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嚯！

1976年的春天，我爸萌生了一個念頭。為慶祝建國兩百周年，他打算夏天帶領全家進行一次橫跨美國的露營旅行。這可是個有魄力的決定！我們全家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都不喜歡露營。不過，我爸這次決定要帶全家一覽祖國的大好河山，而且還要做到不超支。他是這么想的，要是我們可以免費在戶外宿營，住在國家公園與危險的陌生人為鄰，為什么還要花錢去住安全舒適的酒店呢？

在別人眼中，我爸不是那種樂于聽取別人意見的人。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父親當家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他相信真正的領袖不應被他人的意見左右，尤其是家庭成員的看法。于是，跟往常宣布重大決定一樣，他選擇在我媽放松警惕的晚餐桌上公布這次旅行計劃。我爸知道，晚餐時分，我媽上了一天的課早已精疲力竭，無力反對家庭旅行（即便是這種還需要帶防蚊蟲噴霧和罐裝燃料的旅行），在她給孩子們端上熱騰騰的俄式炒牛肉時提出來更不會遭到反擊。

多年的經驗讓我媽認識到，我爸一旦打定主意幾匹馬都拉不回來。于是，她一聽到消息就開始掂量旅行中可能會遇到的麻煩。

“親愛的，我們是去兩周嗎？”我媽試探地問著，敏銳地察覺到我爸可能熱情過頭。

“我想，六周吧?！蔽野只卮?。

“六周？”我媽反問道，被牛肉噎著了。

我爸自己做生意，休假長短自己說了算。

“六七周吧，”我爸接著說，“如果只去兩周的話沒什么好看的?！?

“那不會就住一個帳篷吧？”我媽問，話語中流露出漸漸加重的憂慮。

“不會就住一個帳篷的。”我爸回答。

“感謝上帝！”我媽松了一口氣。

“住兩個帳篷。一個我們住，一個孩子們住?！?

如果運氣好，技巧把握得當，我媽有時能推動我爸的想法往好的方向發展。這次，她知道我爸打算在旅行中住帳篷，就開始反復提起他們新婚時的十三周露營旅行，整個旅行中她都沒法如廁。最終，她說服了我爸，提出帶室內排水設施的野營旅行車會比帳篷更合適。不多久，我爸就帶我去租車公司看車。

到了租車公司的停車場，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叫埃迪的銷售員，他身穿格仔夾克，臉上的笑容有些做作，不一會兒就把我們帶到一輛車前，與其說是車，還不如說是“陸地戰艦”！

“這車看起來好大！”我爸說，“油耗多少？”

“一加侖油大概能跑四英里。您要是想在這個夏天氣派地自駕游，我就推薦這輛車。先生們，歡迎乘坐征服者號！”埃迪招呼著為我們打開車門。

“很寬敞?。　弊哌M車廂時我爸感嘆道。

“是??！的確很寬敞，裝備也很齊全！這是主臥、廚房、游戲室，還有高保真立體聲音響組合，嬰兒房還是防彈的呢！”埃迪得意地介紹著。

“是嗎？”我爸問道。

“是啊，我們經理是這么說的?！卑５匣卮?。

“爸，你覺得我們旅行中會遇上槍擊事件嗎？”我警惕地問道。

“應該不會的，”我爸回答說，“不過，有這個功能也好，以防萬一。”

可惜的是，埃迪一報價，我爸就放棄了開這種豪華房車旅行的想法，要求看一看“飛云”牌拖掛式房車。這種長長的像銀白色繭似的房車，可以掛在我們家那輛旅行車[1]上。

“這車可真不錯！”爸爸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飛云”光亮的表面。

“那當然，”埃迪回應說，“‘飛云’雖然沒有征服者號的全部功能，載著你們出行還是沒問題的?！?

“我們就這點要求，”我爸說，“租金多少？”看完車里的配置后，他問埃迪。

埃迪又報了一個價，還是沒能讓我爸滿意。不一會兒，我們已經走到了租車場的盡頭，看能不能找到我爸說的那種“比帳篷好，但不及‘飛云’拖掛車”的設備。這樣一來，帳篷房車就成了我們的最終選擇。

所有的帳篷房車看起來都差不多，收起來像個超大的冰激凌三明治，撐開后就跟速食爆米花“Jiff Pop”[2]脹鼓鼓的鋁箔袋一樣。雖然一點兒都不好看，但租金正合適。而且，埃迪向我爸擔保，帳篷房車操作簡單。

“一到營地，撐開頂，快速操作42步，你們就可以在里面過夜了?！?

