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教哲學叢書:張載天人關系新說·論作為宗教哲學的理學
- 周赟
- 13769字
- 2019-02-28 15:47:15
二、太虛與天、帝的關系
以上論述了太虛乃實有之存在,以及太虛的三層性質,即氣、即性、即本源,這些都是關于太虛的抽象理論。張載的哲學充滿了實在精神,就是要以現實理想為目的,有所指向,不是為哲學而哲學。儒教的最高范疇向來是“天”,最高理想是“以德配天”。張載在太虛上下功夫,其實是為天做哲學論證,“太虛”實有,實在是“天”之實有。同時,天、帝從來是難分難解的概念,張載對其有不少引述,太虛與它們之間的微妙關系,是我們認識張載哲學的一把鑰匙。
天、道、性、心是張載哲學的重要范疇,“天”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又是弄清張載哲學乃至儒教哲學本義的重要渠道。朱熹說:“蒼蒼之謂天。運轉周流不已,便是那個。而今說天有個人在那里批判罪惡,固不可說。道全無主之者,又不可。這里要人見得。”又朱熹弟子沈們問經傳中“天”字。朱熹回答曰:“要人自看得分曉也。有說蒼蒼者也,有說主宰者也,有單訓理時。”(《語類·理氣上》)徹底點清了天的幾重含義!那么張載是怎樣認識天的呢?儒者的一致看法又是怎樣的呢?其中之意味實在值得我們涵泳、咀嚼。
2.1 太虛即天
從道家的角度看,“無”與“天”有著若即若離的關系,“無”就是“道”,要比“天”的存在稍微高級些。張岱年先生說:“在老子以前,人們都以為萬物之父是天,天是生成一切物的。到老子,乃求天之所由生。老子以為有在天以前而為天之根本的,即是道。”而從儒教的邏輯出發,“天”則必須為至上的概念。所以,張載必須把“天”提高到終極意義上來。也就是要把“天”解釋為“無”、“道”,從而使“天”具有“道”那樣的“本根”意義。
南宋儒者羅大經曾將“天”與“無”的概念在感性層面作過統一,他說:
王育曰:“天屈西北為無。”蓋東南為春夏,陽之伸也,故萬物敷榮;西北為秋冬,陽之屈也,故萬物老死,老死則無矣。此字說之有意味者也。(《鶴林玉露》卷九)
其中的意味就在于,“無”與“天”的關系問題。他發現,通過“無”可以有效地解釋萬物枯榮的“天”的運行,所以“天”與“無”在此層面上就被統一起來了,“天”也就是“道”了。這就將道家中次一級的“天”向終極意義上拉近了。“無”與“天”一樣,都是內涵豐富之“大有”、萬物內在之“本因”、天地所由生之“源頭”,關鍵“天”是實然的、可見的存在。那么,“天”又如何向“太虛”靠攏呢?
我們知道,張載一生就為建立一套“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哲學而奮斗,如果要實現“天人合一”,那么僅僅說到“天”是不夠的。就字面上來說,“天”仍然是“人”的對立面,再怎么抬高天的地位,也難以在根本上統一天人。只有在理論上找到一個更高級的、能統攝天人的概念,并同時與“天”保持同一,方能解決這個字面上的對立問題。所以,“太虛”概念被著重強調出來。張載援引“太虛”一詞,有效地消解了“無”與“天”的先后關系,“人”與“天”的對立關系,從而使它們皆統一于“太虛”,即“氣之本體”。故“太虛”即是一個統轄一切的本體性質的概念,又是當之無愧的至上之“天”的代名詞。
張載在使用“天”一詞時,就明顯體現了太虛本體的三層意蘊。太虛有三層意蘊,天也有三層意蘊。天是昊大元氣,是天性物性,是萬物之父母、本源。
2.1.1 天乃是清通之虛氣
關于天與太虛之關系,張載有不少論述。如:
由太虛,有天之名。(《太和篇》)
天之明莫大于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幾萬里之高也;天之聲莫大于雷霆,故有耳屬之,莫知其幾萬里之遠也;天之不御莫大于太虛,故必知廓之,莫究其極也。(《大心篇》)
誠則實也,太虛者天之實也。萬物取足于太虛,人亦出于太虛,太虛者心之實也。(《語錄》中)
這三段話,明確表述了天與太虛的一致性,即太虛就是天。第一段直言天就是太虛的稱呼。儒教以天為終極范疇,張載以太虛為最終極之哲學范疇,所以兩者相統一,則天就是太虛。第二段將日、雷霆、太虛并舉,他們都是天的屬性。日是天之明,雷霆是天之聲,那么太虛何以能與日月雷霆并舉呢?豈非落于形而下了?是的,太虛在《莊子》、《淮南子》那里確實就是個空間概念。王夫之說:“太虛寥廓,分明可見,而心知固不能度,況其變化難知者乎!”(《張子正蒙注·大心》)可知,張載借用后確實仍具有空間意義,但必須承認,它已不是單純的空間。因為“太虛即氣則無無”,這是根本原則,故當是以空間方式存在的“氣之量”。所以,當太虛與日月雷霆并舉時,是指無邊無際的空間,這就是天的容積,它是無所不包的實體,即所謂“天大無外”(《太和篇》)。第三段說萬物取足于太虛,即是萬物取材于太虛。太虛是氣,萬物由氣聚散而成,故太虛乃是萬物之根本,萬物之父母。不僅“太虛即氣”,還是“氣之本體”,是人性、物性之所由來,“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即性藏于心中,所以說太虛乃“心之實”。
