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俶真訓(3)
- 中國國學經典讀本:淮南子
- 劉安
- 5596字
- 2013-09-27 11:34:57
到了周室衰亡時節,淳樸的風氣被沖淡散失,辦事遠離道統,行為偏離德性,奸巧狡詐也隨之出現。周王室的衰敗使王道廢弛,儒、墨兩家也開始宣揚自己的學說,招聚門徒爭論是非。之后各家各派學說依靠博學妄自比擬圣人,事實上是用華而不實的言辭來欺騙百姓。他們施行禮樂歌舞,拿《詩》、《書》來文飾門面,以便沽名釣譽于天下。并且他們還實施繁文縟節,裝飾紱冕禮服,等級森嚴,廣征百姓大興建造,搞起無窮無盡的花樣,積累財富來滿足奢侈的消費。在此種風俗下,民眾也開始糊里糊涂,不明事理,卻又自覺得高明,施展智巧,人們都想使用手段,迎合世俗,撈取名利。故而這時人們都奔波在歪門邪道上,失去了道的根本。世人之所以喪失掉純樸的天性,逐漸淪落下去,那是由來已久啊。
[原文]
是故圣人之學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虛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于遼廓,而覺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擢德性,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豪芒①,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號名聲于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是故與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說也;與其有說也,不若尚羊物之終始也,而條達有無之際。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榮辱之理。雖有炎火洪水彌靡于天下,神無虧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靜,而嗜欲亂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聲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膚之于寒燠②,其情一也?;蛲ㄓ谏衩鳎虿幻庥诎V狂者,何也?其所為制者異也。是故神者,智之淵也,淵清則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則心平矣。人莫鑒于流沫而鑒于止水者,以其靜也。莫窺形于生鐵而窺于明鏡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靜,形物之性也。由此觀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是故虛室生白,吉祥止也。
夫鑒明者,塵垢弗能貍;神清者,嗜欲弗能亂。精神以越于外而事復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內無符而欲與物接,弊其玄光而求之于耳目,是釋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謂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虛則消鑠滅息,此圣人之游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達乎性命之情。其舉錯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
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愛之也,燠有余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簡之也,清有余于適也。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于己而已,貪污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趨行求者也。
圣人有所于達,達則嗜欲之心外矣??啄茏?,皆以仁義之術教導于世,然而不免于儡③。身猶不能行也,又況所教乎?是何則?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許由不能行也,又況齊民乎?誠達于性命之情,而仁義固附矣,趨舍何足以滑心?
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恬漠無事,無所凝滯,虛寂以待,勢利不能誘也,辯者不能說也,聲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濫也,智者不能動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當為“游”)也。若然者,陶冶萬物,與造化者為人。天地之間,宇宙之內,莫能天遏。
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神經于驪山太行而不能難,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處小隘而不塞,橫扃天地之間而不窕。不通此者,雖目數千羊之群,耳分八風之調,足蹀陽阿之舞,而手會綠水之趨,智終天地,明照日月,辯解連環,澤潤玉石,猶無益于治天下也。
[注釋]
①招蟯:通“挑撓”,循環往復。振繾:情意纏綿的樣子。豪芒:喻微妙。②燠(yù):溫暖。③儡(lěi);疲乏。
[譯文]
所以圣人的學習,是想用來把人的性情回歸到開初的純樸狀態,使心靈在無情無欲的境地中游弋。通達知命的人的學習,想用來在空曠的境地中通達性命,而在寂靜中獲得覺醒。至于象世俗之人的學習,則并非如此。他們拋棄人的德性,心中愁苦思慮,外面耳朵妄聽、眼睛妄視,使之疲勞,開始永無休止的追求豪芒之利,奔走鼓動仁義禮樂,并把智巧和詐偽表露散揚給天下,以求得在世上招搖獲得好的名聲,此種行為是我感覺羞愧而不能干的。故而與其如此占有天下,倒不如舍去了它。與其舍棄了它,還不如逍遙于萬物的變化之中,而和“有”、“無”的境地相聯系。故而整個社會贊美他,他也不因為這個更加努力;整個社會都非難他,他也不感覺沮喪。在生和死境地中泰然處之,在榮寵恥辱面前無動于衷,就算有烈火、洪水漫延天下,自己精神也不會感覺緊張惶恐。要是如此的話,看待天下的萬事萬物,就像飛過的羽毛和浮動的小草,誰肯忙亂地把外物當做一回事呢?
