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銘遠將另一個項目也給了王子暮，是一個物流港的競標項目，而原本這個項目是該由投資部負責的。張鑫臉色鐵青，一支筆攥在手中，關節泛白，咔的一聲，筆桿被生生捏斷。王子暮毫無推諉之意，從秘書手上接過資料，草草翻過就放在桌面。董事會上人人交頭接耳，會議室的氣氛微妙得難以言表。

有人敲門而入，小心地從后排繞行到張鑫身邊，彎腰耳語。張鑫瞇眼細聽，眼皮一跳：“確定？”下屬點頭，將手中的一摞文件交給他。張鑫迅速看了一遍，臉上烏云盡散，清了清嗓子，“看來——王總現在沒時間去跟進這個項目了吧？”

眾人停止議論，王子暮也將視線放在桌上多出來的那份文件上，表面不動聲色，只微微調整下領帶掩飾心頭的一絲不安。張銘遠靠在椅背里沉聲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鑫嗤笑一聲：“剛聽王總對沿海綜合體項目的規劃，可謂精彩絕倫呢，只是不知這么精彩的設計方案，提交發改和規劃部門批復了沒有？”

王子暮答道：“已經到可行性研究報告的評審階段了。”

“恐怕沒那么快。”張鑫笑臉一收，將面前那份文件推到他面前，“濱海新區最新的景觀規劃出臺了，明確指出景區內不允許有超高建筑存在。我沒記錯的話，王總方案中的那棟海景酒店，剛好在規劃的景區內。按照新規，起碼要砍掉30個樓層。”

“30層？”董事中馬上有人應聲，“那還能達到之前的ROI嗎？”

“怎么可能？怕是連拿地成本都很難收回。”

“沒錯，即使按照我們剛才那個方案中的樓層數，這塊地的樓板價也已經遠超市場價了，現在又要減樓層，開什么玩笑！”

復印的文件被發放到各位董事手上，眾人紛紛搖頭。張鑫的話并沒有夸張，建高層不在規劃允許范圍內，但是降低樓層就意味著犧牲使用面積。而除去那一塊狹長的地帶臨海，內部的住宅樓盤不能開發成海景房，沒有市場競爭力，價格也很難再提高上去，無法彌補樓層減建的損失。

張銘遠仔細看過文件，目光投向王子暮，卻沒得到回視。

張鑫用筆桿碎片挖著指甲縫，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目光左右掃視到眾人焦急的表情，不時哼笑出聲。

“子暮，”張銘遠終于開口，“盡快想出解決方案來，否則，做好地皮轉讓的準備。”

王子暮震驚得直接站了起來：“董事長……”

張銘遠下巴微揚，以一種不容置喙的態度表示：“張氏不做賠本買賣！”

王子暮也不想敷衍地對待自己回到張氏后操盤的第一個項目，可是從慶功宴那天得知消息到現在，他組織設計人員開了無數次會，政府規劃部門的門檻也快被他跑爛了，一時間還是沒有太可行的方案。物流港的競標，張銘遠雖說沒有馬上收回，但是也沒有催促他跟進，甚至在王子暮想主動匯報進度時，他都找了個借口岔開了。

在張宅二樓的書房前，王子暮第一次遇到了門禁，秘書說得客氣：“董事長剛吃了藥，想休息一會兒。”

隔音良好的書房里傳來笑聲陣陣，秘書面無表情，不做任何解釋。王子暮也不為難他：“我沒什么事，晚點再來。”轉身下樓。

幾分鐘后，書房門開，張銘遠和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談笑步出，緊隨其后的是張許明珍，還有一個高挑俏麗的年輕女孩。

客廳沙發里的王子暮仰頭看看，放下報紙，起身打招呼：“葉伯伯。”

眾人下樓，葉文華笑道：“子暮在家啊。”

“也是剛回來。”王子暮隨口稱謊。

張許明珍陰陽怪氣地道：“還是小暮能力出眾，公司的事打理得妥帖，才能這么早下班。我們家鑫鑫啊，哪天不是忙到半夜，又要出去應酬，我都多少天沒跟他吃過一頓飯了。”

張銘遠輕輕一哼，別開臉。

王子暮欠身：“我也是回來取點東西，還要出門。”

“去哪兒？”開口的是旁邊那位一直微笑著看著他們的年輕女孩，“順路的話，送我一程？”

“楠初——”葉文華喚了一聲女兒的名字，見她一派大方，反倒不好再說什么了，笑著對張銘遠抱怨：“遠叔您看，我家這個野丫頭，就是跟誰都這么自來熟。”

張銘遠轉向葉楠初時臉色舒緩了不少：“也算不上自來熟了，他們小時候就見過面。”

張許明珍急忙表態：“楠初要去哪兒，我叫司機送你不就好了。咳，小暮那么忙，麻煩人家多不好。”

葉楠初挽著她的臂彎，嗲聲嗲氣地道：“您不是還有個飯局嗎？我要去新區，您送完我再過去肯定就來不及了，我爸爸也是急著要去機場，所以——”她歪頭睇視王子暮，“你如果也趕時間的話，我只能坐出租車走了。”

