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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創(chuàng)作悟語(1)
【論“聯(lián)想”】
【論“聯(lián)想”(一)】
聯(lián)想是什么?是創(chuàng)作思維過程中的閃電,當你正在凝神苦思你的小說人物、情節(jié)、語言時,奇妙的聯(lián)想突然在你面前閃亮,于是,你的人物活了,你的情節(jié)有色彩了,你的語言有特色了。正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藝術的聯(lián)想雖然有點奧妙,但不是來自浩渺的蒼穹天宇,而是來自堅實的大地。記得我初學習作時,曾讀過王朝聞同志的《藝術論》,他對聯(lián)想曾有過十分準確的剖析。他說,當你躺在農(nóng)村土炕上,看見嚴冬玻璃上的冰花,有的像高山,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帆船……一塊凍了冰的玻璃,之所以引起你那么多的聯(lián)想,是因為你在日常生活中看到過這些東西。王朝聞同志的原話,我已記不清了,但他這段話的意思我一直刻在心里,他在這里向我們寫明:聯(lián)想——思想自由馳騁的翅膀,不會憑空而飛,而是來自生活的土壤。
我們有些初學習作者,恰恰經(jīng)常忽略了這一點,不是從生活中汲取營養(yǎng)進行構思,進行藝術聯(lián)想;而常常憑著一些概念,進行玄而又玄的胡編亂造,那常常是一條文學歧路。比如:中美建交、中日建交之后,編造一些缺乏生活依據(jù)的“作品”,或某一類型的作品引起轟動,便一擁而上,照葫蘆畫瓢。
這如在空中建造樓閣,盡管也可以使人眼花繚亂于一時,終究會因沒有生活基礎而坍塌,會被歷史的煙云所淹沒。比如:1980年中的“國際關系”電影,就屬于缺乏生活依據(jù)的胡編之列。它們和從生活中挖掘、聯(lián)想、構思的作品,是根本不同的;但它們卻吸引了一些初學習作者,游離了現(xiàn)實主義土壤,去描寫那些人世間少見的奇聞,這是創(chuàng)作上的死胡同。我的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第十個彈孔》《泥濘》發(fā)表之后,接到了許多青年讀者改編的電影劇本。這些同志用心良苦,想把小說搬上銀幕,精神是可嘉的,但是他們忽略了一點:這幾部小說都寫到了監(jiān)獄,而他們的生活閱歷中,不但沒有接觸過監(jiān)獄,甚至有人連看也沒有看過,何以能動筆改編這些小說?
從小說到電影是個再創(chuàng)作的藝術過程,它不僅僅是把小說的長行濃縮成短行,加以電影化就可以匆匆了事的。試想:你還不了解生活,怎么能進行再創(chuàng)作?我回信給這些青年朋友說:還是寫你熟悉的生活吧!不要再多浪費可貴的時間。
因此,離開生活的遐想,無論是多么絢麗多姿,都是不可取的,它就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雖然也能炫人耳目,但瞬息之間就會破滅,變成一無所有。
這是初學者應當忌諱的一條歧路。但是也有一些習作者,他本身就在生活之中,因不善于進行聯(lián)想而覺得生活中沒有可以寫的東西。我曾接觸過一個習作者,他是個教師,常常苦于學校沒有可以開掘的文學題材。有一天,他到我的家里來,很湊巧,鄰舍一位老教師正在感慨萬端地談論一張法院布告。法院布告上判決的幾個青年罪犯中有一個是她的學生,她從小學一年級就是這個青年的班主任,她說這個青年在小時候是個三好學生,上一年級時如何,上二年級時如何……上六年級時如何。最后這位老教師嘆了口氣說:“這個聰明的孩子被‘四人幫’毀了!”
老教師走后,我馬上問這個為尋覓題材而苦惱的教師說:“你聽了這張布告的事兒,有什么想法沒有?”
他想了想,木然地說:“只感到有創(chuàng)作沖動,但不知道怎么去表現(xiàn)。”
“可惜我不了解學校生活。”我說,“如果我像你那樣,生活在學校之中,我一定要寫一篇小說。”這位教師眼里閃亮了:“怎么寫?”我回答說:“我把剛才那位女教師,虛擬成已經(jīng)退休了的老師。當她看見街道上張貼的法院布告之后,心情十分難過。”
“那不太抽象了嗎?”
“你聽我說嘛!”
我將我的閃電般的藝術聯(lián)想告訴了他。我說,我將用第一人稱寫這個短篇小說:當我看見這張布告之后,回到家里馬上翻出學生們的影集,我在相冊里找到了他——那時他是一年級的小學生,然后找到他三年級、五年級時的照片,最后找到畢業(yè)合影。我把相片當成回憶的契機,把這個孩子的可愛之處淋漓盡致地描寫出來。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淪為一個罪犯。這位退休的老教師悲痛之余,夾起相冊匆匆而出。她到了教育局,請求局領導準許她復職教書。這篇小說的題目就叫《出山》。
這位來找我的教師聽后,頓時愣住了;繼而,有所悟地問我:“你為什么能馬上把它變成小說題材?”
