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海的女兒們深居海底，只有年滿15歲之后，才有資格去到海之外的世界。

“當海浪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可以透過窗玻璃望向那艘有著三根桅桿的大船里面。這時，幾百發火箭一起向天空射出，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晝，連每根很小的纜繩都可以看得出來，船上的人當然更加清楚。

“一位黑眼珠的王子走了出來，啊，這位年輕的王子是多么美麗??！當音樂在這光華燦爛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時候，小人魚仍然無法將她的視線從這艘船和王子身上撇開。”

——《海的女兒》

最早看小美人魚動畫片的時候，只覺得她好漂亮，不穿衣服的樣子，還有點難為情。后來看到原著，才發現其辭藻華麗意境優美，遠非二維動畫所能展示。

然而，無論是動畫，還是原著，我都深深地討厭這個故事。明明是童話，卻像現實一樣殘酷，讓人悲傷。

如果小美人魚是女主角，難道最后不應該和王子過上幸福的生活嗎？

如果她不是，為什么又那樣善良美麗，占據著王子的心？

【第一章】嗨，你好

桌上是簡單而精致的三明治、熱氣騰騰的牛奶，還有一朵含苞欲放的紅玫瑰，艷麗的花瓣上還掛著幾滴剔透的水珠，笑容純凈的女子正將它剪好插進餐桌的花瓶中——安琪頂著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地從臥室里出來時，只覺得這個周日的清晨，眼前一切都宛如童話般美好。

“睡醒啦？”放好花瓶，張穎兒吮著手指，抬頭望向室友的眼神很溫柔。

安琪打個哈欠，注意到她的小動作，關心地問：“手怎么了？”

帶著一星兒鮮紅的纖長食指豎起晃晃，穎兒笑道：“被玫瑰刺扎到了，哈哈。”

“哈哈？被扎到還笑這么開心……服了?！卑茬鳠o奈地搖搖頭，“你有閑心弄這些，怎么不早點叫我起床？”

“來，先喝杯水。”穎兒拉著安琪到餐桌前坐下，將一杯溫開水推過去，然后坐在她對面，開始享受早餐。

“難得有個你不用加班的周末，多睡會兒嘛。明天就要去新公司報到了，要元氣滿滿哦！”

“傻吃苶睡就會元氣滿滿？”安琪撇撇嘴，又忍不住為穎兒的貼心感動，端起水杯大口飲光，“我等下要去游泳，好久不運動，身體都僵了。你要不要一起？”

穎兒輕輕搖頭，咽下三明治，又喝了口牛奶，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有個圖紙要改，明天跟高工去甲方談提案?！?

“那我自己去啦。”拿起一個三明治，安琪邊吃邊走回房間。

穎兒跟在她身后，靠在門口看她翻箱倒柜地找泳衣，“你多吃點再去啦，不然一運動會低血糖的?！?

安琪擺手：“沒事。再晚去的話，泳池又要被一群放暑假的小鬼占滿了?！?

“啊暑假！”穎兒忽然單手托腮，歪著頭，露出羨慕的表情，“真好！我也想放暑假?！?

安琪好笑道：“醒醒好嗎，張穎兒小姐？我們都畢業兩年多了，你難不成還想跟暑假這個高富帥白頭到老嗎？”

穎兒撲哧一笑：“是啊……可能是一直都跟你住在一起的原因，感覺就像在學校宿舍一樣，轉眼都畢業這么久了，時間過得好快?！?

安琪微怔，是啊，兩年了。盡管她并不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反而時常有度日如年般的難熬，但是不管怎樣，兩年時間，就這么一去不返了。

安琪和穎兒是大學同學，讀一個專業、睡一間宿舍，畢業后兩人又合租一套房子，開始工作。不同的是，穎兒早在大四時就被系里推薦到本市一家建筑設計院做實習生，畢業后順理成章地留了下來；安琪卻因為所在實習單位沒有用人名額，只好揣著畢業證書再找工作。

其實讀書時兩人都是中等成績，但在校園活動上，外貌出色、性格隨和的穎兒，則往往成為焦點人物。工作兩年，穎兒雖然只從助理職位成為最基層的設計師，可畢竟從學校平穩地過渡到了職場；反觀安琪，找找換換，明天要去的張氏集團，已經是她的第三份工作了。

穎兒說是因為安琪對工作比較挑剔，不像她，沒什么事業心，有一份能謀生計的就行。

安琪倒覺得自己要求并不高，當年簡歷投了無數，面試去了N場，總算找到那么一份貿易公司的文員工作，專業完全不對口不說，工作氛圍還很差，內斗兇險。總共幾十人的小公司，上面幾個頭頭腦腦爭權奪勢拉幫結伙，底下員工則忙不迭地表態站隊。安琪才出校門涉世不深，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成了炮灰，接連遭到排擠，咬牙堅持了大半年，剛剛站穩腳跟，又因為公司經營不利，收益嚴重縮水，到后來連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了。才畢業的安琪積蓄全無，坐吃山空，眼看連房租都交不起了，又不好意思跟家里開口要錢。穎兒看在眼里，二話不說把她那一半租金給交了。但安琪最后也沒拿到應得的工資，只得辭職再找工作。

