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創作悟語(2)
- 文學織夢(從維熙文集14)
- 從維熙
- 4558字
- 2018-06-19 17:32:11
《遠去的白帆》是我寫得最快的一部中篇,近七萬字的作品,在勞改隊里,它僅僅用了我七個晚上的時間。那是十分愉快的七個夜晚,不,正確地說,那是七個享受的夜晚,盡管蚊子在我周圍不斷地進攻,跳蚤在我身上不停地吮血,我忘記自己的存在了,全部心神沉浸在文學創作的樂趣之中——這就是藝術思維給予作家的奇妙力量。
在文學創作中,聯想常常不是單一的。特別是在創作欲望燒得你心疼的時候,也會產生聯想之上的聯想,這就是聯想的升華。作者往往由于第一個聯想,而像天空的閃電一樣突然又引起第二個聯想,它像鏈上的鐵環,一直陪伴著作者寫到尾聲。還以兩只天鵝為例,我第一個聯想:是把這兩只美神和兩個純潔的孩子所承受的苦難融為一體,這個“靈感顯圣”已經使我欣喜若狂了;但寫著寫著,突然感覺到這兩只天鵝如果只是苦難的化身,似乎是作者太冷酷了,隨著作者理性認識對感性認識的否定,便敏銳地聯想起那兩只天鵝,也應當和那兩個孩子一樣,有一個美好的歸宿和結局;于是出現了老布爾什維克——勞改場長寇安,把兩只天鵝關進鐵籠,叫天鵝向往藍天,產生強烈欲飛愿望的描寫;又產生了寇安叫就業的老頭喂天鵝碎雞蛋皮和鮮草,以恢復它的羽翅和體力的描寫。最后,老場長官復原職,上調進城登上“白帆”時不僅帶走了那兩個純潔的孩子,而且在碧波粼粼的銀鐘河上,還放了那兩只天鵝,讓它們飛向萬里藍天,歸還故鄉。
聯想的升華,帶來了小說的升華。這就是形象思維對于小說主題、人物、情節、意境的巨大影響。有人說:詩中更需要敏銳的聯想,這是對的;但對于小說作者來說,喪失了聯想,或缺乏聯想能力,作品就會像不起波浪的一池死水,無論怎么樣去修潤文字,它也是缺乏色彩的。這就常常被行家們指責為缺乏形象、缺乏神韻。
藝術聯想應當成為文學作者的習慣本能。去年,我和張弦、陸文夫去長白山林區參觀。在我的生活日記中,留下這樣一段記載:當我們的汽車穿過原始的混交林時,我們望著車窗外高大禿頂的落葉松和窈窕幼嫩的白樺林,不禁來了興致。
文夫說:“瞧!那落葉松樹干筆直,腦瓜尖尖,像十八九世紀古老帆船上的船桅。”
我說:“那落葉松旁邊的白樺樹林,像素衣素裙的天真少女。”
張弦擅長寫愛情題材的小說,在我們的聯想之上,馬上來了個“條件反射”。他說:“你們倆說得很好,那是許多上個世紀的海盜船,要把這些白衣白裙的少女搶走。”
張弦把我們的聯想升華,成為一個故事。我想:這就是原始的、簡單的形象思維的萌發吧,正是許多這樣極其單純的藝術聯想,匯集成形象思維的大河大江,便演繹出威武雄壯的戲劇,譜寫出動人的小說和詩章……
1982年8月中旬于北京
【論“聯想”(三)】
當你在生活中“懷了孕”,總是希望自己從筆端落生的“嬰兒”更豐滿些、更美麗些。這個時候是你的藝術思維面臨考驗的時刻,它除了考驗你駕馭題材表現題材的能力之外,還考驗你的聯想能力是“貧窮兒”還是一個“富翁”。任何時代的文學大師,都具有極強的藝術思維能力,把大到宇宙星辰,小到草葉上的一滴露珠,都納入自己的藝術視野之內,并把這些形體和作者所要表現的主題,所要描寫的人物,都產生有機的聯系——這就是文學創作中不可缺少的藝術聯想。
究竟是誰第一個用花兒形容美麗的少女,在世界文學史上無從考據;但是幾乎所有的文學后來人都承認第一個用花兒比喻美麗少女的人,是個非凡的天才。仔細想來,這個比喻所以贏得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承認,不外是這位天才有著超人的聯想能力;他(或她)把自然界中最絢麗的花兒和美麗的少女融為一體。