所以,第一段說的是“天”在哲學理論上的根本性,第二段說的是“天”在宇宙現象界的終極性,第三段則說的是“天”在生成論上的本源性。這三個方面都可以直接點明“天”是虛氣。太虛本身即性即氣,作為空間概念的太虛也是氣,萬物取材于太虛,也就是取其氣以成人物之形,這三點前文都已經論述了。所以,將它們與天聯系在一起看時,就知道“天”乃是虛氣。
當然,我們也知道,太虛絕不是普通的氣,而是極清通的、有神性的氣:
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太和篇》)
氣之性本虛而神,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此鬼神所以體物而不可遺也。(《乾稱篇》)
太虛是極清通的氣,且這極清通者本身是有神性的,是氣中本來就有的。而可見的萬物因氣之凝結而有形,故重濁、滯礙,稱為“糟粕”。我們知道,張載一方面強調太虛即氣,一方面強調太虛乃是體物不遺的性,那么太虛就絕不能是一般的氣。張載很明確形上與形下之別:“‘形而上者’是無形體者,故形而上者謂之道也;‘形而下者’是有形體者,故形而下者謂之器。”(《易說·系辭上》)“知崇,天也,形而上也”(《至當篇》)天就是形而上的、無形的氣,是與構成萬物的氣有區別的。區別就是“湛一無形”、“無礙故神”,極清通者。王夫之說:“知崇者,知天者也,知形而上之神也。”(《張子正蒙注·至當》)以此。
太虛是天的實然狀態,天與太虛都是極廣大的,所以天即太虛。在張載看來,太虛是實實在在的:“凡有形之物即易壞,惟太虛無動搖,故為至實。”(《語錄》中)又王植對“清通”的看法是:“幾微易簡時固不可見,即廣大堅固時而不可見者,自在即后所謂清則無礙,無礙故神者也。”(《正蒙初義》卷一)萬物因其有形而終會復歸于毀壞,而太虛無形,且至靜無礙,所以無有終結,反是實實在在的。即是清通者,又是至實者,這是辯證的看法。只有“清通”、“至神”才能有別于一般的氣,又只有“至實”、“堅固”才能強調它的實在性、根本性,天的實實在在即是此。
2.1.2 天乃是內在之本性
天不僅僅是清通之氣,像大海之于海中之物般的存在。同時是一種內在的本性,萬物之價值,這與“太虛本體”是保持一致的。感官的氣與抽象的性在張載那里是可以保持統一的,所謂即體即用。同樣是這段話:“天之明莫大于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幾萬里之高也;……天之不御莫大于太虛,故必知廓之,莫究其極也。”(《大心篇》)王夫之解釋道:
言道體之無涯,以耳目心知測度之,終不能究其所至。(《張子正蒙注·大心》)
王夫之認為,這段是講道體遠遠超越人的耳目心智,是不能通過感性官能來認識的,所謂“莫究其極”。上文同樣這段話,王夫之稱天就是“分明可見”的寥廓空間,然又同時承認它就是道體。可見,天的本性之內涵與充斥虛氣之空間是共生共存的,進而可認為是異名同實的。雖言性,然虛氣空間之義仍在其間。又如:
氣之蒼蒼,目之所止也;日月星辰,象之著也;當以心求天之虛。(《語錄》中)
肉眼只能看見以日月星辰為代表的天,以及蒼蒼之氣,這是從形的方面來說。但是張載又說要以心求“天之虛”,亦即天非徒有蒼蒼之形,另有作為內在本性的形而上意蘊,故非耳目可知。
就天之實指,本來是一團虛氣,宋儒邢昺疏正《爾雅》“昊天”,曰:“昊者,元氣博大之貌。……言畏日光明皓旰,因名云昊天也。”《爾雅》對天從不同角度劃分為蒼天、昊天、旻天、上天四意。(該解釋主要源于毛亨的《詩·黍離》傳。)昊天,就是可見日月星辰的昊大元氣。然而隨著哲學思辨、抽象思維的發展,天在保留原始意上進而引入了本性方面的意蘊。所以,此昊大元氣就不能再是普通的氣了,進而演變為了氣中之極清通者的具有神性的氣。既然是有神性的氣,那么其氣之流行便不能是隨隨便便的,而是有一定目的、道理在其中的:
