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書名: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作者名: 梁曉聲本章字數(shù): 26431字更新時間: 2020-05-13 16:53:09
當女兒的,和父親一樣,更是個從來也不摸書的人。此前連一本可以叫作“小說”的書都沒讀過,即使是被叫作“黃色小說”的書也沒讀過。因為她尤其用不著讀那樣的書,她的生活內(nèi)容早已和那樣的書的內(nèi)容差不了多少,只不過她將她的生活內(nèi)容理解為“享受生活”罷了。她只偶爾翻翻什么婦女雜志、服裝雜志和明星畫冊而已,因為婦女雜志中幾乎期期都有美容欄目和和乳腺癌、子宮癌、卵巢癌方面的早期預防小常識。她愛美而又有“恐癌癥”。她熱衷于名牌服裝新潮服裝同時又有很強烈的明星崇拜心理,可以說是一個超齡的“追星族”。
《娜娜》的最后一頁將她嚇壞了。世界上恐怕只有極少數(shù)的女人才喜歡自然主義的文學傾向,她們要么是文學理論研究者要么是潛在的心理變態(tài)者。她被嚇壞了是極其自然的事,她是那么怕死尤其怕死得很丑陋。
“寫這一本書的外國佬,肯定是和女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想,就將《娜娜》合上,塞入枕下了。
結(jié)果她夜里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恐怖的夢。夢中的情形和書中的形容很相似,而自己就是那具被所有的人都拋棄的美麗過的女尸……
她從恐怖的惡夢中掙扎醒來時,已是上午九點來鐘了。她不無后怕地回憶她所做過的惡夢,于是憶起了《娜娜》,從枕下將它抽了出來。
難怪父親告誡我不要受結(jié)尾的影響。那就讓我聽從父親的話,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從頭讀吧!她想,這本書中肯定對于我是有些經(jīng)驗之談的,否則父親不會那么鄭重那么嚴肅地指示我讀它……
于是她賴在床上,吸著一支煙,耐心地讀起了她第一次捧在手上的這一本小說。上午明媚的陽光投入室內(nèi),照在床上,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長到二十四五歲,她第一次體驗到,原來讀書也可以成為一種特殊的享受,一種美妙的時光。
……舞臺深處的浮云分開了,現(xiàn)出愛神。十八歲的娜娜竟那樣高大健壯!她套著一件女神的白色長裙,金黃的長發(fā)自然而然地披散在肩膀上,帶著笑意,大膽鎮(zhèn)定地走向臺口。接著,她開始演唱主題歌:
當愛神在傍晚閑蕩的時候……
男人們舉起了望遠鏡。當這一段歌詞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唱不上去了。她知道她肯定唱不到底。于是她未假思索地扭一下屁股,薄如蟬翼的白裙之下立刻顯現(xiàn)出一個滾圓的輪廓。接著她又挺起胸,頭向后仰,伸開手臂讓胸脯突出。全場掌聲雷動。她在掌聲中緩緩向觀眾轉(zhuǎn)過身體,把最大限度裸露的頸背呈獻給觀眾,于是掌聲更為狂熱。從這時候起,戲得救了。群魔亂舞,丑化圣地,嘲弄宗教,嘲弄一切美好事物,卻仿佛給所有的人們一種美妙的享受!觀眾的情緒被煽動得極其狂熱,尤其男人們,拋了往日的尊嚴,一個個沖著臺上半裸的“愛神”扯著嗓子大叫——“娜娜!”“娜娜!”“心肝兒!”“寶貝兒!”……
左拉是從十八世紀法國巴黎所謂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欲男淫女們在歌劇院觀賞一場名為《愛神》的歌劇開卷的。那可以認為是西方社會最早期的一場裸劇,也是西方藝術(shù)受金錢的驅(qū)動出賣色相迎合墮落的一次記錄,是一部妓女的興衰史,是一部社會的群丑圖。主人公娜娜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天生豐滿美麗,十五歲時被人誘騙,成為巴黎所謂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風流公子你爭我奪的紅粉對象。他們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身邊演出了種種丑劇,直至她凄涼地死在一家旅館里。在這部妓女的興衰史中,在這部社會的百丑圖中,聲色犬馬之徒輪番登場。為了賺錢而無所不用其極的銀行家,還像“中學生”一樣就在肉欲的享樂中難以自拔的富家子弟,厚顏無恥、行為卑鄙、“毒蛇一樣”具有攻擊性的記者,以供養(yǎng)情婦和揮霍家財為樂的名門后裔,為了長期占有“娜娜”不惜以家產(chǎn)和名譽作為自己嫖妓的保證金的伯爵,以及花重金為“娜娜”購置豪華住宅,為了壟斷“娜娜”默許妻子與別人通奸并不惜將親生女兒嫁給“娜娜”的情夫,甚至在她面前裝熊裝狗踐踏自己的朝服和勛章的老侯爵……他們?yōu)榕硕钪瑸樽非蟮图壊⒏挥写碳さ南順范鵂巸炊泛荩瑺幐弑认拢瑺庯L吃醋。在那座名曰綜藝劇院的舞臺上,終日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裸體演出,后臺和化妝間里則公開進行著肉體交易……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在這一座城市,在這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前市委副秘書長的二十四五歲的獨生女兒,從頭讀到第十四五頁時,便完全被這一部小說吸引住了。“娜娜”在書中的出場,以及在男人們中引起的瘋狂,使她想象著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某一次輝煌的公開的“亮相”,以及對男人們所造成的巨大的誘惑力和征服力。多偉大的女人!——她想。
而這是左拉筆底的某一個人物,當然是一個男人,似乎就是那個不惜在“娜娜”面前裝熊裝狗,嗷嗷亂叫的,被左拉形容為老得像“一塊人類的殘骸”一樣的老侯爵,第一次出現(xiàn)在綜藝劇場的包廂里,看到“娜娜”裸現(xiàn)在舞臺上時所想到的……
多好的一本書!……左拉是一個天才!
她又這么想。
而她這種心里話,法國的另一位偉大作家福樓拜在贊美《娜娜》這一部書時,也曾脫口說出過。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中國,在這一座城市,在這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在相隔一百多年以后,一位當代中國最末一級“高干”的獨生而又獨身的二十四五歲的女兒,心里暗想的話與福樓拜當年讀完《娜娜》這一部書后脫口而出的贊賞之詞驚人地相似,真是極其有趣的事呢!
好一個女強人!
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繼而想——一百多年前的巴黎小女子可以那么成功,可以征服一大片男人,我為什么就不能?曹菂你要相信你也是能的!
這時她已在吸第三支煙了。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持著書,穿著睡衣下了床,赤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她內(nèi)心里分外激動,她仿佛在女人中終于尋到了一個光芒四射的榜樣。仿佛這榜樣已開始引導著她,去達到和自己同樣的輝煌的成功的頂點。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正是這一種無窮的力量,充滿在她的血管里,使她渾身血脈在擴張,熱血沸騰,根本無法再安臥在床上。她心中還充滿著對“娜娜”的強烈的嫉妒。這一種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輝煌的成功的嫉妒,使她對生活中生命的價值,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新體驗。回憶起父親昨夜苦口婆心對她進行的諄諄教誨,回憶起自己從前沉湎其中的那種小小享樂,以及自己因曾在從前那個小小的圈子里征服過幾個所謂干部子弟而滋生的得意,她竟無比地羞愧起來。對于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女人,更確切地說是對于自己,那種小享樂也算是人生的享樂么?那也算是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女人對男人們的征服么?那也值當自得的么?與“娜娜”相比,有什么值當自得的啊!還沒有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地在自己面前裝熊裝狗,嗷嗷怪叫以贏得自己的開心吶!更沒有哪一個男人為她買過高級住宅買過名牌汽車!而能使男人為自己做到這些的中國女人,現(xiàn)如今是有的呀!不但有,而且據(jù)說還不少。無疑地將越來越多!為什么她們能夠,我竟不能夠?曹菂呀曹菂,你將自己的青春將自己的美貌浪費得太久太久,浪費得太大太大了!幸虧父親及時地對你進行了教誨,幸虧父親給了你這一本女人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的啟蒙教科書啊!否則將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浪費到哪一天為止!父親呀父親,親愛的父親啊,你的女兒成了中國的“娜娜”那一天,女兒一定保您過上真正貴族式的,是西方的貴族式的而非中國的“土老帽”貴族式的豪華生活!她在暗暗發(fā)誓的同時,內(nèi)心里充滿了一種女兒對父親的親情,她從未像此時此刻一樣,感覺到自己是那么愛自己的父親!
書掉在了地上,她按滅煙撿起書,不禁端詳起扉頁上左拉的畫像來。她頓時愛上了《娜娜》的作者。她用她保養(yǎng)得極粉嫩的涂了紅指甲的細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左拉的畫像,在內(nèi)心里對他說著些溫柔的情話——親愛的,天才的法國男人喲,在我開始首先向我們這座城市里的有錢的中國男人們發(fā)動征服性的偉大戰(zhàn)爭之前,你憑你的《娜娜》已然首先征服了我的心呢!你為什么要將“娜娜”的命運結(jié)局描寫得那樣恐怖、那樣丑陋、那樣凄慘呢?這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她的手指在左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這本天才的書的結(jié)尾很不合我的意呢!難怪我的父親告誡我千萬千萬不要受你這本書的結(jié)尾的影響!不是一切年輕漂亮的女人征服有錢男人的偉大戰(zhàn)爭都將以失敗告終,對不對?你倒是回答呀你這對女人心懷歹毒的法國佬!你為你的書寫出那樣的結(jié)尾,是不是因為你覺得你競爭不過那些有錢的上流社會的男人,連“娜娜”的一個情夫都做不成而心里不平衡呢?我看你準是有那么一點兒!唉,多遺憾呀!一本天才的書卻有這么一個不應(yīng)該的結(jié)尾,真是叫人替你嘆息呀!當時若有我這樣的一個女人在你身邊,一定會說服你改變原先的設(shè)想,不留下這個千古遺憾的!
