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書名: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作者名: 梁曉聲本章字數: 20633字更新時間: 2020-05-13 16:53:09
世間之道,適時而變。道既變,人亦變。在當代,中國人在乎和不在乎之間、經意和不經意之間、沮喪者為之沮喪和亢奮者為之亢奮之間,判斷人的觀念倏忽地變得空前地單純和簡易了。仿佛在一切女人眼里,男人只剩下了兩類——有錢的或沒有錢的,可能成為大款的和永遠也沒指望成為大款的。也仿佛在一切男人眼里,女人同樣只剩下了兩類——漂亮的有姿色的或不漂亮的毫無姿色可言的,經過美容經過化妝可能變得漂亮變得有姿色的或美容術和化妝術也不可救藥的。于是,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從形式上看,似乎變得五光十色、豐富多彩了,而從內容上分析,似乎正在變得干癟,正在變得抽象,似乎最終將抽象為兩個最基本的方面——金錢和美色。一切最扣人心弦的社會劇目,無論正在上演著的或正在排練著的,其“戲眼”都“主題先行”地作在這二者之間相互的功利關系中了。于是中國男人和中國女人的關系,也變得空前地單純和簡易了,又單純又粗鄙,又簡易又公開,粗鄙和公開得都接近原始。女人經由男人最終經由金錢獲得她們面對時代的心理安全感,男人經由女人最終經由色情實踐他們面對時代的占有欲。他們和她們都匆匆忙忙地在這個觀念急驟裂變心態浮躁得坐臥難安的瘋狂時代互相交易。那一幅幅匆匆忙忙的售賣風景,仿佛都是在進行著世界末日來臨之前的最后一場交易。仿佛只有這唯一的一種交易,也許能保他們和她們在世界末日僥幸乘上一艘幻想的“諾亞方舟”似的。無論中國的男人們和女人們愿意承認或者不愿意承認,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乃是——女人們面對時代覺得越來越喪失了起碼的安全感,男人們面對時代則覺得連女人們的姿色也越來越慰藉不了他們的占有動機和占有目的了……
然而許多男人和女人,正是由于那一事實造成的原因,更加急切地難以自律地互相吸引,在金錢和美色的一番番交易之中,進一步自欺欺人地虛妄地體驗著男人的成功和女人的成功。他們和她們,將生活內容的干癟誤當作豐厚,將人的追求目標的萎縮誤當作延伸……
在“華夏心理研究所”所長辦公室里間那張寬大又結實的木床上,正由姚純剛和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即興表演(雖然并無觀眾,想來想去,“表演”這個詞也還是可以暫且用在這兒的)著男人和女人巫山云雨顛鸞倒鳳的傳統節目的同時,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地方,更準確地說,是在與“華夏心理研究所”僅隔著兩條街的“愛人樓”大飯店的一間包間里,另一對兒男女正身心投入地合演在同一傳統節目的序幕中。
我們無疑正處在一個傳統和現代混沌一片已經分不清扯不明的時代,所以“愛人樓”并非為傳統意義上的“愛人”們服務的。所以它天天食客盈門,生意特別興旺發達,是“愛人”們最經常光臨的去處,又是一般“愛人”們絕不情愿送上門去“挨宰”的地方。一句話,到那里的,差不多都是“愛人”們,又十之八九根本不是“愛人”們。包間是需要預定的,不預定而又想在包間里受到彬彬有禮款款溫情的周到服務,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本市的男女緋聞,蓋源于此。如果哪一個男人的妻子,和別的男人到“愛人樓”去過了,即或僅僅一次,那么對于那一個男人而言,結果只有一個——離婚。吵也沒用,鬧也沒用,不依不饒也沒用,都是改變不了那種結果的。反之,倘若哪一個女人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到“愛人樓”去過了,那么對于那一個女人而言,結果也是一樣的。“愛人樓”的生意興旺發達,本市的離婚率就日益高漲。但是本市的婦聯干部們卻并不因此而憂心忡忡,相反,她們倒是有幾分暗自竊喜。離婚是要收離婚手續費的,離婚手續費這一項大大增加了,婦聯的辦公經費則就寬裕多了。逢年過節的,也能發點兒獎金了。我們都知道,中國的許多方面的手續費,早已漲至少則百元,多則幾百元了,而手續費向來是免稅的。一天有那么五六對離婚的,婦聯的日收入就頗可觀,相當于“搞活”開了一個小餐館。
當然,憂患之士在任何時候,針對任何現象和事物總是有的。中國是個尤其“盛產”憂患之士的國家,正如它是一個盛產棉花的國家。
這座城市的些個憂患之士,以及和些個其實什么都并不憂患,只不過經常裝出憂患的樣子,雙手捧著憂患而“士”這碗飯的人,曾群起而攻之,在日報和晚報上,曾同仇敵愾地對“愛人樓”大興問罪之師,大加圍剿撻伐過一通,結果是以輿論的慘敗而告終,從此偃旗息鼓,不知道再還需要他們憂患什么了。
和他們進行輿論對峙最后成功地進行了輿論反攻的,是本市的些個青年經濟學者。他們指出——“愛人樓”是中國轉型時期的新生事物,是本市又一方面三產行業的“龍頭”。難道不是么?由于“愛人樓”的存在,它周邊才產生了許多家專照“離婚紀念照”的私營照相館,而且產生了許多家專賣“離婚紀念品”的私營禮品屋。禮品從低檔到高檔到精品到極品,“紀念照”由立等可取的一次成像的“快照”到藝術攝影照到“情節攝影照”。所謂“情節攝影照”,乃是由攝影者對即將辦理離婚手續或已經辦理了離婚手續的原配夫妻們,進行“情節”設計和“角色指導”——照出依依不舍類的反目成仇類的皆大歡喜類的兩廂無所謂類的,或一方覺得羞慚覺得內疚覺得對不起另一方而另一方寬厚為懷成人之美舍“愛”取義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一方方陳列櫥窗里,很像電影院或錄像室櫥窗里的劇情片斷照。其中兩家私營照相館的名字起得尤其特別——一曰“第三者的風采”,一曰“離得樂”。間雜在這么樣的許多家私營照相館中的,是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美發屋、美容屋、“離婚者形象藝術設計室”“再回首服裝租借店”什么什么的。自然了,還有一排排的小吃大排檔。也就是說,一對兒“愛人”,在“愛人樓”撮過了一頓之后,可以先到“離婚者形象藝術設計室”去花錢從形象方面被很藝術地設計一番,接著到美發屋去美發,到美容屋去美容,再到“再回首服裝租借店”去各自租借一套自己喜歡的新潮裝,或與原配丈夫原配妻子結婚時穿的那種服裝,比如中山裝、夾克衫什么的,最后到“第三者的風采”各自去照一張相,變先前的偷偷摸摸為光明磊落,好漢做事好漢當的得意,豈不快哉?倘若是和平協議離婚的呢,那就不妨約上前夫或前妻,在“離得樂”也照一張。最后的最后,如果都沒有異議,都互相給面子,那么則可三個人或四個人一起去吃大排檔了——比如一個丈夫與自己的前妻與后妻,一個妻子與自己的前夫與后夫,或一對兒后來的“愛人”與他們各自先前的妻子與丈夫……
總而言之,簡直誰也沒法兒不承認,的的確確是由于“愛人樓”之拔地而起,仿佛“龍頭”帶動了不少的新行業。不但挽救了因經費不足幾近名存實亡的婦聯,而且繁榮了本市的經濟,好比由于房地產開發業,帶動了建材業、建筑業、裝修業、家具業等是一樣的。貢獻不僅僅在經濟方面,也在文化方面,營造成了熱熱鬧鬧的有情調又有意思的種種“離婚文化”。
“家庭”這個社會的“單細胞”的加劇裂變,難道不會引起社會總體態勢的不安定么?憂患之士們振振有詞地說——那還用問么?當然的!