還是穎兒設計院的同事給介紹的一家廣告公司，安琪去做了業務代表。工作環境和福利待遇都還可以，只是，像銷售這類時常與陌生人打交道的工種，讓略微內向的安琪吃足了苦頭。

業務主管曾在公開或私下場合里開玩笑地說，這年頭女孩子做銷售是很出業績的，當然，要是漂亮的女孩子，就更容易了。

當然，“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包括安琪。

不會巧言，又無令色，安琪純靠一股韌勁兒和對業務專注摸索的精神，才逐漸獲得公司和客戶的認可。她每天最早上班，最晚離開。公司每推出一個新產品，不等領導督促，她就會主動跟進學習吃透。別人做客戶關系是喝酒請客，安琪則連客戶家人生病住院都去探望照顧。

有個成語叫勤能補拙，安琪的理解是：顏值不夠，實力湊。

可即使這樣，拼命積累實力的安琪，業績也沒有多么搶眼。

最終讓她下決心離開銷售崗位的，是年初部門聚會的時候。一個才過試用期沒多久的小業務員喝多了，失口自曝年終獎，安琪才發現原來許多人都比自己拿到的傭金多得多。安琪不是物質至上的女孩兒，可傭金畢竟是一個銷售人員最直觀的價值體現，那一刻安琪心里五味雜陳，當天，酒量很好的她徹底大醉了一場。

穎兒安慰她：“只是因為你不屑用那些旁門左道的手段而已。”

看著穎兒那精致的五官，安琪心里苦笑，旁門左道？誰知道自己是不屑用，還是沒資格用呢？

長得不夠漂亮沒有錯，但是非要涉足一個拼顏值的崗位，就太自不量力了。

抹去鏡面上的水汽，安琪看著鏡中的自己，再次輕聲嘆了口氣。

單是這張國字臉，就已讓她被劃在美女線外了，加上不算挺實的鼻梁、薄而干澀的嘴唇，更不用說那雙單眼皮的小眼睛。穎兒的眼睛也不很大，但是形狀很好，不笑而彎，雙眼皮內窄外寬，睫毛長長的，像兩把小扇子……

安琪把眼睛瞪到最大，幾乎瞪出了眼淚，眼眶里那兩只小眼仁都快看不清東西了。終于她還是自嘲地笑笑，戴好泳帽出了更衣室，向泳池走去。

小區的游泳館到了暑期總是人很多，安琪才進來就聽見小孩子嬉笑打鬧的聲音，頓時覺得館內溫度都比平常高了幾度。好在來得早，游泳館剛開門，只有最邊上的教練道里有幾個孩子小青蛙似的游著，幾條快速泳道還都沒什么人。泳池邊，三四個小孩在聽著教練的指揮學習劃水動作。教練身材魁梧，嗓門很大。“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數拍子聲充斥在偌大的游泳館里，隱約傳來回音。安琪前段時間忙著工作交接，很久沒來游泳了，看這教練很眼生，猜是新來的。

正在做熱身運動，就聽一陣音樂聲響起，安琪下意識地望過去，只見那個教練跑到身后一只躺椅上拿起手機接聽，邊講電話邊向游泳館出口走去，還不忘回頭指著那幾個調皮的孩子道：“都乖乖待在這兒做動作，不許下水。我馬上回來……哦，不是說你，子暮，我這就出去接你，門口等我?！?

教練一出去，幾個孩子便跑到岸邊和水里的小伙伴嬉鬧起來，池子里的往岸上潑水，岸邊的往水池里丟漂浮板砸人。安琪剛跳進池子里適應水溫，就聽撲通幾聲，起先她還沒在乎，后來才發現是還沒學會游泳的小孩兒掉進了泳池里。

其他泳道的大人都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旁邊會游泳的孩子倒是被嚇得胡亂撲騰，安琪連忙鉆過塑料泳道線趕去救人。她也沒仔細看是哪個孩子不會游泳，只得一個一個都推到岸邊，讓他們抓好站穩。

好在這里是淺水區，很快，最后一個孩子也靠邊站好了，但泳池中間忽然傳來哭聲。安琪回過頭，看到泳道中間的位置，一個小女孩抱著漂浮板大哭，安琪游過去將她送回岸邊，小女孩一邊喘氣一邊說：“……她沉下去了，她要淹死了。”

安琪一驚，這才看到遠處水面上隱約露出的彩色泳帽，她深呼一口氣奮力游過去。

那孩子不知怎的掙扎到了較深的水域，安琪救起她時，發現自己站在水中也觸不到池底了，她不敢再往回游，就近靠邊將小孩托舉上岸。

那孩子似乎已經沒有意識了，身體變得非常重，安琪使出全身力氣竟沒能托起她，腳下又使不上勁，她手一滑，重新跌回水里。

一只大手非常及時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安琪穩住重心，先把溺水的孩子推上去。

孩子很快被人拉起，安琪疲憊地爬上岸。一個穿著T恤長褲的男人正對那孩子進行急救，跪坐在旁邊的年輕女人臉色焦急，應該是孩子家長。

孩子嗆出水，哇地哭了起來，大家都松了口氣。

岸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教練的大嗓門又響起：“讓一讓，讓一讓?！币皇帜弥黄克畵荛_人群，“王子暮！怎么回事？”