她內(nèi)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古怪的沖動,想要誘惑這個名叫左拉的一百多年前的法國作家。這一種沖動是我們根本無法理解的,也是我們根本無法分析的。她不但撫摸“他”,而且吻“他”。如果“他”不是一幀照片,那么她肯定會勾引“他”上床的……
父親——她在心里說——你的女兒將要俘虜?shù)牡谝粋€有錢的男人,無論是大陸的還是港臺的,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應(yīng)該是一個像左拉一樣對女人的征服力抱有歹毒的偏見的男人!我要以我的征服力徹底粉碎他們的偏見,使他們愛我愛得發(fā)狂,愛到甘愿為我放棄男人們的最后一點兒自尊的地步,愛到甘愿像狗一樣馴服地趴在我的腳旁,伸出他們的舌頭舔我的腳的地步……
然而照片畢竟是照片,以“嚴肅而堅決地揭開人類的瘡疤”為己任的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大師,目光理智地注視著她,仿佛在對她說——不,你這個像“娜娜”一樣對男人對社會具有腐化性的中國女人,我是絕不會變成一條狗趴在你腳旁的……
她內(nèi)心里企圖對“他”一施征服力的沖動一時得不到滿足,于是轉(zhuǎn)化成了想要多了解“他”一些的較現(xiàn)實的念頭。
她便開始看作家簡介——
……這時,讓娜出現(xiàn)了。她是左拉家的洗衣姑娘。她年輕又俏麗,活潑可愛,使左拉很快便墜入了情網(wǎng)。四十七歲的左拉,竟然年輕了二十歲似的,完全沉浸在愛情的歡樂之中。讓娜給左拉的后半生帶來了溫暖和活力,并伴隨他度過愉快的晚年,直至他去世。他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說《巴斯加醫(yī)生》的首頁親筆題到——此書贈給我至愛的讓娜。她給了我青春,給了我兩個可愛的孩子。我寫此書是讓他們知道,我是如何地深愛他們的母親……
哈!哈!虛偽的法國佬呀!——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不禁興奮起來。仿佛一位律師,終于從一部什么最具權(quán)威性的大法典中,查到了足以將某一個罪犯繩之以法的根據(jù)似的!
哼,這就是男人!哼,這就是男人們!他們一方面像嬰兒吮奶一樣,貪婪地吸吮著女人的青春和美貌,一方面卻還要詛咒那些他們幻想著占有卻無法占有的女人們,將她們的青春和美貌,指斥成這世界上無藥可醫(yī)的瘟疫和災(zāi)害!
她最后一次吻了吻左拉的照片,接著就拿起剪刀將“他”從書上剪了下來,接著她這兒瞧瞧,那兒看看,打算將“他”貼在什么地方。她想,最好是貼在一個她能經(jīng)常看見“他”,“他”也能經(jīng)常看見她,而對“他”這個男人又非常尷尬的地方。誰叫“他”犯了對女人的青春和美貌的褻瀆之罪呢!“他”理應(yīng)因此而受到懲罰嘛!
最后她將“他”用膠水兒貼在了馬桶座圈兒上,并且,隨后解了一次大便。當她往下一按制動,馬桶沖水時,一片水點兒濺了左拉一“臉”。
她笑了,這情形使她非常快感。
可敬可愛可惱的左拉先生,你這虛偽的法國佬兒,今后,你就永遠在這兒進行反思和反省吧!直至你明白,女人憑了她們的青春和美貌,是完全有權(quán)利有資格分享你們男人在這世界上掠奪和霸占的巨大財富的!并有權(quán)利有資格指使你們成為她們的奴仆!至于“娜娜”的下場,那不過證明了你這種男人對女人的魅力的無奈和恐懼罷了!……
不錯,《娜娜》這一部書的最后一頁,昨夜曾使她感到害怕。但她依稀記得,恰恰是在最后一頁,最后一行,有些極其強有力的文字,使她昨夜讀到時既感到害怕,又因那最后一行字而感到大受鼓舞,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信心百倍的激情澎湃的所向披靡的無往而不勝守必固攻必克戰(zhàn)必虜?shù)陌簱P氣概!……
那是一行什么字呢?似乎是幾句口號,怎樣的口號呢?
她實在不愿意重翻最后一頁,卻又想不起來。最后,還是不得不翻看了一眼。一看清那最后一行字,立刻就合上了書。
那最后一頁的最后一句話是——進軍柏林!進軍柏林!進軍柏林!
為什么不是倫敦,而偏偏是柏林呢?
她不甚明白“娜娜”這個法國女人當年是怎么樣的了。也許因為柏林距離巴黎最近吧?
她自己的心底里,同時也高喊了三句口號——進軍北京!進軍北京!進軍北京!
一種既豪邁又浪漫的想象,迅速地在她頭腦中編織成為一幅雄壯的圖畫——浩浩蕩蕩的所謂“紅粉兵團”或曰“麗人大軍”正向北京挺進。為首者高擎大旗,那旌旗在風中,不管是東南風還是西北風,總之是在風中獵獵招展!顯出旗上的六個大字是——“共產(chǎn)主義萬歲!”——當然應(yīng)被正確地理解為漂亮的女人們共有有錢的男人們的意思。高擎大旗的當然是首領(lǐng),首領(lǐng)者當然非她自己莫屬。當然還要有樂隊。軟綿綿的靡樂尤其對牢固堅定的東西具有摧毀性,京郊公路兩旁的大樹在軟綿綿的靡樂中如同蠟樹受到熱能的逼灼一般,一株株一排排地軟倒了。交通堵塞,一切車輛都停止了行駛。因為一聽到靡樂之聲,司機們的手臂早就都軟了,把握不住方向盤了。她所統(tǒng)率的“紅粉兵團”或曰“麗人大軍”,服裝千絢百麗,五彩繽紛,款式樣式,從最現(xiàn)代的到最古典的,全出自國內(nèi)一流設(shè)計大師的靈感,并全系國內(nèi)一流裁縫們的手工。北京城內(nèi)有錢的男人們,從巨款到大款到小款,當然是要出城夾路歡迎的。可他們哪里還站得住呢!在美女如云的盛大且壯觀的情形之前,在軟綿綿的靡樂之聲中,一片片地大失體統(tǒng)地癱倒了,仿佛都被催眠了似的。只有瞪著一雙雙色眼干瞧著的份兒。政府當然是惶惶不安的,派出了大批的治安軍警。可治安軍警們也都是男人們組成的啊!既都是男人們組成的,也便一片片地都癱倒了,完全喪失了阻止她的大軍挺進的能力……
她正想象到開心得意之處,聽到了敲門聲。打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名公安人員。
“你叫曹菂?”
“不錯。”
“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
“不錯。”
“二十四歲?”
“不錯。”
“那么肯定就是你了,請在這上面簽個字吧!”
“這是什么?”
“逮捕證!”
“我說,你們搞錯了吧?”
“小姐,我們沒搞錯。昨天,有四個男人被你邀來過,對不對?”
“對啊……”
“你用獵槍逼迫著他們喝酒來著,對不對?”
“對……可那是因為……”
“先別急著解釋那是因為什么,以后有你解釋的機會和權(quán)利。他們四人中,有一個因酒精中毒而死亡了,其家人對你提出了指控。既然肯定是你沒錯兒,那么請在拘捕證上簽字吧小姐……”
兩名公安人員之一,將他自己的筆擰開,朝她一遞。
她接過筆,手就不禁地有些發(fā)抖,歪歪扭扭地在拘捕證上寫下了自己的姓名。她的字,原本就寫得不怎么樣,這種情況下,寫得更不怎么樣了。
另一名公安人員,拿起拘捕證看了看,扭頭問他的搭檔:“看得出來是她的姓名么?”
“馬馬虎虎還算看得出來。小姐,請伸腕吧!”
“干什么?”
“還用問嗎?履行公事,得戴上這玩意兒呀!”
