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3360字
- 2019-06-26 16:37:08
第十三章 獨輪車

第二天早晨,星期一,我把那只香料制的人頭賣給一個理發匠去做頭型后,便去結算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的賬;不過,用的卻是我的同伴的錢。那個咧開大嘴笑的店老板和那些客人,對于我跟魁魁格這種突然發生的友誼,似乎極感有趣——尤其是彼得·科芬,因為他對于我現在所結交的這個人所編造的荒誕無稽的故事,先前曾經把我大大嚇了一場。
我們借來了一輛獨輪車,裝上我們的東西(包括我自己那只襤褸的旅行袋,魁魁格的帆布背包及吊鋪在內)后,就離開客店,往那只停在碼頭上的南塔開特小郵船“摩斯號”進發。我們一路走去,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看的倒不像是魁魁格——因為他們經常在街上看到像魁魁格這樣的野人——而是在看我竟跟他有這樣親密的友誼。但是,我們不理他們,徑自輪流推著獨輪車走去,魁魁格不時地停下來,端正一下他那標槍鉤的鞘子。我問他為什么要把這么累贅的東西帶上岸來,是不是所有的捕鯨船都不置辦自己的標槍。對于這個問題,他具體地回答道,我所提到的雖很不錯,然而,他則是特別愛他自己的標槍,因為這是用可靠的材料打起來的,飽經許多生死的決斗,同許多大鯨的心臟打過多次交道。總之,正像許多割草者和割稻者一樣,他們總是隨帶自己的鐮刀上農民的草場去干活的——雖然不一定非自帶工具不可——魁魁格正是為了自己的理由而寧愿用自己的標槍。
獨輪車從我手里轉到魁魁格手里時,他告訴我一個關于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獨輪車的有趣故事。事情就發生在薩格港。好像是他的船主借給他一輛獨輪車,好讓他把他那只笨重的箱子運到他的宿店去。為了對這東西顯得不是一無所知——雖然事實上,關于如何正確地掌握獨輪車,他是完全一無所知的——魁魁格把他那只箱子放上去后,用繩子捆捆緊;就把車子往肩上一扛,徑自走上碼頭。“怎么,”我說,“魁魁格,想來你總不至于這樣笨吧。人們不笑話你嗎?”
聽到這話,他又告訴我另一個故事。事情好像是,他那個羅科伏柯島上的居民,在他們的結婚筵席上,都要把嫩椰子壓出來的芬芳的椰汁,滴在一只像潘趣酒壺
一般的染色大葫蘆里;這種潘趣酒壺總是那條擺酒席的緶飾墊子上的最主要的裝飾品。有一回,恰巧有一只大商船駛到羅科伏柯,那只船的船長——從各方面看來,至少就一個船長說來,他是個十分莊嚴拘謹的紳士——這位船長也被邀來出席魁魁格的妹妹的結婚喜宴,他的妹妹是個剛滿十周歲的美麗小公主。于是,當所有的來賓都被請到新娘的竹搭小屋里去的時候,這位船長也進去了,還被請上首席,他面對著那只潘趣酒壺坐了下來,兩旁就是那個祭司長和國王陛下即魁魁格的父親。飯前禱告做過后——因為他們也跟我們一樣,飯前要做禱告——不過,魁魁格告訴我,做法跟我們不同,我們在這種場合是俯對著我們的杯盤做的,他們卻相反地,摹仿鴨子的樣子,仰望著各種筵席的那個偉大的“賞賜者”——卻說飯前禱告做過后,祭司長就按照這個島國的萬古不易的禮節來開席了;就是說,把他那圣化的、而現在正在做圣事的手指浸到那只還未對客人巡酒的喜酒壺里。那個船長看到自己就坐在祭司長的鄰座,他一邊注意著這種禮節,一邊暗自忖量——身為一船之長——明明又是坐在一個小小的島國國王的上首,尤其是正坐在國王自己的家里——于是,這個船長就不動聲色地在潘趣酒壺里洗起手來;——我想他是把它當作一只大指盆
的。“現在,”魁魁格說,“現在你怎么個想法?——我們那些人沒有笑話他嗎?”