王子暮笑笑：“葉小姐就不用跟我客氣了吧。”

“哇，好厲害，葉小姐！”葉楠初哼了哼，“你干脆叫我葉副會長算了！”

王子暮其實是要和張銘遠談物流港的項目，被張許明珍拿話一將，不得已又出了張宅。送葉楠初回家后，他開車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轉了轉，給周志成打電話。他正和兄弟們在吃大排檔，想是已經喝了不少酒，興致勃勃地叫王子暮也過去。王子暮推說約了別人，讓大家吃好喝好，掛公司的賬，就聽周志成在電話那頭大聲重復一句老板請客，電話那頭一片歡呼。

上次從福利院出來后，周志成便在王子暮的授意下辭去了游泳館的工作，帶著幾個當年福利院的小兄弟，還有這些年打拼中交下的哥們兒好友，由王子暮出錢，加盟了一家快遞公司。他們都是本市土生土長的窮苦人家的孩子，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但腦子還算靈活，由于都換過不少工作，多少有些人脈，加上對地形熟悉，年輕力壯又肯吃苦，個把月下來，不但把加盟的業務做得有聲有色，還承攬了一些社區寫字樓的外賣和速送服務，收入遠超預期。王子暮讓周志成把賺的錢作為獎金分攤給兄弟，這下大家干勁兒更高了，簡直把買賣當成了自己的一樣，對王子暮這個幕后老板也更為尊重愛戴。

王子暮本來也沒打算靠這么個小快遞公司賺錢，名義上是讓周志成和兄弟們有份穩定工作，實則是培養自己的勢力，利用遍布全市的快遞網點做眼線。他站在明處，被太多雙眼睛盯著，很多事不好親自處理，不能不留周志成這么個后手以備不時之需。也因此，他與周志成的接觸不能太頻繁，免得有人多想。

不能回張家，也沒有別的安排，又不想回公司面對那個讓他頭痛的沿海項目……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王子暮將車子隨便停在了一家酒吧前。

店里人不多，音樂低柔輕緩，只在最里面有幾桌客人，總體還算安靜。王子暮在吧臺上坐下，要了一杯酒。手邊隔著幾個凳子的位置有兩個年輕男孩，一高一矮，正在抽煙，高個子的那個不知說了什么，惹得小個子狂笑不止，笑聲大得把酒保都吸引過去了：“大偉，笑什么呢？”

叫大偉的小個子止不住笑意，指著高個子說：“說他那個傻白甜女朋友唄。”

高個子撩了撩定型的劉海：“靠，別說人家傻，是你哥我演技好。”

“得了吧，大哥，就您P那兩張破照片……”大偉嗆了一口煙，“咱不說P圖技術，那你是專業的，就那背景圖，百度上一抓一大把，居然還能把人哄得掉眼淚，我他媽也是醉了。”

酒保不明真相，但顯然知道“傻白甜女朋友”這個稱呼：“那個桃花眼的美女啊？還沒分手？”

“不知道了吧，咱哥是個喜新不厭舊的人！”大偉將煙咬在牙齒間，騰出兩手掰著指頭，“我給你數著啊，傻白甜、賣內衣那個34D、卡宴姐，還誰來著？哦哦，網紅臉的那個，叫什么來著？”

酒保也跟著起哄：“還有那個，喝龍舌蘭的那個。”

“對對對，不算那堆小模特，也就七八個。”

“跟這個傻白甜在一起時間最長吧？”

“那倒是，她其實是最沒油水的，某種程度上來說林哥對她也算真愛了。是吧，林哥？”說著拍拍高個子的肩膀，擠眉弄眼。

林哥對他揶揄的話不做回答，只是一臉得意地掐了煙，往酒柜方向指了指。酒保麻利地倒了杯酒回來，趴在吧臺上說：“哎，林哥，我今天早班，這就收工了，哥兒幾個今天什么安排，帶我一個唄。”

大偉摸摸下巴：“K歌去，怎么樣？”

林哥喝口酒，瞇眼看他：“你請客？”

“請就請。”大偉無所謂地靠在吧臺上，“不過，你得把傻白甜叫出來，那妞兒唱歌不錯。”

酒保哈哈大笑：“你小子別是沒安好心吧……”

那邊有人叫著調酒，林哥嫌吧臺吵，拿著酒杯往里面去了：“她那閨密唱歌更好聽，就是人長得寒磣點兒，哈哈，你是沒見過……”大偉跟在他旁邊，兩人一路小聲說話大聲笑。

笑聲遠去，周遭又恢復安靜。王子暮在手機里翻翻找找，竟找不出一個能陪自己打發這無聊時間的人，不由苦笑，剛才還不如答應了葉楠初“喝一杯”的邀請呢。不過，也就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那些名媛千金的社交游戲，他向來敬而遠之。

