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們打架的經過后，小美果然擔心得唉聲嘆氣，眼看眼淚都要下來了。周志成慌忙岔開話題：“王子暮你現在很能打呀！看剛才那幾下子，恐怕我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王子暮也不謙虛：“還不是小時候被你們訓練出來了？”

周志成鼓著腮幫子瞪了他一會兒，笑起來：“你小時候雖然打架不行，但也不好欺負??！”

剛到孤兒院的時候，王子暮又瘦又小，話也少得可憐，不怎么跟同齡孩子溝通，漸漸地就被以周志成為中心的若干小朋友排擠起來。有一次，院長歐陽老師辦公室的一塊玻璃被砸碎了，竟是因為周志成起哄說王子暮是女孩子，王子暮辯稱自己是男孩，他們非說這么漂亮的一定不是男孩子，要扒他褲子驗明正身。王子暮反抗，被孩子們撲上來按倒，他忍著拳打腳踢，爬起來撿了塊石頭砸向周志成。周志成躲開了，石頭正好砸在窗戶上。

歐陽老師事后一邊安撫受傷的王子暮，一邊教訓周志成他們幾個。周志成指著王子暮大喊：“不是我們，是他砸的！”可惜歐陽老師不信，認為他闖了禍還說謊，拿出戒尺打了他十個手板。周志成無奈地攤著手挨打，王子暮按著仍在流血的鼻子，看著他，眼神冷漠。

那一晚，孤兒院的孩子們都已經睡熟，只有周志成眨著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壞心思。寢室里一片靜謐，他悄悄起床，叫醒旁邊的幾個男孩子，交頭接耳一番，躡手躡腳地走到了新來的王子暮床前，脫下褲子在他的床單上小便，幾個小朋友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此瞥两谒瘔糁械耐踝幽悍藗€身，雖然他還醒著，但被人包圍的恐懼感告訴他：什么也不要做，裝作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睡在王子暮旁邊的孩子大喊：“老師，他尿床了！”周志成和昨晚一起做壞事的小朋友迅速圍攏過來，唱著兒歌嘲笑他。聞訊而來的歐陽老師搞清狀況后，將王子暮帶到辦公室，親切地問他，來到一個陌生環境，是不是住不習慣。王子暮委屈地告訴歐陽老師自己沒有尿床，可是歐陽老師摸了摸他的頭，沒再說什么，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很久之后，王子暮才明白，歐陽老師那聲嘆氣不是因為他尿床生氣，而是同情他。被人同情的感覺，孤兒院的每個孩子都有所體會，別的孩子怎么想，王子暮不知道，也不關心，但他自己非常反感。人與人的感情，他最不愿接受的就是被同情。

被同情，代表著你站在一個弱小的位置。

時間已經很晚，小美安排了房間讓他們住下，周志成飆了半宿車，又打了一架，直嚷著肚子餓，張羅著出去吃夜宵，小美推說明天還要給孩子們上早課。王子暮也沒勉強，答應過幾天帶她出去吃頓好的，和周志成一起離開了孤兒院。

路上，王子暮隨口問起歐陽老師的近況：“上次聽你說他身體不太好，已經不做院長了，那還經常來福利院嗎？”

周志成說自從歐陽老師把福利院交給小美之后，自己也沒怎么見過他：“偶爾也來吧，不過一般事情都是小美處理。小美的眼睛看不見，歐陽老師還特意給她請了個助理。哎，子暮，你知道嗎，小時候咱都沒發現，其實歐陽老師家里很有背景呢，他母親家里好像是東南亞一帶的大地產商。這么多年，除了政府撥款和社會捐贈，福利院基本都是歐陽老師自己拿錢維持呢?！?

王子暮眼皮一跳：“哦？”手指握緊方向盤，感覺話題離自己引導的方向越來越近了。

周志成點頭：“上個月有一個什么慈善基金會來給孩子們過兒童節，我幫忙布置場地的時候，聽到基金會那個漂亮的副會長跟小美說話，提起歐陽老師。好像說他身體不好只是托詞，實際是要回去繼承家里的生意，否則他家里就要切斷對福利院的資金支持了?！?

“真是這樣的話也好，歐陽老師直接控制資金，能更好地改善福利院的條件?！蓖踝幽洪_著車看似漫不經心地閑聊著。

“是……小美也常常說，歐陽老師雖然離開孩子們了，但做的事情對福利院有更大的益處。聽說他還給福利院找了一個新院址，更大更好，能收留更多的孩子，過兩年建好了就會搬過去?！敝苤境捎行┎缓靡馑嫉刈プヮ^發，“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瞧那些有錢人都不順眼，覺得他們自私自利，現在看來，有了錢才能更好地做善事，像我們這樣的，除了一片熱情，能給福利院的孩子們什么呢？”

王子暮笑著瞥他一眼：“每個人的力量不同，貢獻也不同，用不著跟別人比。小美不是說你還經常帶著孩子們去游泳館玩嗎？”