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易》所謂缊,莊子所謂“生物以息相吹”、“野馬”者歟!此虛實動靜之機,陰陽剛柔之始。浮而上者陽之清,降而下者陰之濁。其感通聚散,為風雨,為雪霜,萬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結,糟粕煨燼,無非教也。(《太和篇》)
此段本出自《禮記·孔子閑居》:“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鄭玄說:“皆人君所當奉行以為政教。”教就是政教、說教,朱熹更明確為“教便是說理”。(《語類》卷九十八)就是教人明理。所以更進一步講,“理就是教,教就是理”(王植語)。朱熹說:“《禮記》中‘天道至教,圣人至德’與孔子‘予欲無言’,天地與圣人都一般,精底都從粗底上發見,道理都從氣上流行。雖至粗底物,無非是道理發見,圣人與天地皆然。”(同上)氣之流行看似無為,然并不是無意志的,而是有理在其中的,是通過有形之物,明無形之理。張載說:
天道四時行,百物生,無非至教。圣人之動,無非至德,夫何言哉!(《天道篇》)
理是至理、天理,是在天的運行變化中發現到的。然而,那是天對人的教化,而不是人對天的總結。
所以,再向前走進一步,則天就是理,理就是天。二程講“天即理”,張載亦然。說:
“日月得天”,得自然之理也,非蒼蒼之形。(《參兩篇》)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是《恒卦·彖辭》,王弼注:“各得其所恒,故皆能長久。”故“天”即是“所恒”者。孔穎達說:“言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故日月得天所以亦能久照。”那么,由此便可將“天”訓為“天地之道”。這個“天地之道”就是張載所謂“自然之理”,永恒之理。又因為天有蒼蒼之形,為避免讀者誤解,張載特強調“非蒼蒼之形”,天實為“天理”。這個自然之理也是很明確的,就是天文歷法。故下一句曰:“閏余生于朔,不盡周天之氣,而世傳交食法與閏異術,蓋有不知而作者爾。”《參兩篇》是張載自己總結的一套天文歷法,所以此所謂“自然之理”就是天文歷法。然而,又非我們現在單純意義上的天文歷法,在儒者心里,這是宇宙萬物眾理中根本之理。根本之理是體現在萬事萬物之中的,不是單純地用于天文觀測的。即所謂:
天體物不遺,猶仁體事無不在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物而非仁也。“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無一物之不體也。(《天道篇》)
李光地解釋:
天之明命觸目而存,凡所出往游衍之處皆天理也。(《注解正蒙》卷上)
王植解釋:
此明天仁之無不體,是正意天即天道。(《正蒙初義》卷三)
天理無所不在,事事物物無不有理、有天道在其中,就象事事物物都有仁在其中。鄭玄注《詩經》一句曰:“昊天在上,人仰之,皆謂之明。常與汝出入往來,游溢相從,視女所行善惡,可不慎乎?”“王”通為“往”,人的出入往來無不有天相隨,虛靈照鑒。無一刻不與人、物同在,是天的根本性質。張載引此言,為說明天的照鑒就是理的“體物不遺”。天就是天道、天理。
朱熹也有過對這段話的解釋。如:
問:“天體物而不遺,猶仁體事而無不在,何也?”曰:“理者,物之體;仁者,事之體。事事物物皆具天理,皆是仁做得出來。仁者事之體,體物猶言干事,事之干也。禮儀三百,威儀三千,非仁則不可行。譬如衣服必有個人著,方得且如坐如尸,必須是做得。凡言體者,必是做個基骨也。”(《語類》卷九十八)
所謂“理”就是撐起衣服的那個人,那個作為“主干”的人不存在,那么“如坐如尸”也就不存在了。《中庸》所謂“鬼神體物而不遺”也就是這個意思,失去物性就等于失去了一物之為一物的根本原因,這就是“體用”的體。故物與性是截然不同的,人與衣服是要嚴格區分的,但人比衣服更重要,性比物更重要。朱熹除了為我們明確指出“理”是須臾不能離開“物”之同時,也說明了天是作為一物之為一物之主干之理,沒有這個“天”、“理”就沒有此物存在。故“體物不遺”四字,正從本性方面,道出了“天”之于萬物的根本性。
情感、價值是天性的衍生物,但它們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天性。諸如“仁”,就是道德價值之最重要內容,也是儒家心性理論的具體內容。仁是一種關系,所以體現在事中。凡涉及人之事,毋論大小,無不以仁為核心、為根本。太虛在人、物中為人性、物性,在事中則為仁,它是一種本性,同時是一種價值,天也是這個意思。又說:
氣本之虛則湛一無形,感而生則聚而有象。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故愛惡之情同出于太虛,而卒歸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發之間,其神矣夫!(《太和篇》)
我們已經清楚,太虛即是上天,是極清通的有神性的氣。因為其神性,故能驅使陰陽之氣相互磨蕩,從而產生剛柔、寒溫、生殺等對反現象。這些對反現象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則“利于物者損于己,利于己者損于物,必相反而仇”。(《張子正蒙注·太和》)成了人與物的對立。人與物在交互的過程中產生了一些基本情感,“太虛一實之氣所必有之幾也,而感于物乃發為欲,情之所有生”。(同上)太虛氣化流行的對反現象作用在人身上,表現為對物爭奪時的愛惡之情感。這情感也就是物欲,“倏而生,忽而成”。這就是氣化過程中,太虛產生了人、物關系的情感與價值。
除了情感外,人倫道德,也皆從虛中來。
虛者,仁之原,忠恕者與仁具生,禮義者仁之用。(《語錄》中)
虛則生仁,仁在理以成之。(同上)
天地之道無非以至虛為實,人須于虛中求出實。(同上)
與情感一樣,仁義道德是人之間的關系。太虛驅動陰陽之氣,不僅是一個物理生成的過程,還是一個價值生成的過程。一切價值皆從虛中來,亦即從天而來,這可以被理解為是道德形上之學,形而上根本者便是天。這天不僅僅是仁義道德之所由生,更要緊的是它就是仁義道德本身,方此為“體物不遺”是也。
所以,天是太虛清通之氣,太虛同時是天性,天也是如此。本性、天性是萬物萬事之“基骨”,是一事物之為一事物之根本,是以天須臾不能離。
2.1.3 天乃是生物之父母
太虛的第三層意思就是生天地萬物之父母,是萬物之根本、源頭。太虛即是天,天就是生物之源頭。以“虛”為源頭既有魏晉玄學之來源,更有道家之來源。如:
有虛之虛者,開導稟受,無然然者,而然不能然也。有虛者,陶冶變化,始生生者,而生不能生也。……莊子曰:“夫人形腐,何所取之?聰明感應,何所得之?變化終始,孰者為之?”由此觀之,有生于無,實生于虛,亦以明矣。(《老子指歸》卷二)
“太虛”生物估計與此有關。“有”的本意按《說文》解釋為:“有,不宜有也。《春秋傳》曰:‘日月有食之。'”“不宜有”就是“有”本身不能再有所規定了。黑格爾認為,有與它自身直接相同,也不與它物不同。“有”本身已經是一種最高的存在了,它怎么可能再從“不存在”中產生呢?所以,必須待有一個超越有無之概念的出現,所謂大象無形。故包含了“有”“亡”(與“有”對立的“沒有”)對立的更高存在的“大有”,即“無”(統一了“有”與“沒有”的更為高級的概念)的出現是必然的結果。玄學家多講“無”,諸如韓伯說:“道者何,無之稱。”(《周易注疏·系辭上》)其實,西漢人嚴遵早就認為,“無”就是“虛”,其實“虛”的表述能很好地超越有無的對待意。玄學家講“無”,并沒有“虛”來得深刻。張載講太虛,應該是意識到這點的。
太虛生物,實為萬物之大父母。儒家以天地為根本之大父母是基本原則,所謂“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缊,萬物化醇”(《易·系辭下》),“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易·序卦》),“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尚書·泰誓上》)。天包乎地,言天時地已在其中,天生萬物乃儒教定則。
當然,張載以太虛詮釋下的天地生物,絕不是西方上帝創造萬物式的憑空造就。所以,太虛與萬物的關系不是宇宙論式的“相生”關系,也不是空間與內含之物的包容關系,而是冰水般的聚散、本末關系,這個問題已經沒有疑義了。丁為祥先生分析說:“這樣的關系顯然是宇宙論所無法說明的,只能從本體的角度來把握。而張載既堅持虛氣、天人的‘對待’,又堅持雙方的不可分割,也無疑是將太虛作為既超越于宇宙萬象(氣)又與宇宙萬物同時共在的本體來把握的。”天地生物是一個傳統觀念,至于天地如何生物則從來沒能解釋清楚。氣化說一直是流行的看法,二程曾說過,那海島與陸地隔絕,但島上總有人居住,那便是氣化的人。身上的虱子不是憑空生成的,也是氣化生成的。這雖然也是一種解釋方法,但始終沒能與天地生物的經典看法相統一起來。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也試著給出一種天地生物的解釋,但最終也只是給出一種宇宙論上的步步推演。張載的太虛之氣凝聚成物,就正好將這個問題說明清楚了。太虛就是天,天地生物就是太虛之氣凝結的過程。由此便高度理性化的認識了天地生物這一感性觀念。
