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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恐懼
我的朋友的故事
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西林大學畢業以后,在彼得堡政府機關里工作,可是到三十歲那年,他辭掉工作,去經營農業了。他經營得不壞,然而我仍舊覺得,他干這種工作不合適,還是回彼得堡的好。每逢他給太陽曬黑,周身撲滿灰白的塵土,勞累得筋疲力盡,在大門外或者門道里迎接我,后來在晚飯桌上睡意蒙眬,他妻子把他當作小孩那樣領去睡覺的時候,或者每逢他壓下睡意,用他那柔和、熱誠而且似乎在懇求什么的聲調說出他那些優美的思想的時候,我總認為他不能算是個經營農業的人,也不能算是個農學家,只不過是個勞乏的人罷了。我清楚地看出,他并不需要經營什么農業,他所需要的是把日子打發過去,就此而已。
我喜歡到他家里去,有時候在他的莊園上盤桓兩三天。我喜歡他的房子、花園、大果園、小河,以及他那種有點沉悶,有點浮夸,然而條理清楚的哲學議論。大概我也喜歡他本人,不過在這方面我說不準,因為我至今還不能理清我當時的感情。他是一個頭腦聰明、心地善良、不討人厭,而且態度誠懇的人,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每逢他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訴我,把我們的關系說成是友誼,那總會惹得我不痛快,使我覺得別扭。他對我的友情有點叫人不舒服,不好受,我倒情愿只跟他維持普通朋友的關系。
問題在于我非常喜歡他的妻子瑪麗雅·謝爾蓋耶芙娜。我并沒愛上她,不過我喜歡她的臉、眼睛、聲調、步態,如果很久沒有跟她見面,就會惦記她,在那種時候我的想象力最樂于描繪的,就莫過于這個年輕美麗而又優雅的女人了。我對她并沒有什么明確的企圖,也沒想望什么,可是不知什么緣故,每次臨到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塊兒,我想起她的丈夫把我看作朋友,我就覺得不自在了。遇到她在鋼琴上彈我喜愛的曲子,或者對我講起一件什么有趣的事,我總是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同時,不知什么緣故,就會有一種想法溜進我的腦子,我想到她愛她的丈夫,他是我的朋友,連她自己也認為我是他的朋友,于是我就敗了興,變得無精打采,不自在,心里煩悶了。她看出這種變化,照例說:
“您的朋友不在,您悶得慌了。我得派人到田里去找他回來。”
等到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回來,她就說:
“喏,現在您的朋友來了。您就高興起來吧。”
照這樣過了一年半光景。
有一回,那是七月里一個星期日,我和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閑得沒有事做,就坐著馬車到一個大村子克路希諾去買吃晚飯用的涼菜。我們只顧在那些小鋪里穿來穿去,太陽卻已經下山,黃昏來了,而這個黃昏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們買了一些像肥皂的干酪和氣味像煤焦油而硬得像石頭的臘腸以后,就到小飯鋪里去問一下有沒有啤酒。我們的馬車夫到鐵匠鋪去給馬釘馬掌,我們就對他說,我們在教堂附近等他。我們一面走路一面談話,笑我們買下的吃食,這時候卻有一個人跟在我們后面,一句話也不說,神情鬼鬼祟祟,就像暗探似的。此人在我們縣里有個相當古怪的綽號:四十個殉教徒。這個四十個殉教徒就是加甫利拉·謝威羅夫,或者簡單地叫作加甫留希卡,他曾在我家里做過聽差,不久就因為酗酒而被我辭掉了。