那玩意兒是一副手銬。
并非是一副亮晶晶的手銬,而是一副舊的手銬,早已失去了金屬的光澤,表面發(fā)烏了。此前,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年中又銬過多少男女的手腕了。
她頓時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盡管沒有什么軟綿綿的靡樂之聲響在耳畔。
他們一左一右地將她架了起來。
“我……我可以帶上……那本書么?……”
“可以,完全可以……”
他們中的一個,替她從地上撿起了《娜娜》……
這位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就這樣,因故意傷害致死人命罪,被判刑七年。司法部門鑒于在這一案件中,她首先是一個受害者,其次才是一個報復者、害人者,又加之她父親替她聘請的律師辯護得當,對她予以了從輕量刑。
新聞媒介接到有關(guān)方面的指示,對此案件的報道是自抑性的。有的報紙根本未予報道,有的報紙僅僅在最后一版的最下角,發(fā)了一則不顯山不露水的消息而已。
然而民間口舌卻樂此不疲。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nèi),這一案件成了老百姓街談巷議、茶余飯后的重點“新聞”,越來越成為本市最大的一樁丑聞。何況原本便帶有丑聞的性質(zhì)。老百姓的想象力有時也是異常豐富的,起碼絕不遜于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在看了《娜娜》這一部小說的第十四五頁之后,在被兩名公安人員敲開家門之前那一種想象力。而且,老百姓有時異常豐富的想象力,一旦被空前地調(diào)動起來,往往會展開地無邊無限,將中國共產(chǎn)黨的所謂“高干階層”,無論在位的抑或下野的,以及他們的子女們的德行、品質(zhì)、生活現(xiàn)狀,想象得越無恥、越腐化、越糜爛,越成為他們解氣解恨非常快感之事。他們通常正是以此種方式發(fā)泄他們對現(xiàn)實的種種不滿情緒的。幾乎可以斷言,中國老百姓中的十之七八,是都曾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所謂“高干階層”及其子女犯有過“誹謗罪”的。因為,倘真要他們拿出什么真憑實據(jù)來的時候,其實他們又是不大能拿出來的。他們的結(jié)論,往往靠的是他們的感覺和極端情緒化了的想象的推理。就生活的腐化、糜爛、墮落而言,無論針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某些所謂“高干”,還是針對他們的子女,其實都并不像舞臺上的劇目在天天公演著。仔細考察起來,這兩個階層的生活,實在是有著很大的相似之處的。大多數(shù)人,追求的都是一種較正常的較有質(zhì)量的生活罷了。只不過“正常”和“質(zhì)量”的前提,難免有區(qū)別而已……
但是,老百姓對所謂“高干階層”及其子女的生活——或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活法——的想象的本能和興趣,遠遠大于后者們對前者們的想象。后者們往往并不浪費時間和精力去想象前者們的活法,對于發(fā)生在老百姓中的“丑聞”,也往往不大提得起津津樂道的情緒。“丑聞”在老百姓中發(fā)生的概率,肯定地也遠遠高于在前者們中發(fā)生的概率。但因為老百姓只不過是老百姓,“丑聞”也就往往算不上是什么新聞價值的“丑聞”,僅僅是丑事罷了。老百姓對于津津樂道老百姓中的丑事,也是向來提不起多大情緒的。茶余飯后議論紛紛的時候,那情緒遠沒有摻雜著想象,津津樂道前者們中的“丑聞”來得高漲……
于是首先是前市委副秘書長本人,成了老百姓的豐富想象力的第一個犧牲品。一時間幾乎全市的老百姓統(tǒng)統(tǒng)信之鑿鑿地接受了這樣一種說法——不,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女兒并非他的親生女兒,而是他的亡妻和別的男人通奸所生。于是他的妻子,當年那位可敬的中學女校長,也一并成了老百姓豐富想象力的第二個犧牲品。同時,還將一位當年負責過教育部門工作的,目前雖已退休,卻仍在市人大任職的前市委領(lǐng)導人,似乎有根有據(jù)地編織進了老百姓的想象力的羅網(wǎng)。
這位前市委領(lǐng)導人現(xiàn)任人大常委大光其火,便找到前市委副秘書長問罪。
前市委副秘書長有口難言,委屈之至地說——這不能怨我啊!我沒散布這個謠言啊!更沒制造這個謠言啊!謠言是老百姓制造老百姓散布的,你應(yīng)該去向老百姓問罪去制止老百姓繼續(xù)散布啊!
對方一想,可也是的。向他問罪的確有欠公道哇。他不是也被老百姓的頭腦,仿佛順理成章地想象成一個與亡妻的私生女長期亂倫的老淫棍了么?對方不禁竟有幾分可憐起他來。
對方又一想,立刻又惱火起來,厲色打斷了他的話:“還把我扯進去!我正式告誡你,以后不許再在任何人面前,把我和你女兒這件丑聞扯在一起!我和這件丑聞有什么關(guān)系?明明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嘛!”
他趕緊解釋:“老上級啊,您別誤會,千萬別誤會。我不過是想說,天知地知,你知我……”
“老上級”猛地拍了下桌子:“還扯上我!你就改不過口了么?”
“不扯上您啦不扯上您啦,天知地知,我知我女兒知。我一定替您向人們多多解釋,我女兒她絕非我妻子和您……”
“老上級”又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倒了。他剛替“老上級”沏的一杯茶,灑了一桌面,流了一地。
“你和你女兒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與我毫不相干!”
“老上級”騰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他咄咄訓斥,指尖幾乎觸到了他的鼻子。
“至于我和你妻子之間的事,也根本用不著你向任何人作解釋!……”
話一說出口,自己倒先犯了尋思——我怎么能這么說呢?這么一說,明明無稽之談的事兒,不是聽起來倒像是確有其事了么?
結(jié)果“老上級”便愣住了。
對方愣住了,他倒惱火起來了。被人家闖入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沒完沒了地大加訓斥,能不惱火么?
“老上級”的手臂,剛在他面前緩緩垂落下去,他自己的手臂抬了起來,指尖兒也幾乎觸到了“老上級”的鼻子。
“你說你說,我和我女兒之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說話是要有證據(jù),是要負責任的!今天你不把話說個明明白白,盡管你是我的老上級,我也要和你沒完!不把話說個明明白白你休想出我家門!”
前市委副秘書長,忍氣吞聲多時,終于心底一股惱羞煩亂之火難以克制直沖腦頂,氣勢洶洶地發(fā)作了。
大夏天的,門開窗敞,二人在屋里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這么一嚷嚷,門外、走廊里、樓梯口、窗底下、院子當中,可就有許多人駐足聆聽著了。駐足聆聽者中不但有大人,還有些少男少女和一些孩子。當然,少不了也有那幫兒在前院兒后院兒當阿姨做保姆的本地和外地的鄉(xiāng)下女人。她們停了就聚在一起,仰望著那窗口,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竊竊恥笑。孩子們不懂事,則拍手蹦高,大呼小叫:“噢,噢!吵起來嘍!……”
偏偏地,兩任前的一位離了休的老市長,七十多歲的一位共產(chǎn)黨員,正獨自在院子里散步,不禁就站住了,忍不住抬頭沖著那窗口大吼:“你們他媽的吵吵什么?不覺得丟人現(xiàn)眼啊!光丟你們的人現(xiàn)你們的眼啊?……”
他這一吼,屋里邊,前市委副秘書長和他的“老領(lǐng)導”,頓時噤若寒蟬,悄沒聲兒地消停了。他們對那吼聲是很熟悉的,并且不無敬畏。同時,想象到了外面此時會是一種什么情形。
“老領(lǐng)導”跺了下腳,低聲憤言:“都是你那不要臉的女兒惹出來的一場丑聞!干部和干部子女的臉,讓你們父女倆給丟盡了呀!”
為了最大程度地表達內(nèi)疚和歉意,從對方一進門便立刻站立起來,并且始終站立著不曾坐下去過的前市委副秘書長,此刻內(nèi)心里真是仿佛到了八面埋伏、四面楚歌、晚景凄涼、萬念俱灰的地步。他臉上一副罪該萬死的模樣。
“老領(lǐng)導”說完那句話,瞧著他,不免又有些后悔,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重了,怕他心理承受不了,改換了一種近于安撫的口吻又說:“你也別在我面前總站著了。這又何必呢,快坐下吧!”
于是前市委副秘書長默默地流出兩行淚,失魂落魄地坐下了。
“老領(lǐng)導”深長地嘆了口氣:“都是做父親的人,都六十多歲了,你的心情我是體恤的。何況,我有一兒一女,就是哪一天因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兒栽進去一個,還剩一個保底兒。你卻只有一個女兒……唉,唉,不說這些了,聽起來像安慰你似的,其實我清楚,是根本安慰不了你的。按理,在這種時候,我本不該來登門問罪。又不是你制造的謠言,又不是你散布的謠言,我憑什么來向你問罪啊?可我也沒法兒向老百姓去問罪啊!不過是覺得太窩火,來對你發(fā)泄發(fā)泄罷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萬念俱灰、失魂落魄的這一位父親,一面聽著,一面流淚不止。
“如果沒人信就好了,還偏偏似乎誰都信!誰愛信就信去吧,老伴兒不信就行唄,可老伴兒也信了,還頂數(shù)她最深信不疑。我老伴兒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兒小得沒法比。你猜她怎么著?她把舊相冊翻了出來,把我早年和你妻子在一起照過的照片都揭下來了!早年我主管教育口,你妻子是重點中學的校長,又是全市重點中學中唯一的一位女校長,又是教育戰(zhàn)線多年的標兵、先進人物,在一起開會啦,視察啦,授獎啦,能不留下幾張合影么?結(jié)果現(xiàn)如今就成了什么歷史證據(jù)似的!當著大兒大女兒媳婦女婿的面審問我,還口口聲聲要晚輩們給她做主!還說早就看著你女兒長得像我!這幾天就發(fā)展到了要和我鬧離婚的地步!這明明是她的老年綜合征在作怪么!可我能拿她如何?能真和她離了么?那一傳出去,不是更讓老百姓有編的了么?老伴兒已然深信不疑了,就隨她信去罷!還有黨吶,黨不信就行唄!可黨也開始對我半信半疑的了!你知道昨天誰來找過我了?紀委的人!拐彎抹角地,兜了一個大圈子,最后問我——那些傳言,到底是真是假啊?我說,你們看呢?他們說,這我們哪兒清楚呢!你心里比我們更清楚嘛!你倒聽聽這叫什么話?我聽了能不火么?我能不翻臉么?我就往起一站,指著門說——如果你們這算正式談話,那么咱們干脆錄下音來。他們就慌了,忙說絕不是什么正式談話,不過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希望我能正確地對待老百姓,不要在心理上對老百姓產(chǎn)生什么抵觸情緒。共產(chǎn)黨的干部嘛,應(yīng)該經(jīng)受得住老百姓的猜疑。哪怕被老百姓的猜疑嚴重傷害了,也要打掉門牙往肚里咽!我一指房門,對他們下了逐客令——如果你們不是來進行正式談話的,那么我用不著你們來關(guān)心,給我滾!唉唉,這些也不談了。你如今自身難保,好比在水深火熱之中。我跟你談這些,你也根本顧不上同情我。還是說說小菂這孩子吧!這孩子小時候給我的印象不錯啊!有禮貌,文文靜靜的,怎么長大了,反倒變得這么的……這么的……”
他不愿說“墮落”之類的詞兒,可一時又找不到其他的較含蓄的詞兒,只好沉默了。
他說上面那一大番話時,前市委副秘書長,似聽非聽的,一直在默默流淚。待到這時,他再無話可說了,前市委副秘書長卻雙手捂面,突然孩子似的嗚嗚哭了起來……
“老曹,別哭,別哭!共產(chǎn)黨人嘛,要經(jīng)得住事兒!不過就是因為自己的女兒生活空虛做出了點兒荒唐事兒嘛!你給我擦干淚,抬起頭,要像個共產(chǎn)黨人的樣子嘛!共產(chǎn)黨人,那即使遇到天大的事兒,也要理智也要冷靜么!……”
前市委副秘書長用自己的雙手抓住“老領(lǐng)導”的一只手,不勝其悲,哭哭泣泣地說:“我……我前幾天剛剛教誨了她一番啊!我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怎么,怎么偏偏趕在她愿意接受我的教誨的時候……我……今后可還有什么指望呢?……”
“唉!”“老領(lǐng)導”又深長且沉重地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老百姓,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個個眼睛都好像長了鉤子,專盯住了干部人家看!小菂她要是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孩子,也就沒這么多謠言了不是?興許老百姓還會因為這一點替她鳴不平,認為量刑不公,判重了呢!可就因為是咱們干部人家的女兒,卻覺得判輕了!現(xiàn)在,咱們跟老百姓是理論不清了呀!共產(chǎn)黨人和老百姓之間,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怎么會變成這樣了呢?……”
他大搖其頭,分明地百思不得其解。
……
民間的口舌“媒介”,像一陣龍卷風,越“刮”越甚。直“刮”得前院兒和后院兒某些人家,惶惶然整日里坐立不安。市委、市人大、政協(xié)、紀委、公檢法部門,每天都收到許多群眾來信,接到許多群眾打來的電話——老百姓以種種強烈的激憤之詞質(zhì)問,難道僅僅判了一個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就夠了么?難道她那個圈子里的些個干部子女就不該判么?難道不正是由于他們的唆使,才導致出了人命么?難道不該也判他們個“幕后操縱”的罪名么?其時恰值第一次國內(nèi)通貨膨脹,物價高昂,持久不落。老百姓隨時準備借題發(fā)揮,上街游行。市委被迫召開緊急常委會,統(tǒng)一了意志,做出了決議——抓!凡是有牽連的,一個也不放過。統(tǒng)統(tǒng)抓!該判則判,而且還要重判!給老百姓做出個“大義滅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樣子,以暫息老百姓心頭的種種怨氣和怒氣。公檢法各部門,正期待著這樣一個決議吶!不正是在老百姓面前樹立司法權(quán)威形象的大好時機么?于是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公安局的警車,鳴著警笛,光天化日的,一次次地長驅(qū)直入,開入到前院和后院里來。于是攪得一些人家晝夜不安,心驚肉跳,聞警笛之聲色變!預先獲得風聲的,自然逃之夭夭。逃了的,也就逃了。那沒預先獲得風聲的,以及沒來得及逃的,就在父母親人們的淚眼的注視之下,被銬上雙腕推推搡搡地捕去了,一一依法判了四年三年兩年一年不等。天可憐見的些個干部子女,何曾受到過此等驚擾?