水的特征是清的,不過泥土使它混濁。人的本性是安靜的,而愛好欲望使之混亂。人是自然形成的,耳朵能夠聽見聲音,眼睛能夠看見顏色,嘴巴能夠品嘗味道,鼻子能夠辨出香臭,肌膚能夠感覺冷暖,它們的功效其實全是相同的。不過有的人可以通達神明,有的人卻免不了變得癲狂癡迷,這是什么緣故呢?這是由于制約他們的精神不同。故而說,精神是智慧的源泉,精神平靜,智慧則會顯明。故而智慧是心靈的宅院,神智安定,心靈才可以平靜。故而,不能在流動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而應當在靜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便是由于止水是平靜的原因。從生鐵中不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只可從明鏡里面才能看見自己的影子,由于明鏡是平正的緣故。只有平正和平靜才可以顯現出物的真性。由這些能夠看出,被使用的東西一定要借助于不能被使用的。故而只有心身空虛起來,“道”才可出現,吉祥就會到來。
鏡子是清凈的,灰塵不能玷污它。精神內守,嗜欲不能惑亂它。精神已泄散到外面,卻又再重新使它回歸,這便是失去了根本,而卻在末節上去探求。內心與形體沒有相配,卻想同外物交感,遮蔽住了內心的聰明,卻從耳目求得智慧,如此便是拋棄了光明而走向了黑暗,這就叫失去了“道”。心里向往所到達的地方,而精神也可以欣然存在。精神回到虛靜狀態,那么情欲活動也就會停息,這便是圣人的行為。故而古代有道的人管理天下,必定通達性命的情理。他們具體的行為措施不一定一樣,不過和道相合是共同的。
人們夏日不穿皮衣,并不是愛惜它,而是由于溫度對身體已經滿足了;冬日不用扇子,并不是由于瞧不起它,而是寒冷已經勝過人體適應了。圣人估計自己的飯量吃飯,估計自己的體形而裁衣穿衣,對自己的物欲有所節制,剛好合適就好了,如此哪會產生貪婪之心呢?故而,可以保有天下的,必定不是以天下為追求的目標;能享有名譽的,必定不是靠奔波追逐獲得的。
圣人可以與道相通,故而嗜欲之心被排斥在外。孔子、墨子的弟子們都拿仁義的道理來教化世人,不過卻免不了失敗。他們自身都不能做到仁義,更何況被教導的人呢?這是為何呢?由于他們的學說只注重外物的末節。用皮毛末節去歸返根本,許由那般的高士都辦不到,何況普通民眾呢?要是真能通達性命之情,那么仁義自然會依附于身,舉止行為哪能干擾得了人心呢?
