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暮盯了她半天，點點頭，喃喃重復一句“穎兒……”

穎兒還來不及高興，就見他再次跌回吧臺上，這一次任她怎么叫都不管用了。林碩他們又一直催她，穎兒情急之下想到安琪，打電話過去說了這邊的情況，問她知不知道王子暮住哪兒。安琪哪里知道老板的住址，聽穎兒語氣挺急的，只好說問問其他同事。

“總之他是你老板，醉成這樣你也不好不管的，那就交給你吧。”穎兒說著，交代酒保多照顧一下，這才跑出酒吧去找林碩。

安琪對著掛斷的電話，哭笑不得。她進了公司內網查找通訊錄，對著一個個名字職位，感到深深的無力，入職培訓的時候，并沒有人告訴她，老板酒醉這個事情，該找哪個部門處理啊。

在酒吧里看到人事不省的王子暮時，安琪又想起酒會那天他在走廊窗前的模樣，忍不住伸出手指輕撫他眉間的豎紋，失神地自語：“什么事這么難過……”

“你朋友啊？”酒保走過來問。

安琪猶豫地點頭。

酒保上下打量她，一臉懷疑：“男朋友？”那表情好像她是夜店里把人灌醉撿尸的流氓一樣。

安琪有些生氣：“不行嗎？”一咬牙扶起王子暮。

酒保見她吃力，伸手幫著扶了一把。

安琪斜眼：“閃開！”

“兇什么！”酒保縮回手，沒好氣地瞪著她，“這么丑還這么兇，難怪男朋友會一個人跑出來喝酒了。”

安琪又氣又急，硬是生出一股蠻力將王子暮半拖半扶著帶出酒吧，招了輛出租車，把他帶回自己家來。

到家后，她把人往沙發上一丟，也顧不上他發出的悶哼聲，渾身大汗地跌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累得連起來開燈的力氣都沒有了。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沙發上傳來虛弱的呻吟聲：“水……”

安琪猛地回神，借著窗外的光線看他：“你醒了嗎？”

他只低聲重復：“水。”

安琪在茶幾上摸索著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過去一飲而盡，手垂下來，水杯咚一下掉落在地。安琪將水杯撿起來放回茶幾，小心地回頭喚他：“王總？”他沒回應。

也許是欺他酒醉后意識恍惚，也許是黑暗中看不清彼此，安琪莫名來了勇氣，小聲問道：“為什么喝那么多酒？”依舊沒有回應。

就在安琪以為他又睡著的時候——

“想喝。”他的聲音在靜謐的空間里清晰地響起。

安琪愣了一下：“一個人？怎么不和朋友一起？”

“我沒有朋友。”

明明只是淡淡的一句回答，安琪卻似乎聽到他話里的嘆息，手臂上裸露的肌膚不禁泛起涼意，讓她微微戰栗：“你有心事嗎？”

他不假思索地道：“有。”

安琪抿起嘴唇，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

他卻翻個身，一手枕在后腦下方，仰臉躺在沙發上，望著一室黑暗，輕聲開口：“我的心事就是，我所有的事都只能壓在心里，誰也不想告訴，也不知道能告訴誰。”

安琪說：“你可以……試著跟人說說。”

“何必呢？”他輕聲笑笑，“無關的人，說了也是白說；重要的人，說了只會讓他們擔心。”

“你不快樂？”

“不快樂。”

“人活著，總會有快樂的理由。”從前她也沒有，現在卻找到了，一個讓她莫名想哭又莫名想笑的理由。

“我卻連不快樂的理由是什么都不知道。”頓了頓，他說，“或者，只因為我不姓張。”

她不會懂，這樣單純熱情的女孩子，想象不了他復雜冷漠的人生。王子暮沒有再說話，屋子重新陷入沉默。

安琪弓起腿，將臉頰貼在膝蓋上，歪過頭專注地打量著他側臉的剪影，無端想流淚。

“謝謝。”過了很久，王子暮說。

安琪搖搖頭：“不客氣。”

對不起，她在心里說，雖然我很想，但終究沒資格成為那個能聽你心事的人。

王子暮是被直射在臉上的陽光刺醒的，他將手遮在眼睛上方，艱難地撐起身子，打量著周邊陌生的環境。十多平方米的小客廳，落地窗灑下大把光束，照著屋內滿滿的擺設——雜而不亂的置物架、邊角圓圓的桌幾、身下的深米色沙發以及蓋在他身上的水藍色薄被。

“咦，王總，您醒啦？”隨著開門聲響起的，還有一道悅耳的女聲。

王子暮揉著酸痛的頸子轉過頭去。

穿著簡單居家服的穎兒，一頭秀發隨意扎起垂在肩側，剛洗過的臉上還有水珠沒擦凈，甜美得像是晨曦中一朵花開，清新動人。

“你……”王子暮沒懂心里那一絲的異樣為何，就像是平靜的湖面涌出了細小的水流，不明顯，但是帶起漣漪層層。

“‘Hello’，我是張穎兒，還認得我嗎？”穎兒半開玩笑地重復昨晚遇到他時的動作。

酒吧里斷斷續續的畫面被憶起，他略顯歉意地笑笑，坐起來舒展身體：“這是你家？”