因此,張載對天生萬物與太虛生萬物兩個說法加以整合,曰:
天之生物也有序,物之既形也有秩。(《動物篇》)
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所謂性即天道也。(《乾稱篇》)
天地生物是作為儒者必須堅持的原則,言禮法、言天道,都不能脫離天地生物的大前提。那么天地生物必須有它的理論依托,方得以可能。“太虛生物”就是一個哲學推論,太虛是“氣之量”、“氣之本體”,萬物皆從太虛中獲取質料與形式,即氣與性,以成萬物。王植說:
其湛然無形而足以形形者,是太虛之本體所以主宰于上,而為生生之原者也。造化所以生天地者以此,故曰“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天地所以生人物者,亦以此,故曰“由太虛有天之名”。(《正蒙初義》卷一)
所以,天生物的哲學基礎就是太虛生物。太虛以其無形而能生有形,以其為物性而能成就每一物。根據太虛的這些性質,而能知道天的這些性質,這就是“由太虛有天之名”的意思。所謂“誠者實也,太虛者天之實也。萬物取足于太虛,人亦出于太虛。太虛者,心之實”。(《語錄》上)太虛是實實在在的,其各種性質的實在,也就是天的實實在在。萬物與人皆出于太虛,亦即天地生物。故天因太虛之為萬物之根本、源頭,而能成為萬物之大父母。
當然,也有學者從倫理的角度解釋天地生物。如林樂昌先生言:“從張載哲學的基本特性看,它并非自然哲學,他提出‘由太虛有天之名’的基本意圖是,恢復和重建早期儒家的超越源頭和本體意識,作為世界和道德理想的價值本原,而太虛則正是這一最高本體的表征。‘太虛’涵義是相當復雜的,它既是‘天地’、‘萬物’等物質世界的終極根源,又是‘仁’、‘理’、‘至善’等精神道德價值的終極根源。”當然,他的理解是正確的,并且也不該忽視。倫理是縱貫整個儒家思想的一貫之道,張載也概莫能外。天地在生化萬物的同時,也將倫理道德賦予萬物。而且,天地生物本身也具有倫理上生生之大德的內涵。稱生物者為父母,也正可從倫理角度來理解。
綜上所述,天的三層含義,即氣、即性、即本源,與太虛本意保持一致,因為太虛乃是天之為天的哲學基礎。儒家觀念中,萬事萬物、倫理價值皆本諸天,天的根本地位不容改變。而天之所以根本,是需要理論支持的,太虛理論的建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2.2 天、帝、性之統一
儒經中,上天、上帝的字眼俯拾皆是,如:“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請罪有夏。”“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尚書·湯誥》)“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尚書·舜典》)“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詩·文王》)無可否認,這幾處天、帝所指的就是有意志的、人格的至上神。儒經向來是儒者的根據,宋代儒者和其他時代的儒者一樣,一皆以儒經為圣經。邵雍云:“天時不差則歲功成矣,圣經不忒則君德成矣。”(《皇極經世書·觀物篇五十九》)朱熹說:“……不知其失是非之正,害義理之公,以亂圣經之本旨,而壞學者之心術。”(《詩序辨說》卷上)楊簡曰:“圣經,明道之書也。”(《慈湖詩傳》卷五)等等。因為現在的哲學史研究者,多認為儒經是先秦文獻,以后似乎就不起作用了。馮友蘭、張岱年先生的史料學,都把儒經當作先秦文獻講,無形中給人造成一個印象,后世儒者并不真誠地崇尚儒經。然從儒者對待儒經的命名可推知,儒經在儒者心目中,其實具有神圣的地位。故儒經,包括其中的天與上帝,同先秦一樣,是宋代儒者的基本信仰。
張載也有不少關于“帝”的言論,作為一個儒者,雖然張載對儒學作了最重大的革新,但是某些根本概念之內涵并沒有、也不可能徹底被改變。“天”就是這樣一個概念,經過太虛理論的哲學詮釋,較之先前的儒學理論,它的確被賦予了極高的哲學內涵。然而,我們仍不能忽略的是,中國文化作為一以貫之的,極具“連續性”的文化、思想之傳統,那些久遠的、根本的觀念,仍然潛在地作為核心價值長時間地活躍在各種變革的背后。張載之“天”的原始意義便是如此,長久地隱匿于哲學意義之下而為人所忽視。
