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銘遠情緒不高,哼了一哼,語帶雙關地說:“沒一個能報出進展的項目,吵得還挺歡,聽了頭疼,不聽了。”話落走到沙發正中坐下,仰頭看著王子暮:“你今天去沿海那塊地看得怎么樣?”
“剛要跟您談一下這個。”王子暮坐下來,解開領口的一顆扣子,“剛好小叔叔也在這兒。”
張鑫坐在他旁邊的扶手上,蹺著腿,一手搭著王子暮的肩膀:“怎么,收購談妥,要我向董事會報批了嗎?有前途啊小伙子,別人都要十幾天才能辦出點眉目的事,你一周就搞定了。”
聽出兒子話里明褒暗貶的脅迫意思,張許明珍趕緊打蛇隨棍上:“當然,咱們子暮可是全球最頂尖的建筑專業出來的,集團上下也沒幾個有這學歷的,出去談塊地皮還不是小菜一碟。”
張銘遠心里明白,這對母子把人捧得高高的只是想往地上狠狠地摔下去,但他對王子暮一周沒向自己匯報過工作進展的行為也頗有微詞,便也沒有指責他們的插嘴,只擰著眉毛注視王子暮,直到聽出王子暮說“合同簽約還要等幾天”這句話后,眉心才舒展開:“對方是已經明確表態肯轉讓了?”
王子暮毫不遲疑地點頭:“是。具體附加條款我稍后拿給您過目。”
這下輪到張鑫沉不住氣了:“你見到了那塊地皮的所有者?”
“土地是濱海新區和個人聯名持有的,以遺產捐贈及繼承方式所得。政府這邊開發成本不足,立項和定位也很模糊,傾向于委托有開發資質的企業來著手建設。很不巧的是,另一個持有者是新加坡人,也沒有國內開發資質。我聯系過了,他對張氏集團來接盤,還是比較有意愿的。”這番話真假參半,但王子暮說得大大方方的,即使老練如張銘遠,也沒聽出有絲毫紕漏。
張許明珍彈彈指甲:“光是傾向啊意愿的有什么用,合同沒簽,還不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句話的事。”
這話句雖不中聽,卻是實話,張銘遠也頷首催促:“還是盡快落實到紙質程序上來。”
“簽約不是問題。”王子暮信心滿滿,“目前主要是地塊用途的修改報批手續,這個時間是固定的,沒辦法壓縮……我們剛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規劃設計。”
張銘遠終于滿意地靠進沙發里:“哦。”
張鑫想了想,問:“轉讓價格是多少?”
王子暮目露難色:“可能會超出預算。”
張鑫揉揉額角:“有點麻煩了。你們也知道董事會那些人的,之前的預算我已經給做到極致了……大伯您看這……”
張銘遠沉吟道:“這么大的項目,超預算也是常有的事,調整一下投資結構,前期拿地成本可以適當增加,后期再試著從開發或者運營上找回。”
王子暮也正是這個想法:“而且前期規劃如果做得漂亮,后期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也比較容易跟進來,保證資金鏈的供應。這個地塊本身位置的稀缺性,再加上所處區域大型綜合體的匱乏,做出來肯定會在資本市場引發關注。”
張銘遠連連點頭:“你自己把握。鑫鑫配合子暮重新修改下預算報表,董事會那邊我來協調。”
張鑫目露難色:“恐怕不只是董事會的問題……更大的困難在于,買地這種事,一旦談妥就需要實時交易,而現階段公司的現金流,不是很充裕。”
張銘遠很意外,眉頭又蹙了起來:“英國那個舊樓改建的項目還沒完成嗎?”
“項目正處在關鍵階段,跟著就要大筆資金投入,必須提前備出,不能挪作他用,否則項目無法推進,之前投入的資金就會徹底凍結在里面。現在英國那邊跟進這個舊改項目的技術團隊穩定性不夠,不論在與官方談判,還是自身運營方面的能力都很弱,急需派人過去處理一下。”他的視線刻意在王子暮身上一掃而過,然后繼續演苦情戲,“本來子暮是最適合的人選,他在英國那么多年,熟悉當地市場,但是國內情況現在也不樂觀……”
不但沒解決資金問題,又拋過來一個燙手山芋,王子暮縱有絕佳的耐心也被張鑫折磨得煩躁起來,手撐額角靠在椅背上陷入思索。張銘遠更是搓轉著大拇指上的墨翠扳指一聲不吭。
張鑫趁著祖孫倆走神的時刻,給母親遞了個得意的眼神。
張許明珍對王子暮之前意氣風發的模樣著實看不順眼,這會兒見他為難才算解氣,挑挑眉,一派溫柔地開口勸道:“大哥——您也別為這些事情太傷腦筋了,生意場上的事,難免曲曲折折的。鑫鑫在集團這么多年了,什么陣仗沒經歷過,就讓他去忙活吧。他是張家人,這時候不沖上去,還等什么時候呢,是不是啊,張鑫?”