而和他們在輿論上堅決對峙的年輕的經濟學家和學者們,聯盟了一批少壯派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和一批少壯派知名人士,通過電臺電視臺的熱點訪談節目,通過日報晚報的專欄,拋出一串串調查數據,證明并沒有因為本市離婚率的上升,傷害和兇殺案發案率也上升,似乎恰恰相反……
“告訴你啊,我剛從‘愛人樓’回來!”
如果一個妻子或一個丈夫,進了家后只消這么說一句,那么她的丈夫或他的妻子,也就只剩一個選擇了——是先陪著去“離得樂”照相而后再辦離婚手續呢,還是先辦了離婚手續其他的再另當別論?倒好像“愛人樓”成了一個最具權威性的宣布離婚從法律上已經判定的什么地方,而真正辦離婚手續的某些地方,只不過成了收手續費履行公事地發離婚證書的地方了。而我們又知道,夫妻間因為離異引起的傷害案兇殺案,即或發生,大抵也是發生在離異之前。真的離異了,存在過傷害對方的犯罪動機的,因為離異成為事實,那動機往往也就自消自滅了。企圖兇殺對方的,往往也就面對事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既然一切手段都已改變不了離異的結果了,一切手段還有什么采取的積極意義呢?還折騰個什么勁兒呢?
所以,大多數丈夫或妻子,在聽到妻子或丈夫向自己宣布已光臨過“愛人樓”之后,一般都會保持住一定程度的冷靜。“愛人樓”使這一座城市的男人和女人們,尤其中青年男人和女人們,對離婚二字的心理承受能力空前地增強了。如同普遍之中國人,對人民幣貶值、物價上漲、貧富懸殊、官僚腐敗、假冒偽劣產品的心理承受能力空前增強了一樣。
有哪個離婚不在乎或心理雖然很在乎表面上卻故作不在乎的丈夫或妻子,聽了妻子或丈夫的宣布后,往往強裝瀟灑地說上一句——“我早有心理準備了,甭打算使我吃驚。怎么著?什么時候陪你到‘離得樂’去?”
如果夫妻二人之間進行了以上的具有表演性質的對話之后,相互還有什么可吵可鬧可打可罵可惱可恨的呢?一切情緒的宣泄,差不多都會變成極其索然的事了。極其索然了,也就都會覺得沒意思了。于是呢,十之八九都會選擇后一種了結方式——定下個日子,一塊兒到“離得樂”去照張紀念相,然后溜溜達達的,順便各自買件離婚紀念品互贈。感情一般的,就買件一般的,還有那么幾分割舍不斷的感情并且錢包充實的,則買精品,買極品。反正,到了這般地步,都會本著你對得住我,我也盡量對得住你的原則,那么你買精品,我也必買精品,你買極品,我也必買極品。絕不至于發生一方慷慨,一方小氣的情況。誰都能爭取離得瀟灑離得體面的那么一種良好感覺,也就都不會在最后的交換中失算和吃虧……
夫妻鬧別扭,假如一方脫口說出一句氣話是——“還過個什么勁兒,離了算啦!”
在別的城市,另一方也許便會說:“離就離,明天咱們去辦手續!”
而在這一座城市,另一方則往往這么說:“離還不簡單么?你明天約上誰到‘愛人樓’去撮一頓就是了嘛!”
某些本來恩恩愛愛的中青年夫妻,受“離婚文化”的沖擊式的影響,倘實在的耐不住寂寞,一時心血來潮,也會假戲真做,照離婚相,互贈離婚紀念品,過把離婚的癮而不死,接著恩恩愛愛地過小日子……
“愛人樓”的聳立,既不但起了“龍頭”的作用,帶動了本市小經濟的繁榮發展,而且營造出了意想不到的一種“離婚文化”,使離婚這件對從前的中國人來說太嚴肅太嚴峻太令人不敢作不敢為的事,悠乎似的就變得無比的有諧趣無比的有意思無比的好玩兒,使“第三者”這種一向被視為可憎可惡可詛咒的形象,悠乎似的就變得有風采變得很時髦甚至變得很時興了起來。于是本市的中青年夫婦們,無論結婚時就沒打算往長久了過的,還是過了一陣子過得全沒了新鮮勁兒的打算離的,或者暫時雖還不打算離,但說不定某一天就會打算離的,統統的都成了那一種“離婚文化”的虔誠的擁護者和維護者。于是本市那一小撮憂患之士,最終成了孤家寡人,由輿論的圍剿者們一變而成輿論的被圍剿者了。中青年夫妻們,誰那么傻兮兮的愿意站在他們一邊啊?那不等于自己先行用公開的輿論表態的方式,堵死了自己某一天真要離婚的后路么?在這么關乎切身利害的問題上,誰愿站錯了隊哇?現實生活之中早沒有多少有諧趣兒的有意思的好玩兒的事兒了,終于有人為中青年大眾利益創造了發明了,怎么能不擁護呢?那不是太缺少大眾利益之意識,連自己也對不起了么?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再說“愛人樓”包間里那一個男人和那一個女人。那一個男人——本市“華通廣告公司”經理,自然該算是一個有錢的男人,錢不太多,一百來萬。與南方,比如深圳、海南的有錢的男人相比,上不了數,充其量是個“小款”中的“小款”罷了。但在北方,在這一座城市,就是名副其實的“大款”了。他叫王相中,這名字叫起來很順口,分析起來也沒什么講究。從字面破譯,按北方老百姓的普遍理解,“相中”其實也就是“看中”的意思。而且通常情況下,屬于女性的習慣口語。比如兩個女人在商店里買什么東西,其中一個若問:“相中了沒有?”那意思無非就是在問——你看中了沒有?瞧上眼了沒有?但是一個男人起了個名字是“看中”的意思,總不免會使別人心中猜尋思,覺著不大對勁兒似的。“看中”或者“看不中”,無論和百家姓中的哪一個姓連在一起,都不大像一個人的名字啊?別人一猜一尋思,就會猜測,這“相中”兩個字,一定另有一番講究。于是,凡初識王相中,尤其從他手中接過印制精美的黑香名片后(如果他抬舉對方,給對方一張的話),不管男的女的,差不多都會猶猶豫豫地問一句:“王先生,您這名字,有什么另外的講究沒有哇?”——猶猶豫豫之中,肯定還顯出幾分慚愧的樣子,慚愧于自己的學識淺薄。
王相中高興別人稱他先生,對于別人問他的名字有什么“另外的講究沒有”,卻是非常非常反感的。如果他的名字確有另外的什么講究,那他也許不至于會反感。別人不知道,他講解給別人聽,不正透出別人的無知,透出他的名字起得有學問么。進而不也間接地證明了,給他起名字的他爸或他媽,起碼是個知識分子么?但是據他所知,他的名字除了“看中”或“瞧上眼”這層含意,再無另外的含意。他不明白爸媽當初為什么偏偏要給他起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他爸媽早死了,想問個清楚也是不可能的。為了化解他對自己的名字的困惑,他曾虔誠地去請教一位本市的語言學教授。一位老教授,七十多歲了,編輯過好幾本大字典和詞典。他給了人家二百元錢,請人家替他考證考證,“相中”兩個字,除了“看中”或“瞧上眼”的意思,到底還有沒有“另外的意思”。老教授是個老學問家、老學究,而且是個對自己所從事的學問一向持嚴謹態度的老學究。人家想了半天,沒當場回答他有,也沒當場斷言肯定沒有。人家要求給人家三天的時間,嚴謹嘛。三天后他又去見人家,人家以非常負責任的莊重的表情回答了一個字——“有”。王相中一聽可就喜笑顏開地樂了,敢情還真有哇!