“藝術聯(lián)想。”我回答說。
“我……生活在學校之中,為什么會那么遲鈍?”
我說:“聯(lián)想這個怪物,懷胎于生活,誕生于激情。一個對生活麻木而沒有激情的習作者,等于一個長著眼睛的盲人。”
寫到這里,可以結束了。概括起來說:一個初學習作者,必須養(yǎng)成善于聯(lián)想的習慣。從一滴水想到浩瀚的大海;從一盞燭光想到滿天朝霞……沒有豐富的藝術聯(lián)想,就不可能有詩歌、小說、戲劇、電影……
但是聯(lián)想好比一個奇怪的嫁娘,她只嫁給生活中有愛有憎、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絕不施情于對生活冷如冰霜的白癡,不論他有多么好看的臉蛋,不論他有多么華麗的外表,不論他多么能夸夸其談。
這就是藝術聯(lián)想的個性和奧妙!
1981年元月于北京
【論“聯(lián)想”(二)】
聯(lián)想是什么?
聯(lián)想是創(chuàng)作思維過程中的閃電,它是突然升起在你面前的一道長虹,它是生活通向藝術圣殿的奇異彩橋。世界上還找不到一個缺乏聯(lián)想能力的人能成為藝術上驕子的例證。
我國詩祖屈原,抒發(fā)自己憂國憂民悲憤之情時,寫了《天問》,聯(lián)想騰空而起,藝術思維馳騁上茫茫九天;把天體的星月之光和人間疾苦連在一起,其想象力之豐富,氣魄之宏大,使后來人為之驚嘆。魯迅稱贊屈原的作品“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后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
盛唐時節(jié)的詩仙李白,將風雨雷電、日月星辰、草木蟲鳥、歷史掌故都寫進自己的詩章。從文學創(chuàng)作這個職業(yè)去探索,與其說是因為他筆下氣勢雄偉,作品極富于浪漫色彩而留傳后世,不如說他的極其深廣博大的藝術思維,壓倒群芳,使后來者望洋興嘆更為確切。
“詩祖”“詩仙”的作品都深刻地啟示了我們一點:聯(lián)想是構成藝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記得我在初學習作時,有時也進行笨拙的遐想:在50年代的國慶之夜,我望著天安門廣場上五光十色的“焰火”,常常絞盡腦汁地進行聯(lián)想,但除了把焰火比喻為千萬朵“金鐘倒掛”之外,便再也找不到新意了。后來讀到詩人公劉一首描寫國慶之夜贊美焰火的詩,他把隨著輕微爆炸聲而突然開放在天空的焰火比喻為“孔雀開屏”,僅這一句,就把我給征服了。我把焰火比喻為“金鐘倒掛”,是一種靜態(tài)形象,而詩人公劉把焰火形容為“孔雀開屏”,則是一個動態(tài)形象,不僅把焰火的美形容得十分逼真,而且包含了焰火的色彩在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到彌漫了滿個夜空的整個過程。很顯然,公劉同志的聯(lián)想能力是豐富的,而我的聯(lián)想能力是干癟的。其實,我何嘗沒有看見過孔雀開屏,在動物園里,我不止一次看見過它抖著羽翅,向觀賞它的游客,展開它綺麗的尾翼,我也曾為它的美麗所傾倒,但我挖空心思也沒有能把孔雀開屏這個畫面聯(lián)想起來,這就是我藝術素質的欠缺和不足了。
形成這種敏銳的藝術聯(lián)想,首先在于作者細致入微地觀察生活;像當代生活中的電腦一樣,把各種信息都儲存起來,作者不知在寫哪一篇東西時,這個信息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流下你的筆端。而從你心河奔騰而出的浪花,常常成為你筆下這篇小說,或者這首詩歌中最閃光的部分,這就是聯(lián)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要而奇妙的作用。當然,對于文學作者來說,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也絕不是不可高攀的神秘領地。關鍵在于對生活要充滿激情,該愛的,愛得熱烈,愛得心疼,該憎的,憎得鮮明,憎得真切。很難設想一個對生活麻木冰冷的人,會突然獲得什么創(chuàng)作“靈感”——如果靈感這個怪物真有的話。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我們常常看到一種反常現(xiàn)象:久在一個地方生活的人,按道理說,應當是最了解生活的,因而他也更具有創(chuàng)作的雄厚資本;但是常因對生活失去了新鮮感,而變得麻木不仁,連頭腦中形象思維的火花,也被他的麻木冰冷淹沒了。相反,當一個滿懷激情的作者,涉獵到一個完全新鮮的生活領域,他處處感到新鮮,因而各種信號燈,在他頭腦里不停地閃現(xiàn),他欣喜,他興奮,因而產(chǎn)生了揮筆寫作的欲望,產(chǎn)生了非常廣闊的藝術聯(lián)想;最后,作品完成,遠遠走在那些久在生活中而喪失了激情作者的前邊,這是創(chuàng)作中屢見不鮮的事情。比如,50年代末期,李準到北大荒生活過較短一段時間,卻寫出了電影《老兵新傳》。