“帝”的概念在《正蒙》中亦反復出現,或是引用,或是直陳。“天”原本具有至上之地位,與“帝”有著極密切的聯系。弄清這兩個概念間的關系,實際上就能夠挖掘出張載哲學義理化之“天”背后的原始意義,極有補于我們重新認識張載哲學之內涵。
然而,性又是極重要的概念,凡言天、帝時,必有性之內容貫徹其間。這也就是理學之為理學的特色,所謂對傳統儒學的變革,就是在心性方面的反復深究,并將傳統儒學進行義理化的改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所謂義理化的改造,并非對傳統范疇作義理的替換,而是作義理的詮釋。這樣,所謂新儒學,實際上交織著傳統與革新的雙重內涵,是一種創造,更是一種繼承。
2.2.1 天即是帝
天、帝首先是一種人格意志的存在,其次才與本體保持統一。張載說:
“帝臣不蔽”,言桀有罪,己不敢違天縱赦;既已克之,今天下莫非上帝之臣,善惡皆不可掩,惟帝擇而命之,己不敢不聽。(《作者篇》)
《論語·堯曰》引《尚書·湯誥》曰:“帝臣不蔽,簡在帝心。”何晏集解曰:“言桀居帝臣之位,罪過不可隱蔽,以其簡在天心。”這是“湯伐桀而告天之辭也”,邢昺疏:“帝,天也。帝臣,謂桀也。”(《論語注疏·堯曰》)“簡”訓為“閱”,意即上帝的臣子夏桀所犯下的罪行,上天歷歷在目。朱熹說:“天下賢人皆上帝之臣,己不敢蔽。簡在帝心,惟帝所命。”(《四書章句集注·堯曰》)帝,就是上帝,就是上天。湯不敢違逆上天的意志,故告天其所將行。從各家解釋看,天的人格意志之觀念在傳統上是一以貫之的。
同樣,按照張載的說法,首先肯定天下人皆是上帝之臣民。上帝臨照,善惡皆無所遁逃,“上帝擇而命之”,人不得不服從,這是張載的意思,也是儒者共同的意思。而這個上帝,很明顯地具有人格意志。故天即帝,它的意志是我們不可違逆的,即所謂“己不敢不聽”。
又如:
上天之載,無聲臭可象,正惟儀刑文王,當冥契天德而萬邦信悅,故《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以聲色為政,不革命而有中國,默順帝則而天下自歸者,其惟文王乎!(《作者篇》)
上天之道毫無聲臭可循,無跡無象,而文王是得天道的圣人,效法文王就是效法天道,也就是“冥契天德”。孔穎達認為,這本是周公戒成王之語,“言殷王行不順天,為天所去,當度此事,終當順天也。既言行當順天,因說天難仿效,上天所為之事無聲音無臭味,人耳不聞其音聲,鼻不聞其香臭,其事冥寞,欲效無由。王欲順之,但近法文王之道,則與天下萬國作信”。(《毛詩正義·文王》)上天對天子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天子當警戒,然欲效天道而難知,則效法文王即可。文王是怎么做的呢?即“不以聲色為政,不革命而有中國”,也就是一種自然無為的態度,這就是上帝的法則。文王能“默順帝則”故“天下自歸”。天的意志很明確,就是要人效法天道自然,文王就是這么做的,所以稱為圣人。夏桀、商紂肆意妄為,不順天道,膨脹人欲,故上天派商湯、周武變革其命。從這段話的理解上,我們不僅要看到天即是帝,同時看到張載的一個態度,即人要順應上天、上帝的意志。
又說:
“順帝之則”,此不失赤子之心也,冥然無所思慮,順天而已。(《經學理窟·詩書》)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只觀天意如何耳。(同上)
“則”就是上帝的意志或天理,默默遵守就夠了。上天有自己的意志,叫人遵守自然無為的法則,而人不應該有過多的思慮,即不要肆意妄為、鼓脹人欲,學文王那樣“默順帝則”就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老子講,赤子之心就是小孩在學會笑之前的醇正自然之心,亦即所謂“天地之性”,人的私欲會遮蔽它而走向墮落,上天對此明察秋毫。
所以,有意志的上帝與無聲無臭的上天本是一體的,并不對立。關于文王“在帝左右”一句,朱熹曰:“蓋以文王之神在天,一升一降,無時不在上帝之左右,是以子孫蒙其福澤,而君有天下也。”(《詩集傳·文王》)“文王之神在天”與“在上帝之左右”就清楚地說明了天即帝,帝即天。正是因為天有意志,所以能福澤文王子孫。“在帝左右”就是察識天意,效法天道。上天是有意志的,圣人洞察天意,方能按照天意行事,故圣人之志能合上天之志,這正是圣人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也是圣人可以明幽明之理以教化天下的原因所在。故效法圣人就是效法上天、上帝,即所謂“儀刑文王”。