畢竟是學問家,畢竟是學究,看來不佩服學究就是有專門的學問是不行的。在他聽來,人家那個“有”字,仿佛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其實人家不過低低地說出了一個“有”字。他一高興,從兜里掏出錢包,又塞給了人家二百元錢。迫不及待地追問人家,那“另外的講究”,是怎樣的講究。人家又收了二百元錢,自然也很高興。在目前這個時代,除了錢能使人真正高興起來,還有什么能使人真正高興起來呀?人家指著書櫥里的一排字典說:“你看,為了你的名字,我翻遍了我所有的字典。連《四庫全書》和《康熙字典》都翻過了。‘相中’二字嘛,除了‘看中’或‘瞧上眼’的意思,另外再有的一層意思,那就是鼻梁的意思了。”頓然他那咧開來樂著的嘴,好像小孩子在將要含住媽媽奶頭的時候被定住了似的。人家誨人不倦地繼續告訴他——相,當然也指容貌;中,無疑便是中央,中部了,容貌的中央或中部,鼻梁是也。在古文中,說一個人鼻梁高或鼻梁低,常曰某某“相中凸直”或“相中低凹”。別說他了,就是當今的一位什么語言學碩士乃至博士,也未見得就一準知道“相中”還有鼻梁的意思。倘單論學問二字,知道的比不知道的,當然顯著學問高,起碼顯著見多識廣。但誰若告訴別人他的名字還有“鼻梁”的意思,結果卻一定適得其反。何況,王相中是個塌鼻梁,也可以認為他根本就沒有鼻梁可言。一個人只有鼻子,根本就沒有鼻梁可言,尊容缺陷明顯,心理上難免就會常常因鼻梁而自卑,又怎么能愿意別人知道他的名字還有“鼻梁”的意思吶?所以王相中又給了對方二百元錢,囑咐人家千萬別再擴散了。大抵有學問的人,無論對學問的態度多么嚴謹,總難免還是會有點兒賣弄之心。結果老學究就將自己查了《四庫全書》又查了《康熙字典》獲得的一點兒新學問,有意無意地傳播給了學生們。學生們又連鎖傳播,一傳十,十傳百,不久許多人都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背地里就都將王相中叫作王鼻梁了。王相中非是傻瓜。一個大傻瓜,在今天這個時代,也不至于能發到一百多萬元,當上什么廣告公司的經理啊!于是王相中漸漸地便知道背地里某些人們都怎么叫他了。事關他的大名也事關他的鼻梁(盡管他其實沒有),他一向是特別敏感,而且特別在乎的。于是他特別惱怒地去找老學究當面質問,大興問罪之師,還要索回總共六百元的咨詢費。老學究自然不肯輕易認錯,其實更是不肯輕易退給他那六百元錢。這年頭,一涉及錢,誰愿做好人兒哇?明明是老好人兒的,也往往更看重錢,而輕視老好人兒的名聲了。六百元錢也是錢啊!通貨膨脹,并非使普遍的中國人對錢隨隨便便了,而是使普遍的中國人對錢更加看重了。老學究買菜的時候,對三毛五毛錢還要斤斤計較一番呢,何況六百元!成了學究也得食人間煙火嘛!于是老學究和王相中據理力爭,強調“相中”二字,盡管也是他王相中的名字,但并非他的專利,而是學問,是中國五千年文化遺產的一部分。炎黃子孫,每一個中國人,都有繼承、發揚和傳播這一遺產的義務。他是學者,是學究,尤其有傳播的義務,再說他是傳播給學生,傳播給自己的學生,這叫教學使命,乃是義不容辭的。否則還算學者,還算學究,還算導師么?王相中辯不過老學究,一怒之下,就把人家給告了,告人家侵犯了他的名譽權。于是就在本市引起了一場人人關注的文化官司,于是本市的一切傳播媒介,一個時期內就有了所謂“熱點”和花邊新聞,于是就在王相中和一個女人之間造成了一種緣。那個女人,就是此時此刻正坐在他對面的女人。不消說,像王相中是個有錢的男人一樣,她是個有姿色的女人。她叫曹菂,是姚純剛的妻子。
曹菂是一個落魄了的干部家庭的小女兒。用“落魄”這個詞,是因為她父親已不在位了。今天,大小是個干部,哪怕是個十六級的科長,凡在著位,凡手中握著份兒實權,就落魄不了。反過來,哪怕大到市長省長,一朝無職無權,那份兒落魄的感覺,就足夠自己個人品味的了。品味得越細,越沮喪,別人不當他已經落魄了,他自己也會偏偏當自己是個落魄之人了。
曹菂的父親,曾任過市委的副秘書長。市委秘書長是正局級干部,副秘書長自然是副局級。她父親又不屬于名正言順的一位副局級,屬于正處級,享受副局級待遇那一類,而且僅僅在位一年多就到了離職年齡了。由先前的市委綠化處副處長被提升為后來的副秘書長,實在不過是體現著黨對一位辛辛苦苦為黨效忠了大半生的老處長的體恤和安慰。
她父親沒離職的時候,她在她那個社交圈子里,開口閉口的,總將一句話掛在嘴邊上——“咱們干部子弟……”,動輒“咱們干部子弟”長、“咱們干部子弟”短的。那個社交圈子里的人,并非都愛聽她那句掛在嘴邊上的話,有的甚至對她那句話非常反感。因為在那個社交圈子里,似乎怎么輪,也輪不到她這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開口閉口“咱們干部子弟”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啊!但她的父親畢竟是市委的副秘書長,畢竟還在著位。在本市,她也畢竟還算是一位干部子弟,何況又是女的,所以愛聽不愛聽的,反感不反感的,礙著她父親的面子,也礙著她是女的這一層特殊性,都盡量隱忍著,并不曾搶白過她。她呢,偏偏又是個自我感覺時常倒錯,倒錯了之后還自我感覺尤其良好的女人。在她那個社交圈子里,往往地,數她身上干部子弟那股虛乎勁兒拿捏得十足,不但十足,往往還很過分。所以在那個社交圈子里,她其實是一個很不受歡迎的人。但她自己渾然不覺,憑著自己先天有幾分姿色,后天又善于化妝善于打扮,便誤以為自己是那個圈子里的一朵花兒了似的,覺得那個圈子里的一切男人,都暗暗地對她的姿色垂涎欲滴。這么覺得原本也沒什么,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往往心理上會產生這么一種本能意識。這么一種本能意識,也不能非說是一種多么不好的意識。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可她并不防他們,她反而利用自己的姿色,常常主動地去誘惑他們。公平論之,她對他們進行誘惑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巴結他們的企圖,更沒有打算利用他們的企圖,只不過是企圖憑自己的姿色籠絡住他們罷了。她無非覺得不能失去他們,失去了他們,不就等于失去了一個社交圈子么?是人,不都得有一個所謂社交圈子么?社交圈子之不同,不是意味著人的社會檔次不同么?那是十幾年前的事,那時的她才二十四五歲,那時的她整日過著狂蜂浪蝶似的生活,仿佛生活的基本內容,于她而言無非是吃喝玩樂加上戀愛。那時她在晚報當記者——“合同記者”,其實也就是編外記者,非正式記者。合同期兩年,分工報道商企動態。她對商企動態興趣不大,喜歡往文藝界圈子里鉆。這座城市卻并非一座文藝人才薈萃的城市,所謂的文藝界沒多少事值得報道,沒多少事值得報道她也偏愛報道。于是就像“包打聽”似的,專從文藝界這位人物那兒,打聽和“刺探”那位人物的什么什么事兒,再從那位人物那兒,打聽和“刺探”這位人物的什么什么事兒,無非是些雞零狗碎、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緋聞逸事報道來報道去的,自己也卷進了那些雞零狗碎、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緋聞逸事。自己也今天和這個卿卿我我,明天和那個花前月下起來。當年“大腕兒”這個詞兒還沒時興,如果已經時興了,她準會以新聞界“大腕兒”自居的。