他在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家里也做過事,后來也因為同樣的過錯給辭掉了。他是個嗜酒如命的酒徒,而且總的說來,他的整個命運就是醉醺醺的,像他本人一樣昏天黑地。他父親是個神甫,他母親是個貴族,按出身他屬于特權階層,可是不管我怎樣細看他那張憔悴的、恭順的、永遠冒汗的臉,他那把已經變白的紅胡子,他那件可憐樣的破上衣和底襟不塞進褲腰里的紅襯衫,我卻怎么也找不出一丁點兒在我們社會生活里可以稱之為特權階層的痕跡。他自稱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在神學校里讀過書,可是沒有畢業,因為吸煙而被開除了;后來在主教的唱詩班里唱歌,在一個修道院里待過兩年左右,又被開除了,然而這回不是由于吸煙,而是由于“嗜好”了。他徒步走遍兩個省,不知什么緣故向宗教法庭和各衙門遞過狀子,受過四次審判。最后他流落到我們縣里來,做聽差,做守林人,做照料獵犬的人,做教堂的看守人,跟一個寡婦——一個放蕩的廚娘結了婚,從此陷入奴仆的生活,習慣于骯臟和下流,結果連他自己講到自己的特權階層出身,都不免帶點遲疑的口氣,仿佛在講一個什么神話似的。在目前這個時期,他沒有工作而在逛蕩,自稱是個馬醫和獵人。他的妻子走掉了,下落不明。
我們從小飯鋪里出來往教堂走去,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等馬車夫。四十個殉教徒站得稍稍遠一點,把一只手放到嘴邊,為的是到必要的時候可以恭恭敬敬地對著手心咳嗽。天色已經黑下來,空中彌漫著傍晚強烈的潮氣,月亮快升上來了。天空明凈,布滿繁星,只有兩朵浮云,正巧懸在我們頭頂上方,一朵大一點,一朵小一點,這兩朵浮云孤孤單單,好比母親帶著一個孩子在互相追逐,往晚霞正在黯淡的那邊奔去。
“今天天氣好得很。”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說。
“好到了極點……”四十個殉教徒同意說,恭恭敬敬地對著手心咳嗽一聲,“您,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怎么會想起到這個地方來走一趟?”他用巴結的口氣問,顯然想搭訕。
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什么話也沒回答。四十個殉教徒深深嘆一口氣,眼睛沒看著我們,小聲說:
“我受苦純粹是由于一個原因,我得為這對萬能的上帝負責。嗯,當然,我是個墮落的、沒出息的人,不過請您相信我的良心話,我目前連一小塊面包也沒有,比狗都不如。……請您原諒我這么說,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
西林沒有聽他講話,用拳頭支著自己的腦袋,想什么心事。教堂坐落在村街的盡頭,高高的河岸上。我們隔著籬笆墻望去,可以看見那條河,看見對岸一片水淹的草地,看見一堆篝火冒出紫紅色火光,有些黑色的人和馬在篝火旁邊活動。在篝火后面,再遠一點,還有些燈火,那是個小村子。……那兒有人在唱歌。
河面上升起霧,草地上有些地方也有霧。一縷縷霧又高又細,像牛奶那么濃和白,在河面上徘徊,遮住星光,掛在柳樹梢上。這一縷縷霧每分鐘都變換花樣,看上去好像有的互相擁抱,有的鞠躬,還有的舉起胳膊來直對天空,就像教士穿著袖口肥大的法衣在禱告。……這一縷縷霧大概引得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想起鬼魂和已經死亡的人,因為他轉過臉來對著我,帶著憂郁的笑容問道:
“告訴我,我親愛的,為什么每逢我們想講什么可怕的、神秘的、離奇的事,我們不從生活里找素材,卻一定要到幽靈和鬼影的世界里去找呢?”
“可怕的東西就是不能理解的東西。”
“那么難道您理解生活?您說說看,莫非您對生活比對墳墓中的世界理解得清楚些?”
