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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憶我的父親(代序)

李眉

國之巨變,起于川西一隅

本書在編輯出版中,盡可能保留了原版本的慣用字、通假字和標點用法;人名、地名亦保留作者原譯法。

“自由著述”

從我上小學起,每次在填寫學生登記表一類的東西時,父親總是在“家長職業”一欄內填上“自由著述”幾個字。什么是“自由著述”呀?我弄不懂,問父親,他爽朗一笑:“著述嗎?寫書嘛。你不是天天都看到我在寫字嗎?自由嗎!我不當官,不攢錢。想寫就寫,想讀就讀,起居無時,怡然自得。”當時,我年紀還小,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只覺得父親好像很喜歡“自由著述”這個行道。那時,他大約40歲出頭,《死水微瀾》還沒有開始寫。

以后,我年齡漸長,常常聽見父親講他以前的事,才慢慢地悟出父親選擇“自由著述”這條道路對他的確是較為合適的。

父親在中學時代,經歷了中國歷史上的巨大社會變革——1911年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推翻清封建王朝的辛亥革命。作為這次革命的前奏,四川省的保路風潮(即爭取鐵路民辦權利)曾引起全國的注意。那時候,父親正在中學念書,他作為學生代表參加了保路運動,初步感受到自甲午戰爭以來,中國這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而又苦難重重的國家中錯綜復雜的矛盾。以后。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統治被推翻了。但是,封建社會的陳規陋俗積重難改,舊社會的污泥濁水翻滾橫流。成都地處西南邊陲,封建勢力、軍閥、哥老會、奉洋教的帝國主義追隨者,種種惡勢力競相爭奪,和全國的封建勢力、軍閥遙相呼應。這一切引起了父親的深思。恰巧在這個時候,父親中學畢了業。家里沒有錢供給他繼續上學,一個做縣官的親戚把父親帶去做縣衙門的秘書。父親在縣衙門中工作近兩年,看到了社會的許多陰暗面,其丑惡程度簡直使他大為吃驚。他沒有想到經過了辛亥革命,清朝末期的種種腐朽東西在這里又改頭換面的出現了。他十分憤懣。決心不再跨入官場,要用自己的筆來鞭撻社會的黑暗。

這樣,父親從1921年開始就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他寫了100多篇揭露社會黑暗面的短篇小說,反對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的評論、雜文等等。這些就構成了他早期作品的主要內容。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時,父親28歲。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新鮮空氣使他精神為之一振。同年底,他就離開了殘廢的母親和新婚八天的妻子到法國勤工儉學去了。行前,他的一個朋友問他到法國將學什么?他回答:“還是學文學吧,這個天地好像很廣闊,我的興趣,我的性格,還是學文學好些吧!”

父親善于思索,但性格卻很開朗、豪放,誰要是同他開誠相見,他就會滔滔不絕,一見如故。他一到法國,住在貧民區的學生公寓,左鄰右舍都是些工人、小職員。這些法國人樂觀、爽朗、善良、健談,同他很合得來。以后很多年,父親一直懷念在法國這一段時期的生活。特別使他難以忘掉的是1921年他得了一場急性盲腸炎和腹膜炎的經歷,他在免費的平民醫院里住了62天,病得九死一生,但卻獲得了中國窮學生和法國貧賤者階層的無比寶貴的同情。大病初愈,他滿懷激情地寫了一篇中篇小說,用日記體載記下這幾十天中的所見、所聞、所想,小說的題目就叫《同情》。

在法國四年多,父親接觸了大量的法國文學藝術。研究了知名和不知名作家的作品。他說:“要懂得法蘭西近代小說的真相,最好的方法,便是從各家的作品上去探討。”他覺得這好比是“讀千賦而后作賦,閱千劍而知使劍”的辦法。

1935年,父親開始創作以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到1911年辛亥革命這段歷史為背景的三部長篇小說:《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少年時代在歷史激流中的感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法國名家著作的啟示,渾然一體地融合在這幾部著作中。

父親在寫作這幾部長篇小說前后,雖然做過一些其他的事,如教書,開過小餐館,當過造船廠廠長,經營過一個小小的造紙廠,但是,幾十年間,他立志于“自由著述”的思想始終未曾改變。不管他做什么事,他的創作和翻譯工作從來沒有間斷過。