當年她可真是一個“戀愛狂”,在這座城市的文藝界和她引以為豪的那個社交圈子里,兩邊輪番地戀來愛去。再就是吃喝玩樂。她仿佛成了本市最忙的一個大忙人兒。有些日子,從上午八九點鐘至夜里一兩點鐘,都在吃喝玩樂之中,在不同的飯店與不同的男女們吃喝,在不同的場所與不同的男女們玩樂。或者是別人請她,或者是她請別人。她請別人,當然不是自己掏腰包,拉上哪一位商企業的頭頭腦腦充當付款的角色就是了。某些商企業的頭頭腦腦,也高興有機會名正言順地自己大快朵頤自己開開心心,有文藝界的紅男綠女相陪,有記者小姐從中熱情周旋,誰會不高興誰肯錯過機會呢?當年“大腕兒”這個詞兒雖還沒時興,“公關”這個詞兒卻已經開始時興了。吃喝玩樂的實質,有“公關”這個詞兒“包裝”著,可不就名正言順了么?有些日子,她同時愛著五六個男人戀著五六個男人。電話里調情,臥室里幽會,不管結了婚的還是未婚的男人,抑或正準備結婚的男人,她都毫無忌諱,都敢往自己的小窩兒里領。她也敢毫無忌諱地主動送上男人們的家門去,只要人家的妻子不在,便把人家的臥室當成自己的臥室一樣放心大膽地為所欲為。有時她剛剛在自己的小窩里與一個男人結束幽會,五分鐘后就匆匆出門,趕到另一個男人家去與另一個男人幽會。她在另一個男人家里和另一個男人的幽會結束,可能當天還要趕到另外第三第四個地方,與第三第四個男人幽會。倘不是她,換個女人,按說夠累的,會把自己搞得夠緊張的,不是被逼著,一般的女人,未見得多么情愿。可她當年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一點兒也不覺得精力不夠用,一點兒也不覺得時間不夠用。恰恰相反,她樂此不疲,反而更加顯得精力充沛,神采奕奕,仿佛也更加顯得容光煥發,姿色妖嬈了。當然會在兩邊的男人之間,也就是在文藝界的男人和她引以為榮的那個社交圈子里的男人之間,掀弄起陣陣的醋波妒浪,卻使她更加感覺良好。在她引以為榮那個社交圈子里的男人之中,她比在文藝界的男人之中還無忌諱。因為她拿前些個男人們,當自己人,拿他們的妻子或未婚妻,當自己的姐妹。在自己人中,有什么可抹不開(北方人將不好意思也叫“抹不開”)放不下的呢?所以她特別地抹得開特別地放得開,甚至可以到剛剛和一個姐妹親密無間地交談過,人家轉身一走,她就會抓起電話,一個電話掛到人家丈夫那兒去,與人家的丈夫在電話里打情罵俏進而提出幽會。她認為自己該和他們發生關系的男人,她都和他們發生過關系了。當然不是一般的交往關系,而是茍且的肉體關系,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沒有誰教誨過她那是應該覺得羞恥的,她的母親如果還在世的話,是會給予她許多這方面的教誨的。她的母親曾是女中的校長,一位受人尊敬的女人,一位深諳道德二字的真諦并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女人。但她的母親犯了一個一直試圖改變至死都沒改變得了的錯誤,那就是嫁給了她的父親。這女人后來又犯了第二個非是自己主觀所愿犯的“錯誤”,那就是在她十三歲那一年撇下她病故了。她的父親沒心思教誨她,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官場上了,他也從不認為女兒需要自己這個父親給予什么道德教誨。當然,他也不是完全對她沒有進行過教誨,教誨還是教誨過的,最經常的諄諄教誨只有一點,那就是——女人的姿色并非儲蓄,存的時期越長利息越高。恰恰相反,是一種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貶值的東西。如果一個女人天生有姿色,而她自己居然不會充分利用,那她實在是一個頂頂愚蠢的女人。在她長到十八九歲亭亭玉立、豐滿標致的時候,他就開始幻想她有朝一日嫁給某一位局長的兒子。當年他還是一位小小的科長,幻想還有尺度局限著。
十八九歲的她,卻不像她的父親,幻想被尺度所局限。她的幻想,也就是一位小小的科長的女兒的幻想,是根本不受現實的尺度的局限的。什么局長的兒子,是沒資格進入她的幻想王國中的,即使擠進了,也只能充當一個情人兼仆人的角色。她所幻想的如意郎君或曰“白馬王子”,乃是大軍區司令員的公子或省長省委書記的公子,起碼也得是市長市委書記們的公子。
在她二十一二歲那一年,一九七九年底或一九八〇年初,她從報上讀到了南方某省幾名高干子弟糾合成一個“獵色”團伙,奸淫玩弄女性達四十余人的報道。非常難以理解的是,這一則震動全中國的報道之對于她,并沒有像對于普遍的中國女性那樣,引起內心里的強烈義憤。恰恰相反(我們不得不再一次用這個詞),在她內心里卻引起了一種幻想,一種希冀某一天也能被奸淫甚至被輪奸的幻想。當然不是被小流氓們或歹徒們,而是被所謂高干子弟們。仿佛她認為,由于男人們的社會門第的不同,女人們的感受也理應有別于一般性質的奸淫甚至輪奸。對這一種感受的希翼和渴望于她也是很強烈的,以后她經常在夢中被奸淫被輪奸,這樣的夢使她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獲得過極大的滿足,絲毫沒有過什么恐懼,只感受到過極大的滿足……
后來她一直關注類似的報道,如同文學女青年關注文學新作。聳人聽聞的胡編亂造或所謂“紀實”的,她都關注,并且收集,剪貼成冊,當成床頭枕下之不可或缺的讀物。尤其是某些暴露高干子弟們腐敗糜爛的生活情狀的文字,她一遍遍地讀,一遍遍地反復品味和咀嚼,飄飄然心向往之。她希冀著那樣的生活,渴望著那樣的生活,幻想著自己某一天變為那樣的生活中的一分子。哪怕僅僅是那樣的生活的一種點綴、一種陪襯,甚至干脆就是一種犧牲,也是她心甘情愿的。依她想來,那些特殊的男人就該過那樣的生活,倘他們不過那樣的生活,他們倒是非常不可思議了。現實生活本身倒是非常不可思議了。難道居然還有另外一種生活比那樣的生活更好更美妙么?難道更好更美妙的生活,不該首先屬于最有資格充分享受的男人們么?至于一個女人,如果她有姿色而沒有資格,她被那樣些個男人抬舉,究竟有什么不幸可言呢?何必裝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模樣呢?……