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坐得離我十分近,我的臉頰都能感到他在呼吸。在蒼茫的暮色中,他那張又白又瘦的臉顯得越發蒼白,那把黑胡子顯得比煤煙還黑。他的眼睛憂郁而坦誠,帶點驚恐的神情,仿佛他要跟我講一件什么可怕的事似的。他瞧著我的眼睛,用他那種照例帶著懇求的聲調接著說:
“我們的生活和墳墓里的世界同樣沒法理解,同樣可怕。凡是怕鬼魂的人,就一定也怕我,怕那些燈火,怕天空,因為這一切,如果仔細想一下,就都不可理解,離奇,不下于從那個世界里來的陰魂。哈姆雷特王子沒有自殺是因為他怕那些在他長眠時可能顯現的幽靈。我喜歡他那段著名的獨白,不過老實說,它從沒觸動過我的靈魂。我把您看作朋友,那就要對您老實承認:有的時候,我心里愁悶,幻想我死后的情景,我的幻想描繪過成千種極其陰暗的景象,把我自己弄得又痛苦又興奮,像是夢魘,不過請您相信,在我看來,就連那情景,也并不比現實可怕。不消說,那些幻象是可怕的,可是生活也可怕。我呢,好朋友,不了解生活,怕生活。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我是個病態的、發了瘋的人吧。在正常而健康的人看來,凡是他耳聞目睹的事情似乎他都了解,我呢,正好失去了這個‘似乎’,天天讓恐懼毒害我自己。世界上有一種害怕曠野的病,我得的是一種害怕生活的病。每逢我躺在草地上,久久地看著一只昨天才出生、對什么都不了解的小甲蟲,我就覺得它的生活充滿恐懼,而且在它身上我看見了自己。”
“不過您覺得可怕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問。
“我覺得什么都可怕。我天生是個思想不深刻的人,不大關心死后的世界和人類命運之類的問題,向來很少想到那些深奧的事。我覺得可怕的,主要是我們誰也躲不開的日常瑣事。我沒法分清我的行動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作假,這總使得我心慌。我體會到生活條件和教育把我限制在狹小、虛偽的圈子里,我的全部生活無非是天天費盡心機欺騙自己和別人,而且自己并不覺得。我想到我一直到死都擺脫不了這種虛偽,就心里害怕。今天我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到明天,我就會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原在彼得堡擔任公職,后來害怕了。我到這兒來,為的是經營農業,可又害怕了。……我看出我們了解的事情很少,因此天天犯錯誤。我們往往不公道,對人造謠中傷,破壞彼此的生活,把我們的全部力量浪費在我們不需要的而且妨礙我們生活的無聊事情上。我覺得這種現象可怕,因為我不明白這是為了什么,有誰需要這樣做。我,好朋友,不了解人們,怕他們。我瞧著農民就害怕,我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了什么崇高的目標在受苦,為了什么緣故生活下去。如果生活是快樂,那他們就是多余的和不需要的人。如果他們生活的目標和意義就在于貧困,就在于昏天黑地和無可救藥的愚昧,那我就不明白這樣活受罪有誰需要,為了什么緣故需要。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我都不明白。比方說,您就費神了解一下這個人吧!”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指著四十個殉教徒說,“您仔細想想他吧!”
四十個殉教徒發現我們兩個人都瞧著他,就恭恭敬敬地對著他的空拳頭咳嗽一聲,說:
“在好主人家里,我素來是忠心的仆人,而毛病全出在燒酒上。要是現在有人看得起我這個不幸的人,給我找個差事,那我就會吻神像戒酒。我說這話是算數的!”
教堂看守人走過我們旁邊,大惑不解地瞧了我們一會兒,然后去拉鐘繩。鐘響了十下,猛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聲音緩慢而悠長。
“想不到已經十點鐘了!”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說,“我們也該走了。對了,我的好朋友,”他說,嘆口氣,“要是您知道我多么害怕我那些平淡的、日常的想法就好了,而這些想法本來似乎不應當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我為了避免思考,就專心勞動來分我的心,干得筋疲力盡,夜里好睡得酣暢。對別人來說,兒女和妻子顯得稀松平常,可是他們對我來說卻是沉重的壓力,好朋友!”
