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毯

小時候，安慰奶嘴對我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我也很少“吃”自己的大拇指。我鐘情的反而是我的毯子——小布。我想，我原本可以叫他埃德、查理或擋泥板，但對我來說只有“小布”這個名字才真正合適。我出生后不久，小布就出現在我的小床里。他是一塊淡黃色的厚棉布，日后成了我極為親密的朋友，我孩童時代重要的一部分。

小布善于傾聽，從來不會像有些人漫無邊際地講一些空洞無趣的故事。小布還很涼爽，尤其是在炎炎夏日的夜晚，我把他當作枕頭，心滿意足地把頭枕在上面，進入美麗的夢鄉。小布還十分結實，不像那些我見過的精致嬌小的毯子，他和放了一天的百吉餅一樣硬，特有嚼勁兒。要是小布的一只角浸透了口水，我就換另一邊來嚼。我還可以把小布卷起來，塞到嘴里，然后我就可以愉快地吮吸了，像一個男孩用吸管喝加濃奶昔一樣高興。

小布很愛玩，而且不管玩什么游戲，他在游戲中的全能表現總讓我感嘆。一整個下午，他可以變成一片海、一個帳篷或者一座山。他也是一個極好相處的同伴，當我遇上不易相處的玩伴時我打心里欣賞他的這個性情。無論我想做什么，他都沒問題；不管時間多晚，他從來不會因為太疲憊而拒絕加入新的游戲。最好的就是，他的日程表空檔很多，和他約時間很容易。

時間久了，我和小布成了最好的伙伴，我希望這種狀態永遠都不要改變。很大程度上，我把我和小布看成萊納斯[1]和他的毯子。年復一年，萊納斯和他的毯子一起面對挑戰，無論是協助查理·布朗導演圣誕節話劇，還是和懷疑南瓜大仙的人論戰，他們都是一個團隊，對彼此絕對忠誠。我和小布也是如此。

偶爾，有些人質疑萊納斯有沒有必要帶上他的毯子，他總能證明小毯的各種用途，把質疑他的人全都趕跑。當我自己面臨這樣的懷疑時，也嘗試用萊納斯的方法，卻很少成功。

這樣的質疑從我上幼兒園就開始了，學校不讓帶毯子。我不明白這樣的規定（小布也不明白）。然而，在諸多抗議之后，我的態度有所緩和，只得跟小布說了這個壞消息。難能可貴的是，他欣然接受了這個消息。我回家時他總在等我，準備從我們中途停下來的地方接著玩。我在學校結識了一些朋友，但沒有一個能與小布相比。

令我難過的是，我漸漸發現好多場合都不允許小布出現，諸如教堂、生日宴會、棒球聯賽的選拔賽、游泳課之類。原來，整個世界都不歡迎小男孩和他的小毯子，流言傳到我耳朵里，說我已經到了不再需要小毯子的年紀了。雖然催我拋棄小布的壓力越來越大，我還是堅持不動搖。每個可以帶上小布的機會我都沒放過，一起去雜貨店或是公共圖書館，偶爾一起參加婚禮和葬禮。雖然一路上我都得忍受嘲笑和白眼，但我總是不計代價，自豪地站在小布的身邊。

最終，到了不得不面對這一切壓力的艱難境地。11歲時，我爸嚇唬我說要把我送到部隊去（至少我一開始聽到他就是這么說的）。

“你想去西點軍校看看嗎？”他問我。

“你想把我送到部隊去？”我問他。

“沒這個打算，”他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啊？”

“我會好好上學的，”我說，“我保證。”

“我沒打算把你送到別的地方去。”我爸說。

“那是不是因為小布？”

“不關小布的事。”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到軍校去？”我問。

“不是啊，我只是覺得你也許想去西點軍校的校園看看，或許順便看場橄欖球賽。”

作為部隊后備役的成員，我爸將在西點軍校接連參加好幾場會，他已經安排好我跟他一起去。

“那你得保證不把我丟在那兒。”

“我保證。”他回答。

同意和我爸一起去西點軍校后，盡管我心里有些不情愿，但還是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地把小布疊好，輕輕地把他放在內衣褲和襪子中間。他常常和我一起旅行，所以這次旅行對他來說沒什么好驚奇的。我想他可能也想看看西點軍校，況且，他還是個鐵桿橄欖球迷呢。

我爸希望這次旅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相信我生來就是干大事的料。在我們駕車前往西點的路上，他告訴我，我們國家那些傳奇的將帥都是西點軍校的畢業生。他說西點有優良的傳統，像格拉斯·麥克阿瑟、喬治·巴頓、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及其子約翰·艾森豪威爾等名人都在西點學習了四年，精修技藝，預備日后能在戰場上率領美國征戰。我聽著我爸談論這些名人將帥，一邊忍不住在想這些人當中有沒有人也有自己的毯子。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深夜，我們入住賓館，預備迎接第二天這個重要的日子。我和小布都很興奮，一時難以入眠，最后我們想象著《西點軍魂》里西點軍校學員穿著灰色制服齊步走的場景睡著了。然而，當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穿好衣服，拿著小布，準備一起出門時，我爸卻表情古怪地看著我。