當她由一個小小的科長的女兒,升格為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之后,她便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不但是一個天生在姿色方面有資格,亦在門第方面身份方面有資格進入到那樣一種早就幻想著的生活之中去了。雙重的資格,使她作為一個年輕女性的自我感覺,從來沒那么的自信過。她趾高氣揚,儼然以女王的姿態進入到那樣一種生活之中去的。所以她常把“咱們干部子弟”這句話掛在嘴邊,也就絲毫也不足為怪了。
不是點綴,不是陪襯,而是名副其實的一分子,而是在身份和門第方面較優越、在姿色方面很優越的人物。雙重的資格加上雙重的優越集于一身,自己已變成了多么幸運的女子啊!正如她曾長久幻想過的那樣,些個局長們的兒子,她才不放在眼里吶!他們中的某幾個,也確實僅僅充當著她的情人兼仆人的角色罷了。省市級領導們的子女,有妻室的沒妻室的都算上,似乎都是可以被她呼來喚去的,似乎床上床下的,唯其命是從,唯其馬首是瞻。她覺得自己活得好不舒暢,好不快活。一點沒法兒也不意識到,其實在她和他們的混亂不堪的關系中,她仍不過是點綴、仍不過是陪襯,扮演玩偶角色的,仍不過是她自己,從來不曾是他們。只不過游戲的規則稍微變更罷了……
她在自我迷幻狀態中,快活到了她父親離職那一天。于是她的厄運就從那一天開始了。
“咱們干部子弟……”
在一次慣常的聚會中,當她又這么說的時候,被一位局長的兒子打斷了。
“你也配自稱干部子弟么?……”
對方擎著滿滿一杯啤酒,將飲未飲之際,瞪著她冷冷地問。
她怔住了。這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對方曾是她的候補情人和忠實仆人啊!
對方接著說:“也許你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就告訴你個明白。你父親,從前不過是我父親手下的一個催巴兒,是一貫靠了溜須拍馬這一套,才由催巴兒混上科長,由科長混上處長的,享受副局級待遇,那就證明剛混在副局級邊兒上。如果連剛混在副局級邊兒上的人也算高干,如果連你這種下賤貨也能充高干子女,那么……”
沒容對方說完,她將自己手中的一杯啤酒,猛地潑在了對方身上。
對方并未也將滿滿一杯啤酒潑在她身上。對方很紳士風度地微笑了一下,緩緩站起,緩緩脫下被她潑濕的西服,緩緩摘下領帶,一齊搭在椅背上……
她正欲繼續發作,對方已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掄倒在地……
她尋求保護地望向其他人,望向那些曾被她姐長妹短地叫過的女人和那些無數次和她上過床的男人……
他們和她們也望著她,更準確地說,那是一種俯視。他們和她們的目光,都那么鎮靜、那么冷靜。他們和她們的表情,都是那么無動于衷。在她們的眼里,甚至還有幸災樂禍的快感熠熠閃爍著。在他們的眼里,甚至還有期待著看到更刺激的情形發生的欲望。
事實是,這一個由他們和她們聚成的小小的特殊的圈子,原本是一個正常的社交圈子。如果說有什么特殊的,無非因為其成分是一些特殊的青年男女或中年男女罷了,相互之間的關系,既不曾多么糜爛,也不曾多么腐化。只是自從她介入進來,才變得糜爛了,變得腐化了,變得丑陋而邪惡了。夫妻相惡,朋友反目,交叉成仇,情妒欲肆等等一切不齒之事,幾乎全是由她所挑起的。最使他們和她們一個個早就暗懷懲念的是——她不但使這個圈子變得糜爛了變得腐化了變得丑陋和邪惡了,而且還要將由她釀造的種種糜爛種種腐化種種丑陋種種邪惡當作茶余飯后聊以賣弄的談資,一樁樁一件件傳播向社會張揚向社會。她們和他們,是早就打算嚴厲地教訓她整治她,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有姿色的女人有的是,完全不必像從前那么煞費苦心地去勾引去誘惑。他們父輩的權力,加上他們自己利用父輩們的權力“創造”的大筆大筆的源源不斷的個人收入,會輕而易舉地使各種年齡的大多數的有姿色的女人,極其情愿極其愉悅地投入他們的懷抱,撲向他們的床榻,再也不必顧慮受到司法的制裁,甚至也不必顧慮他們自己的和他們父輩的名聲毀譽。因為與她相比,她們都是那么明智,都清楚地知道,如果她們要長久地寄生于權力與金錢織成的五彩羅網之中,她們就必須首先從社會輿論方面珍惜這張五彩羅網,維護這張五彩羅網,不做任何損害這張五彩羅網的事。和她們一相比,她算什么東西?連娼妓都不如!娼妓們有時還懂得,對于有權又有錢的嫖客,口舌是要諱莫如深的吶!……
于是,在她和她們與他們眈眈相望之際,有人起身往“卡拉OK”機里塞了一盤歌帶……
于是她們和他們齊聲大唱特唱……
于是在純羊毛地毯上,在這圈子中的一個的家里,她被她的候補情人和忠實仆人扒光了衣服……
她曾姐長妹短地叫過的她們,拍著手,俯視著,唱著,跳著……盡情表達著她們的興高采烈。
她終于因為她和她們的丈夫、未婚夫或情人們之間的混亂的肉體關系,在她們的俯視之下付出了代價……
他們,以最令她們滿意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對她們的懺悔似的。仿佛只有這一種方式才足以證明,從此他們不會再干任何不忠于她們的勾當……
那一天以后,她從她曾引以為榮的圈子里消失了,她的雙重資格雙層優越感被徹底粉碎了……
那一天,他們終于圓了她的一個夢。她終于感受到了從少女時期就幻想著感受到的體驗……
然而那一種體驗是她唯一不愿向任何人訴說的體驗。
她總算多少知道了一點兒羞恥二字究竟意味著什么。連文藝界的圈子,也從那一天開始鄙視她了。一些女人也替另一些女人對她進行了報復,一些男人干了另一些男人也早就想干的事……
她乃是一個不能不依附性地活動于生存于某一個圈子里的女人。心理和生理方面的雙重創傷漸漸平復,她搖身一變,又成了在本市一些閑男散女們聚會時經常拋頭露面的人物。那些閑男散女,是由一些渺小而俗氣的暴發戶、個體餐館的主人、小發屋的女老板、專為什么什么活動拉贊助從中索取回扣的漂亮姐兒,專為男性“大款”們“獵色”“拉皮條”的下作男人,以及其他諸類人等組成的。總而言之,是被叫作“社會人兒”的一群。“社會人兒”這四個字是明顯地具有些微貶之意的。他們乃是在我們這個時代,派生于“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和中國底層“工薪族”之間的一些人。他們或者有單位,或者沒單位,即使有單位的,在單位也是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絕不愿為單位效力,更談不上盡職敬業,而單位又惹不起,絕不敢除名的男女。