1924年,他從法國回到成都不久,一些依附于軍閥的留法同學很想把他拉入政界。那個時候,留學生很吃香,當官很容易,軍閥和舊官吏們都喜歡用他們來裝潢門面。可是父親回到故鄉不久,就說:“我要閉門著書,不問外事。”著書是真的,“外事”卻沒有“不問”。他當報館編輯,寫評論時,對軍閥頗有抨擊,因而,惹怒了一個軍閥,報館被封,他和幾個同事還被抓去關押了幾天。為這件事,父親后來還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叫《編輯室的風波》。

然而,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父親卻做了13年共產黨的“官”!1950年,成都解放剛半年多,父親被委任為成都市副市長。委任書剛送來,他就把它退了回去。這件事使好多人大為不解,有人問他:“你不喜歡共產黨?不愿意向共產黨合作?”他哈哈大笑,說:“什么話?我早就同共產黨合作了,而且合作得很好。”這確實不假。1937年抗日戰爭開始,黨領導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都分會”一成立,父親就參加了協會的領導工作,整整十年間,他同黨配合得很好,至今還有一些同志在懷念這一段往事。成都解放前夕,父親代表成都文藝界寫了一份《歡迎解放軍入城》的宣言,熱情洋溢,流露出久盼解放的心情。成都一解放,父親就當選為市人民代表,他是極為高興的。

沒有想到,委任書又送回來了。這一下,父親認真思索了一番,終于,他接受了委任,一直到他去世。后來,我曾向他提起這件事,問他為什么退回委任書,為什么又接受?他十分坦然地說:“這有什么奇怪?我只是想恪守年輕時候的誓言。再說,我年紀也大了,時間不太多,想集中精力寫一點像樣的東西,以了心愿。”他停了停,若有深思地說:“清朝時候的官,我看過,民國時候的官,我也看過,真是腐敗透頂。共產黨的朋友,我認識不少,都是好人哪!我們這個國家,國民黨搞不好,看來,只有共產黨來。我參加工作,時間是要花費一些,不過,我要寫作,我相信共產黨是會支持的。”

“小雅”

1930年,父親在成都大學當教授。當時學校校長張瀾是一個進步人士。他主張共和、民主,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四川的軍閥割據。父親很欽佩張老先生。當時,革命正處于低潮。四川連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他們逮捕和槍殺了一些中共秘密黨員和進步青年學生,其中就有父親的朋友和學生。張瀾先生也受到軍閥的排擠、威脅,在成都無法安身,決意離開。父親平日支持張先生的言行,張先生一走,他自知在成都大學也待不下去。那么,干什么呢?

父親從小對一切都井井有條,穿著樸素、整潔,他的手稿向來是工整的,同學們給他一個外號叫“精公”。他也很講究吃,對菜的做法也有一些研究。母親做得一手好菜,在親戚、朋友中相當知名。這一點父親的朋友劉大杰在1946年寫的回憶文章中有這樣的描述:“到劼人家去喝酒,是理想的樂園,菜好酒好環境好。開始是淺斟低酌,繼而是高談狂飲,終而至于大醉。這時候,他無所不談,無所不說,驚人妙論,層出不窮,對于政府社會的腐敗黑暗,攻擊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談鋒無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熱時,脫光上衣,打著赤膊,手執蒲扇。雄辯滔滔,盡情地顯露出他那種天真浪漫的面目。”這段回憶同時也形象地反映了我父親的性格。

由于母親有一手做菜的手藝,因此聯想到經營一個小餐館,既可解決一家四口的生活,又不為五斗米而折腰。

經過一番準備,父親在自己租住的家門旁另租了一大間房子,一隔兩間。前間約20多平方米,臨街,作餐廳;后間約十幾平方米,作廚房。餐廳粉刷一新,臨街的門窗漆成藍色。門上掛著一塊招牌:“小雅”,字跡清秀,是父親的手筆。

“小雅”來自《詩經》。《詩經》中這部分詩歌多是輯錄古代民間傳誦的反抗暴政的歌謠。餐館取名“小雅”,可見餐館主人的用心。

“小雅”的開業,在成都引起了轟動,新聞界也很注意。開業那天,成都各報都當做一大新聞來報道;標題更是各式各樣,有的是:“文豪作酒傭”,有的是:“大學教授不當教授開餐館”。