要是精神不受侵害,心中沒有壓力,舒暢寧靜,無所郁結,虛寂靜漠地對待外物,這樣,權勢利祿就不會使他動心,巧辯之士也不能說服他,聲色之歡也不能使他淫亂,美妙之物也不會使他縱暴,智慧的人也不會使他動搖,勇武的人也不能使他恐懼,這便是“真人”的特點。如此,他就能陶融萬物,和自然造化為伴,天地之間、宇宙之內,也就沒有什么能阻擋他了。
知道生命意義的人不死,懂得萬物變化的人不變。他的精神通過驪山、太行山不受阻擋,飛入四海、九江也不會沾濕,處在狹窄的地方不覺得擁擠,橫貫天地之間能夠不留一點間隙。不能知道天道的人,就算眼睛能數清一群上千只的羊,耳朵能分辨八風之調,腳踩著《陽阿》的舞步,手合著《綠水》的節拍,智慧能窮究天地,目光像日月般清明,口才能夠講清最復雜的難題,言語像玉石般潤澤動聽,還是對管理天下沒有好處。
[原文]
靜漠恬澹,所以養性也。和愉虛無,所以養德也。外不滑內,則性得其宜;性不動和,則德安其位。養生以經世,抱德以終年,可謂能體道矣。若然者,血脈無郁滯,五藏無蔚氣,禍福弗能撓滑,非譽弗能塵垢,故能致其極。非有其世,孰能濟焉?有其人不遇其時,身猶不能脫,又況無道乎?
且人之情,耳目應感動,心志知憂樂,手足之疾癢,辟寒暑,所以與物接也。蜂蠆螫指而神不能憺,蚊虻噆膚而知①不能平。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非直蜂蠆之螫毒而蚊虻之慘怛也,而欲靜漠虛無,奈之何哉!夫目察秋豪之末,耳不聞雷霆之聲;耳調玉石之聲,目不見太山之高,何則?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今萬物之來擢拔吾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雖欲勿稟,其可得邪!
今夫樹木者,灌以瀿水,疇以肥壤,一人養之,十人拔之,則必無馀,又況與一國同伐之哉!雖欲久生,豈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終日,未能見眉睫,濁之不過一撓,而不能察方員。人神易濁而難清,猶盆水之類也。況一世而撓滑之,曷得須臾平乎!
古者至德之世,賈便其肆,農樂其業,大夫安其職,而處士脩其道。當此之時,風雨不毀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潤澤,洛出丹書,河出綠圖,故許由、方回、善卷、披衣得達其道。何則?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樂其間。四子之才,非能盡善蓋今之世也,然莫能與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時。至夏桀、殷紂,燔生人,辜諫者,為炮烙鑄金柱,剖賢人之心,析才士之脛,醢鬼侯之女,菹梅伯之骸。當此之時,峣山崩,三川涸,飛鳥鎩②翼,走獸擠腳。當此之時,豈獨無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禍猶及之,又況編戶齊民乎?由此觀之,體道者,不專在于我,亦有系于世矣。
夫歷陽之都,一夕反而為湖,勇力圣知與罷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故河魚不得明目,稚稼不得育時,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則愚者不能獨亂,世亂智者不能獨治。身蹈于濁世之中,而責道之不行也,是猶兩絆騏驥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猿檻中,則與豚同,非不巧捷也,無所肆其能也。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南面王,則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處便而勢利也。
古之圣人,其和愉寧靜,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烏號之弓,溪子之弩,不能無弦而射;越舲蜀艇不能無水而浮。今繒繳機而在上,罟張而在下,雖欲翱翔,其勢焉得?故《詩》云:“采釆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以言慕遠世也!
[注釋]
①噆(cǎn):叮咬。知:通“志”,心神。②鎩(sh?。簹垺?
[譯文]
寧靜恬淡,是用來養性的,愉悅虛無,是用來養德的。外物不干擾內心,那么性情便獲得適宜的處所。性情不干擾內心的平和之氣,那么德性便有了平安的處所。保持性命是用來治理社會,內懷德性是為了用來終了天年,如此就能夠說是掌握了“道”的根本。如此,血液經脈沒有郁滯,五臟沒有生病,災禍、福氣不能干擾,非難、贊譽不能損污,故而可以到達理想的頂點。不過沒有那樣的清平之世,如何又可以獲得成功呢?就算有可以得道的人,沒有碰到明世,自身也還不可以脫難,何況無道之人呢?
