路面。看見早保的“新世紀汽車行”了。我的豐田卡羅拉就是在這里買的。早保從前是修理摩托車的,他發跡很快,叫人吃驚。也許是水到渠成。我想了想,覺得機會對每個人還是公平的,不能因為別人混得好就起怨惡念頭。正在建設的全民健身中心的外面,草木葳蕤。有五六匹馬在吃草,各個相距幾十米,長長的覓繩拴著它們。海王好奇地看它們,歪著腦袋,身子走偏了。它想到下面去,下去之后很可能會和其中一匹打一仗。我拽了拽它,它不太愿意搭理我。下面的馬叫了起來,嘶鳴著。海王精神抖擻,我已經拽不住它了。快到那匹叫喊的馬跟前時,海王已經激動得直噴粗氣,一副傻逼的樣子。這時候它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個霸主,要宣示權威了。兒馬就是這毛病,易沖動、愛打架、動不動想表現。但這里沒有母馬,對方也是一匹兒馬,同樣情緒激烈,迫不及待地想和海王打仗。勢不可違,我尋了個機會跳下來,扔開韁繩,走開一些距離,看它們的好戲。它們彼此噴氣聞嗅,抬前蹄試探幾番,然后不再耽擱,立身打了起來。

它們結束得很快,幾乎是我一個哈欠的功夫,海王已經回到我跟前。它倒也沒有受傷,興許是發泄得很好,它的眼神也柔和了,顯得心滿意足。我們沒再到馬路上去,我牽著它,在這塊縣城郊區的草地里走了一陣子,一直走到駕校的大院子旁邊。這里新開了一家面館,我將海王丟在草地里,穿過馬路。真慘啊,一只狗被碾死在路面上,我好好的食欲,一下子惡心沒了。在店門口,在吃與不吃之間糾結了一會兒。服務員從吧臺里面觀察我,三個練車的小姐姐從駕校大門出來,唧唧咕咕說話。我跟隨她們進去,要了一碗炸醬面。但腦海中的那團尸肉揮之不去,我有些驚疑不定,按道理我不太可能會被這樣的小場面沖擊,這種事發生在人身上的我都見過,但現在我卻在這里覺得難受。我面對著馬路坐著,越過馬路,稍稍坐直身子便可以看見海王,它又去那匹兒馬那里了。身后的三個小姐姐,聊練車的事,還有對拿到駕照的憧憬。我聽出來除了一個,其他兩位都是科目二掛科的,她們更擔心考試,對那個還沒有考過的說一旦你第一次沒考過去,那么第二次難度將是第一次的十倍,因為你心理問題更難對付。我想起自己的駕照考試,一次性全部通過,沒有遇到她們說的那種心理難關。我拿到駕照半年后就有了現在這輛車,并且很快便因為駕駛違規被罰。我去交警事務辦理中心交罰款扣分,給我辦理業務的是她的姐姐。那時候我和她還不認識。我想起來正是因為之前見過她姐姐,所以那天在派出所,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她,我盯著她看。她說你干嘛?我說我見過你,但想不起來了。她說笑話,我天天在這里你當然見過我。我說我是第一次在這里見到你,但我之前絕對在另外一個地方見過你。當然我還是想起來了這種熟悉感覺來自哪里,也知道了那是她姐姐。我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好像說過一些對比她們姐妹的話,還稍稍惹她不高興了。她姐姐是最反對我們交往的人。幾乎從一開始,她便看不起我,盡管我和她姐姐的接觸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幾回,但我還是很明顯感覺到了她有一種將人嚴格劃分等級并以此來對待的習慣。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大部分人的問題,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向她那樣表現得既真誠又認真,似乎這是她生活得有意義的準則,她在全力維護。現在,我們的關系變化了,我用不著難堪,可以心平氣和地想想,覺得反對或許真有道理,她妹妹的工作越來越好,前途光明,而我和幾年前比沒多大變化,依然是一個騎著馬做白日夢的人,即便我現在從夢中醒來,也不覺得我進步了。我以后還能干什么呢?除了老老實實生活,還有什么呢?我剛剛把自己的夢想掐死,并且表現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海王吃飽喝足,肚子溜圓。我們準時到了約定的帳房門口,將海王的韁繩拴在一條鋼管上。帳房里面的人聽到動靜走出來,是昨晚那個大個子男人。嗨呀了一聲,老兄,你這匹馬是比賽的吧?好身板啊。他嘖嘖稱奇。以后不是了。我說。咋不是了?他圍著海王轉了一圈。好馬呀,這身體比例實在太棒了,他說。我不再賽馬,要回家去牧羊了,我說。什么?用這么好的馬去放羊?老兄,你是在糟蹋它呀。他大為惋惜地去摸海王的脖頸兒。你怎知道它愿意比賽呢,我知道,它早就累了,早就不想比賽了。我說。可是你看看它,它的價值就在賽場上,你是它的主兒,這事你得替它做主啊。他說。我又不是它的宗教,我以后再不會替它做主的。我說。嘿,不管怎么說,這匹好馬真真切切是你的。他沒再糾纏這事。