被叫作王子暮的男人也就是拉住安琪、救起小孩的人，此刻他正坐在地上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嘟囔一句：“好險?！被仡^看了眼安琪，“你還好吧？”

安琪也嗆了幾口水，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偷偷斜眼看著那陌生男人好看的眉眼。

家長道過謝，把小孩帶走。其他父母也被這一場虛驚嚇到了，轉眼間泳池里的孩子少了大半，游泳館一時安靜不少。

教練有些傻眼：“什么情況啊這是？”

王子暮笑了笑，抬手拍拍那個傻站著的教練：“還不快謝謝這位小姐！要不是人家，我看你連這工作都保不住了?！?

教練這才回過神來，立刻對安琪千恩萬謝。安琪連忙擺手。

王子暮站起來，拿過一瓶水遞給安琪，轉身在教練的屁股上踢了一下：“我一進來就看見這邊亂成一團。你小子，誰叫你工作時間跑出去的？”

教練哎喲一聲，不服氣地還口：“還不是出去接你嗎？”

“你少來，周志成！我用你接？又不是找不著門！明明是想趁機出去抽煙！這么多人，就你一個救生員還不在，多危險。剛才要不是發現得及時，非出大事不可。”

“唉，你說，我就拿瓶水的工夫……”

“還敢嘴硬！”王子暮才想走去躺椅那邊坐著，聽見這話，又氣又笑地瞪了他半天，忽地一抬腳將他踹進泳池。

教練完全沒準備，四腳亂舞地跌進去，撲起好大一片水花。王子暮雖然被濺了渾身的水，卻雙手叉腰站在岸邊大笑不止。

安琪也沒能幸免，抹著臉上的水，跟著笑起來。

安琪每次運動回來心情都不錯，用她自己的話講就是，“身體疲勞了，也沒閑心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可這一次，連穎兒都發現不對勁了。

“你很開心嗎，丫頭？”跟在她身后轉了半天都被無視了，穎兒只能主動開口。

安琪斜瞥她一眼：“畫你的圖去，管什么閑事？”話說得生硬，語氣里倒橫生出一股撒嬌的意味。

“我是想畫圖啊，可某些人唱歌唱得好大聲，又那么動聽，讓人忍不住跑過來欣賞呢！”

“你欣賞個鬼！”安琪笑罵。

穎兒跟進房間坐在她身邊：“說真的，你出去一趟遇到什么好事了？居然唱起歌來。”

“我本來就愛唱歌?！?

“你很少在我面前唱歌。”

“那是因為你唱歌太好聽，我不想班門弄斧。”

“你唱歌才好聽，就是不愛唱給人家聽！林碩都說你唱得好聽?！?

安琪隨口打發她：“哪天約出來我唱給他聽。”

穎兒興致勃勃：“哪天？干脆今天晚上好不好？”

安琪無奈：“你圖都畫完啦？”

穎兒卻眼睛一轉：“我去問問他?！本瓦@樣歡快地被哄回了自己房間打電話去了。

安琪看她出去，笑著搖搖頭，將視線拉回來，落在和運動背包放在一起的半瓶水上。游泳館里的笑聲在她腦中回響，讓她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穎兒又出現在門口，但已經不再關注安琪臉上的笑，而是舉著手機問：“就今天晚上出去K歌吧？林碩在外地，咱們倆去吧？”

安琪求饒：“拜托——你忍心讓我陪你唱到半夜，明天一早頂著大黑眼圈去新公司報到？”

張氏集團辦公大廈的銀灰色外墻配著大片落地窗玻璃，在晨光下閃閃發光。安琪站在樓下仰望，只是看著這座四十幾層的建筑，想到未來要在這里工作，她那期待和興奮的心情就按捺不住，但同時又有些隱隱的、莫名的擔憂，她不知道，這樣漂亮華貴的地方，能否包容下平凡普通的自己。

似乎在印證她的擔憂，尖銳的剎車聲后，一輛香檳色豪華跑車停在安琪和大廈入口之間，剛好擋住了她進門的路。

安琪嚇了一跳，低聲咕噥：“怎么開車的？”

車子停穩，從駕駛位走出一個年輕男人，個子不算高，一身名貴的淺色西裝，頭發翻翹，五官冷硬，帶著高高在上的神情，目光在安琪身上掃過，幾乎未作停留，直接將手中車鑰匙拋給一溜小跑來到他面前的大廈保安，抬腿揚長而去。

安琪只聽保安問好時喚他張總，再看看那個不可一世的背影，安琪搭在背包上的手指不由得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