需要補充的是,“天即是帝”這個命題是唐宋以降之儒者的共同看法。東漢儒者鄭玄最早提出“六天說”,六位上帝都可以稱為天。到了魏晉南北朝,王肅主張只有昊天上帝才是帝,五帝是這唯一上帝的別稱。至隋代,仍以昊天上帝為至上神,而五帝被分為五方上帝與五人帝,成為昊天上帝的助手。有唐一代,乃明確規定只有昊天上帝方能稱為天,其他的帝都是上天的下屬,只能稱“帝”。
宋以降,天即昊天上帝就被正式確立并延續至整個古代社會的結束,《宋史·禮志》稱:“元氣廣大則稱昊天,據遠視之蒼然,則稱蒼天。人之所尊,莫過于帝,托之于天,故稱上帝。”所以,頭頂的昊大元氣被直接作為上帝對待是經過長期的歷史演變的結果。是故張載反復提到的“帝”就是頭頂上的“天”。
2.2.2 天、帝、性本一體
天與帝既然是有意志的神,就當與人事相通,與人有聯系。因為神性都是人所賦予的,脫離了人的生活,人的意志,超驗的世界也就沒有價值了。儒家傳統的倫理價值毫無疑問是立足于人世社會的,故天、帝與人的關系就顯得相當重要且不容忽視。張載說:
天之知物不以耳目心思,然知之之理過于耳目心思。天視聽以民,明威以民,故《詩》、《書》所謂帝天之命,主于民心而已焉。(《天道篇》)
天無心,心都在人之心。一人私見固不足盡,至于眾人之心同一則卻是義理,總之則卻是天。故曰天、曰帝者,皆民之情然也。(《經學理窟·詩書》)
《經學理窟》一段是用來解釋《天道篇》那句的,意即天心與民心相通,上天以大多數百姓的意志為意志。上天是大公無私的,以百姓之心為心,以百姓之耳目為耳目,百姓的喜怒好惡就是上天的喜怒好惡,這是天道自然觀指導下的進步的民本思想。人的耳目心思都是有限的,天超越于人,就不能依靠有限的耳目心思來主宰人。那么就需要找到一個天人相通的哲學基礎才行,這個哲學基礎就是“性”。學生問關于“帝天之命主于民心”,朱熹曰:“皆此理也。民心之所向,即天心之所存也。”(《語類》卷九十九)其實,這就是建立在“天體物不遺”之原則上的。天是理,是萬物之“基骨”,天人具秉此理,故能相通。所謂:
大抵天道不可得而見,惟占之于民,人所悅則天必悅之,所惡則天必惡之,只為人心至公也,至眾也。民雖至愚無知,惟于私己然后昏而不明,至于事不干礙處則自是公明。大抵眾所向者必是理也,理則天道存焉,故欲知天者,占之于人可也。(《經學理窟·詩書》)
眾人之好惡就是天之好惡,是因為“眾人所向必是理”,而“理則天道存焉”。反過來,若一兩人之私欲則不能代表天理,“若民私心之恩怨,則祈寒暑雨之怨咨,循耳目之厲害以與天相忤,理所不在,君子勿恤”。(《張子正蒙注·天道》)上天是大公無私的,所以天理也只相助眾人,即滿足大多數人的需求。可見,以“理”把天人串通起來,且天理必在大多數人一邊,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哲學思考的。
理根源于天,天體物不遺,天就是帝,故天、帝、性,三者通一無二。且言其一者,另二者必在其間,不容割裂。張載說: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有思慮知識,則喪其天矣。君子所性,與天地同流異行而已焉。(《誠明篇》)
張載引出《詩經·皇矣》,說:“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鄭玄釋曰:“天之言云:我歸人君有光明之德,而不虛廣言語,以外作容貌,不長諸夏以變更王法者。其為人不識古,不知今,順天之法而行之者。”(《毛詩正義·皇矣》)孔穎達贊成這一解釋,認為天親告文王,因文王有德而“歸之”,“懷”訓為“歸”。而文王的德行有兩個:其一,不虛張聲勢,變革王法;其二,就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不識不知”是指文王不必識古、不必知今。孔氏云:“此不識古不知今為美者,言其意在篤誠,動順天法,不待知今識古,比校乃行耳。”(同上)從鄭玄與孔穎達的解釋我們知道,所謂“順帝之則”,就是順應上天的規矩、法則,而這正是上天欣賞的美德。由此來看張載的說法,我們就能清楚,他叫人學習文王無思無慮,不然,就與天背道而馳了。
“有思慮知識,則喪其天”,即說人的思慮與天道背馳,人的思慮就是人欲,與無私之天相異,是喪失了天性的表現。孔穎達說天性“誠實自然”,所謂“喪其天”,就是喪失了得自于天的自然本性。性由天出,性就是天,天就是性,即君王就是法則,法則就是君王也。“君子所性,與天地同流異行而已焉。”朱熹《四書章句》說“天乃性之所由以出者”,人之性與天之性本一性,惟兩者之功用“異行”。意即人與天的行為方式一定是不同的,人能造舟車,天能行云雨,然而性則通達一致,尚“誠實自然”。由文王“順帝之則”,我們就能明白,天就是帝,就是法則,就是本性。順應上天之理,就是順應上帝、上天,三者不容毫發之間。