實際上母親是餐館的主持人。她幫助幾個廚師安排菜肴、點心、面食的品種花樣。每天親手做六種主菜,每周變換一次花樣,這些菜別具風味,極受顧客歡迎。因此,生意十分興隆,整天座無虛席,小小的餐館門前經常停放著有錢人的小汽車和裝備得很華麗的私人人力車。

餐館開了一年多。“李劼人做生意賺了錢”的說法漸漸傳了開去,這就給我家帶來了一場災難。

當時,成都土匪橫行,他們同哥老會、軍界串通一氣,結成一股惡勢力,走私、販毒、搶劫、綁架,無惡不作。

1931年冬天的一個早晨,保姆帶著剛滿四歲的弟弟一去不回。到了晚上,家里明白出了事,全家頓時陷入極端悲痛和恐懼之中,親戚、朋友四處找人,打聽消息,毫無下落。半個多月后,一個親戚通過一個軍官,找到一個哥老會頭頭,才打聽出弟弟被土匪綁架到成都遠郊一個地方。

這個哥老會的頭頭沒有子女,經這位親戚從中斡旋,父親答應等孩子放回來后,拜他為干爹。于是,這個人就傳出話:拿600塊銀元去取人。

父親沒有積蓄,開了一年多餐館,表面上生意很好,實際上除了付給堂倌的工資,解決一家的生活外,所剩無幾。贖人要600塊銀元,加上請客送禮,打通關節,總共要1000塊銀元,父親實在沒有辦法。這時候,父親一個朋友慨然相助,拿出1000塊銀元借給父親,不要利息,不限還期。

經過許多波折,1931年農歷除夕前夕,弟弟贖回來了。

“小雅”呢,自從弟弟被綁走,就關了門。父親和母親也無心再經營這個行業,只有另找謀生的辦法。

那個哥老會的頭頭成了弟弟的干爹后常來我家走動,經常講些哥老會的內幕,父親對這些很感興趣,又仔細觀察研究了他和他的三朋四友。以后,在父親的一些小說中,就出現了這些人物的影子。

“菱窠”

從成都市中心往東約八公里,有一個小鎮,名沙河堡。從沙河堡往南,走過半華里泥土小路,就能看見一片果林,面臨著一個大水塘,這里就叫菱角堰。

1939年春天,日本飛機開始轟炸成都,城里的人紛紛向城外疏散。一些用竹、木、草臨時搭蓋起來的房子遍布了成都的近郊。當時,大家都把這類房子叫做“疏散房子”。

父親有一個朋友,在菱角堰經營果園。他把果園的一角廉價賣給父親,作為修建“疏散房子”的地方。于是父親就自己設計,找了幾個泥瓦匠、木工,趕修了幾間茅草頂、黃土墻的房子。

房子不大,連院子在內一共兩畝多地。面臨著菱角堰,院內有十幾棵蘋果樹、幾棵檸檬樹、幾棵桃樹和梨樹。院子周圍,刺藜作墻,屋前屋后,一叢叢玫瑰、月季和薔薇。院外,柳樹和桃樹相間,一直伸延到菱角堰周圍,這是父親初到那里時親手種下的。

我家從來就是租宅而居。父親從小吃夠了搬家之苦,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積存的書和資料,每搬一次家就丟失一些。“疏散房子”建好后,他十分滿意這個地方和這幾間茅草房,決心一輩子住在這里。他在院子大門門楣上題了“菱窠”二字,就是說,這里是菱角堰的一個窠。每年,他總要積蓄一點錢來修整房子,慢慢地,“菱窠”從臨時的“疏散房子”成了永久的住宅。