“你不能帶小布一起去。”他說。

“為什么不能一起？”

“是這樣的，我們開頭就得去見司令，我覺得塞耶將軍不會同意你帶毯子。”

“他為什么反對帶毯子呢？”我問。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帶毯子違反部隊規定。”

“他們的規定還管毯子？”

“他們的規定什么都管。”他說。

在發表看法前，我停了一下。

“真是破規定！”我說。

沒辦法，我又一次丟下小布，獨自踏上了不尋常的旅程。西點軍校的校園確實和我爸承諾的那樣好，壯觀的石制建筑和雕塑，在上面天天都可以望見哈得遜河。塞耶將軍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好，他領我們來到西點巨大的食堂，在那里我們和4000名西點學員一起用午餐。視察全體學員的時候，將軍告訴我大一學員吃飯時是不可以說話的，除非是同桌的高年級學員問話才可以說話。我告訴他，在我們家吃飯時也差不多這樣，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飯后，我們參觀了運動場地，甚至見了其中的一些教練。但讓我好生難受的是，我不得不承認我爸是對的，西點軍校確實非常壯觀，但小布不能和我一起參觀，我覺得很難過。

第二天我們看了軍人橄欖球賽，又是一次很棒的經歷。之后，我們就開車回家了。回程路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想象自己將來在西點軍校學習。那該多了不起啊！我想象著自己成為西點軍校的學員。我甚至可能成為我爸時常提及的巴頓、艾森豪威爾之類的偉人。是的，我的未來充滿無限可能。

到家了，我蹦蹦跳跳地跑進屋，上樓放行李之前向我媽描述了所見所聞。我親眼目睹了西點軍校的學員如何整理寢室和制服，所以決心把自己的“營房”和衣服收拾得更整潔些。然而，我打開行李箱時驚恐地發現——小布不見了！

驚慌失措的我跑下樓，搜尋車上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找到我的朋友。最終，搜尋無果。我跑回屋里，氣喘吁吁地向媽媽匯報了我的遭遇。

“肯定是落在賓館了。”她說，這瞬間讓我感覺好過了一些。

“是這樣嗎？”我問。

“我想是的，”她說，“你爸現在就去打電話問問。”

正如我媽說的那樣，不一會兒，我爸就已經在打電話了。先打給賓館的前臺，然后打給房間清潔部。在他說明情況后，賓館的工作人員說他們會進行一次全面的搜尋，然后電話回復爸爸。

好幾個小時，我一直守在電話旁。小布不見了，我不知所措。無比難過中，我在腦海里回想走過的每一步，竭盡全力，希望能想起自己在哪兒落下了我最好的朋友。這事怎么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呢？我敢肯定艾森豪威爾從來沒弄丟過他的毯子。顯然，我不是讀西點軍校的料。

賓館終于回電話了，奇跡沒有出現。賓館的工作人員翻遍了每個角落，甚至詢問了打掃我們房間的女服務員，沒有人見過小布。小布消失了——從我的生命中永遠地剝離了。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哭得好傷心，我還從沒那么傷心地哭過。爸媽試著安慰我，我卻得不著安慰。我讓我的好朋友失望了，一切都無法改變了。在某個角落有一塊孤獨的毯子，不知為什么他的朋友不要他了。我悲痛欲絕。

之后，我生起氣來。我想到沒有小布相伴的未來，漸漸意識到這中間肯定有什么“勾當”。因為就算小布再有天賦，他也不會跳起來，一溜煙就跑了。

“老爸，是不是你故意把小布弄走的？”我問道，嘴唇戰栗。

“沒有啊！”他回答說，臉都白了。

“肯定是你干的！你覺得我長大了不需要毯子了，就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把小布扔掉了。”

“我可沒這么干。”他說。

“那是塞耶將軍嗎？”

“不是，他都沒有碰過毯子。”

“那是誰干的？”我追問，索要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啊！”他回答。

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西點軍校的那個周末小布是怎么不見的。回想起來，我明白失去小布是我生命中必經的階段。我有個朋友至今還帶著她兒時的布娃娃，那樣子確實有些怪異。所以，如果是我爸把小布丟掉的，我想他也是幫了我一個忙。在西點軍校發生的事對我來說是成長的一部分，就算那時我還只是個孩子，我也明白我不得不經歷這些事，我只是希望過程不要那么痛苦。

注釋：

[1]萊納斯（Linus）：著名美國漫畫家查爾斯·舒爾茨（Charles M.Schulz）的作品《花生》（Peanuts）中的主要角色之一。他是查理·布朗（Charlie Brown）最好的朋友，毯子不離身是他的“標志”，為此經常被嘲弄。漫畫《花生》里更為國人熟知的形象是查理布朗的狗——史努比（Snoo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