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俶真訓(2)
- 中國國學經典讀本:淮南子
- 劉安
- 5440字
- 2013-09-27 11:34:57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呴,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是故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有苗與三危通為一家。夫目視鴻鵠之飛,耳聽琴瑟之聲,而心在雁門之間。一身之中,神之分離剖判,六合之內,一舉而千萬里。是故自其異者視之,肝膽胡越;自其同者視之,萬物一圈也。百家異說,各有所出。若夫墨:楊、申、商之于治道,猶蓋之無一橑,而輪之無一輻,有之可以備數,無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為獨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今夫冶工之鑄器,金踴躍于爐中,必有波溢而播棄者,其中地而凝滯,亦有以象于物者矣。其形雖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又況比于規形者乎?其與道相去亦遠矣。
今夫萬物之疏躍枝舉,百事之莖葉條,皆本于一根,而條循千萬也。若此則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授者無授也而無不受也。無不受也者,譬若周云之蘢蓯,遼巢彭濞①而為雨,沈溺萬物而不與為濕焉。
今夫善射者,有儀表之度,如工匠有規矩之數,此皆所得以至于妙。然而奚仲不能為逢蒙,造父不能為伯樂者,是皆諭于一曲,而不通于萬方之際也。今以涅染緇,則黑于涅。以蘭染青,則青于蘭。涅非緇也,青非蘭也。茲雖遇其母,而無能復化已。是何則?以諭其轉而益薄也。何況夫未始有涅蘭造化之者乎?其為化也,雖鏤金石,書竹帛,何足以舉其數?由此觀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優游矣。
夫秋豪之末,淪于無間,而復歸于大矣。蘆苻之厚,通于無②,而復反于敦龐。若夫無秋豪之微,蘆苻之厚,四達無境,通于無圻,而莫之要御天遏者,其襲微重妙,挺挏萬物,揣丸變化,天地之間,何足以論之?
夫疾風木,而不能拔毛發。云臺之高,墮者折脊碎腦,而蚊虻適足以翱翔。夫與蚑蟯同乘天機,天受形于一圈,飛輕微細者,猶足以脫其侖,又況未有類也?由此觀之,無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是故圣人托其神于靈府,而歸于萬物之初。視于冥冥,聽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寂寞之中,獨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無所載;地不定,草木無所植;所立于身者不寧,是非無所形,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具所持者不明,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
[注釋]