“嗯。”她去餐桌上取個干凈杯子，倒了水遞給他，又走到另一個房間看看，“安琪已經上班去啦？奇怪，今天走好早。”

“昨天，多謝你了。”他喝著水，聲音像從杯中傳出，含混不清。

穎兒愣了一下才聽懂，擺擺手：“剛巧遇上嘛，看你醉成那樣，總不能放著不管。”看他與平日不同的憔悴模樣，她嘆口氣，走去廚房，在冰箱和櫥柜里翻找食物。

“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吧，宿醉之后胃一定不舒服，牛奶麥片好嗎？你哦，別再一個人在外面喝那么多酒啦，多傷身體，又危險。”

“知道了。”他黝黑的雙瞳隨著她的步伐移動，語氣柔軟得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你說過了。”

“說過了嗎？”穎兒想了想，可能說過了吧，她是比較啰唆，“哦，對了，你去洗漱下吧，我看衛生間有新的牙刷和毛巾，應該是安琪準備的。”

“她還蠻細心的。”

“是啊，你別看她講話大聲，又有點男孩子氣，其實人很細心，在一起都是她照顧我多一些。”邊說邊踮腳去夠吊柜上的麥片，盒子沒抓牢掉了下來，她哎喲一聲，閉上眼準備挨砸。

預期的疼痛沒感受到，背后那副結實的胸膛倒是溫暖異常。

“你確實是需要照顧的那個。”一只手掌輕按在她頭頂，另一只手將及時接住的麥片盒子遞到她面前，王子暮轉身走到窗前。

這一年夏天罕見的熾熱，清早就有艷陽當空，釋放熱浪侵襲大地，氣壓很低，高樹鳴蟬。

穎兒一個上午都感覺暑氣難擋，不時起身去查看空調溫度。

沿海綜合體項目按照新規需要調整設計方案，連日下來始終沒有讓人滿意的進展，加上宿醉的余威猶在，王子暮頭痛欲裂，對著項目圖直揉額角，眉頭緊皺，兩個小時的會議里他幾乎沒說話。

他不吭聲，會議室里所有人都坐立不安，連咳嗽也不敢大聲。高工溜光的腦瓜頂上凝結出成串的汗珠，穎兒同情地看著他，將手邊的紙巾盒推過去。

一陣手機振動的嗡嗡聲打破了沉默，王子暮起身到會議室的玻璃墻邊接電話，手指撥開百葉窗向外看了看。

會議室里的人不約而同地出口長氣，高工抽了幾張紙巾擦汗。穎兒想了想：“我下樓去買些冷飲來吧！”大家紛紛感謝，報出自己要喝的飲料。

王子暮看著認真記錄的穎兒，低聲對電話里說：“你到樓下咖啡廳等我吧。”收起手機走到穎兒身邊，“我和你一起下去，我來請客。各位先休息一下，咱們稍后再繼續討論。”

穎兒按記錄點好飲品，王子暮結了賬，讓她先上樓，自己則走到靠窗的位置朝不停地向他招手的周志成走去。

周志成將一包資料推過來：“不知道哪些有用，總之按你說的盡量多收集了一些。”

王子暮沒有立即打開看：“我會自己處理。再以后讓別人送來，你不方便頻繁出入公司。”

周志成理解地點點頭：“知道了，這次是因為資料比較重要，我不放心他們。”

“嗯，你那邊最近怎么樣，還忙得過來嗎？”王子暮漫不經心地問著，目光卻不自覺地投注到取餐臺前等飲料的穎兒身上。

“根本忙不過來，一直招兵買馬呢！不過手頭上的單子我們都按你說的，踏踏實實地處理著，沒急于求成接更多的活兒。”提起快遞公司的業務，周志成還挺得意的，“最近幫你收集文氏集團的資料時，我專門加派了人手過去，又把報價給得很低，結果誤打誤撞地把那附近寫字樓的快遞和外賣生意徹底給搶了過來，哈哈……”

他笑得大聲，對面王子暮只是輕扯嘴角，露出個似有若無的笑，但是眼底的笑意滿滿，只不過，顯然不是因為周志成說的話。

周志成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就見一個穿著T恤牛仔褲扎著長馬尾的年輕女孩子，一手提著裝有幾大杯飲料的塑料口袋，一手端著杯冰咖啡走過來。“咦？”周志成抓了抓臉頰，總覺得這女孩在哪里見過。

“王總，您的冰咖啡。”穎兒將飲料放到王子暮面前，對周志成禮貌地點下頭，笑了一下。

周志成忽然指著她：“你是不是住墨林小區？”

不只穎兒，連王子暮也被他這一嗓門嚇到，訝然地看他一眼。

穎兒先是點頭，又看了看王子暮，不明白他朋友怎么會知道自己的住址。

周志成激動地站起來：“是我呀，我在你們小區游泳館上班的，教游泳的，不記得我嗎？哎呀，你經常來游泳，我對你印象很深的，今天穿上衣服差點認不出來了。”