天人因性而通,性又因天、帝而神。所謂“神與性,氣所固有”。之所以“性”與“神”并舉,不僅僅與其清通之氣的形式有關,與天、帝之人格神也有關系,因為它是天人思想的哲學基礎。張載說:
形也,聲也,臭也,味也,溫涼也,動靜也,六者莫不有五行之別,同異之變,皆帝則之必察者歟!(《動物篇》)
形、聲、臭、味、溫涼、動靜之理,遍布天地人物。“帝則之必察”,是因為這些事物之理乃是由帝所出,故理因帝而神。“人資以生而為人用,精而察之,條理具,秩序分焉,帝載之所以信而通也。”(《張子正蒙注·動物》)理、神、天、帝諸概念,皆異名同實之存在。張載說:“須知耳目外更有物,盡得物,方去窮理盡了心。性又大于心,方知得性便未說盡性,須有次敘,便去知得性,性即天也。”(《語錄》上)張載反復強調的理是超越耳目之局限的,然不是獨立自存的孤立之理,而是體物而不遺的物之理,故須盡心以求。又其出于天,故與天為一,因天而神,所謂盡心知性以知天也。
2.2.3 “主宰者即是理也”
“主宰者即是理也”,這句話是朱熹講的,之所以要著重討論這句話,因為這涉及了一個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相交集的難點。既然天、帝、性三者是統一的,天、帝乃是作為主宰者的上天、上帝,可如何理解“性”也能被看作是主宰者呢?就這一點,程朱在解釋他們的“天理”時已闡明過他們的想法了。如:
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遺書》卷十一)
“天與上帝之說如何?”(程頤)曰:“以形體言之謂之天,以主宰言之謂之帝,以功用言之謂之鬼神,以妙用言之謂之神,以性情言之謂之乾。”(同上書卷二十二上)
在二程看來,天從昊大元氣的角度看是其形體的稱謂,從主宰者的角度看稱之為帝,從行云布雨的角度看是鬼神等等。天、帝、鬼神等是異名同實的存在,氣與主宰者可以在同一存在者面前達成一致,并不矛盾。另一方面,二程認為,“天”就“理”而言,在邏輯上可以獨立于氣,而此“理”從主宰者的角度看,就是“帝”。因此,在二程看來,“理”與“帝”是可以統一的。所謂“實一而已,所自而名之者異也。夫天專言之,則道也”。(《二程粹言·天地篇》)
程朱的看法大體是一致的,如朱熹論理氣云:
所謂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別有個理,理外別有個心。(《語類》卷一)
看來“理”就是“主宰者”,之所以能夠這么理解,朱熹在討論“帝乃震怒”時說:
這個亦只是理如此,天下莫尊于理,故以帝名之。“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降”便有主宰意。(《語類》卷四)
上帝震怒的方式是賞善罰惡,而這一福善禍淫的機制是“理”在其中驅動著的。從理學的角度看,“天下莫尊于理者”,凡事皆以理為根據;從宗教的角度看,宋朝官方所祭祀的最高神靈為昊天上帝,禮制是任何一個儒者都不能逾越的規范、標準,尊奉昊天上帝也就是儒者們共同的基本信仰。所以,抽象思辨的天理,最終要與宗教祭祀相統一,故“主宰者即是理”的說法也就得以可能了。
又如,有學生問“獲罪于天”,是“獲罪于蒼蒼之天”,還是“獲罪于此理”? “獲罪于此理”聽起來很難理解,畢竟“理”不是一個人格意志的存在。然朱熹解釋說:“天之所以為天者,理而已。天非有此道理不能為天,故蒼蒼者即此道理之天。故曰:其體即謂之天,其主宰即謂之帝。”(《語類》卷二十五)天,即昊大元氣,是最高主宰者的形體,也是祀典中的最高神靈,但是天之所以是天——能福善禍淫——乃是有理在其中作為根據。所以朱熹在此解釋后又強調,非道家所說的人形的三清穿著衣服在那里,而是那個根本的天理。
“天理”不是人格意志的概念,但是作為與昊天上帝異名同實的存在,程朱肯定地認為“理”可以是“主宰者”。從這個角度出發,“性”是主宰者也并非難以理解了。朱熹講:
性者,即天理也。萬物稟而受之,無一理之不具心者,一身之主宰。(《語類》卷五)
張載所講的理與朱熹的不完全相同,但是朱熹所認識的“性”得之于天,是天理在人之中的稱謂,所以是人“一身之主宰”,大體上與張載的看法是一致的。
因此,說清了“理”可以獨立而成為主宰者,那么張載的太虛之天,即氣即性,而能主宰萬物就能理解了。程朱將理氣在邏輯上作區分,辟理為最終根據,為主宰者。而張載則視太虛為氣性圓融,甚至是一,所謂“體用不二”,則更能表現出他的太虛之為天、之為帝、之為主宰者之統一體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