單位絕不敢除他們或她們的名,細究起來,倒未見得是因為他們或她們都有這樣那樣的背景,什么大的小的靠山。一般而言,他們或她們,是既無背景,也無靠山的,不過是些“青皮”或“潑婦”,是些“牛二”式的男人或“孫二娘”式的刁俏女人。不是富人,都沒指望成為富人,但也不是窮人,永遠也不會淪落為窮人。依附于富人,甚至寄生于富人,靠為富人進行種種“灰色”的甚至違法的“服務”而獲得“小費”。從富人那兒獲得的“小費”,要比單位發給的工資或底層“工薪族”們的月收入多得多。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或她們,得機會便欺詐富人們一把,坑騙富人們一把。而富人們,即使被欺詐了,被坑騙了,往往也奈何不了他們或她們,拿他們或她們毫無辦法。控告是威脅不了他們或她們的,因為他們或她們,是些根本不懼法的男女。這又并不意味著,他們或她們,純粹是些“法盲”或凡事豁出去最敢以身試法的人。事實上,他們或她們,對法還是很知深淺的,有的甚至很有研究。對富人的欺詐或坑騙,掌握著一定的“原則性”,以富人的心理和實際承受能力完全承受得了為前提。所以,即使富人將他們或她們控告了,他們或她們的罪名,通常也不至于使自己身陷囹圄,飽嘗牢獄之苦。他們或她們,往往在法的邊兒上對富人欺與詐、坑與騙,錢財的數量,大抵自限在法即使想要認真又確實有些不大值得過分認真的尺度。而且,往往富人在不經意間,自己也被裹脅到了法的邊上。富人也只有自認倒霉,別無他法。最主要的是,富人似乎還不能長久地離開他們或她們,離開了他們或她們,富人時不時需要的種種“灰色”的甚至違法的“服務”,就沒有效勞者了。所以,被欺詐一次坑騙一次,也就權當是犒勞,是發獎金了。而且富人又都明白,這種事兒,老百姓心里偏向著的,并非是富人,而是他們或她們。把他們或她們整治慘了,老百姓的同情,則就徹底地倒向他們或她們一邊兒去了。自己也將和他們或她們結下仇怨,真的結下仇怨,他們或她們,一旦實行起報復來,也夠富人惴惴不安、惶惶然不可終日的。富人有時非常厭惡他們,有時又很喜歡他們,有時極力擺脫他們,有時又不得不籠絡他們。完全缺少了他們,富人會覺得,仿佛在社會舞臺上缺少了隨從角色的簇擁,富得冷清,富得寂寞,富得怪沒勁兒的。整日被他們圍繞著、糾纏著,在他們的慫恿和誘勸之下這樣或者那樣,富人又會覺得仿佛喪失了自我,仿佛被他們的簇擁遮蔽住了,常常有點兒搞不大清楚了——究竟自己是富人,還是他們是富人?在自己和他們之間,究竟應該誰聽誰的?誰指使誰?并且,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富人得常常防備他們的手伸入到自己的錢包里去。這一點是最令富人感到頭疼,從內心里往外煩他們的地方。在富人看來,如果自己像蝴蝶,他們則像毛毛蟲,永遠不能變成蝴蝶的毛毛蟲,但又是從自己產的卵里生長出的毛毛蟲。富人難免常想,倘沒有他們的存在該多好!但又一想,他們畢竟是從自己產的卵里生長出的啊!如果富人連卵都不產了,那么富人的生活內容,除了富以外,豈非太單調了么?富人是打心眼里永遠地輕蔑他們,永遠地瞧不起他們的。這一點他們心里十分清楚、十分明白。正所謂常言道——“心中有數”。他們是打心眼里永遠地敵視富人的。因為永遠地不能成為富人而永遠地敵視富人,又敵視又羨慕,所以也就永遠地不得不周旋于富人之間,混跡于富人之間,做著富人的隨從而又有所不甘,對富人懷著富人對他們一樣的憎惡。同時又盡力取悅于富人,諂媚于富人,奉迎于富人,巴結于富人,唯恐富人有朝一日一腳將他們蹬開……
這一種社會現象,是中國這一個時代才又有的現象。當然解放前也有過,不但有過,而且隨處可見,幾乎在一切有富人的地方都屢見不鮮。解放后,富人被從中國消滅了,連可能產生富人的種種條件,也幾乎被完全徹底地消滅了。于是中國沒了富人,只剩下了大小“干部”。所以解放前取悅于諂媚于奉迎于巴結于富人的現象,轉變為取悅于諂媚于、奉迎于、巴結于大小“干部”的現象。后來中國的社會越來越“干部等級化”,而且一“化”到底,一“化”幾十年,于是便從等級化了的“干部”中,派生出一批批的大小權貴。大小權貴對他們啖以私利,他們為大小權貴效鞍前馬后之勞……
現在,中國又有了富人,他們也就“隨行就市”,轉變為一批由媚權而媚富的人了。媚權與媚富相比,分明地,奴才的意味兒更重些。兩相取舍,他們似乎還是寧愿選擇媚富的。于他們而言,媚富無需媚權那般的小心翼翼,而且也更實惠些,更容易被理解些,俯首帖耳的意味兒少些。
對于老百姓,他們又是這樣一些人——有神通、有能耐。誰人誰家有了小小不然的困難或急難,送點兒薄禮就能得到就能幫上忙的人。比如搞個煤氣證啦,比如孩子轉學啦,比如換房啦,比如違反交通規則自行車被扣啦,比如辦個擺小攤的執照啦……在這些方面,老百姓求他們比求小官吏們心理負擔輕些。他們如果幫不上忙,他們還會感到很內疚,絕不至于板出一副拒老百姓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而他們只要收下了薄禮,則總會不遺余力地去辦。終于辦成了,他們自己先就很高興。終于沒辦成,他們自己先就很沮喪。歸根到底,比起富人,比起權貴,他們的心,似乎對老百姓更親和些。因為從血統上講,他們幾乎統統出自于老百姓中,他們是些活在老百姓邊兒上的人,正如他們是些活在富人邊兒上的人一樣。區別在于,活在老百姓邊兒上,老百姓一向以較友好的甚至頗懷敬意的態度對待他們;活在富人邊兒上,哪怕富人在對他們偽裝出笑臉的時候,笑臉的后面依然是輕蔑。他們是太清楚這一點了。對于富人,他們有時是高俅;對于老百姓,他們有時是“及時雨”宋江,是些現實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人。正如他們有時對富人是那樣……
他們正在成批地繼續派生出來,在各個大城市,尤其在那些越來越商業化、富人越來越多的城市。一旦派生出來,就本能地活向老百姓的邊兒上去,同時本能地與老百姓盡量保持著親和的血統關系。在老百姓的邊兒上活穩妥了,他們就本能地活向富人的邊兒上去,同時本能地與富人保持著心理距離和情感距離。在老百姓的邊兒上和富人的邊兒上之間,他們本能地聚集著、糾合著,吐他們自己的絲,結他們自己的網,形成他們自己的階層……
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姚純剛的妻子曹菂,在被那個她引以為榮的干部子女們形成的圈子翻臉無情地驅逐了之后,轉而一頭鉆入了他們的圈子。細細想來,竟是那么合情合理,那么自然而然。因為,她又如何甘心一下跌入到老百姓中去呢?“老百姓的邊兒上”和“富人的邊兒上”,正是她那時可以擺放妥自己的最佳坐標點啊!并且,依恃了“富人的邊上”這有利的一點,才得以向她從前那個圈子擺出“東方不敗”的面孔。依恃了“窮人的邊兒上”這有利的一點,時不時地,還可以向她從前那個圈子發出心理示威。依恃了這兩條,她仿佛又重新具有了雙重的優越性似的。她這種女人的尊嚴、自信心和勃勃野心,以及放蕩不羈的習性,又開始漸漸地恢復,漸漸地顯露了……