新聞媒介,那些日子可就開了禁了。“老記”們亢奮之至,雖沒哪方面塞給“紅包”,也都東西奔波,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公安局,一會兒拘留所和監(jiān)獄,采訪執(zhí)法人員,采訪街頭百姓,采訪各級政府官員。搖動生花妙筆,緊鑼密鼓,炮制出一篇篇大塊文章。電臺電視臺也不甘落后,分別開設(shè)了“老百姓談法制”和“警訊實況”兩個專題節(jié)目。
老百姓們的話綜合為一個字那就是——好!
各級政府官員們的話綜合為一句那就是——共產(chǎn)黨是能夠取信于民的!
當事案犯們差不多都說——冤枉!上訴!
他們的律師們都表示——此案有極其復雜的社會心理背景,特別案例應(yīng)做特別處理……
媒介將他們的話一公布,他們有幾家的窗子就在當夜被些自稱是“老百姓”實際上是不是些“老百姓”誰也搞不清楚的人們砸了……
這么熱鬧的事兒當然少不了文人。于是他們比著“創(chuàng)作”,有寫電影的,有寫電視劇的,有寫長篇紀實的,有寫章回連載的……
于是有在報上登廣告炒賣創(chuàng)作成果的,有組織專題拍賣活動的,有在電視露面兒渴望尋找拍攝投資伙伴兒的,有因合作破裂打官司的……
于是又有社會各界名流準名流們,在報紙、雜志、電臺和電視臺就此案談開去,談到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心理、黨的作風、生活方式教育,等等,等等。
熱鬧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年春季。因為第二年春季感冒大流行,比流行歌曲、流行服裝、流行過的任何商品任何時髦東西流行得還普遍還快。交叉感染,防不勝防。學生因感冒曠學,工人因感冒曠工,小販兒因感冒擺不了攤兒,電臺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因感冒臨時找替身……似乎只有兩種人很難被感染——扒手和賊。或許連他們也并不能幸免,只不過仍憑著他們那份兒“敬業(yè)”精神,帶病“堅持工作”,且沒人替他們宣揚罷了……
總之是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美好也罷,無奈也罷,熱鬧也罷,病毒性感冒也罷,都與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不相干的了。“新生活就從這里開始!”她的眼睛每天要無數(shù)次看到這一條標語。因為它幾乎無處不在,監(jiān)獄的高墻上寫著,獄室里貼著,她的耳朵每天要無數(shù)次聽到這一句話。教導員每天從這句話開始對女犯們進行兩次集體訓導。女犯們互相用這句話告誡——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爭取寬大,重新做人。她自己也逐漸學會了開口便說這句話,以證明她接受改造的態(tài)度的確是老實的。那一種“新生活”對于她才叫是度時如月度月如年吶!《娜娜》自然是被收去了。獄室中是絕對不允許存在有這樣一本小說的。從入獄那一天起她開始不情愿地“閱讀”另一本“書”——“寂寞”。此“書”肯定是迄今為止發(fā)行量最高的書。因為凡是在這地球上出生了的人,包括文盲,包括孩子,沒有不曾讀過它的。而在獄中讀此書,尤其可以“精讀”“細讀”,尤其有利于領(lǐng)悟它的“要旨”。
然而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并沒如當初宣判的那樣,在監(jiān)獄的高墻中熬過七個春秋。實際上她在第四個年頭就出獄了。沒有誰替她的提前釋放四處打點八方活動,也沒有什么權(quán)威人物替她說過情。外面的世界在這四年中變化很大,甚至極大。她早已被外面的世界淡忘了,連同由她而“曝光”的當年的那一樁丑聞。再說外面的世界中的真實的丑聞和捕風捉影的虛假的“丑聞”也一天比一天發(fā)生得多了起來。老百姓雖然一如既往地對現(xiàn)實心存種種不滿,但眼睛也不再盯著特權(quán)階層的丑聞,而只盯著物價了。她得以提前釋放,公而論之,完全是因為她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她當過監(jiān)獄中文藝隊的副隊長,編創(chuàng)的幾個小節(jié)目受到過監(jiān)獄方面的贊賞。
她出獄時才重新得到了《娜娜》。出獄后才知道父親在她入獄后不久便抑郁而死了。她父親的住房已經(jīng)被公家收回,分給了一位年輕的市委辦公廳副主任。東西沒處放,一直堆存在前院的某地下室。幸而她自己的住處還屬于她,使她仍有歸宿,不至于流落街頭。
她回到她那小窩,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從小圓鏡中端詳夠了自己的臉,又站到穿衣柜前,從大鏡子里端詳自己的體態(tài)。前后左右,扭轉(zhuǎn)著身子,端詳了很久。除了文藝隊演出前化妝時,她在獄中很少有機會能照照鏡子。由二十四五歲而二十八九歲,她覺得仿佛是在一場夢中長了四歲。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的臉看去并沒有變得老了些,依然是一張漂亮女人的臉,只不過是由于臉頰清瘦而不顯得面龐豐滿了。青春放浪的痕跡似乎從臉上一掃而光了,多了種成熟女人的溫良之美,起碼使她自己看起來是那樣。身材也苗條著,并沒有發(fā)胖。這要感激在獄中接受“勞動改造”的好處。倘只有“改造”而沒有“勞動”,她想——四年的囚禁光陰也許足以使自己變成一個肥婆了吧?
四年內(nèi)沒有主人的小窩,到處是灰塵。她用一整天的時間洗衣服、拆被褥、拖地、擦窗子。四年的改造,使她變得勤快多了。
晚上十點鐘以后,她躺到了單人軟床上。四年沒躺過軟床了,乍一躺上去,身子往下一陷,最初的感覺不是舒服,而是極不舒服。但那僅是十幾分鐘內(nèi)的事,翻了幾次身,調(diào)整了幾次姿勢,很快地就重新尋找到了軟床畢竟比硬木板床舒服多了的感覺。證明人要習慣舒服的感覺,要比習慣不舒服的感覺容易得多。四年前她開始睡監(jiān)獄的硬木板床,可是兩個多月后才漸漸習慣的。
環(huán)視著窗明幾凈的小窩,品咂著重新成為它的女主人的體會,某種自信,又從她心中油然而生。說是小窩,其實并不小。兩室一廳,實用面積近四十平方米。與中國城市居民普遍的居住條件相比而言,獨身一人,甚至可以說相當寬敞了。只不過她是個喜歡將居住空間用各種各樣有情趣卻沒有用的東西擺放得很滿的女人罷了。
她吸著一支煙,開始看《娜娜》。左拉這一部書的紙頁已有些變黃了,變脆了。而且,許多頁上,留下了茶漬和油跡,以及男人的女人的或清楚或模糊的指印。分明地,這一部書在四年中不知被多少人翻閱過了。當然不是男犯女犯們。
她想——“新生活就從這一部書開始!”