就這樣，成交。我爸樂于討價還價，把租金砍到了最低價。他把我們的新露營車掛到自家的旅行車后面，好心情溢于言表。然而，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無意間竟對他沾沾自喜的心情有些不滿。

“爸，你覺得媽媽會在意車上沒有衛生間嗎？”我問道。

“咱們先不提這事兒，”他說，“給路上留些驚喜?！?

出發旅行的日子來了，我們完全被我爸的熱情感染了。

“前進，嚯——！”我爸吆喝著，駕車駛離我們家的環形車道。不久后，我們每次從停靠點出發，這句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召喚行動的口號總能讓我們齊聲應和。無論你是不是玩得盡興，我爸總能讓你相信你正享受著游玩的樂趣。

“這很了不起吧？”我們穿過賓州的伊利時，爸爸興奮地感嘆著，“這可是路易斯和克拉克[3]探險走過的路。”

“爸，不是這條路?！苯憬阏f。

“差不多的。”我爸回答。

就算看到的景色再普通，我爸也能讓你相信那是人世間絕無僅有的美景。從紐約州西部到科羅拉多州這一路，除了總統山群雕[4]其他并沒有什么景點，他能做到這一點可真是了不起！他流露著典型的美式樂觀精神，相信下個轉彎處總會有更好的風景，你不想被他這種情緒感染都不可能。

“孩子們，你們眼前就是全國著名的沙丘?！蔽野终f，當時我們正站在印第安納沙丘國家公園的中間。

“為什么這些沙丘很有名呢？”我問道。

“多壯觀??！”他接著說，完全忽略了我的問題，“先去前面看看再說。”

一路上，盡管沒有DVD，也沒有任何掌上游戲機玩，爸媽盡可能不讓我和姐姐閑著。我們玩縱橫填字，填詞講故事，猜各州首府和歷屆總統的名字，當然還少不了一起唱歌。車后座還時常爆發姐弟戰，我和姐姐要是被對方惹毛了，就會變成從安全帶釋放出的彈珠，不安分地跳來跳去。

即便如此，在高速公路上徜徉，穿越州際邊界，我人生中頭一回真實地感受到探險的滋味，真是讓人興奮不已！每天晚上，我幫我爸搭帳篷、生火，和家人一起用馬口鐵盤吃炭火烤的食物。我一面不安地得聽著叢林里傳來的動物叫聲，一面想著我媽擔保說這個區域肯定沒有熊出沒，漸漸睡著了。這個臨時搭建的小窩雖只有一扇上了鎖的紗門，我安頓其中，竟漸漸愛上了露營。

然而無法避免的是，自駕游的時間一長，灼熱的陽光透過車窗射進來，我變得有些不安，甚至開始懷疑整個旅行的意義，覺得我爸向我們承諾的壯美至極的景色言過其實了。在伊利諾伊州、愛荷華州、內布拉斯加州行駛時，我一直期待著令人驚嘆不已的景色，然而一路盡是綿延不絕的黃褐色平地。

我想，這次被我爸忽悠了。當我這么想的時候，落基山突然從天邊平地而起，就像是《綠野仙蹤》里奧茲國的翡翠城。驅車向前，離落基山脈越來越近，群山愈加壯觀宏偉，我整個人都驚呆了，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

“哇！我們會直接開車進山嗎？”我問道，熱情又回來了。

“直接開進野獸的肚子，”我爸說，“我們將登上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地。”

“太棒了！”我贊嘆道，興奮溢于言表。

“前進，嚯——！”我們齊聲吆喝。

落基山國家公園沒讓我們失望，黃石國家公園、布萊斯峽谷國家公園、錫安國家公園和大峽谷讓我們大飽眼福，壯觀之美各有其風格。那兩周里，我們在這五個地方露營，我變成了爸爸遠見卓識的跟隨者——領略這些自然美景確實重要，振奮人心而又有歷史意義。我爸自始至終都是對的，我不再說行車時間太長、車里太熱之類抱怨的話。離開大峽谷時，我期待著下一站更美的風景。

“爸，下一站去哪兒呢？去優勝美地，還是去紅杉樹呢？”我問道，已經被爸媽使用的旅行指南“綁架”了，“我常聽人說起冰川公園里的好去處?！?

