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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創作悟語(6)

【文學回眸】

【“帆”與“礁”——文學回眸之一】

時正冷暖交替之季節,“兩個凡是”的陰影,還在困擾著剛剛解開裹腳布的中國文學。我獲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遠去的白帆》,便曾為此而留下屢屢觸礁的文史紀錄。首先是《十月》編輯部編輯,將其取走,然后以主編說“內容不宜發表”為由,將小說給我送來。之后是《人民文學》來家組稿,拿走《遠去的白帆》后不久,又遭到其“不宜刊登”之厄運。其實,兩個刊物的責任編輯對小說是一致看好的,認為這是一部散文詩體的作品;主編亦非在藝術上找出什么毛病,“不宜”二字當然是一種含糊用語,其內涵不外是不宜于當時的政治。還是《收獲》更有文學眼光和超常膽識,拿走不久就發表了,來信中盛贊這部作品,充滿歷史唯物主義的求實和人道主義精神。

我之所以要在回首往事時,提及這部作品,實因小說之分娩,有過一段我終生難忘的歷程:我在晉南的伍姓湖勞改農場改造靈肉之際,因勞改隊中缺乏一個生產統計員,我被陳隊長相中了,便扔下那把修理地球的鐵鍬,拿起皮尺和筆記本,每天負責丈量土地畝數、估算產量、折算用工,外帶分配勞改隊里的各項活兒。其中,我最大的愉快不在于逃離了繁重的體力勞動,而在于我獨自有了一間磚砌的窯洞,有了獨自生活的空間。特別使我高興的是,我不僅有了筆,而且有了一摞一摞的各種報表用紙;出自對文學創作的饑渴,夜晚我插上窯洞的房門,開始了《遠去的白帆》的初稿寫作。《遠去的白帆》的情節并不復雜,它只不過描寫了在中國歷史扭曲的年代,以北大西語系教師黃繼忠為模特(平反后一度任北大西語系主任,現定居美國執教),描寫他帶進勞改隊的兒子和勞改隊里一個“扒竊犯”的故事。不消多說,文學追求真誠,勢必與“三突出”撞車;當時,又正值“反擊右傾翻案風”甚囂塵上之時,文學描寫美好的人性,必然冒抹殺“階級斗爭”的風險。黎明之前的歷史五更之寒,是最難耐的時刻,就在這個窯洞里,我寫出了《遠去的白帆》初稿,然后將其鎖入箱底。待到了80年代初期,我將其一摞手稿找出來,除紙頁變黃之外,手稿還留下老鼠咬噬之痕跡。面對一堆殘破薄紙,我很自豪,因為它證明我在肅殺的年代,沒有因夜如磐石而使自我良知變成磨盤下的齏粉。正好相反,中國知識分子對民族的使命感,使自己知難而進,如果當時被“四人幫”爪牙發現這些手稿,即使不被殺頭,也會以“反革命”之罪名,打進死牢。試想一下,到了80年代初期,已然歷經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撥亂反正和理論務虛會,還歷史本來真實面貌的實事求是,已然得到確立;小說手稿還使《十月》和《人民文學》主編心有余悸;如果在當時手稿被曝光,其作者命運可想而知。

小說在《收獲》刊發之后,風波亦未消失。首先對小說發難的是一位“最可愛的人”——駐浙江義烏一位部隊同志,他用打字稿上書中央,以毛主席著作中的片段,對比了小說描寫是“刻毒攻擊了無產階級專政”,“以抽象人性取代了階級性”;是繼《苦戀》之后又一部攻擊黨和社會主義的大毒草。有關部門將此信復印了若干份,除寄往各大報刊之外,還寄給了我一份。我坦然處之,因為我寫的是勞改隊中的生活真實,連小說中那因環境異化而喪失了天鵝原來善良天性的兩只美神,都是我親自感悟、親自接觸過的,因而我無愧于天地良心。因而可以將其存入自己的文學檔案,當作“歷史存照”保留。此波未平,我又接到了江蘇省勞改局一個領導同志的指責信函,此信沒有亂扣鐵帽,但對我提出一個問題。他說:“我在這個崗位上工作多年了,勞改政策不允許一個專政對象在服役時,帶進去家屬。而你的小說中,‘老右’黃鼎(即黃繼忠化身)居然帶進來自己的一個兒子,這是閉門造車,與勞改政策相悖的?!?