穎兒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偏偏那大大咧咧的周志成完全沒覺察自己的口誤，還在興奮地打量著穎兒：“每次見你都用泳帽把腦袋包住，原來頭發這么長啊。哦，你在這家咖啡廳打工嗎？真巧……哎，子暮，我之前上班那個游泳館，就在她們小區……”

王子暮當然早就知道，因為第一次跟安琪見面就是在游泳館，既然穎兒和安琪同住，周志成見過她也不奇怪，但是他這種夸張的表現實在讓人不理解。視線在穎兒粉怯怯的小臉上掃過，再看向周志成那雙有如探照燈般閃亮異常的眼睛，一絲了然在王子暮心間掠過。王子暮靠近椅子里，喝了口咖啡，輕聲打斷周志成的話：“穎兒你先上樓吧，我也很快就回去。”

穎兒如蒙大赦，不再敢耽擱，轉身就走。

周志成被急轉直下的場面弄暈了：“喂……怎么走了？”撓著后腦勺回頭看王子暮，失望的眼神中重新燃出一星希望的火花，“你們認識？”

“同事。”王子暮避重就輕，打開紙袋翻看里面的資料，“這些都是在文氏收集到的？”

“嗯？哦，是。”雖然對穎兒的背影還戀戀不舍，但是談到正事，周志成也只好迅速收回視線，坐了下來，“少量是來往文件的復印件，大部分都是從垃圾間翻出來的，碎紙機里的也整理了一些。不過，你知道，子暮，兄弟們都沒多大文化，尤其是那些外文，根本看不懂，所以基本上就是對著你給的那些字詞在找，很費時間，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

王子暮看著那些殘缺不整的資料：“替我跟兄弟們說聲辛苦了，還得繼續盯著，直到我有把握從文氏手里拿到物流港那個項目。”

周志成揮下手：“順手的事，無所謂辛苦，主要是……這些東西真能幫得上你嗎？”

“現在還難說，關鍵時刻也許正用得上。做生意嘛，有備無患。”

“從前覺得有錢人的生意就是錢滾錢，現在才發現比小買賣多了更多詭道。”

“錢滾錢，黑吃黑，不擇手段。想要把那些奸詐小人踩在腳底，只能比他更奸詐。志成哥，或者有一天，我會變成你最不齒的那種人。”王子暮凝視著面前的杯子，眼神有些直。

【第九章】那些獨自成長的歲月

杯中原本干凈透明的冰塊，浸在深褐色咖啡里慢慢融化，最終消失殆盡。咖啡杯旁邊的電腦已進入待機模式，黑屏上映著一張愁眉不展的俏麗容顏。

安琪端著個小餐盤進來，看到電腦前盤腿靜坐的穎兒，打趣地道：“你是聰明的一休嗎？”

穎兒嘆口氣：“是就好了。”伸手在頭頂打了個響指，“叮！就想出法子了。”

安琪把水果放到電腦旁邊：“你呀，再這么熬夜，頭發就先掉光變成一休的發型了。來，吃點橙子。”

“不吃了，喝太多咖啡，胃里有點反酸。”穎兒慢慢展開有些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做了幾個拉伸的動作，不小心碰到了鼠標，觸亮了屏幕。

安琪看到電腦上的圖紙：“這是沿海那個項目？”

“嗯，多漂亮！豪華奢美的濱海之窗，可惜呀，”一通極富感情的贊美后，穎兒比個砍刀的手勢，語調猛地沉下去，“要腰斬掉。”

對這項目的事，安琪也有所耳聞：“做成這樣確實很影響整體視覺。”

“我早就說過了啊，可是甲方要考慮使用率的。”穎兒聳聳肩，“建這么高，對里面的住宅用戶來說，哪里是什么濱海之窗，根本是一大片窗簾，把海天美景遮得嚴嚴實實的。”

安琪突然挑了挑眉毛，盯著設計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琢磨的意味。

“水果就算了，再幫我沖杯咖啡好嗎？”穎兒重新坐進椅子里，將咖啡杯舉給安琪，半晌卻沒人來接，她仰起頭，“安琪？”

安琪雙手抱懷陷入思索：“窗簾的話，把它拉開，露出窗框——不就能看到那邊的海景了嗎？”手指在樓體的中間畫了個方塊，覺得不夠直觀，她低頭在穎兒的速描本上勾了個建筑草圖，“這畫得像個相框了，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你看，把這里掏空，旁邊再建高點都沒問題。不過建這么高就不是窗子了，叫濱海之門還差不多。嗯……我倒覺得這個創意更有噱頭，從門內向外看，是廣闊藍海，大有天地；從門外向里看，是新區盛景，嗯，繁榮昌盛，怎么樣？”

次日例會上，穎兒將通宵完成的設計圖展示出來，果不其然，“濱海之門”的創意讓所有人眼前一亮，而那句大有天地和繁榮昌盛的標語，更是成功觸到了新區規劃部門的興奮點，很快通過批復。

王子暮提出讓穎兒來主導這次的方案，在董事會上介紹設計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