張鑫馬上接道:“沒錯,大伯,英國那邊我會看著辦的,您盡管放心,至于子暮手上這個項目……可能要他自己再想想資金渠道了。”
這一個回合的明爭暗斗,在張鑫母子滿臉笑容的告辭聲中結束。臨走時,張許明珍無限慈愛地對王子暮說:“小暮啊,有空多來我家坐坐。你張鑫叔叔總是忙得不著家,奶奶一個人也無聊,你多來陪我說說話。”心里卻說著:看你這么焦頭爛額,也沒那閑心和精力來我跟前兒礙眼。
她越想越痛快,要不是除皺藥的副作用讓她面部肌肉僵緊,這會兒的表情真正能用眉開眼笑來形容了。
【第五章】總有個善良的角落
母子倆好不得意地出了門,張鑫哼著歌,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不時哈哈笑出聲。張許明珍出來之后倒恢復了幾分清醒,待車子開出張宅大院,她回頭張望一下,臉上浮現出憂心的神情:“鑫鑫啊,媽媽剛才是不是多嘴了,英國那邊亂糟糟的,你處理起來很麻煩吧?”
張鑫大笑:“您不開口我自己也會攬過來的。其實根本就沒事,我故意說得那么嚴重,一則為了將來好邀功,再來就是讓姓王的小雜種斷了念想,別想再從我們投資部調出去一毛錢。沒有錢,他那個破項目寸步難行,說什么已經談妥只差簽合同,我呸!”狠狠唾了一口,張鑫咬牙切齒地道,“就讓他在老頭子面前出這一回風頭吧,我看他接下來怎么收拾爛攤子。”
“萬一他籌到錢了呢?董事會里有不少老頭子的心腹,會不會從別的項目上給他撥款?”
“不可能。沒見老頭兒后來也不吭聲了嗎?他嘴上不說,但心里有數,美國的項目剛賠了好幾個億,英國這邊又被我給堵死了,集團短期內根本沒錢可用,我看他怎么拿地!原來的預算就是白菜價,無論如何也買不下沿海那塊地。您等著瞧吧,好戲一籮筐,都在后頭呢。”
張許明珍這才撫著胸口長舒一口氣:“那個姓王的,我看見他就惡心!你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平白無故冒出個外姓人來惦記,要是你張磊哥哥活著,做到這份兒上,咱們也說不出什么,畢竟是你大伯的親生骨肉,你的親堂哥……”
張鑫搓搓胳膊:“媽,我拜托您別老提我那堂哥行不行?我見都沒見過他,人死到哪兒了也不知道,好好地提他干什么?”
張許明珍趕快哄他:“好好好,不說就不說。總之,現在張家唯一的繼承人就是你,他姓王的算哪根蔥啊?老老實實混口飯吃得了,還想蹬鼻子上臉?哼,一個抱養的棄兒,還真把自己當張家少爺了。”
張鑫母子走后,王子暮就資金的問題又和張銘遠聊了幾句,是時天色已晚,張銘遠很快在秘書的提醒下回房間休息了。
王子暮也探到虛實了:公司在經濟上的確出現了危機,內有張鑫之流不懷好意,中飽私囊;外面還有一些競爭對手虎視眈眈,就等合適機會出手吞并張氏的業務。
張銘遠正如他自己所說,人老了。
人老了,臟器慢慢老化,斗志也漸漸衰竭,只想坐穩江山,不想再沙場爭戰。連帶地,也不允許底下臣子圖謀擴張多生事端。
王子暮回到房間,大步走進浴室。熱水澆在頭頂,皮膚微微戰栗,讓他忽然萌生一種身心俱疲的退意,甚至想干脆稱了某人的意,安分守己地在張家當個寵物犬度過余生。可再一想到自己這些年的努力,他甩甩頭,將那個灰心喪氣的想法甩出意識。
嘩嘩的水聲中,母親將他送去孤兒院的一幕再次浮現在眼前。
他從沒見過父親,母親將他撫養到五六歲的時候得了重病,他被人送去了孤兒院。王子暮所有關于母親的記憶,就是那間簡陋的屋子,長年充斥著各種藥丸藥湯氣味的屋子,那個孱弱得像一道幻影似的女人。
陽光從墻壁上方的小窗照到她身上,很多金色的灰塵懸浮在光束里胡亂飛舞。她就那么睜大眼睛看著,費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捕捉灰塵——那些像她自己一樣微不足道,隨時隨地就會消失的渺小存在。
從孤兒院跑回家的時候,王子暮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當天,母親艱難地拖著病體,親自帶他回孤兒院。小小的5歲的孩子,默默地跟著母親,一言不發。他將回來之前的那些委屈、受壞孩子欺負的恐懼、對母親的想念、扎到母親懷里大哭的沖動,統統憋在了心里,化成眼淚,一串一串,不受控地流了一路。
在孤兒院門口,母親對他說:
眼淚只會把人的意志泡軟。
不想別人欺負你,就要變得比他強大。
媽媽不能保護你一輩子,你要學會保護自己。
浴室昏暗的燈光照在王子暮臉上,淚流滿面的小男孩,早已長成五官堅毅的大男人,水自頭頂澆下來,他不畏水流地睜著眼睛,面無表情。