①遼巢彭濞(pì):形容濃云積聚的樣子。彭濞,應作“彭薄”。②無:即無垠。為“垠”的古體字。
[譯文]
那天所遮蓋的、地所承載的、四方上下所容納的、陰陽相合所孕育的、雨露所滋潤的、道德所扶持的,都由天地這個共有的根源生產出來,最終歸結到共通著的和諧之氣中。故而槐與榆、橘與柚是能夠結合在一塊成為一家的,有苗族和三危族是能夠相通變成一體的。眼睛看著天鵝飛過,耳聽著琴瑟彈奏,不過思想卻在雁門關一帶。一個人身體中的精神能夠四處飛散,一飛就有千萬里遠。故而就事物的差別來看,膽、肝即使緊挨著,不過它們的距離竟有胡地和楚越那樣遙遠;要是看他們一樣的地方,萬物都生在同一個圈子那般親近。戰國時節諸子百家的學說各異,各自都有出現的理由,像墨翟、楊朱、申不害、商鞅等學說要是用來治理國家,就好比傘架上的一根骨子、車輪中的一根輻條那般,只不過湊個數,沒有它也沒有影響。要是覺得天下少了他的學說主張就不行,那也就太悖謬了。
對于那些煉制金屬的工匠,他們在煉造器物時,金屬在熔爐中翻滾沸騰,一定會出現熔液濺出的事情,等到它們落到地上便會凝固,一定會有凝成器物樣子的。這些器物即使有小的作用,不過和周王室的九鼎比起來卻微不足道,又何況和那些有標準形狀的器物比較呢?這些都與“道”的距離差別太遠了。
如今世上萬物布散伸展,百事的莖葉枝條,都出現于一個根本,而順著枝條生產出千枝萬葉。如此,那么就是對“道”有所接受,而不是強迫授與的。接受“道”所授與的,正由于不是強迫外物接受的,故而沒有什么不能接受之處。沒有什么不能授予的,就像密雨云聚集在一塊便成為雨,即使使萬物沉沒于水中,也不會同萬物一般被沾濕。
如今善于射箭的人,有標準作為準則,像工匠有規矩作準則一般,這些全是獲得標準、規矩,才到達如此巧妙的程度。不過造車專家奚仲不能成為射箭高手逢蒙,御馬能手造父不能成為相馬專家伯樂,這是他們由于每天只明白自己一方面的內容,而不能懂得各個方面的變化規律。如今用涅礦石染料染黑衣服,那么比涅礦石更黑,用蓼蘭染蘭色的衣服,則比蘭色更蘭。涅礦石不是黑色,蘭色也不是蓼草,如今就算遇到本色,也不能使它們還原。這是什么緣故呢?故而曉得它們經過轉化而愈加稀薄了。何況那些不曾遇到涅礦石、蓼蘭染化的情況呢?它們作為變化來說,就算雕刻在金石上,書寫在竹帛上,又如何能完全舉出其變化呢?從此處能夠看出,萬物沒有不是從有形中產生的,大大小小種類繁多。
秋豪之末,能夠進入沒有間隙的地方,這種比起“道”,又算是大的了?!暗馈毕駱O薄的蘆葦的膜,能夠通達到沒有邊界的地方,但又能夠回歸到厚大的蘆葦之中。至于不像秋豪這般微小的東西,蘆膜這般極薄的東西,都能夠四達無境之地,通向無邊無際的地方,而不會遇到阻止而夭折。那些在天地之間,比微小還小,推引萬物,和調變化的“道”,將如何來評論它們呢?
強勁的風能夠拔起樹木,卻不能拔出長在身上的毛發;聳立入云的高臺,人從上面跌下來就會脊斷腦碎,而蚊虻卻正好適宜向下飛翔。它們與那些蠕動爬行的小蟲都依靠自然的奧妙,從自然中獲得形體。這些微細的生物,尚且可以靠形體寄托生命,何況沒有形象的物類呢?從這來看,無形的道出現有形萬物的道理也就很明顯了。
故而圣人把“神”寄托在心中,而回歸到萬物初始的境界,在幽深昏暗中考察,在寂漠無聲中傾聽。在幽深昏暗中發現了光明,在寂漠無聲中聽見了回音。他以“不用”來“用”,唯其“不用”,而后可以被“用”;他以“不知”來“知”,唯其“不知”,而后可以“知”。天要是不穩固,日月就無法運行;地要是不穩固,草木就無法植立,身體要是不安寧,是非就無法判定。故而有了真人,才會有真知。心里掌握的準則不確定,如何曉得自己所明白的“知”不是“不知”呢?