他用手抹一抹臉,干咳一聲,笑起來。
“要是我能對您說一說我在生活里扮著一種什么樣的傻瓜角色,那才有意思呢!”他說,“大家都對我說:您有可愛的妻子,有可愛的孩子,您自己也是個挺好的家長。他們都以為我十分幸福,羨慕我。既然講到這里,那我索性私下里對您說了吧:我那幸福的家庭生活純粹是可悲的誤會,我怕它。”
他那張蒼白的臉由于苦笑而變得難看了。他摟住我的腰,小聲說下去:
“您是我真誠的朋友,我信任您,深深地尊敬您。天賜給我們友誼,是要我們開誠相見,讓我們擺脫那些壓在我們心頭的秘密。請允許我利用您對我的友好感情來把事情的真相統統告訴您。我這種家庭生活依您看來十分美滿,其實它卻是我主要的不幸,使我恐懼的主要方面。我的婚姻是古怪而愚蠢的。應當告訴您,婚前有兩年光景,我一直著魔似的愛著瑪霞[1],追求她。我向她求過五次婚,她都拒絕了,因為她對我根本就不感興趣。到第六次,我被愛情折磨得暈頭轉向,就在她面前跪下,像乞討似的向她求婚,她就同意了。……她是這樣對我說的:‘我不愛您,可是我會對您忠實。……’我歡天喜地接受了這樣的條件。那時候我懂得這話是什么意思,可是現在,我當著上帝起誓,我不懂了。‘我不愛您,可是我會對您忠實’,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這是一團霧,一片黑。……我現在仍舊跟婚后第一天那樣熱烈地愛她,可是我覺得她仍舊對我冷淡,每逢我走出家門,她大概暗暗高興。她究竟愛不愛我,我拿不準,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可是事實上,我們卻住在一個房頂底下,彼此用‘你’相稱,睡在一塊兒,有兒有女,我們的財產歸兩個人共有。……那么這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緣故要這樣?您能理解嗎,好朋友?殘忍的考驗啊!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關系,因此我時而恨她,時而恨自己,時而恨我們兩人,我的腦子里亂七八糟,我折磨自己,弄得自己頭昏腦漲,她呢,仿佛故意跟我搗亂似的,反而一天天漂亮起來,變得叫人暗暗稱奇。……我覺得她的頭發美極了,她那笑靨任什么女人也比不上。我愛她,可又知道這種愛是沒有希望的。對一個跟你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你的愛情居然沒有希望!難道這種事可以理解?不可怕?難道這不比幽靈更可怕?”
按他這時候的心境,他會再講下去,講上很久,不過,幸好,傳來馬車夫的說話聲。我們的馬車來了。我們就坐上馬車,四十個殉教徒脫掉帽子,扶著我們兩人上車,從他臉上的神情看來,仿佛他早已在等個機會,好接觸一下我們尊貴的身體似的。
“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請您允許我到您那兒去吧,”他說,歪著腦袋,使勁?巴眼睛,“求您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吧!我快要餓死了!”
“哦,行,”西林說,“你來吧,你先干三天活再說。”
“是,老爺!”四十個殉教徒高興地說,“我今天就去。”
這兒離家有六俄里[2]遠。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心滿意足,因為他終于把心里的話都對朋友傾吐了。他一路上始終摟著我的腰,不再傷心,也不再害怕,快活地對我說,如果他的家里平安無事,他就打算回彼得堡,在那兒研究學問。他說,那種把許多有才具的年輕人趕下鄉去的潮流是一種可悲的潮流。在俄國,黑麥和小麥有很多,然而文化水平高的人卻十分缺乏。應當讓有才具的、健康的青年致力于科學、藝術、政治,不這樣做而去干別的,那是不合算的。他愉快地大發議論,隨后表示惋惜說,明天一清早他就要跟我分手了,因為他得出外去做一筆木材生意。
可是我心里不自在,愁悶,覺得我在欺騙這個人。同時我又暗暗高興。我瞧著又大又紅的月亮升起來,想象那個高高的、苗條的金發女人,白白的臉兒,老是穿得很考究,身上灑一種特別的香水,類似麝香的氣味,我想到她不愛她的丈夫,不知什么緣故,心里挺高興。
我們回到家里,坐下來吃晚飯。瑪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笑著拿我們買來的吃食款待我們。我發現她的頭發確實美極了,她的笑靨任何女人也比不上。我留神看她,希望在她的每個動作和眼光里看出她不愛她的丈夫,我覺得真好像看出來了。
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不久就困得要命,努力克制著睡意。晚飯后,他跟我們一塊兒坐了十分鐘光景,就說:
“你們隨便談談吧,而我明天得三點鐘起床。請允許我向你們告辭。”
他溫柔而熱烈地吻他的妻子,帶著感激的心情握一握我的手,要我答應下個星期一定來。他怕明天睡過頭,就到廂房里去過夜。
瑪麗雅·謝爾蓋耶芙娜保持著彼得堡人的習慣,夜間很晚才上床。不知什么緣故,這使我暗暗高興。
“怎么樣?”我開口說,這時候只剩下我們兩人了,“那么,請您費心彈個什么曲子吧。”
我并不想聽音樂,可是要談話,我又不知道該從哪兒談起。她在鋼琴邊坐下,彈奏起來,我記不得她彈了個什么曲子。我坐在一旁,瞧著她胖胖的白手,極力想在她冰冷而淡漠的臉上看出一點什么來。可是后來,不知什么緣故,她微微一笑,看了我一眼。
“您的朋友不在,您悶得慌了。”她說。
我笑起來。
“要說為了友誼,我一個月到這兒來一次也就夠了,可是我一個星期不止來一次呢。”
說完這話我就站起來,興奮地從這個墻角走到那個墻角。她也站起來,往壁爐那邊走去。
“您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問,抬起她那對又大又亮的眼睛瞧著我。
我一句話也沒回答。
“您說的話不實在,”她想一想,接著說,“您純粹是要看望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才到這兒來的。就是這樣,我也很高興。在我們這個時代像這樣的友誼是不多見的。”
“得!”我暗想,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問道,“您想到花園里去走走嗎?”