這種藝術聯想,是形象思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構成文學創作的元素和細胞。它可能伴隨你作品的構思而萌發,也可能到你落墨于稿紙時才突然降臨;它像一顆火種,燃起你的創作激情,照亮你的思路,使你的文學熠熠發光。如果用現代化科學來比喻,它像是運載火箭,由于藝術聯想的不斷迸發,從而把你的作品推向新的高度。那些形象思維極為豐滿的文學大師,常常借助于這種連續爆發的光熱,把作品送到人類的藝術圣殿。我們從許多文學名著中,可以尋覓到作家藝術聯想的馳騁翱翔;我們在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中,正在為囚徒冉阿讓的命運而憂心忡忡,作家突然筆墨飛向了“滑鐵盧戰役”,千軍萬馬的鏖戰,尸橫遍野的肉搏,只有當我們讀完全書時,才知道這是小說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使我們走出“迷宮”后,不禁為其博大敏捷的藝術聯想叫絕。我國古典文學中,許多流傳后世的佳作,也顯示出來藝術聯想的神奇威力。李白在《望廬山瀑布》只有四句的短詩中,表現出了他是富于想象力的奇才。他從“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直觀描寫,思維一下躍上茫茫太空的銀河,從而為后世留下了“疑是銀河落九天”的佳句。有人著文說:“只有浪漫主義的作家,才重聯想的功能。”這話是有道理的,但并不全面。固然富于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更給作家提供了思維馳騁的舞臺,但是嚴謹的現實主義作家(包括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又何嘗不借用藝術聯想的功能呢?《三國演義》中火燒赤壁一節,臥龍先生的“借東風”“草船借箭”里蘊藏著多少博大的想象力啊!時至今日,還沒有哪個歷史學家能考證出來這些精彩篇章都是史實。這里充分表現出聯想在文學創作中的作用和地位,我們不妨這樣設想一下,如果《三國演義》剔除了上述章節,作品將會失去多少光澤?有了這些章節又給作品增加了多少魅力!《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第二回里,借冷子興的嘴,說出賈寶玉在周歲時,政老爺曾經叫他“抓歲”,即將無數玩意兒擺在賈寶玉面前,賈寶玉伸手抓起脂粉釵環來玩。人們很難相信周歲的嬰孩就偏愛紅粉,“曹翁”在這個小小的脂粉釵環上卻寄托了豐富的聯想,它有機地連著賈寶玉未來的兒女濃情,孕育著賈家一連串回腸蕩氣的家庭戲劇。“曹翁”把豐富的聯想濃縮到一個小小的脂粉釵環的細節間,不能不使后來人驚服。
由此,我想到,一個作者,不管他的年齡大小、閱歷深淺、才賦高低,都應當把這種形象思維,形成自己的職業本能。前些時候,我去河北參加了一個青年作者的座談會。我在會上說:文學作者應當研究自己的職業特征。在創作上頗有成績的湯吉夫說了幾句很有意思的話。他說:“一個職業劊子手,他走在街上,或者看見什么人,總喜歡看人家的后脖頸兒。看看這個人頸骨硬不硬,該選擇在哪塊軟骨下刀,更容易砍下這個人的腦袋。”他說的是劊子手的職業本能。其實,各個行業都有著自己的本能:一個文學創作者——特別是初學作者,也應該形成自己的“條件反射”,善于舉一反三,培養自己藝術聯想的習慣,這是文學創作這門行業中的基本功之一,這種聯想,不局限于把女人比喻為花的形態聯想,倫理的、哲理的、明確的或潛意識的,都在其內。一個有深遠思想,具有一定文學修養、文字功力的作者,又占有了豐富的生活,如果能不斷地強化自己的形象思維,是否便能寫出好作品來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
最近,我擔任了某報刊“小小說”的評委工作,在送上來的初選后的二十篇小說中,我透過文字看作者的藝術才能。其中,雖有多篇文字干凈,故事完整,但我難以看出,這些作者就有文學前途。因為文字是容易錘煉的,寫個動人的故事也并非難事,但形象思維在頭腦中搭窩筑巢,則非一朝一夕之功;而這個功力又是搞文學創作的人所必有的。我翻到一篇叫《唇》的小小說,作者以第一人稱,寫他身為大夫搶救一個呼吸窒息的老太婆的事。當故事發展到“我必須”嘴對嘴地對患者吹氣才能挽救她的生命時,“我猶豫了”。作者這樣寫道:
二十年來,我曾對著花朵般孩子鮮嫩的唇吹過這一口氣;我也曾對著年輕人的嘴吹過這一口氣。盡管年輕的小伙子新生的胡須扎得我生疼,我也毫不吝惜這一口氣。可是此刻,面對著這干癟、沾滿痰跡、奄奄一息、毫無生氣的嘴……
突然,眼睛一亮,我看到了媽媽的嘴唇。那喂過我食物的、吻過我額頭的、賦予我全部生命和力量的嘴唇。我眼睛被淚水模糊了,我頭腦更清楚了:她是千千萬萬媽媽中的一個,一個飽經人生滄桑,把全部心血獻給她的子女的唇……
我俯下身去,吸足了氣,嘴唇貼緊了她的嘴唇……
我在這篇小小說上邊畫了個圈,因為作者通過“唇”聯想起了母親,又由此聯想到千千萬萬個母親,作者藝術思維的閃光,把簡單的故事升華了,這個作者顯然比那些只會寫簡單故事的作者——盡管編得很好——藝術資質上要高上一截。
這個例證,再一次說明了藝術聯想對創作不容置疑的作用。因而,有志于文學創作的人,頭腦中更應重視形象思維的建筑。去年夏天,我和王蒙、諶容、心武去了大連,回歸時,選乘輪船從水上回京;我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抉擇,不外是想認識一下海的性格。深夜,我站在輪船甲板上,忽然產生了一種恐怖感,那廣漠無邊喧鬧著的黑色浪花,使我想起了禿雕的巨大羽翅。后來,我又想起詩人筆下的海總是那么美麗,也許夜間的海,才能代表海的性格。后來,我在甲板上這些對海的遐想,出現在《遺落在海灘上的腳印》這部中篇小說中時,變成了這樣一段文字:
陸步青在潑墨一般的海灘上走著。他,很熟悉大海之夜。在他看來,只有到了夜晚,海才能顯示出它的全部性格。它,抖落掉美麗的華裝;它,收斂了臉上的笑靨;它,合攏起鮮艷的翎毛,顯露出它的單一,顯露出它的簡陋,顯露出它的原色。陸步青認為,那些詩人在贊美大海時,都是描寫白天微笑的海:銀色的浪花、凱旋門似的半圓形長虹、如織的帆影、展翅的白鳶、如醉的戀人、大理石雕的浴女……他們似乎沒見過海在夜晚的瘋狂和暴戾,它把一切都置于黑色的羽翼之下,黑色的波浪起伏著,就像一只無限大的禿雕在扇動著翅膀……
這段文字,幾乎都是我在甲板時的原始聯想,我把它付諸文字時,幾乎沒有什么改動,小說發表之后,有的讀者來信說,我寫大海之夜,是寓意祖國歷史上那段人所共知的暗夜。我寫它時,沒有這樣的含意在內,那是讀者在我的文字上進行新的聯想的結果。
總之,一個文學創作者的腦袋,應當像幾何學上使用的圓規。圓規的點雖然在中心,但應當和周圍360度的每個點都有電磁感應,并不斷產生火花放電。只有這樣,你的作品才不會因缺乏形象而干癟,因缺乏寓意而膚淺,因缺乏新意而平庸。
1982年8月4日于北京
【創作隨想】
【大炮和杜鵑花——創作隨想錄之一】
近日,去看望從死神懷抱里掙脫出來的老友。他是我在“北師”上學時的校友,1979年我搬遷至團結湖落戶時,他是我們區的區委副書記。
我們平日友誼甚篤。他從北京解放后就在朝陽區主管農業,從互助組、合作社、公社化,歷經農村之風云變幻,飽嘗了政策沉浮之酸甜苦辣,稱得上是一部農村生活的活字典了。他很喜歡文學,談話間我常常羨慕他生活之豐厚,他卻總是自嘆筆力遲鈍。
我們在一起對飲時,我常常對他說:“老趙,沒有比你更了解中國農民命運的人了,拿起筆來干吧!”他總是笑著搖搖頭,聲音沙啞地對我說:“老弟,我缺乏你的筆鋒,恐怕一輩子只能當一個文學愛好者了,一直到我進八寶山火葬場。”
真是鬼使神差。當我從福建訪問歸來時,突然得知他得了直腸癌,我帶著南國霜塵,“馬不停蹄”地闖進了他的病房。阿彌陀佛,他拉掉一截癌腸之后,竟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老兄,托上帝的洪福。”我握住他那只枯如干柴的手掌,連連祝賀。
他生性樂觀豁達,幽默而詼諧地回答我:“我自以為可以去見馬克思了,怎奈人家不愿意收留下我這個弟子。這下可好,正在年富力強之年,腰里掛上一個糞兜,只好要求退二線了。”
我給他點火說:“沒關系,你拿起筆來。”
他習慣地搖著頭:“茶壺里煮餃子,肚子有貨,就是倒不出來呀!”
“你的總結報告,寫得十分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