人的情性,耳目能夠受到外面的感觸而出現相應的行動,內心能夠感知憂和樂。就像手腳能夠揉搓傷痛和搔癢,肌膚能夠防備寒暑的侵襲,這些便是所用來與外物交接的器官。黃蜂、毒蟲叮咬手指,而精神不能寧靜;蚊虻穿膚吸血,而感覺不能休息。憂愁、患難來擾動人心的時候,不像黃蜂、毒蟲的毒汁,蚊虻的叮咬,僅僅是一點的傷痛,要想寧靜淡漠,又如何能做到呢?視力集中在細微事物上的時節,耳朵聽不見雷霆的吼聲;耳朵聽到編鐘、石磬的美妙音樂時,眼睛有時連巍峨的太山也見不到。為何呢?精神集中在細小的方面,而把重大的事情忘掉了。如今世界的萬物紛紛來拔取我的性情,就像泉水涌流一般。就算想不接受,如何可以做到呢?
如今種植樹木的人,就算用泉水來澆灌它,用肥沃的土壤來擁培它,一個人來培植,而十個人拔掉它,那么一定連枝條也沒有了,又何況一個國家一起砍伐它呢?即使希望長久生存下去,又如何能夠呢?如今把一盆水放到庭院中,澄清一天,還照不見人的眉毛和眼睫毛。輕輕地撓動一下,便不能看到方和圓形的輪廓了。人的精神易于被攪渾而難于變清,就如盆水之類。更何況整個社會都來攪動它,如何能會有一刻的寧靜呢?
以前的至德時代,商人開店容易,農夫喜歡耕田,大夫安于職守,處士遵從先王之道。那時,風雨不毀壞作物,草木不夭亡,九鼎國寶貴重,珠玉潤澤光亮,洛水出現丹書,黃河浮出綠圖,那時許由、方回、善卷、披衣能滿足自己的愿望。這是為什么?這是由于那時的君主有為天下人謀利益的心愿,故而人們自樂其道于天地之間。許由等四個人的才德,并非盡善盡美超過當世之人,不過沒有誰能與他們獲得相同的贊譽,由于是他們碰到了唐堯、虞舜這般的好世道。到了夏桀、殷紂王,他們燒死活人,肢裂勸諫的忠臣,建造炮烙、銅柱之類的刑具,取出賢人的心臟,剖開才能之士的腿骨,將鬼侯獻上的女兒剁成肉醬,砍碎梅伯的骨骸。
那時,那歷陽城,一夜之間就稱為了湖泊,勇士、智者和膽怯、愚蠢之人相同都葬身湖底;在巫山上順風放火,其中的大樹、藥草和雜草一樣毀掉了。故而說黃河里的魚眼睛無法明亮,嫩苗無法繁育后代,這全是由它們的生長條件決定的。故而,世道好,奸愚之輩不能一個人搞壞掉;世道壞了,智慧人也不能自己管理好。身處骯臟的世道,而責備他主張實施不了,這如同把千里馬四腿絞扎起來,卻又要它日行千里;猿猴被關在籠子里,就會像只笨豬一般,事實上不是它不靈巧,而是無法施展。虞舜還是農夫、陶匠時,還不能造福于鄉人,但當他接受了堯的禪讓當上王之后,就能廣施德澤于四海,他的仁愛并沒有增加,不過所處的地位便于實施仁義罷了。
先前的圣人,和愉寧靜,是他的天性;但他的愿望能否實現卻決定于他的命運。故而,天性遇上了好的命運才能實現,好的時事一定有平靜天性的人才能顯現出清明。就像烏號弓、溪子弩必需有弦才能發射;也就像越國的小船和蜀地的小艇,非得有水才能漂浮一般。要是帶有絲繩的利箭在空中亂射,網罟在大地川澤四處亂撒,鳥獸雖然想飛翔奔走,不過這種險惡環境又如何能允許呢?故而《詩》里唱道:“釆著卷耳,采來采去也不滿一籮筐。想念遠方的人,就把籮筐放在大路旁。”這是在仰慕以前的好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