洗去一身疲憊,王子暮來到床邊的工作臺前坐下,拉開抽屜,里面擺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八音盒。他的手指從八音盒上掠過,取出緊貼在抽屜邊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合影:兩個咧嘴傻笑的大男孩,中間是一個笑容甜美卻眼神空洞的女孩子。照片上三個人的年紀差不多,都是不到20歲的樣子。
這是王子暮出國之前與周志成和林小美拍的唯一一張合影。
窗外夜色已經很濃,老宅外濃密的樹木擋住外部的燈光,張銘遠休息之后,宅子里的光源會盡量熄掉,不去打擾他。
王子暮選了個精致的水晶鋼琴型的八音盒拿起來,上弦,機芯轉動,八音盒發出純凈空靈的機械樂聲。樂聲停止,他起身換了衣服下樓,驅車離開張家。
車子開到城郊一段偏僻的公路上,只見迎面跑來一個人,大燈的照射下,王子暮看清是周志成,一群人追在他身后。他來不及多想,落下車窗喊他上車。
周志成卻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愣在原地走神的工夫,已被人追上揪打起來。王子暮無奈地下車,不由分說地抓住人就打了起來。對方五六個人,原本對付周志成也只是占著人數優勢,并沒討到太大便宜,現在又冒出一個比周志成更能打的家伙,很快就落了下風,撂下幾句狠話,掉頭跑開。
以寡敵眾,王子暮和周志成都掛了彩,呼呼喘著粗氣,周志成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王子暮問:“大哥你誰啊?”
王子暮又好氣又好笑:“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行嗎?”
“英雄!受在下一拜。”周志成抬下手,當真一拜伏倒在地,根本是累得沒力氣起來。
“你小子又惹什么事了?”王子暮想踢他,一腳過去居然踢空了。
周志成連滾帶爬地躲開:“就知道你會偷襲,又想把我踹水里去是不是?”
王子暮笑罵:“剛才被打壞頭了吧,又不是在游泳館,這哪兒來的水?”
周志成竟似才意識到,呆呆地哦了一聲。
兩人相視大笑。
王子暮在他身邊坐下:“說吧,為什么被人追著揍?搶人女朋友了嗎?”
周志成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別鬧了,我哪有那么大魄力。”說完就將自己與別人進行山路摩托車比賽的事講了一通。
原來賽車前陣子就被人動了手腳,他一時氣不過就動了手,也沒管對方有幾個人,打起來吃了虧才知道后悔。
王子暮說他的拳頭總比腦子反應迅速:“好好的游泳教練不做,又跑出來飆車。”
“消遣嘛!你好好的富家少爺不做,大半夜地開車跑這荒郊野嶺來干什么?”周志成揉著臉頰上的瘀青,歪頭看著王子暮身上被拉扯得破掉的衣服,“可惜了,這么好看的衣服壞了,挺貴的吧……”
不等他說完,王子暮忽然低呼一聲“糟了”,雙手在衣服口袋里一頓亂摸。然后噌地站起來,回到剛才打架的地方,借著車燈的照明,好半天才在地上找到了那個八音盒。
周志成緊張地跟過來:“什么東西丟了?”看到王子暮手里的東西,他愣了愣,小聲地問:“你……這是要去見小美嗎?喂喂,你可別告訴小美我飆車了啊!”
林小美從小就喜歡八音盒。離開孤兒院后,王子暮開始收集不同款式不同聲音的八音盒,每次回來見小美,都會帶一個給她。慢慢地,他房間里的八音盒越攢越多,見小美的次數卻越來越少。
水晶鋼琴被摔壞了一角,還沾了些泥土沒擦干凈,不再那么晶瑩剔透了。所幸機芯相當結實,上了弦之后還能發出動聽的樂聲。
林小美心滿意足地捧著八音盒:“沒事,反正我又看不見,有聲音就好。”她仰起漂亮的小臉,沖著王子暮的方向笑,眼睛黑亮卻沒有聚焦,“子暮哥哥回來了就好。”
她天生雙目失明,這大概也是她會在孤兒院的原因。
王子暮小心地將八音盒從她手中取出,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當心劃破手,改天叫志成幫你修一下,把邊角磨一磨。”
小美甜笑:“好。”
“下次再送你個更漂亮的。”
“好。”
周志成頗不是滋味地撇撇嘴:“好好好,我來了這么久,怎么沒聽你問聲周大哥好?”
小美紅著臉:“你不是經常來嘛!”
周志成好懊惱:“原來經常來就落不著好了,那我以后也三五年才來一次!”
小美摸到他的手臂輕輕掐了一把:“就知道捉弄我。”
不知情的她剛好抓在周志成的傷口上,周志成慘叫一聲,下意識地甩開她,退到一邊對著傷口猛吹氣:“疼疼疼……”
小美被王子暮扶住,又驚訝又緊張地追問發生了什么事。
王子暮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暴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