帳房里收拾得很干凈,地上鋪著的是藍色的地革(昨天晚上我沒發現),床上是藍色四件套,從生活氣息來判斷,這個帳房里已經有人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了。邀請我的兩位女士都在,對我很熱情,我和她們握了手,坐到床對面的塑料椅上。這里的四把塑料四種顏色,我坐的是黃色的,覺得般配我的膚色,漂亮女士也坐上了很搭配她的白色椅子,但橘黃色椅子和藍色椅子被坐錯了。我覺得帽子女士應該坐橘黃色椅子,而把藍椅子讓給大個子男士。我看著他們坐在我對面,心里十分別扭,好幾次想脫口而出,想讓他們換一下,可這顯得很蠢,我不太樂意在漂亮女士面前做這種事。我轉過頭去看漂亮女士,她莞爾一笑,說我們的飯菜正在來的路上。“裕豐樓”的菜,可以吧?大個子男士說酒是丹葛爾古城的青稞老酒,二十年份,好得很,等會兒你好好品品。我說好的,感謝你們的盛情款待。他說客氣了,在工地帳篷里招待你,怠慢了。我說怎么會,帳篷是我的家。他說你這匹馬退役,實在可惜,我看它年齡不大。他重又提起海王。我說它七歲。它退役,其實也是一種回歸。他贊同地點點頭,不錯,也的確是一種安全的回歸。他看向漂亮女人,說闖過這兩年的苦難,才真心明白開心和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帽子女士給我們倒了茶水,吁著氣說,所以我們就要把健康和開心加倍體驗,我打算不再結婚了。漂亮女士和她對視一眼,說這樣很好,你不必受到拖累了,你完全是屬于你自己的。等下我們要為此干一杯。大個子男士站起來,擋住了整個帳房的門,高聲說,也要為我們的相識干一杯。他深情地看眼漂亮女士,轉而對我說,人生無常,多折騰也沒有好下場,還是平平淡淡實實在在好。漂亮女士眉目含情朝他一笑。我喝了幾口水,這是幾個受了傷的人或者是假裝受了傷的人,在比試誰有資格說最痛苦的話。他們亂糟糟的聲音中,我分外覺得自己是那個坦然于云端的人,俯瞰著這條被各種聲音清洗過的街道。

酒菜被真正的外賣小哥送來,擺上小方桌。我將茶杯放在腳底下,因為實在沒有地方放了,桌上擺了十個塑料打包盒,呈金字塔往上壘著。酒是好酒,我們連碰三杯,喝干滿滿一紙杯。我們相互通報了姓名,我說為我們的相識干杯。我們便聊出了共同的親戚。世界真小,每六個人里面就有一個親戚。我們從日益嚴重的交通整頓聊到遍布所有重要道路口的攝像頭,聊到個人隱私、不能破除的案子、沒有結果的追問、絕望的吶喊、擔憂會被制裁的日子……然后我說,我有一個朋友在當警察。再聊了一會兒,我們發現說的又是同一個人。大個子男士說,她是我表妹。而且現在,我知道你是誰了。我點點頭,說是啊,但我從來不知道你。他說我妹妹不會說這些的,但我知道你。我說是啊,你知道。這層關系讓我們接下來的交流不那么順利了,本來我們聊得非常好。他嘗試回到之前的狀態,但其實是他變得有些怪,似乎不太確定應該把我放在一個什么位置上。帽子女士摟著漂亮女士的脖子哭哭啼啼,又開心起來,一一和我們碰杯,我想我們應該喝了有四五斤酒。外面黑黝黝的,已經很晚了。帳篷里的燈光開始昏暗起來了,我望著夜晚,想著姐姐,一頭栽進憂郁里。每當我喝醉了,便愈加想念姐姐。那些我們的記憶,也愈加清晰。

我離開帳篷,牽著海王再次行走在空蕪的街面上。我想起來三年前,我賽馬得到第二名,姐姐給我和海王慶祝。她給海王的脖子上搭上高級紅綢緞,請我吃飯。那是在街另一頭。我們聊得特別開心,我幾乎可以確定,她動了和我結婚的念頭。這一晃眼,我們霧一樣的感情,慢慢退散著。我低著頭,默默地走累了,在馬路牙子坐下,點了煙。灰暗的路面在無限展開,仿佛一片深邃的海水。我突然心有所感地抬頭,姐姐她站定在面前,不言不語地看著我。我伸伸手,明白這是幻覺,但我仍然高興她來了。我看著她,害怕一晃眼,她就不見了。我把海王的韁繩遞給她。她牽著海王,對我凝眸一笑,轉身離開。他們親昵地依偎著,漸漸融入彼此的影子,漸漸融入水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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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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