在新的圈子里,她又有了一句新的口頭語——“他們干部子女……”如何如何,動輒“他們干部子女”長、“他們干部子女“短”,謗詞肆肆,極盡攻訐之能事,仿佛她在娘胎里,就早已和他們結下難解的仇恨了,將他們有過的種種劣跡,巨細無遺地傳播給新的圈子里的“兄妹伙”,將他們“莫須有”的種種劣跡,也超前地胡編給新的圈子里的“兄弟伙”聽,以取悅于對方們,同時向對方們表示著某種忠心和對原先那個圈子的決裂……
起初他們確實很愛聽的。當然,他們也不是第一次聽說,早就聽說過一些的,但大抵屬于道聽途說之類。而她則不同,她來自那一個圈子。那一個圈子里的人們之種種劣跡,由她詳說漫談起來,似乎聽了更覺新鮮、更覺刺激、更真實、更可信。連聽了后產生的嫉妒和羨慕,都似乎更強烈。她的取悅,一度贏得過他們的歡心。
后來,漸漸地,他們不那么愛聽了、索然了、漠然了,不再感興趣了。因為某一類話題,對具體的一些人們,無論一度多么愛聽過,總有聽煩了的一天,總有不再覺得新鮮不再覺得刺激的時候。何況,他們也是有頭腦的人,而且是些頭腦絕不比一般的人們笨的人。他們漸漸地心里就都產生了一種疑問——如果哪一天她也和他們這個圈子鬧翻了,結下了仇恨,她不是同樣也會以她那條舌頭當武器,對他們的名聲實行掃蕩性的摧毀么?于是他們對她筑起了心理上的工事。尤其當她眉飛色舞地大講特講自己“單槍匹馬”便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迷惑倒了她原先那個圈子里的一切已婚的未婚的男人,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在床上床下將那些男人喚來斥去擺布得乖乖順順、服服帖帖,以及他們的妻子未婚妻們如何如何怎樣怎樣拿她毫無辦法,拿她們的丈夫未婚夫們也毫無辦法,“望洋興嘆”醋海翻波的“光輝業績”時,這第二個圈子里的男人們,其實是內心里很不平衡地醋海翻波的。他們瞪眼盯著她,一邊聽她講,一邊都在想——他媽的那些個男人可以跟你睡覺,我們為什么就不可以?這想法包含著他們對她的極大的不滿。如果換一種說法——他媽的你高興和那些個男人胡干,怎么就不給我們同樣的機會同樣的權利?怎么就不跟我們玩同樣的游戲?——那么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設身處地考慮考慮,他們的要求不但似乎并不過分,他們的不滿簡直還很合情合理吶!
然而,他們一個個內心里漸漸對她產生的并日益增強的潛在要求,卻被她有意無意地漠視了。有些時候,她是沒有感到他們對她那種要求。她是完全地沉浸于自己對原先那個圈子里的男人們的口舌報復之快感中了。這種快感只帶給了她個人極大的滿足,卻造成了他們——她的“聽眾”們的極大的不滿足。那情形好比一只北京肥鴨,在眉飛色舞地現身說法烤鴨的色香味兒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講述得越生動、越詳細、越自得,“聽眾”越饞涎欲滴、越暗吞口水、越恨不得立時就將“它”褪了毛烤得焦黃焦黃的饕餮而餐。你不能非說這一定是他們單方面的錯。貪色,人之欲也,尤其是男人們天經地義之欲也。只不過有的好色不好淫罷了。在她的報復之快感和極大的滿足,與他們的潛在的但也是正當的要求被漠視,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極大的不滿之間,于他們之方面而言,也確實是有點兒太欠公平了呀!另有些時候,她明明是看出了感到了他們對她有那種要求的,這時她的漠視,則就體現為一種有意的漠視。她暗想——就你們他媽的也配?把我當成什么女子了?當成個下等娼妓了呀?以為不管什么樣個男人,我都高興跟他胡干哇?以為我加入了你們這個圈子,不是抬舉你們,也等于是把我自己賤賣給你們了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你們他媽的美夢去吧!……
不錯,她加入了他們的圈子,不過是由于感到生活的無聊,不過是由于心靈寂寞,不過是由于虛榮的需要。她真的認為,像她這么一個出色女子的加入,是對他們諸人等的格外的抬舉。她那曾一度被粉碎了的自尊心虛榮心,正是在她的主觀之認為的前提下,一點點一小片兒地重新復合起來的。一旦漸漸復合,她就開始有些輕蔑他們、鄙夷他們、瞧不起他們了。她的有意的漠視,他們一個個也是看得出來感受得到的,包括她內心里對他們那種輕蔑那種鄙夷的想法,他們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是的,在他們心目中,她和一個下等娼妓是差不了許多沒太大區別的。一位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即便干娼妓的勾當,即便徹底地淪為娼妓了,那也絕非可以等同于一個下等娼妓的,娼妓也是該分等級的。這是她的邏輯。他們的邏輯卻不是這樣,他們的邏輯是——他媽的,管你是前市委副秘書長還是更大的前什么官兒的女兒!一旦多了個“前”字,還他媽的值錢啊?還他媽的配把自己當成是金枝玉葉啊?和那么多男人胡干過,你還他媽的認為自己不是娼妓哇?不是娼妓還是淑女哇?娼妓就是娼妓!這世界上的什么東西都講個品牌,唯獨娼妓是不分品牌的。首先是娼妓,其次才是這樣的娼妓那樣的娼妓。究竟哪樣的好,完全是由男人們的興趣所裁定的……
公平而論,曹菂她不認為自己和原先那個圈子里的男人們所干的勾當,竟是和妓女與嫖客之間干的勾當差不多的,自有她的一番道理。雖然她也收過他們的錢財,但是他們討好地取悅地也是自愿地送給她的,不是她按自身的什么價碼伸手向他們索討的。最主要的,他們絕非些個尋常男人。她始終這么認為,即使在被他們驅逐了之后,仍這么認為,仍這么承認。她也絕非尋常女子,盡管她自己有時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實際上的確和娼妓沒什么兩樣,但她是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啊!就好比老百姓的兒子如果和女人們鬼混,叫流氓,叫群奸群宿;而文人雅士、將相之后干同樣的勾當,不是另有說法,叫“風流”,叫“逸事”或叫“緋聞”的么?這兩種性質的事,怎么可以混淆了同日而語呢?
“他們干部子女……”
有一天,在她自己的小窩里,在她又開口這么說時,被冷冷地打斷了。
“你呢?你不也曾和他們是一丘之貉么?……”
他們中的一個,吸著煙,望著她皮笑肉不笑地搶白了一句。
她沒料到會被這樣搶白,怔住了。畢竟是在她自己的天地里啊!畢竟她是主人,他們是客人,她是受一種好心情的支配,心血來潮地預備了吃的喝的宴請他們啊!