“我們就不接著游國家公園了。”我爸回答。

“不去了？”我問，“那我們去哪兒呢？”

“拉斯維加斯?！蔽野只卮?。

“去拉斯維加斯？”我問。

我們來到拉斯維加斯的凱撒皇宮酒店，酒店的車道上噴泉點綴。我爸停好我家那輛福特四門旅行車后，將車鑰匙遞給泊車服務員，他真是開心極了，我從未見他這么開心過。我一直沒意識到，爸媽終究也扛不住戶外旅行的艱辛。我爸厭倦了支搭收拾帳篷房車，我媽已經近一個月不能如廁，現在的確是時候好好地沖個澡，享受大床，用真正的餐具（而非馬口鐵盤）吃頓熱騰騰的飯菜了。就這樣，一入住酒店，我們一家人對大自然的短暫興趣便結束了。

有意思的是，我和姐姐很快就適應了酒店的生活。我們開始像常住酒店的專業人士一樣預訂客房送餐服務，看有線電視上播的《神槍小子》電影，央求著玩投幣游戲機。我們和爸媽一起，在超大的泳池里游泳，在泳池邊享受日光浴，漸漸習慣了短暫的高品質生活。

在凱撒皇宮酒店住了一陣之后，旅行中我們再沒有住過帳篷房車。在北上紐約州之前，我們途經新墨西哥州、德克薩斯州、俄克拉荷馬州、阿肯色州、田納西州。我們在阿布奎基和小巖城之類的州首府停留，看看那里的景點，晚上住假日酒店。

由于后面我們是在汽車旅館過夜，因此原本的自駕游的預算超支了；中途某些我們原本計劃去游覽的名勝古跡和國家公園也沒去成。盡管如此，對于最終的結果，我爸倒是很看得開。他提醒我們，這次租帳篷房車省了錢，還游覽了所有真正值得看的景點。然而，作為我們家的頭兒，他還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為家人做了一件好事，這次旅行是不是達到了他的期望值。我們回到家時他問了我們一個問題，以解心中疑惑。

“這次家庭旅行還行吧？”他一邊在車道上泊車，一邊轉過頭，看著我們問。那一瞬間，他的美式樂觀有些動搖。

僅此一次，這個從不探詢我們意見的男人問我們了。

“確實很不錯！”我回答，“我喜歡那些沙丘?！?

“是一次不錯的旅行，爸！”我姐姐回應說。

“親愛的，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我媽說。

“那當然！”我爸變回他一貫的口吻，“我早就告訴你們的嘛！”

卸下行李，我和我爸又一次爬上自家的旅行車，一起去退帳篷房車。

“你想帶頭喊口號嗎？”他發動汽車時問我。

“想！”我微笑著回答說，“前進，嚯——！”

注釋：

[1]旅行車：小車的一種車型，通常為5座，英文原文為“station wagon”，看起來像是把三廂轎車的后備箱加高至與車頂齊平，增加放置行李的空間。

[2]速食爆米花“Jiff Pop”：一種便于快速烹飪的爆米花套裝，由鋁箔平底鍋、鋁箔袋、玉米粒、油和調料組成。把套裝中的平底鍋放在爐子上加熱，鋁箔袋就膨脹起來，玉米粒在鋁箔袋里爆開，變成爆米花。

[3]路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克拉克（William Clark）最為美國人所津津樂道的是他們1804-1806年從密西西比河到西海岸的探險，這是美國國內首次橫跨大陸西抵太平洋沿岸的往返考察活動。

[4]總統山群雕（Mount Rushmore）：在美國拉什莫爾山國家紀念公園（Mount Rushmore National Memorial）內，有四座高達18米的總統頭像雕塑，這四位著名的前總統分別是華盛頓、杰斐遜、老羅斯福和林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