四年中,“娜娜”這一個心目中至誠崇拜的榜樣,經(jīng)常使她夢魂牽繞。“娜娜”這一漂亮女人征服男人的偉大“業(yè)績”,絲毫也沒有對她表示過昭示力。恰恰相反,她是早已將自己想象為就是一個中國的當代“娜娜”了。偉大的征服者在發(fā)動偉大的征服“戰(zhàn)爭”之前,經(jīng)受一個時期的被囚禁的屈辱,也許是上蒼故意安排的對征服者的磨煉吧?唐僧取經(jīng)不是還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回劫難么?相比而言,四年的囚禁又算得了什么?!何況我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甚至比以前別有一種漂亮了。即使在勞改階段,那些男犯,那些男管教員們,包括那些女犯和女管教員們,不是曾以極特殊的成分復雜的目光打量過她的么?
一次,獄中來了一批視察者,約三十幾人。工青婦教,各方面的代表人物都有。監(jiān)獄方面非常重視,特命文藝隊進行匯報演出。不但演給視察者們看,全獄男犯女犯必須同時陪看,輕病號也不例外,重病號需預先請假,準假后才被照顧。
那一次她不僅當“演員”,還擔任“報幕員”。
她化完妝,站起來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四十多歲的男管教、副隊長站在她背后。她化妝時用的是一面手掌大的、水銀剝落、影像模糊不清的小鏡。所以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站在她背后,更不知道他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背后,悄寂地一直看她化妝究竟看了多久。他那一種不自然的表情反應(yīng)告訴她,他已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了。他的目光使她明白,這位四十多歲的外貌威嚴的管教副隊長,其實也是一個面對女人的漂亮根本無法不動心的男人。她倒沒什么不自然的,她鎮(zhèn)定地帶有挑釁意味兒地瞪著他。
“你這是怎么化的妝?為什么要把自己的臉搞得這么……這么……妖媚!……”
他佯裝出嚴厲,盡量掩飾起他內(nèi)心里和眼睛里的尷尬。
“報告政府,我是一個天生的狐媚坯子,我拿自己的臉也沒辦法!……”
她則佯裝出忐忑不安且羞愧難當?shù)哪樱f得溫良又無辜。
“你又動了什么不該動的心思?重化!”
他拋下這么一句,憤怒地猛轉(zhuǎn)身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她暗覺一陣得意。她進一步明白了,“又動了什么不該動的心思”的,當然不是她自己,而恰恰是對方。那么對方的匆匆離開,則意味著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的逃脫了。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位軍事指揮員,在一場始料不及的遭遇戰(zhàn)中,易如反掌地取得了徹底的戰(zhàn)役性的勝利似的。
她又拿起那面手掌大的、水銀斑駁的、影像模糊的鏡子,獨自觀賞自己那張化了妝的臉——濃淡相宜,很秀麗,也很端莊。所謂“妖媚”二字,純系無稽之談。
她當然沒有擦盡脂粉二次化妝。
臨上場前,那位副管教隊長對全體犯人、“文藝隊”員訓話。訓了一通之后,猝然地盯著她嚴厲地問:“你,改妝了么?”
“報告政府,遵照您的批評,重化了一遍妝!”
女犯中那些農(nóng)村來的,不知為什么,不叫管教員們?yōu)椤肮芙獭保兴麄兓蛩齻優(yōu)椤罢薄K麄兓蛩齻冸m多次予以糾正,卻徒勞無益。她覺得這叫法有意思。有意思在于,她對他們或她們這么叫時,內(nèi)心里竟能感到一種當面公然地嘲諷對方們的快感。不過這份兒快感須用表面裝出來的畏懦和虔誠小心在意地包藏著。
“你怎么也叫起政府來了?”
“管教是代表政府對我們進行管教的。看到了你們管教,就想到了政府要把我們改造成新人的愿望和恩情。我們叫政府是打心眼里叫出來的,不這么叫反而覺得心里別扭。”
對方“嗯”了一聲,分明地,對她的回答感到非常快意。那一時刻,她從對方盯著自己臉的眼睛里,經(jīng)過分析得出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這個外表威嚴的男人,因自己所管教的女犯中有一個年輕的很漂亮的女人,他想命她站在自己面前,她則必須垂臂肅立;他想命她坐下,她則不敢多站半分鐘;他想命她抬起頭,她則不敢仍低著頭;他想命她低下頭,她則不敢不低;他想命她望著自己時,她則不敢望向別處;他對她聲色俱厲,她就不禁害怕;他對她和顏悅色,她就不禁受寵若驚……他內(nèi)心里其實也是體會著一種很大的心理滿足和很大的快感的。
那一天的匯報演出相當成功。整個“文藝隊”是成功的,她自己尤其是成功的。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她始終想象自己是“娜娜”,想象著當時的情形,正是左拉所描寫的,“娜娜”第一次亮相扮演愛神的綜藝劇場。坐在前兩排的,當然是那些視察者。男人多,女人少。她剛一出現(xiàn)在他們眼面前,聽到他們中,更準確地說是他們中的女人中,有人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一聲“呀”,很低很低。然而絕不是她的幻聽,那一聲“呀”的的確確是發(fā)生于她們之中。她感到那一聲“呀”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豐富的內(nèi)容中無疑是包含了這樣的感嘆的——真想不到,獄中還有這么漂亮的女人!……
男人們中,當然是并沒有誰發(fā)出一聲“呀”或一聲“啊”的。他們都矜持得不能再矜持,舉止穩(wěn)重得不能再穩(wěn)重,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分明地,都在內(nèi)心里一再地告誡自己,自己來到的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自己觀看的是一場非常特殊的“匯報演出”。自己是一位視察員,是視察員就得做出視察員的樣子。但他們的目光,那種男人的在近距離內(nèi),以絕對優(yōu)越的身份和絕對優(yōu)越的心理觀看一個很漂亮的而且化了妝的女人之時那一種目光,證明他們內(nèi)心里都是非常喜歡漂亮女人的。年老的也罷,年輕的也罷,他們都是和那位管教副隊長差不多的男人。在相距不到三米的距離內(nèi),她憑她那種敏銳的女人的直覺感到,她一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他們的身子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前傾了一下,他們的眼睛似乎都明亮了起來。其中一位老先生,居然還摸出花鏡戴上了。她報完幕后,他們面面相覷,仿佛在互相詢問——究竟該不該鼓掌。她在臺上看得真切,自然是看出了這一點。她沒有立刻退下臺去,又向他們深深彎下腰去多鞠了一躬。按一般情況,也就是以往“匯報演出”的情況,只要在開始報幕前,說完“各位政府視察員好”這句話后,鞠一躬就可以了。但她當時暗暗打定主意,偏要在報幕完畢后多鞠一躬,以延長自己滯留在臺上,更確切地說,是滯留在那些男人,那些來自監(jiān)獄高墻以外的男人們眼面前的時間。她猜想,再滯留片刻,他們也許會報以掌聲。每次聽說有監(jiān)獄高墻以外的人將要到來,不管是視察者,還是參觀者,都會引起她內(nèi)心里一份兒暗暗的激動。她都會頗費一番心思,為自己尋找機會制造借口,爭取能在什么地方看到。尤其渴望看到那些人中的男人。倘企圖沒達到,她就會感到很沮喪、很失落,接連幾天情緒大受影響,仿佛遭受了什么利益方面的重大損失。倘終于看到了,倘不但終于看到了,而且還是在不遠的距離,甚至在很近的距離內(nèi)看到了,她就會感到非常滿足、非常高興,接連幾天表情開朗,仿佛被嘉獎被減刑了似的。她異常渴望與監(jiān)獄高墻以外的人們接近、交流,哪怕只是瞬間的表情交流眉目交流。“監(jiān)獄高墻以外的人們”,當然更是指男人們。在她入獄的第二年,也就是七八個月之久以后,她這種年齡的這樣的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渴望,對性歡悅性刺激的渴望,曾以對她而言前所未有的極其苦悶的方式折磨過她煎熬過她,那是一種根本無法轉(zhuǎn)移的苦悶。如果那時她是在監(jiān)獄的高墻以外而非以內(nèi),她也許會從馬路上勾搭回家一個只要自己并不討厭的男人。有時她對性的焦灼和渴望性的迫切要求,其強烈程度是甚于吸毒者之需要可卡因的。在這一點上,監(jiān)獄生活尤其使她備嘗苦果,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正如她猜想的那樣——在三米之內(nèi)仰頭觀看她的男人們,身份絕對優(yōu)越于她心理狀態(tài)絕對優(yōu)越于她的男人們,也就是那些正襟危坐的男視察員們,在她第二次鞠躬后鼓起掌來。當然并非是一致的掌聲。那位戴上了老花鏡的老者率先鼓掌,于是其他的男視察員們隨之鼓掌,于是女視察員們,猶豫著的和并不猶豫的,也紛紛鼓掌。在男視察員中,有雙眼睛一望住她的臉就目不轉(zhuǎn)睛。那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的眼睛。他看去三十余歲,有一張白皙的女性化的面孔,儀表斯文儒雅,演出結(jié)束后,全體視察員上臺與全體“文藝隊”員握手,照例說些“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類勉勵的話。當那最年輕的一個與她握手時,她佯裝出受寵若驚激動萬分的樣子,雙手緊攥住對方的一只手久不放松。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的雙手中抽縮了一下,但是她反而將他的手攥得更緊。她盯著他的臉死看,看得他不知所措,窘迫異常。在那半分鐘內(nèi),她仿佛感覺到,實際上她已將他優(yōu)越的心理建筑推倒了,而自己則踏在了他的心理廢墟之上,優(yōu)越于他了。管教副隊長從旁低聲呵斥她:“至于激動成這個樣子么?還不快放開視察員的手!”她這才猛醒似的,裝出褻瀆了一位神明的罪過的樣子,惶惶然地放開了對方的手。對方白皙的臉紅極了。她內(nèi)心的快感因此無以復加。臉紅極了的對方卻說:“沒什么沒什么,情有可諒!”那戴上花鏡的老者亦湊過來,望著她的臉問:“我怎么覺得你像哪一位電影明星啊?”斯文儒雅最年輕的那一個,不假思索地,脫口便說出了一位電影明星的名字。