父親在“菱窠”住了24年。解放前11年,解放后13年。解放前的11年,日子比較難過。特別是1948年至1949年這兩年。

父親自抗日戰爭以來,積極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都分會”的活動。據陳翔鶴同志的回憶,父親當時“并不管組織工作或日常工作。但他卻自始至終從不曾放松過他領袖群倫的理事職責。無論什么事情,只要我們一去同他商量,他就會一馬當先,毫不退縮”。“每次開大會,我們必定推他作主席,而他不管有無危險,也從不推辭。發言時,更是精神奮發,聲如洪鐘,把我們事先商量好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可以說他是替大家在發言。這在特務橫行、白色恐怖日甚一日的蔣管區,確實是十分難得的。”“這些活動早已引起了特務們的注意。1948年,父親又在成都一家報紙上發表了連載長篇小說《天魔舞》,揭露國民黨買辦官僚資本家的腐朽和特務的橫行。父親自己說:“這部小說寫得并不精煉,可是卻受到了官方的警告”。

那個時候,國統區的進步學生運動正蓬勃開展,我和弟弟在大學校里也參加了反對蔣介石統治的學運。

1948年冬天,成都籠罩著白色恐怖,特務到處抓人。弟弟受到追捕,躲到親戚家,我沒有跑掉,被逮捕關押在特務私設的監牢里。父親到處找人說情,總算把我保釋了出來。但是,“菱窠”卻從此不得安寧。

特務三天兩頭借故到“菱窠”來,可能是監視我和父親的行動,也可能是看弟弟到底是不是在家。

恐怖、憤怒、壓抑充滿著“菱窠”。好幾次,父親氣得要把特務趕出去,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強咽著氣硬把父親拉住。

好容易盼來了成都的解放!1949年12月28日,下午,父親興沖沖地從城里回來,一進門就揚著手中紅字印刷的“號外”,大聲嚷道:“快看,快看,解放軍要入城了。”這天晚上,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要母親做幾個可口的菜,把弟弟接回家,大家圍坐在一起,他高舉著酒瓶說:“都喝酒,慶祝解放!”

新中國成立后的13年,日子過得很順暢。父親每天進城到市人民政府工作,參加一些政治活動和文藝界的活動,一回到家,就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里翻閱各類報紙、雜志和史料,少年和中年時代的許多往事重又在他腦子里浮現。他開始考慮一個宏大的創作計劃。

1954年,作家出版社要重新出版他的三部長篇小說。父親決定修改后再付印。于是,他集中精力,大量閱讀了中外名著,重新研究有關史籍資料,進行調查訪問,征求讀者意見,為再創作進行著緊張的準備。《死水微瀾》改動不大,《暴風雨前》改寫和重寫的地方較多;《大波》完全是另起爐灶,重新寫過。

他那時已經年過60,但是精力相當充沛。他自信能夠寫到85歲。他打算寫完《大波》(約120多萬字)后,再寫一部反映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動態的長篇小說,已定名為《激湍之下》。接著改寫《天魔舞》。然后,再寫一部反映解放后人民生活的長篇,完成一套反映半個多世紀中國社會變革的小說史。

由于生活安定,父親在精心進行創作的同時,就著意把“菱窠”修繕了一番:把草屋頂改成瓦頂,把原來存放小雜品的小閣樓改建成寬敞明亮的樓房,里面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幾十個大書櫥和幾十個小書匣,存放著他幾十年來,特別是解放以來購買的兩萬幾千冊書籍、裝訂成冊的解放前后的報紙、雜志和兩千多件中國字、畫。

父親不是收藏家,在他購存的書中,珍貴版本極少,但卻種類龐雜。經史子集、詩詞歌賦、中外文學名著、地方志等等最多,甚至還有一些科學常識書籍。這些,全是為了創作而準備的。

父親很喜愛他的這個小小的“書樓”。在家里的時間,除了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外,就是在這個“書樓”上瀏覽書籍了。有一次,他頗含深意地對母親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沒有什么東西,就是存了這一點書和畫,我死了以后,你把它捐獻給國家。”

1962年12月12日,父親心臟病發作。在離家去醫院的時候,他對母親說:“‘大波’還沒有寫完,過幾天,我們就回‘菱窠’。”在醫院里,他在昏迷中還不停地喃喃自語:“我這部書還有30萬字……30萬字……。”是的,《大波》還剩下30萬字沒有寫出來,《大波》以后的幾部已有具體計劃的長篇小說還來不及動筆,父親就離開了“菱窠”,離開了他住了24年的家,再也沒有回來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北京

原載一九八一年五月《中國文學》(英文版)

品牌:四川數字
上架時間:2020-03-31 14:34:04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四川數字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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