因為這封信是探求真理的,我復信給這位領導同志說:“您談及的是政策條文,我確信那些條文是真實的;但作為一個作家,更尊重生活的真實。作家不管條文里說的什么,而看實際上干了什么。我個人所在的一個監有萬名囚徒的大勞改農場,北京大學的黃繼忠,不僅帶進了小說中寫的一個孩子,他還把他所有孩子都帶進了勞改農場。小說是濃縮的藝術,我只是將他們濃縮成了一個‘黃毛’(小說中孩子的姓名),不信,請你去北大西語系取證。”

說到底,還是時代向前進步了,不然的話,我的“帆”不僅僅是觸“礁”;如果發生了歷史大倒退,怕是我還要被關進勞改隊的大墻和電網之中為囚的。我感到欣慰的是,歷史沒有回潮,小說還因觸及社會底層嚴酷的生活真實,以及閃爍在艱難困頓生活中的人性美,而獲得了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當時,文學評獎還比較純凈,沒有現在文藝評獎時的“送禮”,以及在走后門中不擇手段之類,因而作為文人無喜無悲,緣起心靈上沒有欲求的陰影。

使自己在《遠去的白帆》上留下疑問的,倒是那次授獎大會。當時,擔任宣傳工作的一位領導同志到會祝賀,他與幾位獲獎作家談話時,特別點出了我的名字。

“維熙同志,你《遠去的白帆》雖然寫得不錯,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你能否換一換寫作路數?”

我理解這位領導同志的意思,是讓我投到現代生活中去。我性格直率,不無尊敬地與這位領導同志對話說:“我庫存了二十年的底層生活與感情積累,讓我拋棄這些庫存,而重新進入另一個生活領域,是否……是否……那樣干,我失去太多了?!?

時隔兩年,胡喬木同志讀了我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雪落黃河靜無聲》之后,派秘書把一封給我的信送到北京作協,信里在肯定我的文學創作之同時,也委婉地提示我這一點。無論是那位領導同志還是喬木同志,其用心都是良苦的,我十分理解,但我覺得脫離了作家主體經歷,而使作家成為一個新的主體的要求,不僅太高,而且有悖于文學創作規律。老詩人艾青曾留下兩句使我難忘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我寫的作品固然大都是共和國的歷史悲歌,正像老詩人詩章寫的那樣,沒有深沉的愛,也就沒有眼淚。這種愛或許比那種“喜鵲唱枝頭”的作品,要更有歷史責任感,更能富有反思精神。

如果把《遠去的白帆》廣義地看成文學之桅帆的話,涌浪和暗礁總是與帆之航程相伴相隨的。有的不屬于浪和礁,大自然氣流變幻無常,但這正是鑄造作家膽識和勇氣的一種機緣。后來,我接到一封寄自北京大學西語系的信,寫信者就是《遠去的白帆》中人物原型黃繼忠。他在信中談及往昔時說:我們雖然沒有謀面于勞改農場,但我從小說中看到你寫的是我。朋友拿來一本《收獲》,我一口氣讀完,掩卷之后,悲思很久。接黃來信不久,因偶然機會,與昔日為公安系統“老右”、當前在警官大學任教的鄧成相遇,他說我的小說寫得雖然精彩,但有一個極富有人道主義的細節被我忽略了:當時鄧在勞改農場燒鍋爐,為惜憐黃繼忠帶進勞改隊的幾個孩子,在嚴冬時節,他怕孩子們凍壞了,每每從鍋爐里掏出來熱爐渣,就用大鐵鍬鏟著,端進孩子們居住的土屋中去。

我對鄧成說:“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些細節?”鄧成反問我說:“你和老黃又沒有在一個分場,誰知道你要寫老黃帶進來的孩子?”

我說:“他的事情,傳到了‘西區’。我當時就有創作沖動,只是身在‘曹營’不在‘漢’,無法動筆罷了。聽說孩子也跟隨老右爸爸進勞改隊來,我想起了我昔日在另一個勞改農場看見過的兩只天鵝,經過主人豢養以及囚徒們拿天鵝取樂后,天鵝被異化了。我怕那兩個孩子,天性中的純潔,也會像天鵝一樣……”

鄧成說:“你說的是團河勞改農場,我也見過那兩只天鵝,但沒聯想到那兩個孩子?!?

我說:“這大概就是作家這個行當的職業特征了,由一滴水聯想到大海,由一片落葉而悲嚴冬之百花凋零?!贝蟾攀窃?990年春,我再次接到黃繼忠的一封來信。信不是來自北大西語系,而是寄自美國。他說他穿行了整個美國,身邊帶了我的幾本小說集。他感到我的小說可以也應該寫得更好一些。我完全同意他對我作品的批評??墒撬恢赖氖牵槐緦憣嵉摹蹲呦蚧煦纭贰槐驹谖膶W低谷時期引起了轟動效應的回憶錄,1990年居然被一個“作家”挑出來近百處“不應該”。

她說:“這兒不應該這么寫!”

我說:“這是生活真實。”

她說:“真實是有階級性的。”

我說:“我相信小平同志的實事求是?!?

她說:“你是個黨員。”

我說:“這本來就是我黨性的最高表現。”

她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我說:“不行,你免我的職好了?!?