她心中暗覺好笑,因為此前她自己從未覺得過,別人也從未對她說過她像那一位電影明星。老者卻頻頻點頭,連說“對對對”。又問她的名字,什么罪,判了幾年。她一一作答,裝出無地自容的樣子,其實內(nèi)心里一點兒也沒覺得羞慚,充滿著的是一種愚弄了對方們,愚弄了一些男人們,包括管教副隊長在內(nèi)的快感。同時充滿著一種自己對自己的漂亮檢閱或巡禮后的自信。如果我不漂亮,她想,情形才不會這么好玩兒吶,肯定是他媽的另一種局面。那老者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了握,還用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和藹之至地說,姑娘你很年輕么,刑滿之后依然算是年輕人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完全來得及么!她一邊裝出感動又虔誠的模樣聽著,一邊在內(nèi)心里罵:滾你媽的老東西,少跟我扯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那老男人的意識里這會兒存在著些什么雜念,騙得了別人騙不過我去!但是她卻掏出了一方預先準備好的白手帕,請那老者簽名。老者絲毫也沒猶豫,接過去便簽了名。接著她又請那斯文儒雅的最年輕的一個簽名。對方從老者手中討過筆,便也簽了名。于是“文藝隊”的所有成員,也都紛紛嚷嚷著要求簽名,但她們并沒預備好手帕小本兒什么的,只不過是都枉自地嚷嚷而已。嚷嚷得管教副隊長有些惱火起來,板著臉一通訓。結(jié)果是只有她一個人獲得了那一次“演出”的紀念。她將那手帕偷偷地一撕兩片兒。簽有老者名字那一部分,扔了。深夜,她將簽有“小白臉兒”的名字那一部分手帕按在胸口,集中精力,一門兒心思只想著他的樣子。她在似睡非睡的狀況之下,憑著想象力,借助性自悅的方式,間接地和他做愛……
……這是娜娜一生中名聲藉甚的時期,巴黎為之目眩。她在豪貴的領(lǐng)域更加目空一切。她盡情地炫耀她的奢侈,炫耀她對金錢的蔑視,令整個巴黎匍匐在她的腳下,使形形色色的男人甘愿為她奉獻出萬貫家財。紛至沓來的男人們,連同他們的財富,他們的地位,他們的肉體,甚至他們的名譽一起奉獻,竟僅為有機會一近芳澤!娜娜還有最后一個愿望沒有滿足:她要重新布置她的臥室。她認為應(yīng)布置成這樣——屋子里全是茶紅色天鵝絨。用銀釘固定,綴上金線流蘇,像帳篷一樣直接連接到天花板上。這樣的背景使她覺得既富麗堂皇又色彩柔和,可以形成一個華美的背景,更好地襯托她白玉般的膚色。然而臥室只不過是用來安置床的。只有床本身才能出奇制勝,令人心搖目蕩。娜娜夢想有一張?zhí)煜聼o雙的床,讓它成為王座、成為神壇,讓巴黎所有的男人都在她至高無上的漂亮面前心醉神迷。這張床必須鑲金嵌銀,就像一件碩大無比的首飾,精工細作。宛如一個銀架子上支起朵朵金色的玫瑰花。床頭的花叢中,有一群小愛神,笑嘻嘻地探出頭來,躲在床幃的后面,窺視著肉體之樂。她已經(jīng)和拉伯戴特談過她的打算,他保證給她帶兩名金銀匠來。這張床大約要花十萬法郎,穆帕將作為禮物如數(shù)送這一大筆錢來,她則答應(yīng)讓他在這樣的一張床上與她試新……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時刻,這一個今天剛剛出獄的中國女人,仿佛一夜之間長了四歲卻似乎更豐腴更漂亮更性感了的中國女人,默讀著左拉這一段細致的描寫,內(nèi)心里充滿了對一個一百多年前巴黎娼妓生活的羨慕和嫉妒。
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成為一個能與當年的法國女人娜娜朱紫同色、淄澠并泛的當代中國女人!
拉伯戴特是誰?穆帕又是誰?不管他們究竟是誰,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都是有錢的男人。
中國的拉伯戴特在哪兒?中國的穆帕在哪兒?——不管他們在哪兒,不管他們躋身于怎樣的人群中,她都將找到他們!
斯其年中國的最初的幾批拉伯戴特們和穆帕們,像春天溝塘里的蛙卵,已經(jīng)在溫濁的水里孵化成拖著長“尾巴”的蝌蚪了。他們在暴發(fā)的過程中聚斂起來的錢財便是他們的長“尾巴”。他們拖著他們的長“尾巴”,得意忘形地招搖過市。與蝌蚪恰恰相反的是,蝌蚪的尾巴越變越短,最后完全消失,而他們的“尾巴”則越變越粗越壯越長,最后巨大過他們本身。他們只尋找兩樣東西——金錢和女人,和“娜娜”一樣的中國女人,漂亮的中國女人。因了他們的存在,許許多多的中國女人,尤其那些漂亮的很漂亮的非常漂亮的中國女人,十之七八都在做著和剛剛出獄的這一個中國女人同樣的夢,或可曰“娜娜之夢”。在她們眼里,他們的尾巴,是可愛的尾巴、迷人的尾巴、這世界上最具男人魅力的最有價值的,甚至是劃時代的唯一有價值的“尾巴”。成為他們的“尾巴”的奴婢,乃是她們所追求的永恒的幸福。
因而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道理譴責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在她剛剛出獄的這頭一個夜晚,便舊夢重溫,又編織起“娜娜”式的幻想來。何況,正忙不迭地奔往一個極端商品化的時代之入口處的中國,對娼妓的觀念是嶄新的,極具特色的。中國的男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在一次次“掃黃緝黃”的大大小小或公開或潛秘的行動中,落網(wǎng)的女人和女孩兒中其實并沒有能夠算得上漂亮的。她們不過是一批批城市里好吃懶做的女性,或農(nóng)村里靠出賣肉體從事原始“服務(wù)”行業(yè)以脫貧致富的女人罷了。另一類娼妓幾乎是合法的。因為她們從不會出現(xiàn)在下等酒吧里,更不會與“掃黃緝黃”行動發(fā)生遭遇。她們是中國嶄新的資產(chǎn)階級或流氓資產(chǎn)階級一族里的“高檔商品”。在中國社會的那一層面中,肉體與財物、美色與金錢與權(quán)力的交易,無論做得多么赤裸裸,只要不至于把自己搞到被告席上去,都是兩廂情愿無人干涉的事。中國的“娜娜”們,不但已經(jīng)大有人在,而且已經(jīng)在輝煌地實現(xiàn)著她們的種種“娜娜”式的夢想和“娜娜”式的野心與抱負了。與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相比,與這個剛剛出獄重溫“娜娜”舊夢的女人相比,她們是一群捷足先登者。而她的夢想她的野心她的抱負,已然落空了四年。四年啊!四年中,我們公公道道地替她想一想,她該失去了多少成為中國的“娜娜”的機會和可能性啊!
她又將書翻到了最后一頁——進軍柏林!進軍柏林!進軍柏林!
全書最后一行十二個字,以及那三個驚嘆號,仿佛一排十二架五十年代的美國造“黑寡婦”戰(zhàn)斗機和三顆剛剛投下的重磅炸彈,出現(xiàn)在舊得變成了米黃色的書頁的天空上,對她的視覺造成著極其強烈的吸引力。
那天夜里,她又做了一場夢。夢境和四年前她被捕的前一天夜里所做的夢差不多。當然,“進軍柏林”也變成了她統(tǒng)率著“紅粉兵團”沿公路向北京挺進的雄壯又浩蕩的場面……
第二天上午她同樣起得很晚。剛起床不久便有人來了。來人是市委后勤管理處的一位辦事員,女同志,是來告訴她,她父親家里邊的一些東西,她打算怎么搬過來,如果她需要,可以替她派一輛車,還可以替她找?guī)酌窆兔Α?
“不過呢,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看那些東西如今值不了幾個錢了,更沒有你這兒缺的東西,倒莫如處理了,你省事兒,我們也省事兒……”
那女同志試試探探地說。
“處理了?怎么處理?”
她疑疑惑惑地問。
“就是賣了唄!你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那就聽您的,賣了。可我父親去世時,你們?yōu)槭裁床惶嫠奖O(jiān)獄通知我,也能算個理由保我出來一段日子。監(jiān)獄對這種情況,是有規(guī)定性的照顧的!”
“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知道的……”
“明明知道,卻又連那么一丁點兒仁義都不愿盡,太不近情理了吧?我父親畢竟當過你們共產(chǎn)黨的秘書長吧?沒功勞還有苦勞吧?”
“這你可誤會了,也太冤枉我們了!不是我們不愿意啊,是你父親他不愿意啊!他不愿意,我們怎么好做主張,故意違背他呢?”
“我不信。”
“你不信不要緊。你父親有留給你的信,看了信你就會明白,不是我們騙你。我們當年也怕承擔你這位女兒的怨言,要求你父親在信中把這一點寫清楚……”
那女同志從公文夾中取出封信交給了她。
信沒封口。她心里更加疑惑,不理解父親為什么竟不封口。難道,在一位父親給自己女兒的這人生最后一封信中,居然沒有什么屬于隱私的,不愿被任何別人了解了去的話可寫么?
她當著對方的面,抽出信紙,展開看了起來。
信很短,也沒斷行。是這樣寫的:
女兒,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想必你已出獄了,或是因生病保外就醫(yī)的日子。但是,你已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面了……
倏忽間,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滴在信紙上。畢竟是自己的親父親啊!一種牽動骨血之情的悲傷,使她真想掩面放聲大哭一場。她竭力克制住悲傷,兩眼噙淚將信看完:
……父親平時對你教誨得很不夠。現(xiàn)在想來,十分慚愧。希望你在獄中,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重新樹立起無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和生活觀,爭取減刑早釋,開始做一個新人。父親是黨的干部,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兩袖清風。沒什么所謂遺產(chǎn)留給你。那小木箱里,不過是些有紀念意義的小東西,它們會使你經(jīng)常想念起父親的。之所以沒有通知你出獄,完全是父親的意思,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有什么怨言。
父親絕筆
待到將這封信看完,她心里反而不怎么悲傷了。的確,這是一封可以做公開信發(fā)表的遺書。全信除了“你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面了”這一句話,其實再沒有第二句足以深深打動她的心了。
她放下信,起身去洗了把臉,回到對方跟前,平靜地問:“我父親這封信,有別人看過了吧?”