她用手指斥著對方說:“你,滾出去。”
對方使勁兒將煙按滅,像按死一只金屬臭蟲似的。并且,不是按在煙灰缸里,而是直接按在餐桌上。餐桌上鋪著一塊桌布,她原先那個圈子里,一位“白馬王子”從國外帶回來送給她的,據他說價值二百多美金,她始終相信它確值二百多美金,起碼在國外值二百多美金,那么當折合人民幣一千六百多元了。盡管,那“白馬王子”在使她刻骨銘心的那一天,也在純羊毛地毯上參與了對她的輪奸,她卻唯獨不恨他。唯獨當時在被他輪奸時,其實是有幾分情愿的,甚至體驗到了幾分接近達到高潮的快感。如同“追星族”中的某些少女,即使被心目中的崇拜偶像所強奸,也同樣會覺得是一種滿足。她曾幻想那“白馬王子”棄妻舍子,離了婚后明媒正娶了她,這一幻想仍是她的幻想。是的,她不恨他,恨不起來他。幾分鐘之前,她還向客人們炫耀那塊桌布來著……
“操你媽!……”她被激怒了。臉上充血,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我媽早死了。”對方平平靜靜地說。
“對,他媽早死了,你操不成了。”另一個男人用作證的口吻說,也把煙蒂按滅在桌布上。
于是每一個男人都將正吸著的煙按在桌布上。剛吸了幾口的煙和吸剩了半截的煙,長長短短,像一具具男性的生殖器,扎根在那塊價值一千多元的桌布上,或憑著一股堅挺勁兒,從桌布正面穿透過去……
半小時后,她那溫馨的小窩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女人其實很不明白自己,不明白自己在有的時候、有的情況之下,所需要的僅僅是性、純粹是性,是性方面的滿足和性方面的快感。在另一些時候、另一些情況之下,所需要的僅僅是虛榮、純粹是虛榮,是虛榮方面的滿足和虛榮方面的快樂,是被她自己具體化了的,仿佛能代表她所需要的一切虛榮的一個或幾個甚或一整個階層的男人。那時候那種情況之下,他們如同是水果,而她如同是一個愛吃水果的女人。她對他們奉獻著自身,卻以為自己正在獲得著他們。他們將她當作一塊泄欲的海綿,她卻覺得是自己在享用著中國的“上流社會”最完美的好東西,因而竟會產生一種似乎唯自己才有權利有資格大快朵頤般的良好的優越感。她又常將自己那兩種截然不同的需要搞混,在自己明明需要的是純粹的性的時候和情況之下,卻以為自己需要的是虛榮;在自己明明需要的是心理方面的虛榮的時候和情況之下,卻又以為自己需要的是性。
她非常心疼那塊一千多元的桌布。長長短短四截煙仍立在桌布上。她將它們一一拿起,放在手心,瞧著,一股惱火,頓然又從心底升起。她找到剪刀,都將它們剪成了煙絲。都剪到過濾嘴兒為止,留下過濾嘴兒不剪,用保養得很好的涂紅了的指甲,一個個撕開,于是內心里有一種相當解恨的快感。撕開后,捏在一起,捻成一條,一手拎著,一手按著打火機燒。那是特殊的東西,一觸火苗,頃刻收縮,變成了一點點焦黑的殘骸,還燒疼了自己手指。丟在煙灰缸里后,又將那些煙絲收攏,用一條兒白紙,卷成了一支又細又長的煙,于是開始吸那支煙。由于所用的紙厚,由于煙絲里也摻雜了剪碎的煙衣,每吸一口都很嗆,嗆得她直咳嗽,咳嗽也吸,直至吸完。瞧著撣在煙灰缸里的煙灰,覺著是將那四個男人卷成煙一口口吸成了煙灰似的解恨……
幾乎一切女人,是的,肯定地說幾乎一切女人,對于她們和男人,或反過來男人和她們之間的肉體關系中,尤其在她們是被攻擊的情況之下與他們所發生的不情愿的肉體關系中,都無一例外地存在著一個配與不配的問題。事實上,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攻擊性的性行為,排除性虐待的非常成分姑且不論,那么他對她,或他們對她們所造成的生理方面的傷害,比之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傷害要小得多。我們不妨設想,在“類人猿”或“類猿人”的時代,她們一旦遭遇到文明時代曰之為“強奸”的意外事件,起身之后逃之夭夭,被襲擊被攻擊的意識大抵便會隨之消弭。因為在她們心目中,一切雄性“類人猿”或“類猿人”都是不分高低尊卑的,她們心理上是不會同時感到受了傷害的。一次被“強奸”的遭遇,不過就是一次意外的身不由己的性交罷了。誰見過一只雌鹿或一頭母猩猩,由于被同類“強奸”而悲傷呢?誰目睹過它們因被“強奸”而對雄性的同類產生憎惡仇恨乃至報復的現象呢?它們的心理上所能產生的,往往是對雄性的同類的性畏懼罷了。但在一個文明時代的女人心目中,一切男人卻皆是有高低尊卑之分的。一個牧羊女被一位郊游的王子強奸了,或一位正在踏青的公主被一個其貌不揚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強奸了,事件的性質雖然完全相同,牧羊女和公主當時的乃至過后的生理反應生理感覺,也不會有什么大的區別,但由此造成的她們的心理活動意識活動,卻極可能是大不相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對于牧羊女,那遭遇極可能在她心理上留下對自己的性自信和性幻想,她一輩子都可能記住那遭遇并不斷地回憶它,最后它甚至可能成了她的一種性資本性驕傲。不是每一個牧羊女隨時都會被一位王子強奸,一位王子,這一點正是改變了她的遭遇的性質唯一主要的根據。她的潛意識里,一旦覺得他配,她的遭遇也就似乎是值得她回憶的了,她甚至可以靠回憶抹去強暴的事實,為她的遭遇編織溫愛的色彩自欺欺人。但對于公主,恰恰相反。一位公主當然不會認為一個其貌不揚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是配強奸自己的,于是她的性高傲受到了摧毀。構成女人最無與倫比的高傲的,不是她們的權力,不是她們的財富,而是她們的性高傲。她們在捍衛她們的女人之身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捍衛支撐她們的性高傲的資本。這一種資本被破壞、被摧毀了,往往足以使她們產生大富翁被搶劫一空的心理感覺。
配——抑或不配!這乃是所謂文明了的社會,注入到女人心理和潛意識里的一針迷幻劑。尤其,當配與不配仿佛已簡單到只消以權力和金錢來劃分的時候,從人類學的角度分析,某些中國當代女人,無論是否享受過高等教育,她們的女人觀、女人意識,乃至女人的性心理,其實都已經扭曲到和曹菂這個女人差不多的地步了。當她們認為被某些男人奸淫原本是他們很配的被另外一些男人奸淫才是她們的羞恥的時候,她們其實是等于將社會完全徹底地性化了的。只有在將社會完全徹底地性化了的情況之下,她們才覺著自己活得幸福,活得灑脫,活得開心并有重大的意義。
這樣些個女人在中國當代正無可奈何地多起來。她們,正是她們,而非是那些強奸了她們的男人,才使中國當代社會越來越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風景后面,呈現出類似達利的野獸派繪畫般的恐懼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