“不想去。”
我走出去,來到露臺上。我的腦子里好像有些小螞蟻在爬來爬去,我興奮得渾身發冷。我已經相信我們再談下去也無非是些最平淡無味的話,我們彼此是不會說出什么特別的話的;不過我又相信,有一件我本來都不敢夢想的事,今天晚上卻肯定會發生。今天晚上肯定會發生,要不然就永遠也不會發生了。
“多么好的天氣啊!”我大聲說。
“對我來說,天氣好不好都一樣。”她回答。
我走進客廳。瑪麗雅·謝爾蓋耶芙娜照原先那樣站在壁爐旁邊,雙手放在背后,眼睛瞧著一旁,在想什么心事。
“為什么天氣好不好在您都一樣呢?”我問。
“因為我悶得慌。您只有在您朋友不在的時候才悶得慌,我卻老是悶得慌。不過……您對這種事是不會發生興趣的。”
我在鋼琴前面坐下,彈響幾個音,等著她再說下去。
“勞駕,請您不必拘禮。”她說,生氣地瞧著我,仿佛煩惱得要哭出來似的,“要是您想睡覺,那就請便。您不要認為您既然是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的朋友,就不得不陪著他的妻子一起煩悶。我并不要人家為我做出犧牲。請吧,您去睡覺好了。”
當然,我沒有走。她走出去,站在露臺上,我一個人留在客廳里,把樂譜翻了五分鐘光景。后來我也走出去。我們并排站在簾子的陰影里,下面是浸在月光里的臺階。樹木的黑影蓋住花壇,伸展到林蔭路的黃色沙地上。
“明天我也得走了。”我說。
“當然,既是我的丈夫不在家,您就不可能留在此地,”她譏誚地說,“我可以想象,要是您愛上我,您會覺得多么倒霉!您等著就是,早晚有一天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撲到您身上,摟住您的脖子。……我倒要看看您會多么恐慌地從我身邊跑開。那才有意思呢。”
她的話和她蒼白的臉是氣憤的,不過她那對眼睛卻充滿極其溫柔而熱烈的愛情。我已經把這個美麗的女人看作我自己的人,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出她生著金黃色眉毛,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秀麗的眉毛。我想到我馬上可以把她摟在我懷里,愛撫她,摸她美麗的頭發,就忽然覺得這太離奇,不由得閉上眼睛笑了起來。
“不過現在是睡覺的時候了。……晚安。”她說。
“我可不希望過一個安靜的夜晚……”我說,一面笑著一面跟她走進客廳。“要是這個夜晚安靜,我倒要詛咒它了。”
我握了一會兒她的手,把她送到房門口。我在她臉上看出她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因為我也明白她的意思而暗自高興。
我回到我的房間。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的一頂便帽放在我桌子上一堆書旁邊,這使我想起他的友誼。我拿起手杖,走出門外,到花園去。花園里已經升起白霧,不久以前我在河面上見過的那些又高又細的幽靈,如今正在大樹和灌木旁邊徘徊,擁抱它們。我卻不能跟它們談話,多么可惜!
在異常清澈的空氣里,每片樹葉和每顆露珠都清楚地現出它們的輪廓,似乎半睡半醒,在沉靜中向我微笑。我走過那些綠色長椅,想起莎士比亞的一出戲里的話:月光在這兒的長椅上睡得多么酣暢!