對方尷尬地笑了笑,支吾地回答:“反正我是沒看過的。但是,有些人看過了……”
“哪些人?”
“當年市里的幾位領(lǐng)導……他們還指示《市委通訊》轉(zhuǎn)載了你父親的信……”
“他們怎么敢!這叫侵權(quán)!侵權(quán)懂嗎?”
她揮舞著手臂嚷了起來。
“你別發(fā)火、別發(fā)火嘛!幾位領(lǐng)導認為,這是一封寫得很好的信,對于所有當干部的父親們,都是有教育意義的,能提醒他們……”
“我要向他們當面提出抗議!”
“你這又何苦的呢?當年的領(lǐng)導們都沒什么惡意嘛!再說,當年你們那些干部子女,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的,使領(lǐng)導們多被動啊!當年那是揮淚斬馬謖啊!還不興領(lǐng)導們找個臺階,較體面地挽回局面啊?再說,當年那么幾位領(lǐng)導,如今也都退下去了啊!……”
對方表現(xiàn)出了相當良好相當可敬的涵養(yǎng),每句話都說得那么有分寸又那么溫和。
“那……這個,就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小木箱么?”
“對。”
“是不是還需要我給你打個收條呢?”
“當然得啦!”
于是她翻出紙筆,刷刷刷飛快地寫了一張收條,一言不發(fā)地朝對方一遞。
對方見沒有繼續(xù)向自己了解什么情況,也沒有繼續(xù)與自己交談下去愿望了,認真夾起收條,也就識趣地告辭了。
她只將對方送至門口,連門都沒出。她心里有氣。在獄中她就聽說,在她之后判了的那幾個,因為父母都在官位,都只被關(guān)了很短的日子,就一個個從后門兒暗中放出去了。唯自己實實在在地被關(guān)了四年!還是因為自己“表現(xiàn)好”。
她也生父親的氣。老家伙!獨生女兒被送進監(jiān)獄去了,自己都活不成了,卻還滿信紙的革命詞句!卻還要把自己說得那么可敬那么完美!什么又叫無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和生活觀?現(xiàn)如今還有人頭腦里信仰那種世界觀甘愿一輩子過那一種生活的么?那這滿大街的高級外國轎車都是為誰進口的?一幢又一幢的高級賓館高級酒家飯店又是為誰蓋的?老家伙!難道他不清楚自己的女兒出獄后最需要也最缺少的是什么啊!他的錢呢?他的股票和債券呢?為什么在信中竟只字不提?還要胡扯什么“兩袖清風”!……
是的,她此時最需要也最缺少的是錢。錢!錢錢錢錢錢!而她昨天整理房間的過程中,只不過從這兒那兒收集到一百多元錢,是四年前自己散亂地留在房間里的。幸虧還收集到了這一百多元錢,否則中午飯怎么個吃法?才一百多元錢啊!這夠吃幾頓飯的?四年前,在這座城市里,買一個盒飯已經(jīng)得四元多了!
她瞧著外邊用舊格布包扎起來的小箱子更加煩惱,一腳把它踹到了床底下……
第三天,街道主任在派出所所長的親自陪同下“拜訪”了她,于是她有了份兒工作,在某街道工藝美術(shù)品廠粘貼麥秸畫兒。那說是廠,其實不過是手工業(yè)小作坊。兩間小平房里,擁擠地坐滿了三十余名脂粉姑娘。年齡小的十七八歲,年齡大的不超過二十五歲,都是在歷屆高考中落榜的低層次人家的女兒。她們的爸爸媽媽,托人情“走后門兒”,行賄送禮,才有幸將她們?nèi)氲竭@仿佛與“工藝美術(shù)”搭點兒邊的街道小廠里來。世風日下,人欲橫流,沒有工作的女孩兒,是很容易被城市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靡靡旋渦一口吞沒了的。她們的父母們的良苦用心,實在是有著幾分將她們“堅壁”起來的動機。這小廠是公安局的一位退了休的老處長一手創(chuàng)辦的,并一直很負責任地兼任著廠長。所以,盡管這小廠的門面在繁華市街上,但城市里的小痞子和流氓以及專善于捕獵不諳世事的女孩兒們的好色之徒,都是不大有膽量敢對這一小小的“女兒國”進行滋擾的。
無疑地,在她到來之前,她們對她的“前科”,已經(jīng)議議論論過許多了。但是分明地,她們又都很歡迎她加入她們的“女兒國”。誰都沒流露出歧視她的意思,有的甚至還對她表現(xiàn)出幾分虔誠的崇敬。仿佛她的“前科”,在她們想來,是某種了不起的人生經(jīng)歷。
廠長對她也不錯,不久便讓她當上了組長,并以寬厚長者的態(tài)度說:年輕人么,誰沒跌過跟頭呢?有些跟頭,那是時代注定了非讓某些人跌一下不可的。跌了跟頭的人應(yīng)該這么想——反正我不跌,別人也是要跌的。興許我跌比別人跌好。我跌倒了能很快地爬起來,洗心革面,煥發(fā)出一個嶄新的自我;別人跌倒了,可能就爬不起來了,可能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還說自己畢竟六十多歲了,精力有限了,想干也干不了幾年了。可這小廠,經(jīng)濟效益不錯,辦起來不容易,倒閉了卻簡單得很。為了不使它有一天倒閉,總得有個人接他的班是不是?能指望那些十七八、二十四五的脂粉女孩們中的哪一個接他的班么?
這是她出獄后所聽到的,最為使她內(nèi)心感動的話。對方也成了第一個她并不從內(nèi)心里懷有敵意的人。盡管明知對方曾是公安局的老處長,常使她聯(lián)想起她那漫長的四年被改造生活。
她當時甚至被感動得低下頭流淚不止……
不久老廠長又建議她換房子。并且,已然替她聯(lián)系好了一位房主。地點不錯,房子的條件也對等,比她住的房子還多一個七平方米的小廳。老廠長問她同意不同意?如果同意,他愿為她代辦好一切換房手續(xù)。
她明白他是為她好。她自己又何嘗不愿離開那些既熟悉她又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的左鄰右舍呢?
她表示同意了。
于是,在一個星期日,她從這座城市的北部,遷居到這座城市的南部了。新鄰居們都對她很客氣、很友好。因為人們對她的從前一無所知,卻不曉得從哪方面探聽到的,一致地認定了她是公安局的一位老處長的親“侄女”。不消說,人們對她的客氣和友好之中,包含有對一位公安局的老處長的客氣和友好。雖然離休了,畢竟是當過處長的啊!關(guān)鍵時刻在公安局那種地方說上一句話,肯定還是會起相當大的影響力和作用的。這年頭,普遍的是人們活得心里越來越缺少安全感了,都覺得不定哪一天,自己也會猝不及防地同公安局的人不情愿地“來往”一下似的。真到了那一天,興許就得通過她,勞駕她的那位老叔叔在公安局給說上一句好話啊。人們對她的客氣和友好,甚至不無幾分暗暗敬畏的成分……
于是,從此她是這樣一位漂亮的單身女人了——二十八九歲,高干的女兒(人們不知根據(jù)什么,都相信她父親是省軍區(qū)的一位離休了的副司令員),還有一位在公安局當過處長的老叔叔。并且,她從事“藝術(shù)”工作。
其實,她每天的工作,只不過是將刷了各種顏色的、干燥處理過的麥秸,用小刻刀破成一把又一把很細很細的秸條兒罷了。而她的那些小姐妹們,就是用秸條兒,按照畫工預先畫出的底線,粘成一幅幅麥秸畫兒。這種手工拼粘的麥秸畫兒,在日本和東南亞,以至于歐洲某些國家頗受喜愛,銷售前景十分可喜。于是有一天,那只有兩間平房的小小街道廠,擴建起了一幢三層樓的外觀搶目的廠房,成為中日合資的“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了。人員也從三十幾人增加到了一百五十多人。而她,則不再整日用小刻刀破麥秸了,脫產(chǎn)了,成了辦公室副主任。和另外三個人,每天上下班享受小車接送的待遇了。于是她的左鄰右舍們,又不知究竟根據(jù)什么,認定了她是公司的副經(jīng)理,并且是日方投資的全權(quán)代表,每月工資兩千多元。當然,她的工資是提高了,但提高了以后,也不過每月只有三百多元。除了有所謂“灰色收入”的人,每月三百多元,在這一座城市就是不低的工資了。對于她而言,則低得可憐了。四年前,她哪一個月的消費,不在一兩千元啊!何況現(xiàn)如今物價已經(jīng)翻了幾番。她簡直是在被迫實踐著“節(jié)儉”。她卻什么也不向領(lǐng)導們解釋,她高興由人們胡亂猜測。當你被猜測得比你的實際身份要高許多,比你的實際生活水平要高許多的時候,一笑置之似乎確實是明智之舉。
她默默地經(jīng)受著時日的考驗,極耐心極可欽佩地期待著理應(yīng)屬于一個漂亮女人的機遇。她經(jīng)常在頭腦中想象日方投資者的形象,但每次都不能夠創(chuàng)造成功。因為她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一位多大年齡的男人,公司上下也無人知道。合資完全是由老廠長一人促成的,只有老廠長一人見到過日方投資者的一位中國代理人。合同書簽訂的第二天,他心里高興,在家中獨自多飲了幾盅酒,夜里引發(fā)腦溢血,猝然而死。在他生前擬定的,合資后的干部職務(wù)分工表上,她就已然被預先提拔為經(jīng)理辦公室副主任了。繼任者基本上沒有改變這個干部職務(wù)分工表。可以這么認為,它是被當作一份“遺囑”忠實地執(zhí)行為現(xiàn)實的。沒有任何人對它提出任何異議,當然也沒有任何人對她的被提拔說三道四。老廠長作為開創(chuàng)者對這個廠的功績,仿佛使它具有了不可更改的權(quán)威性,同時具有了法律的意義似的。