那日與林小美的談話中，別的或許真假參半，但有一句，卻是他的真心話：我這么努力，不是為了娶公主，而是希望，即使愛上個賣花姑娘，也能夠把她寵成公主。

一杯酒下肚，喉嚨里甘洌辛香，他喝酒不經常這樣純飲，食道有微微的灼痛感，但很舒服，只覺一股熱氣自腹中緩緩散開，掩蓋住了四面八方襲來的孤寂感。

【第八章】好巧，你也在這里

“算我求你了張穎兒小姐。”安琪推推冰箱前的小公主，“能不能把頭發上那個‘Blingbling’的家伙摘下去？好刺眼。”

穎兒摸摸頭上的皇冠發卡：“不要，姨媽送給我的。”

安琪不禁露出個羨慕的表情：“姨媽是真把你當成公主，你每次從她家回來都珠光寶氣的。”

“是啊。她自己也說，雖然是些小玩意兒，不值錢，但是看到了就想給我買。”

“然后你就美滋滋地戴一整天？也算彩衣娛親了。”

“哈哈，因為我自己也覺得蠻好看的。”

“你夠了……”

“我去看姨媽，本來想拿些錢給她當家用，結果她說什么都不肯收，還做了好多小菜讓我帶回來。”穎兒將餐盒逐一擺進冰箱，順便跟安琪聊著姨媽的近況，說她最近總覺得胸悶心慌，大概是換季的原因，膝關節也疼得厲害，兩個哥哥都在外地打工回不來，她自己又不肯去看醫生。

安琪忽然想起上次往家里打電話時，父親也提到自己腿痛：“找時間讓我爸過來一趟，我們一起帶他們去醫院看看吧。”

穎兒欣然應允：“叔叔都好久沒來了，一個人在老家也沒什么意思，干脆讓他多住一陣子，我也好再向他學學廚藝！”

安琪擺擺手：“家里又是牛羊又是雞鴨的，他惦記著回去喂食，才不會留這兒給咱倆做飯呢。”

“咱們改天回你老家去玩吧，我好想去草原上騎馬。”

“你就想吧……還騎馬，項目設計又要整體重來不夠你忙的？”

穎兒長嘆一口氣：“我好累，真想辭職跟林碩云游四海去。”

安琪偷笑：“你家林碩是老神仙嗎？”

手機突然叮當一聲，穎兒拿過來，驚喜地歡呼：“真的是神仙，怎么知道咱們在說他！”她將手機屏幕朝向安琪，“叫我出去K歌。一起吧，安琪，去放松放松，明天的事明天再想了。”

安琪可沒她那種吃飽再死也無悔的好心態，她要留在家里整理明天開會要用的文件，她還在試用期，好好表現都來不及，哪能讓人挑毛病。

穎兒如約來到林碩發給她的地址，卻不是KTV，而是一間小酒吧。她進去找了半天沒找到林碩，打電話又不接，最后還是酒保認出她，帶她到里面的卡座。林碩正和幾個朋友玩游戲斗酒，已然微醺，見到穎兒只揚手打了個招呼，就又投入到游戲里，指著輸家大叫著“滿上滿上”。

朋友里有人過來招呼穎兒：“小白！”

穎兒奇怪了：“大偉？你也喝多了嗎，我不姓白。”

大偉拍下嘴巴，笑道：“是是是。”

穎兒皺眉看著林碩：“他怎么喝這么多酒，不是說去唱歌嗎？”

“可不是嘛。林碩，別玩了，穎兒來了，我們去KTV再喝。”

“不行，你叫這臭小子把這杯喝光再說，別想耍賴……”

幾個人吵吵嚷嚷的，準備離開酒吧時已經是半小時之后了。穎兒一手拿著林碩的手包和電話，一手吃力地扶著他。

林碩不算太醉，但腳步略微踉蹌，路過吧臺的時候撞到一個人。那人原本一手支額撐在臺面，被他一撞差點摔下吧凳，面前的酒杯墜地碎裂。

穎兒連忙道歉，酒保跑出來收拾，也跟著賠不是。那個被撞到的人卻只是換個姿勢倚靠在吧臺上，一聲不吭。

酒保連忙比個手勢，示意這人醉了，讓他們快走。

穎兒反倒湊近一些，定睛看清了那人的臉：“王總？！”回頭向林碩解釋，“他是我們甲方。”

林碩沒耐心聽：“別理他，我們走吧。”

穎兒跟他走了幾步，回頭看一眼，還是不放心，叫大偉過來扶著林碩，自己則跑回吧臺，輕輕推下王子暮：“王總？”她喊了幾聲，王子暮卻只是眼皮微掀，也不知看沒看清她，就又合上了。穎兒無奈地望向酒保，“他喝了多少啊？”

酒保想了想：“喲，大半瓶吧，可是沒少喝。別管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呢。”

大偉在門口叫穎兒快點，穎兒應聲“馬上就來”，又拍拍王子暮的臉，“喂，你住哪兒，我叫人送你回家吧？你醒醒，王總？王子暮？”

聽見自己的名字，王子暮總算恢復一點神智，艱難地撐起頭，看著穎兒。

穎兒伸出一只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總，還認得出我嗎，我是張穎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