遠在美利堅的黃繼忠先生,對我小說提出的希望,無可挑剔之處,但他怕是忘記了昔日黃土地上的泥性了。每塊泥土有每塊泥土的個性,鹽堿灘寸草不生,黏土地可捏泥人;要燒成景德鎮的陶瓷,需要有景德鎮的泥土。

帆說:我要去大海。

礁說:你繞開我走,不然你會沉船。

這就是“帆”與“礁”的生命本源……

1987年7月

【藝術悲情——文學回眸之二】

結束了二十年的勞改生涯之后,我曾經有過一次號啕大哭的經歷。

古人有訓:男兒有淚不輕彈。在勞改隊中我自認為是個男子漢,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咸都嘗過了,磐石般的重疴使我在長夜中獨自愁吟,卻沒有流過眼淚。

1978年底,我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寫電影劇本《第十個彈孔》之際,有一天放映廳里放映《魂斷藍橋》,電影導演艾水拉我進了放映廳。在年幼時,我曾看過這部影片,并沒有能喚起我的什么感覺,只覺得男演員泰勒和女演員費雯麗都漂亮得驚人,因而走進放映廳時,我的心情平靜如水。

但是劇終人散時,我已然泣不成聲,只好低頭掩面,匆匆離開現場。

艾水追了上來:“你怎么了?”

我無言以對。

“你不舒服?”

“嗯?!?

他要拉我去制片廠醫務室,我婉拒了,這時,他才發現了我臉上的淚痕。搞藝術的人都很敏感,他一下尋覓到了我落淚的緣由。他說:“演戲的人是瘋子,看戲的人是傻子。特別是干我們這一行的,怎么還會陷到電影的情節中去呢!”

我依然沉默。直到他伴我走進制片廠招待所的小樓,我才如泄洪閘門被打開一樣,失態地大哭了起來。

艾水在我身旁急得搓手,連連說道:“看你,看你,還經過大風大浪呢,感情竟然這么脆弱!”

是的!我當時梳理不清,我為何從挺拔的男子漢,一下子變成了林黛玉。要知道,當時我已是四十五歲的中年漢子,一部《魂斷藍橋》竟然使我失去理性而癡呆迷醉。中午,艾水為我從食堂買來飯菜,見我仍在面窗而立淚雨紛飛,便詢問我說:“是不是你進勞改隊之前有過分手的初戀?”

我搖搖頭——我當真并無類似劇中的悲情。

“那又為了什么?”

我還是個啞巴,我的語言功能似乎都被這部電影給奪走了。當天中午我沒能吃飯,艾水也陪我一塊充當“絕食”的傻瓜。

而今,回首十五年前這幕戲外之戲,我似乎從中品味出了一點什么,可能因為我在無情的囚室內生活得太久了,《魂斷藍橋》展現出的人間真情,像橫空出世的電閃雷鳴,一下子擊中了我。我一時沒有那么大的感情承受能力,便有了那一場悲慟的大哭。

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講,這不是悲而是喜,因為它使我麻木了的靈魂,在情感的霹靂震撼的瞬間,復歸了一個作家的赤子童真!真正的藝術力量雄渾奇偉,它超越時空,它覆蓋倫理,能使生者死,也能使死者生。

那一串串淚滴,標志著我歷經二十年的冰雪之后,對藝術感悟的蘇醒。因而每當聽見《魂斷藍橋》中那支《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時,我便回憶起那次的藝術悲情……

1993年7月18日于北京

【文學不是安琪兒——文學回眸之三】

文學的底蘊似熾烈的酒漿,它的火力既可以使作家忘我地投入,又可以使作家做出自戕性的付出。它不是幼兒園的乖孩子,感性常常掙脫理智的羈絆,明知可為而不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它顯示出的,是烈酒般的不馴和醉酒后的癡迷……

1978年底,當我第一次離開西安電影制片廠,返回山西臨汾地區文聯,在西安火車站的候車室,我對與我同返臨汾的地區文聯頭頭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車站郵局一趟。”他扯住我的衣袖說:“算了,這篇作品對你來說,有一定的危險系數。你剛剛結束近二十年的勞改生活,何必去找這個麻煩呢!”頭頭全然是一番好意,在西影廠期間,他是我這部中篇小說的第一個讀者。當時,他就關切地告誡過我:“中國除去有‘反特’的模式小說,還沒有一部寫勞改監獄生活的作品,特別是你在其中又涉及了敏感問題,萬萬不可去當這個祭壇上的帶頭羊。”

“我完全理解你對我的關心,可是我覺得不吐不快,還是讓我把它寄給《收獲》吧!”我不再等待他的回答,站起身來跑向對面的郵局。

他在背后呼喊了我兩聲。我則充耳不聞,如同被酒魔驅使一般,把這部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說,用掛號寄往了上?!妒斋@》編輯部——它就是被后來文學評論界譽之為“大墻文學”開山之作——《大墻下的紅玉蘭》的一段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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