[原文]
今夫積惠重厚,累愛襲恩,以聲華嘔苻嫗掩①萬民百姓,使知之欣欣然人樂其性者,仁也;舉大功,立顯名,體君臣,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存危國,繼絕世,決挐治煩,興毀宗,立無后者,義也;閉九竅,藏心志,棄聰明,反無識,芒然仿佯于塵埃之外,而消搖于無事之業,含陰吐陽,而萬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
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镈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斷在溝中。壹比犧尊、溝中之斷,則丑美有間矣,然而失木性鈞也。是故神越者其言華,德蕩者其行偽。至精亡于中,而言行觀于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夫趍舍行偽者,為精求于外也。精有湫盡,而行無窮極,則滑心濁神而惑亂其本矣。其所守者不定,而外淫于世俗之風,所斷差跌者,而內以濁其清明,是故躊躇以終,而不得須臾恬澹矣。
是故圣人內修道術,而不外飾仁義;不知耳目之宣,而游于精神之和。若然者,下揆三泉,上尋九天,橫廓六合,揲貫萬物。此圣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則動溶于至虛而游于滅亡之野,騎蜚廉而從敦圄,馳于外方,休乎宇內,燭十日而使風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織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虛無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夫人之事其神而嬈其精,營慧然②而有求于外,此皆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是故凍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風于秋。夫有病子內者,必有色于外矣。夫梣木色青翳而蠃愈蝸睆,此皆治目之藥也。人無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
圣人之所以駭天下者,真人未嘗過焉。賢人主所以矯世俗者,圣人未嘗觀焉。夫牛蹄之涔,無尺之鯉;塊阜之山,無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營宇狹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況乎以無裹之者邪?此其為山淵之勢亦遠矣。夫人之拘于世也,必形系而神泄,故不免于虛。使我可系羈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③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萬物,以鴻濛為景柱,而浮揚乎無畛崖之際。是故圣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順。當此之時,莫之領理決離,隱密而自成。渾渾蒼蒼,純樸未散,旁薄為一,而萬物大優。是故雖有羿之知而無所用之。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懷和,被施頗烈,而知乃始昧昧,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于天地之間,是故其德煩而不能一。及至神農、黃帝,剖判大宗,竅領天地,襲九窾,重九,提挈陰陽,嫥捖剛柔,枝解葉貫萬物百族,使各有經紀條貫。于此萬民睢睢盱盱④然。莫不竦身而載聽視。是故治而不能和。下棲遲至于昆吾、夏后之世,嗜欲連于物,聰明誘于外,而性命失其得。
施及周室之衰,澆淳散樸,離道以偽,儉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廢,儒、墨乃始列道而議,分徒而訟。于是博學以疑圣,華誣以脅眾,弦歌鼓舞,緣飾《詩》、《書》,以買名譽于天下。繁登降之禮,飾紱冕之服,聚眾不足以極其變,積財不足以贍其費。于是萬民乃始觟離跂,各欲行其知偽,以求鑿枘于世而錯擇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喪性命,其衰漸以然,所由來者久矣。