“我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啦，還不敢在人多的時候帶他們去，被經理發現就糟了。唉，要是有一個自己的健身會所就好了，可以定期帶孩子們來做運動，玩玩水。”周志成說著，轉向王子暮羨慕地說，“你現在就不錯呀，上次我們見面你拿了一大筆錢讓我給孩子們買東西送去，后來我才聽小美說這些年你一直都有給院里轉錢……看來張家對你還蠻不錯的。”

王子暮只是似笑非笑地輕哼一聲，沒說話。

周志成立刻雙眉倒豎：“怎么，他們欺負你？”

“你看你，小孩子似的。就算他們欺負我，你又能怎么樣？去揍人家一頓嗎？”

“唉，倒也是，人家有錢有勢的……”

隨著周志成這句意味深長的話，車里變得沉默起來。

王子暮縱有思緒萬千，卻沒有哪一句是能說給周志成聽的。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可說實話，從12歲被張銘遠帶出孤兒院開始，他跟周志成就變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他開始踏進上層社會，接受最好的教育，像一株野藤蔓，盡管是依附強勢資源而活，但最終卻越攀越高；而周志成則始終盤旋在社會最底層，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能翻身的機會越來越小。

“子暮，”周志成突然開口，盯著好友那看不出表情的臉，“從回來到現在我都沒問過你，這些年你過得究竟怎么樣？當然吃穿上肯定是比我好了……可是，你過得開心嗎？當年領養你的那個爺爺，他對你好嗎？”

【第六章】王子暮的內心往事

王子暮問：“你所謂的好是怎么樣的？”

周志成想了想，“起碼，像歐陽老師那樣對咱們吧?！?

王子暮搖頭：“那不是起碼……像歐陽老師那樣不圖回報的善行，應該算是極致了?！笨匆谎勐燥@茫然的周志成，王子暮語氣復雜地說，“張家爺爺收養我，從來就不是因為喜愛，甚至不是因為同情。我只是他在寂寞孤獨的時候，恰巧遇到的能逗他一笑的小東西。他帶我回家，讓我按他希望的方向成長，以便能回報給他更多的利益。你問我過得開心嗎？不知道。我只知道，相比留在福利院而言，我得到的更多，這就夠了，世界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周志成內心受到很大的震動，長這么大他也是第一次聽到王子暮如此坦誠地提起張家。從他12歲被領養之后，一直到20歲出國留學之前，兩人是有斷斷續續的聯系的，也經常見面出去玩，那時候的王子暮雖然也不是非?；顫婇_朗的孩子，但是很愛笑，總是安靜地坐在一邊，看他和小美玩，等他們玩累了，他體貼地拿著食物過來和他們一起吃。

“志成哥，”將近十年后再次喊出這個稱呼，王子暮的聲音里有一點顫抖，“我窮怕了，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種受人白眼的日子。你說得對，錢是很強大的東西，經濟上強大了，才能真正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周志成沒念過幾年書，聽不懂太多大道理，但是，好兄弟這樣掏心挖肺地跟他說話，他很感動，即使依稀覺得這番話哪里不對，但是細細想想，也沒有錯，于是忍不住用力點了點頭。

王子暮將車停在路邊，鄭重地看著周志成：“過來幫我吧，志成哥，我需要自己的勢力。張家爺爺對我的養育，我會回報他，但是，他已經老了，我沒有理由為張家付出一生……除非，這是我自己的家。”王子暮靠在座椅上，望著遠處黑暗天空上零星的光亮，“到時候，你、我、小美，福利院的孩子們，都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歐陽老師也不用一個人撐得那么辛苦了，我們來幫他分擔?！?

掌握張氏的第一步，是取得張銘遠的信任，那么首先就要做好手上這個項目，而這個項目的成敗，取決于他是否能夠拿下沿海那塊地皮。

王子暮是在偶然情況下得知那塊地皮的所有人是誰的。

那時他剛從英國回來，就被張銘遠授權負責地產事業部，一直覬覦這塊核心業務的張鑫母子心生不滿，在董事會上多次興風作浪，意圖給他難堪。王子暮當然也不會讓自己太被動，私底下收集了不少他們偷挪公司資產的證據，以備不時之需。這個過程中，他發現，很多賬目是以張許明珍擔任會長的圣雪慈善基金會為出口的，他讓人進一步追查錢的去處，卻發現涉及了歐陽老師的福利院。手下人不知道王子暮和福利院的關系，順便把歐陽老師的資料也附上了一份。王子暮本來沒關注這塊，他隨手翻翻，也只當了解福利院的現狀，畢竟福利院已經由小美接手了，而且看起來也管理得井井有條的。

直到看到這份資料后，他才知道歐陽老師的全名叫作歐陽宇歌，身份是新加坡某地產大亨的私生子，之前在家族斗爭中被流放到中國來，之后不知什么原因認祖歸宗，成了數十億資產的繼承人。