最后,付過船票,安頓了行李,我們就搭上那只縱帆船。篷帆扯起,船只順著阿庫希奈河徐徐而下。這一邊是新貝德福顯現在房屋鱗次櫛比的街道中,街上那些冰封的樹木都在晴冷的空間閃閃發光。桶子像大小丘陵似的堆積在碼頭上,浪游世界的捕鯨船終于又悄悄而安全地停泊在旁邊;另一邊傳來木匠桶匠的聲音,還混雜著為了融化瀝青的火燒鐵打的聲音,一切都表示著新的巡弋已經開始;也表示著一次最危險的長距離航程雖然結束了,卻不過是第二次航程的開始;而第二次航程的結束,又不過是第三次航程的開始,如此循環不息,永無止境。這就是整個人間的無休無止而且是難堪的努力。
小“摩斯號”到了比較開闊的海面,涼爽的和風逐漸變成陣陣清風;船頭激起四濺的浪花,像一匹幼駒在噴鼻息。我多么討厭那種韃靼人的氣息!——我多么蔑視那要收通行稅的人間!——我多么憤恨那布滿了奴隸的腳踵和鐵蹄的凹痕的公共大道;我不禁佩服海洋的寬宏大量,因為它不許留下任何記錄。
魁魁格似乎也像我一樣,給這個泡沫飛濺的噴泉陶醉得蹣蹣跚跚了。他那黝黑的鼻孔脹得大大的;露出他那齊整而銳利的牙齒。我們向前急駛突進,急駛突進;我們已經駛出了海面,“摩斯號”正乘著疾風駛去;船頭一仰一潛,像個奴隸在向蘇丹王叩頭。它往旁邊一側,我們也就往旁邊一沖;每根繩索都像電線一般叮當作響;那兩根高高的桅桿像是疾風地帶的印第安棕櫚一樣彎彎斜斜。我們站在猛烈搖晃的船頭斜桅邊,全然陶醉在這種搖曳生姿的景色中,一時間沒有注意到那些旅客的揶揄的眼色,他們像是一群未出過海的人,看到這兩個家伙竟會這樣相得,不禁大為詫異;仿佛白種人就多少得比一個白化了的黑種人更神氣些。但是,里面有一些人,從他們那極其幼稚的表現看來,一定是從未見過世面的蠢材和鄉巴佬。魁魁格抓到了一個在他背后扮鬼臉的毛頭小伙子。我心想這個鄉巴佬活該倒霉了。這個身體結實的野人,丟下他的標槍,把他一把挾了起來,用一種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靈巧和手勁,把他的身體一拋就拋得老高;然后在他翻觔斗的時候,朝他那尾梢輕輕一拍,那家伙就肺都要炸裂似地雙腳落地了,魁魁格卻轉過身來,理都不理他,點燃起他那煙斗斧,遞給我吸一口。
“船張(長)!船張(長)!”那鄉巴佬高聲叫嚷著,奔向船長那邊去;“船張(長),船張(長),你看那惡魔。”
“喂,你這老兄,”瘦得像塊船板的船長,昂首闊步地走到魁魁格跟前,叫了起來,“你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你不知道你會把那家伙弄死嗎?”
“他說什么?”魁魁格溫和地轉過身來,對我說。
“他說,”我說道,“你簡直要把那邊那個人給弄死了,”我指著那個還在哆嗦的毛頭小子。
“弄——死,”魁魁格嚷了起來,他那張刺花的臉扭成一副可怕而蔑視的神情,“哈,他是一條很小的小魚魚,魁魁格不殺——這樣的小魚魚;魁魁格要殺——大鯨!”
“喂!”船長咆哮道,“如果你敢再在這船上耍花樣,我就要弄死你,你這生番;你要留神些。”
但是,就在這時,碰巧是輪到這個船長該自己留神的時候了。由于風力過猛,主帆脫離了風帆,這時候,那只可怕的帆杠正在急速地左右飛擺,整個后甲板都在它的掃射范圍內。可憐那個吃了魁魁格的苦頭的小子已給刮到海里去了;大家都像發狂一樣,亂作一團;想抓著那帆杠使它停下來。幾乎時鐘每滴答一下,帆杠就從左到右來回擺了一下,似乎隨時都有斷成碎片的可能。毫無辦法,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甲板上的人們都爭相奔到船頭,站在那里呆望著那只帆杠,它仿佛就是一條怒不可遏的巨鯨的下頜。在這種驚惶失措中,魁魁格靈巧地跪倒在甲板上,在帆杠晃來晃去的地方爬著,猛地抓住一根索子,他把索子的一端縛到舷墻上,然后等帆杠掃過他頭頂的時候,他就像作套索一般急忙將另一端一拋,把帆杠兜住了,他再猛地一拉,那根圓材就被這樣套住,一切平安無事了。當這條縱帆船望風駛去,大家正在收拾船尾的時候,魁魁格赤裸著上身,真像個長弧形那么縱身一跳打船側沖了出去。人們看到他像只狗似的游了三四分鐘,兩條長胳膊直向前面摔去,在冰冷的浪沫里挨次地現出他那結實的左右肩。我望著這個偉大而光榮的伙伴,可是,卻看到并沒有救起什么人來。那個毛頭小子已經沉到海里去了。這時,魁魁格從水里筆直地冒了出來,眼睛迅疾地四下一瞥,似乎是要弄清一下情況,又潛進水里、消失了。再過幾分鐘,他又冒了出來,一只手仍在劃水,另一只手拖著一個毫無生氣的人體。船上的人立刻把他們拉上來。可憐那個鄉巴佬蘇醒過來了。大家都盛贊魁魁格是個了不起的好漢;船長也來對他道歉。從那時起,我就像狗虱子一樣死扳住魁魁格不放;而且直扳到可憐的魁魁格永遠潛進水里為止。
世間有過這樣呆笨的行動嗎?他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他應該得到一塊投水者救濟會的獎章。他只叫拿一點水——淡水——把海水給擦掉;身體擦過后,他穿上干衣服,燃點起他的煙斗。靠著舷墻,眼色柔和地望著站在他四周的人,似乎是在暗自說道——“普天之下,就是一個共同的、合股的世界。我們野人必須幫助這些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