那時她已經(jīng)知道,在換房子這件事中,由于對方的住屋比她的住屋多了一個七平方米的小廳,所以對方索要了一萬元補償費。這一萬元她那會兒是根本拿不出的,是老廠長簽字做主,廠里替她交付的,而且注明了“永不追討”四個字。老廠長至死也沒對她談過這件事,是在他死后,會計向她透露的。
她不明白老廠長究竟為什么對她這么好?為什么對她如此厚愛和器重?但是她心里對他更加充滿感激了。
在別人看來,特別是在廠里那些小姐妹們看來,作為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她前面的人生道路分明太值得羨慕甚至太值得嫉妒了。經(jīng)理辦公室主任是一位返聘的老女人。而返聘總是擔當不長久的。由副主任而主任而副經(jīng)理,只要她踏踏實實地工作,對她的職務(wù)表現(xiàn)得勝任愉快,步步高升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
然而她并不因這一切境遇的順利和幸運而沾沾自喜,并不覺得自己便有什么理由對今后的人生樂觀起來。她從沒有從她的“娜娜”之夢中醒來過。她也不是只一味沉湎于那一種夢幻之中,如同一頭雌獅,她謹慎地蜷伏起自己的企圖和野心,時刻準備一躍而撲,撲倒一只鹿或一只羚羊什么的。她的企圖和野心,首先準備在日方投資者身上一試鋒芒。她時刻告誡自己,她所面臨的現(xiàn)實,其實不過就是她父親幾十年在官場上所面臨的一次次選擇罷了。所不同的在于,她父親生前所面臨的一次次選擇,是純粹意義的官場上的選擇,而她自己所面臨的,則是企業(yè)領(lǐng)域內(nèi)的“官場”上的選擇罷了。總之都不過是對官的選擇,如果她真想朝這一條路走下去的話。可難道這一條路是真的值得一往無前地走下去的么?當上了總經(jīng)理又怎么樣?公司上邊有“市經(jīng)委”的“合資企業(yè)辦公室”管轄著。“市經(jīng)委”是局級部門,“合企辦”是處級部門。在“市政委”下邊,大大小小有一百多家合資企業(yè)吶。她所在的公司,按官的級別套,大到邊兒了也只能算個副處級企業(yè)單位。客觀點兒,不過能套個正科級單位罷了。她這位經(jīng)理辦公室副主任,充其量才是個副科級呀!難道一位副科級就可以使她忘乎所以,安于現(xiàn)狀了么?熬到了總經(jīng)理的位置上又怎么樣?“合企辦”的兩個辦事員來公司“檢查”工作時,連總經(jīng)理在他們面前不是也得點頭哈腰、滿面堆笑的么?在四年前那一個難忘的夜晚,父親對她的諄諄教誨,不是早已為自己指點了迷津么?
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對某一位大富豪的征服野心相比,這個只有一百多名年輕女工的所謂“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的小小天地,定是能夠安頓得下她的志向的么?
終于地,日方投資者即將光臨了。
二分之一年輕女工的心都為之騷動起來了!皆是有幾分姿色或自以為有幾分姿色的一向脂粉氣十足的女孩兒。仿佛誰都是可愛的“灰姑娘”,誰的腳都有機會穿進一雙水晶鞋,誰都可能被一位來自日本的“白馬王子”一眼相中一見鐘情攜往日本去做高貴的王妃似的。她們嘰嘰喳喳,喳喳嘰嘰,談?wù)撝粋€不厭其煩的話題——來自日本的“白馬王子”,究竟會對哪一種類型的中國女孩兒發(fā)生好感。仿佛即將光臨的是一位日方采購員,提供給他選擇的商品就叫“中國女孩兒”似的。
終于地,日方投資者大駕光臨的那一天到了。女孩兒們一個個濃妝艷抹,花枝招展,使公司里一片粉面桃腮,花團錦簇。那一天她也非常著意地“包裝”了自己一番。在這一點上她比那些女孩兒們要技高一籌,使她們相形見絀,黯然失色。她看去像一位光彩照人的影視明星。在她的想象之中,日方投資者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等身材的風度翩翩的貴賓。他的身后是一個在全日本極有名望的家族財團,資產(chǎn)至少應(yīng)在幾十億美元之上,而他是他的家族財團唯一合法的繼承人。當然,他也曾有一位漂亮的妻子,他愛妻子愛得要命。但是不幸得很,他的妻子死了,死于癌癥或車禍或飛機失事,總之是死了。他的心當然也為之傷感破碎從此郁郁寡歡,錯誤地偏執(zhí)地認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他那么去愛的第二個女人了!然而在中國,在他所投資的這一家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在一大堆濃妝艷抹花枝招展的中國女孩中,他一眼發(fā)現(xiàn)了卓爾不群光彩照人的她!他覺得她那么那么像他死去的妻子,簡直酷似得如一人。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太像之處,那便是她比他的妻子更漂亮更性感更具有女人的魅力。于是他受傷了,心口中了愛神丘比特一箭。射得很深很深,想拔掉是根本不可能的了,除非連整個心也從胸膛里帶出來拋留在中國……
光臨的卻非是一位日本的什么“白馬王子”,而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又矮又肥又丑的日本老婦女。她既是來她投資的這個公司“視察視察”,也是來這座從未來過的中國城市“觀光觀光”。這座中國城市沒給她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她覺得它交通秩序混亂,市民素質(zhì)粗魯?shù)土樱l(wèi)生狀況尤其飲食衛(wèi)生狀況令她惱火——因為她在接風宴上大快朵頤之后,不知哪一口吃得不合適,引發(fā)了腸炎腹瀉難止。她對公司上上下下諸方面的狀況,也這兒不滿意那兒不滿意似乎處處不滿意橫挑鼻子豎挑眼。這不但是一位又矮又肥又丑的日本老婦女,還是一位脾氣古怪言語刻薄性情反復無常很難接待很難應(yīng)酬的日本老婦女。總之一點兒也沒有日本人自己宣揚的大和民族的女人身上該多多少少體現(xiàn)出些兒的美德。
她最最不滿的地方是——公司里的女孩兒們使她看了眼暈,頭疼。而總經(jīng)理辦公室副主任則使她覺得自己是在什么晚會上被別有用心地和一位影視明星安排在一起了。的確,老日本婦女衣著隨便,隨便得近于不成體統(tǒng)。走在大街上,很可能會被錯當成哪一城市人家雇的洗衣買菜專干粗活兒的“老媽子”。
她問——女孩子們?yōu)槭裁匆粋€個都像“小娼妓”似的?當時她們正圍在她面前,都裝出熱情的笑臉,期待她說些什么表揚的話。盡管她不是“白馬王子”,而是“老幫菜”,但那也得奉以笑臉啊!“小娼妓”三個字不禁使臨時請來的翻譯一愣。但她盯著他,以目光催促他快翻譯。他望著一張張濃艷的笑臉,沉吟片刻,靈機一動,將“小娼妓”三字譯為了“小妖精”。
她們一聽,全體的,或者低下頭去,或者背轉(zhuǎn)過身去。
總經(jīng)理聽了翻譯的話也不禁一愣。
身為總經(jīng)理辦公室副主任的她,趕緊救駕,說姑娘們?yōu)榱藲g迎她的光臨,今天都特意將自己打扮了一番。
老日本婦女又說——對我的最好的歡迎,是讓我看到她們在認認真真地工作著的情形,而我看到的情形并不是這樣,她們仿佛都在推銷自己。但我對她們是不是美不感興趣。我要求的是,出自她們之手的每一件工藝品,都必須是美的。能賺利潤的是公司的工藝品,不是她們的臉,更不是她們自己。要記住——這里是中日合資的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不是中日雙方合股開的妓院!……
翻譯將這一段話翻譯了,總經(jīng)理的臉紅得像西紅柿,鼻子都快氣歪了,但努力克制著不便發(fā)作。
日本“老幫菜”側(cè)目打量著她,挖苦地說:“至于你,女士……”——她回頭瞧了總經(jīng)理一眼,皺了皺無纖毛根本而是在眉穹那地方畫出來的兩條細眉,口吻更加尖酸,“我不知道我們的總經(jīng)理先生,為什么非需要你這么漂亮的辦公室主任。為了經(jīng)常使他獲得賞心悅目的享受么?”
翻譯又沉吟起來。
然而日本“老幫菜”瞪著他,又嚴厲地說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敦促他直譯不諱的話。
她也瞪著他說:“她怎么說的,你怎么譯好了。誰讓咱們中國比人家日本窮?窮就得承擔人家的擠兌!”
在兩方面的嚴正“要求”之下,翻譯不得不如實翻譯了那一段話。但是那段話大大超出了她的自尊的承受力。她以受到公然羞辱的、抗議的目光望向總經(jīng)理,希望總經(jīng)理在對方過分無禮的情況下挺身而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維護她的,同時也是他自己的人格尊嚴。
總經(jīng)理卻訕笑著,全無她所希望的那一種打算。
忍無可忍,她端起一盆染麥秸的化學染料,扣在日本“老幫菜”頭上,之后轉(zhuǎn)身便走……
當天她便被當眾宣布開除了。
盡管,每個人,包括總經(jīng)理本人,其實都是想對那頤指氣使仿佛不可一世的日本“老幫菜”像她那么來一下,但大家畢竟都隱忍住了。如果不開除她,對方就將抽回股份,那公司就垮了,總經(jīng)理就當不成總經(jīng)理了,一百多人就失業(yè)了……
就算是揮淚斬馬謖,也非開除她不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