當時看的時候，王子暮也只是感慨人的命運，后來在接手沿海項目開發時，他再次意外地看到了那個新加坡地產集團的名字。再一看，西側那塊地的所有人竟然就是歐陽老師，這個消息讓王子暮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死心。

他是深知歐陽老師為人的，那是真正的淡看了名利，為了福利院搭進去了半生精力，現在有機會為福利院改善條件，他自然會不遺余力，當然不會輕易放棄那塊地。

正是意識到這一點，起初做規劃時，王子暮才完全沒有把那塊地考慮進去。可誰知道張鑫母子是如何煽風點火的，董事會和張銘遠現在要求他務必拿下這塊地做進一期項目里。

王子暮很清楚，他和張鑫的較量才剛剛開始，他不能就這么敗下陣去。

如果還有人能說服歐陽老師讓出地塊，那個人只能是林小美。

歐陽不是周志成，沒那么好拉攏，而且他肯定不會贊同自己圖謀張氏產業的成功之道，王子暮心知自己去爭取也是徒勞。但小美就不同了，她是能讓歐陽放心地將福利院交給她打理的人。

只是，讓小美幫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是個善良但敏感的女孩子，雖然眼睛看不見，心里卻比誰都清明。

穎兒一早接到王子暮的電話，問她是否愿意陪他去跟那塊地皮的主人聊聊。

那天在現場討論過這個話題之后，穎兒也知道這塊地對他的重要性了，雖然不認為自己能幫上什么忙，但還是很愿意陪他去爭取一下的。

王子暮開車到穎兒家樓下時，剛好看到她跟安琪出來，不免有些驚訝：“你們倆居然住在一起?！?

穎兒笑著挽起安琪的手：“是啊，我們從大學起就住在一起了?！?

安琪表情有些僵硬地沖王子暮打了個招呼，準備去坐地鐵上班。

王子暮搓著下巴，看著她的背影：“安琪看見我好像不太高興?！?

“有嗎？”穎兒沒發現，坐進車里想了想，“可能吧，她每天被鬧鈴吵醒的時候都不太高興，哈哈。”

王子暮提醒她系安全帶：“你倒是成天笑呵呵的?！?

穎兒吐吐舌頭，板起臉鄭重地表示：“我待會兒盡量嚴肅點！”

王子暮失笑：“你笑著就好，我們是去同人家協商，不是去搶地的?！?

一句話惹得穎兒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王子暮突然說。

穎兒微微側過頭，不解的樣子。

“簡單，知足，總是很開心。一會兒你就見到了?！?

對于請小美幫忙說服歐陽老師的事，王子暮不想太迂回，讓小美認為自己心機重重。他干脆直接找到她，將自己的處境原原本本地道來。

小美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繞暈了，只知道王子暮這些年并非她想象中過得那么風光。上次深夜來訪，聽他說起這些年在國外的生活，已覺得不容易。

“福利院新址的事，我也只是聽歐陽老師提起過，知道大致位置在哪里……”小美說著說著笑起來，“房地產什么的，我也不懂。要不然，我幫你約下歐陽老師，你自己跟他談吧?！?

王子暮搖搖頭：“如果跟他能談攏，我就不會把你牽扯進來了?！?

“為什么談不攏？你有你的不得已，歐陽老師是很通情達理的人。”

“他和你我不同，小美，不知道你能不能意識到這一點?！?

“你是指？”

王子暮將視線拉向不遠處，穎兒正陪福利院里的孩子做游戲，不時傳來歡聲笑語。他向穎兒招了招手，這邊對小美說：“他不是孤兒，他其實有選擇過哪種生活的自由，他有退路……所以，我的不得已，他不見得會認可?！?

小美正要說什么，穎兒跑過來：“什么事，王總？”

“你怎么比小孩子玩得還瘋？”王子暮抽了兩張紙巾讓她擦汗，又拿起桌上的杯子，“幫我去倒杯咖啡好嗎？”

穎兒接過杯子，疑惑地看著里面還剩下的大半杯咖啡，也沒多說，向小美問過咖啡在哪兒后，就轉身走了。

小美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若有所思地問：“這個女孩，只是你的同事嗎？”

“不然呢？”

“感覺你很關心她?！?

“有那么明顯嗎？”

“就說你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帶個女孩子來。”小美越發雀躍，“怎么，她不喜歡你嗎？為什么還給我介紹說是同事？”

“因為，真的就只能是同事?！蓖踝幽耗坎晦D睛地觀察著小美的表情，“你知道嗎，我已經有未婚妻了，在認識穎兒之前。”

“真的嗎？你要結婚了嗎，子暮哥哥？”

“你高興嗎？”

“我當然高興！我好希望你和周大哥都早日成家立業。我們這樣的孩子，最終能有自己的歸宿自己的家，就是最大的幸福了，我當然會替你們高興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