我在這里無意謫貶深入生活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而只是在說明只有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才能捕捉“靈感”。你不愛生活,生活也不愛你;你對它冷漠,它也對你冷漠;就好像一對兒朝夕相處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男女,彼此缺乏吸引力,是無法成為情人,無法結為眷侶一樣。只有那些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作者,才能迸發(fā)出藝術思維的燦爛火光。
藝術聯(lián)想是個非常奇怪的東西,對于不同氣質的作者,總是做出不同的回答。我年輕時讀過老作家孫犁同志一個動人的短篇——《山地回憶》,他寫了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一個心地善良、質樸的農(nóng)村女孩,看見他早晨在河邊刷牙,便嗔怪地說:“吃了我們的糧食,還嫌我們臟呀!”這一兩句話,把心地如水晶般透明的女孩子,描繪得栩栩如生。記得,我讀到這兒時,合上書本,久久地沉醉在小說的魅力之中。當時,我稚氣地想,一定是孫犁同志親身經(jīng)歷的一段往事。事隔多年,當我重返文壇,有一次陪著康濯同志去天津看望孫犁同志時,我曾問及這篇小說。孫犁同志說:“我在生活中沒有碰到那樣一個女孩子。相反,我遇到過一個潑婦似的女人。她的丑啟示了我,想寫一個美好的人物,于是就寫出了那個女孩!”這里,作家的聯(lián)想來源于丑的啟示,由憎惡丑的而渴望表現(xiàn)美的,這種藝術聯(lián)想,不同于詩人公劉“孔雀開屏”的聯(lián)想;公劉是由于美的感召而去聯(lián)想美;而孫犁同志則由于對丑的感觸而去聯(lián)想美;這就是藝術思維在不同作家身上的異同。
當然,藝術聯(lián)想的萌發(fā),因素是很多的,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個很微妙的問題;但萬變不離其宗,它孕育于生活,分娩于激情,只有對生活有著鮮明愛憎感情的作者,才容易捕獲它、占有它,然后,成為你筆下閃光的思想、閃光的細節(jié)、閃光的人物、閃光的文字……
在我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由于生活的刺激,也常常產(chǎn)生各式各樣朦朦朧朧的藝術思維。1963年,我在北京郊區(qū)一個勞改農(nóng)場里接受“改造”,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兩只孤苦的天鵝。這兩只天鵝的故鄉(xiāng)是東北興凱湖,那里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把俘獲的兩只天鵝,剪短羽翅后,送到我所在的農(nóng)場,供人欣賞。本來,天鵝是最善良、最溫順的美神的象征,可是有些勞改成員,出于無聊,出于缺少文化素養(yǎng),經(jīng)常用土塊、石子挑逗它,這兩只“美神”竟然逐漸改變了賢淑的本性,開始“嘎嘎”鳴叫,表示對侮辱者的抗議,后來漸漸產(chǎn)生了仇視人類的本能,只要有人從它身旁經(jīng)過,它就昂起頭頸,扇動羽翅,主動向人發(fā)動攻擊。這種變態(tài),最初引起我聯(lián)想的東西,是杰克·倫敦寫過的一個中篇小說——《荒野的呼喚》,小說中描寫了一條名叫“布克”的馴良家狗,因為在生活中不斷受到新主人(舊主人把它賣了)的棍棒抽打,以及狗群之間的互相撕拼咬斗,最后這只馴良的家犬,逃到山野變成了狼群中的領袖。這個聯(lián)想,是由天鵝命運的觸動而產(chǎn)生的,還沒有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境界之中。1995年,我在山西某地一個勞改農(nóng)場,忙里偷閑,伏案寫中篇小說《遠去的白帆》時,忽然想起了那兩只天鵝。
我之所以想起這兩只美神,不是毫無緣故的,因為我的《遠去的白帆》寫了在“那個年月”兩個在勞改隊中無辜受難的孩子:一個小勞教犯鐵矛,一個是跟著他“右派”爸爸進了樊籬的小黃毛。這兩個人物心靈之美,正像是那兩只天鵝的化身,于是翩躚而起的聯(lián)想,把我的創(chuàng)作激情燃到了沸點;兩只白羽白翼的天鵝,由于藝術聯(lián)想的串聯(lián),不再是生活中的裝點和符號,而成為小說中真、善、美的代表,它準確而豐富地展示了主題的思想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