花園里有一座小山。我爬上小山,坐了下來。一種陶醉的感覺煎熬著我。我拿得準,不久我就會摟住她嬌美的肉體,貼緊她,吻她的金黃色眉毛。不過我又想不相信這件事,想嘲笑自己。我想到她沒讓我費多大的力,這么快就委身于我,反而覺得不自在。
可是這時候,出人意外地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林蔭路上出現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我立刻就認出他是四十個殉教徒。他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在胸前畫三次十字,躺下去。過了一分鐘,他坐起來,翻個身又躺下去。蚊子和夜晚的潮氣不讓他睡著。
“哎,生活啊!”他說,“不幸的、辛酸的生活啊!”
我瞧著他消瘦傴僂的身體,聽著他沉重沙啞的嘆息聲,想起今天有人在我面前吐露的另一種不幸而辛酸的生活,我就不由得心驚膽戰,為我的歡樂心境感到害怕。我從小山上下來,往正房走去。
“在他看來,生活是可怕的,”我暗想,“那也就不必跟生活講客氣,索性打碎它,趁它還沒碾碎你,凡是可以從它那兒撈到手的,你統統拿過來就是。”
露臺上站著瑪麗雅·謝爾蓋耶芙娜。我默默地抱住她,開始貪婪地吻她的眉毛、鬢角、脖子。……
到了我的房間里,她對我說她愛我已經很久,有一年多了。她為她的愛情對我起誓,她哭著要求我帶她一塊兒走。我不止一次地把她拉到窗前,好在月光下細看她的臉。我覺得她像是一個美麗的夢,我就趕快抱緊她,好讓我相信這是實實在在的事。我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這種狂熱的時光了。……可是,在我心底里,在靈魂深處,我仍舊感到有點別扭,我心神不定。她對我的愛情讓人不好受,有點沉重,如同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的友誼一樣。這是一種強烈而嚴肅的愛情,帶著眼淚,帶著海誓山盟,可是我希望不要有什么嚴肅的東西,不要有眼淚,不要有海誓山盟,不要談將來才好。讓這個月夜像一顆明亮的流星那樣在我們的生活里閃過去,就此完事。
三點鐘整,她離開我,走了。我站在門口,瞧著她的背影,走廊的盡頭卻忽然出現了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她碰見他,打了個哆嗦,給他讓路,周身表現出厭惡的樣子。他有點古怪地微笑著,嗽一下喉嚨,走進我的房間。
“昨天我把我的便帽忘在這兒了……”他說,眼睛沒有朝我望。
他找到便帽,兩只手拿起它戴在頭上,然后瞧一下我那慌張的臉色,瞧一下我的拖鞋,用一種不像他嗓音的、古怪而嘶啞的聲音說:
“我大概命中注定什么事也不會弄明白。如果您明白了什么,那……我就向您道喜。我的眼睛前面是一團漆黑。”
他咳嗽著,走出去。后來我站在窗前,看見他自己在馬棚旁邊套車。他的手發抖。他匆匆忙忙地干著,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正房,大概他覺得害怕。后來他坐上馬車,帶著仿佛怕人追來的古怪神情揚起鞭子抽馬。
過了一會兒,我自己也走了。太陽已經升上來,昨天的霧膽怯地退縮到灌木和小山那兒去了。四十個殉教徒坐在車夫座位上,他已經不知在什么地方灌飽了酒,醉醺醺地胡扯起來。
“我是自由人!”他對馬叫道,“喂,你們這些棗紅馬!不瞞你們說,我可是個世襲榮譽公民!”
我的腦子里老是想著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的恐懼,這時候,那種恐懼也傳染給我了。我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么搞的。我瞧著那些白嘴鴉,看見它們在飛,不由得覺著奇怪,害怕。
“我為什么做這件事?”我茫然而絕望地問自己,“為什么這件事要落到這樣的結局而不是別樣的結局?她嚴肅地愛我,他到我的房間里來取帽子——這種事符合誰的需要,為什么需要呢?帽子跟這有什么相干?”
就在這一天,我動身到彼得堡去了,從此再也沒跟德米特利·彼得羅維奇和他的妻子見過面。據說現在他們仍舊在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