[注釋]
①嘔苻:憐愛。嫗掩:撫育。②營慧然:求索名利的樣子。③甘瞑:即“酣眠”。溷(hùnxián),無邊無際的樣子。④睢睢盱盱(suīsuīxūxū):張目直視的樣子。
[譯文]
如今所累積的恩惠很寬厚,將慈愛恩惠施及到民眾身上,用聲譽和榮耀去愛撫、撫育民眾,使他們悠然自得,歡喜保全應有的本性,這便是所謂的“仁”;建立偉大的功績,樹立威望,使君臣關系能夠確立,規定上下之禮,清晰關系的親疏遠近,區別貴賤等級,保全危難的國家,使滅絕的世族能夠恢復,使各種紛亂能夠解決,重建被毀的宗廟,選立絕后者的繼承人,這便是所說的“義”;斷絕欲望,隱藏心機,拋棄智慧,回歸本真,茫然置身于塵世之外,在無為的初始界域里逍遙自在,呼吸順應陰陽之氣,和萬物融洽相處,這便是所說的“德”。故而,“道”如果缺失就只能依靠“德”,“德”如果流逝只得施“仁義”,“仁義”樹立那么道德就廢除了。
砍掉百圍粗的樹木,制造犧樽,用曲鑿刻刀進行雕刻,再涂上青黃相間的顏料,使它花紋華麗、裝飾鮮亮,龍蛇虎豹的形象在上面雕刻得栩栩如生。如今拿另一段被扔在水溝中的木頭與這被雕刻美麗的犧樽進行比較,除去美丑的差別,兩段木頭都已經失去了樹木的本性。故而知道,精神分散的人就會言不由衷,道德放縱的人行為就會虛偽。純粹的精神一旦從心中消失了,出現在人們的眼前的便是浮辭偽行,人民不免要受外界物質世界的勞役。人們的言行舉止全是精神世界的外部表現。精神總會被消耗完,而行為卻不會停止,要是精神渙散,就會心神混亂,不曉得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守持,就會被世俗的風氣侵擾,一旦決斷失誤,內在的純潔本性故而變得渾濁,所以會猶豫憂慮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寧靜。
所以有道德的人,在內部提高道德的修養,而不要在外面用仁義來修飾。不去關心耳目適合于何種聲色,而只求心靈游弋在精神和諧的環境。如此的話,向下能夠度量極深的三泉,向上能夠尋覓極高的九天,橫著能夠開擴六合,積累萬物,這便是圣人的“游觀”。對于真人,他們游蕩在暈空虛的地方,而來往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騎著神獸蜚廉,使敦圄做隨從,奔跑在方外之地,休憩于環宇之內。使十日光照,讓風雨聽使喚,把雷公作臣子,使夸父來服役,宓妃作妾,織女作妻子。天地之間,如何可以困住他的志向呢?故而虛無是“道”的館舍,平易是“道”的本色。
人們進行形體的外在活動而干擾內部的精氣,對外向鉆營貪求,這種行為就會喪失它的神明而使精神遠離根本。故而受凍的人想要借助于衣服溫暖如春,而中暑的人則想要秋天的冷風趕快到來。身體里邊有病的人,肯定在外部面色表現出來。秦皮能夠治療角膜翳,螺獅能夠治療白內障,這些全是治療眼病的藥物。人們沒有其他緣由而去查找這些藥物,必須是眼睛被病狀遮住了。
圣人所以使天下人驚動的緣由,是由于真人未曾過問。賢人所以糾正世俗風氣的緣由,是圣人不曾觀看過,就如同牛蹄那般小的水坑,不會有一尺長的鯉魚。塊阜這般的小山丘,不會長出一丈高的木材。造成這般的緣由是什么呢?全是由于它們所處的范圍狹小,而不可包容巨大的事物罷了,又何況用無形來包裹的萬物呢?它們離開作為山淵的氣勢也是很遠的了。人們被世俗所拘囚,一定會身體出現疾病而精神衰竭,故而免不了生病。要是我能被別人束縛住,一定是我的命運和外物有所交往罷了。
在道德最純的年代,人們熟睡在虛無混沌的境地里,翱翔在浩瀚渺茫的環境中,控制天地運行而舍棄萬物,以日出處的鴻濛作為圭表,飄浮在沒有邊界的處所。故而圣人只須吞吐陰陽二氣,眾生自然就仰慕歸依。那時節,沒有人有意管理,人和萬物都悄悄地自然形成、生長?;煦缍鵁o形,純粹質樸的道德沒有失散,磅礴一體而萬物遨游。故而,就算有后羿的智慧也運用不上。
世道衰敗,到了伏羲氏的時節,管理天下的道術依然渾厚茫然,蘊涵深厚的道德與中和之氣,布施德澤十分廣大,但人們的智慧已經開始萌芽,好像若有所知,漸漸開始失去童蒙之心,觀看起天地間的萬物,故而伏羲氏的治術繁多而不專一。到了神農、黃帝的時節,他們開始分離大道的根本,通理天地,依著自然法則形制,控制陰陽變化,調和陰陽剛柔,仔細分解、緊密聯貫萬事萬物,使各具備條理。如此,民眾無不張目直視,踮腳仰視君主的命令,仰頭觀看君王的臉色。故而神農、黃帝雖然能管理好天下,卻不能使民眾和諧。接著到了昆吾、夏后的時節,人們的愛好、欲望受外界所牽擾,聰明被外界引誘,所以失去了天性和依賴存在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