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靜水深流:哲學遐思與文化斷想(京師學術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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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重讀馬克思:我的學術自述(代序)(1)
1956年,我出生在一個普通教師家庭。我和我的同齡人一樣,經歷了共和國的風風雨雨、“天災人禍”……我并不認為我“生不逢時”,相反,我非常慶幸我有這一段特殊的經歷。正是這段特殊的經歷使我對社會與人生有了深刻的體認,并對我的哲學研究和學術生涯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實際上,“經歷”本身就是一筆財富。
當然,我們這一代不同于老一代。老一代在戰爭年代,在血與火的考驗中度過,我們這一代在和平年代,在不斷的精神苦煉中生存;老一代敢“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們這一代“敢問路在何方”。我們這一代有我們這一代人的苦苦追求。
感謝鄧小平,正是他老人家的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使“九死一生”的中國現代化奇跡般地走出了歷史的沼澤地,并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發展開辟了新的天和地。1977年,在那個“解凍”的年代,我走進了安徽大學哲學系,成為高校招生改革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并從此與哲學結下了“不解之緣”。1986年,汪永祥教授把我領進了我向往已久的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攻讀碩士學位,從此,我進入哲學研究的“快車道”;1988年,陳先達教授把我留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任教,同時被破格推薦免試攻讀博士學位,從此,我走向哲學的深處;陳志良教授寬廣的視野和無私的幫助,使我在一個新的平臺上展開了哲學研究。我忘不了我的兩位導師和這位摯友。從他們那里,我不僅看到了哲學家的文采,而且看到了哲學家的風采;不僅學到了文品,而且學到了人品,并從此在哲學研究中一發而不可收。
實際上,我最初選擇哲學實屬“誤入歧途”。中學時期,我主要的興趣是在數理化方面,并且成績優異;高考之前我擔任過中學數學老師。所以,我最初志向是報考理科。然而,在高考前夕,一位哲學先行者——陳宗明老師告訴我:哲學是一個誘人的智慧王國,中國需要哲學,而你的天賦更適合學哲學。就是這一次談話,竟使我“鬼使神差”般地在高考前夕改變了最初的志向,選擇了哲學。
從此,我踏上一塊神奇的土地,至今仍無怨無悔。今天,我已與哲學連成一體,或者說哲學已融入我的生命活動之中。哲學適合我,我也適合哲學,離開哲學我不知如何生存。當然,我也深知,哲學思維極其艱辛,誰要選擇哲學并想站在這一領域的制高點上,誰就必然在精神上乃至物質上選擇一條苦行僧的道路。“光榮的路是狹窄的。”(莎士比亞語)
我之所以從“誤入”哲學到“鐘情”哲學,并不是因為哲學“博學”,無所不知,實際上,“博學并不能使人智慧”(赫拉克利特語),而無所不知的只能是神學;并不是因為哲學“愛”智慧,實際上,哲學本身就是一種智慧,它給人以生存和發展的勇氣和智慧,這是一種“大勇大智”;并不是因為哲學是關于自然、社會和思維運動一般規律的科學,或者說,是關于世界普遍聯系的科學,實際上,哲學并不等于科學,現代科學的發展已經使“關于總聯系的任何特殊科學”成為“多余”的了,在現代,企圖在科學之上再建構一種所謂的關于整個世界一般規律的科學,只能是“形而上學”在現代條件下的“復辟”。
從“誤入”哲學到“鐘情”哲學,我的這一心路歷程的牽引線就是,哲學與人和“人生之謎”密切相關。無論哲學是把目光投向人與自然的關系,還是轉向人與社會的關系,歸根到底,關注的仍是人在世界中的位置,顯示的仍是人的自我形象。如果說愛情是文學的不朽主題,那么,人則是哲學的永恒主題;如果哲學不重視人,人也就不會重視哲學。哲學之所以使哲學家們不停思索、寢食難安,就是因為它在總體上始終關注著人,而“在某一意義上說,我們之所以不能認識人類,正是由于研究人類的緣故”(盧梭語)。一幕沒有主角的戲是無法上演的。如果哲學甘愿把自己的主角——人讓渡給其他學科,那么,它就會像浮士德一樣,把自己抵押給靡菲斯特了。
“哲學關注人”并不是說它要研究人的方方面面。對哲學來說,重要的是要解答“人生之謎”。在我看來,人生觀是個哲學問題,而不是科學問題。醫學、生物學、考古學、物理學、化學、數學等等都不可能解答人生之謎,倍數再高的顯微鏡看不透這個問題,再好的望遠鏡看不到這個問題,億萬次計算機算不出這個問題……;人生觀也不僅僅是一個倫理學問題,因為在人與自我的關系中,必然滲透著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對人生的不同看法必然包含著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不同理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一千古絕句表明,人的生與死本身屬于自然規律,而生與死的意義卻屬于歷史規律。英雄與小丑、留芳百世與遺臭萬年的分界線,就是如何處理人與歷史規律的關系。任何偉大人物一旦違背歷史規律并同人民群眾相對立,其結果只有一個——“霸王別姬”。人生觀并非僅僅是一個對待人生的態度問題,更重要的,它是一個如何看待和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問題。從根本上說,人生觀是哲學問題。反過來說,哲學只有關注人并解答“人生之謎”,才能既可信又可愛。
我的研究方向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哲學研究,那就是:重讀馬克思。
重讀馬克思并不是“無事生非”,而是當代實踐、科學和哲學本身發展的需要。歷史常常出現這樣一種奇特的現象,即一個偉大思想家的某個理論以至整個學說往往在其身后,在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歷史運動之后,才充分顯示出它的內在價值,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命運也是如此。20世紀的歷史運動以及當代哲學的發展困境,使馬克思哲學的內在價值和當代意義凸現出來了,哲學家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向馬克思的哲學。
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坦言:馬克思哲學是我們時代“唯一不可超越的哲學”。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福柯認為,在現時,歷史研究要想超越由馬克思所定義和描寫的思想地平線是不可能的。另一位后現代主義思想家杰姆遜指出,馬克思哲學“是我們當今用以恢復自身與存在之間關系的認知方式”,它提供了一種“不可超越的意義視界”,即“整體社會的視界”,從而“讓那些互不相容,似乎缺乏通約性的批評方式各就其位,確認它們局部的正當性,它既消化又保留了它們”。薩特、福柯、杰姆遜對馬克思哲學的評價是真誠而公正的。在當代,無論是用實證主義、結構主義、新托馬斯主義,還是用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后現代主義乃至現代新儒學來對抗馬克思的哲學,都注定是蒼白無力的。在我看來,這種對抗猶如當年的龐貝城與維蘇威火山巖漿的對抗。
實際上,“重讀”是思想史上常見的現象。黑格爾重讀柏拉圖,皮爾士重讀康德,歌德重讀拉斐爾……都是為了從永垂不朽的大師那里汲取巨大的靈感和超卓的智慧,“風流猶拍古人肩”。偉人是這樣,凡人更應如此了。
在重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經歷了從馬克思哲學到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西方哲學史,再到現代西方哲學、當代社會發展理論,然后再返回到馬克思哲學這樣一個不斷深化的求索過程,其意在于,把馬克思的哲學置放到一個廣闊的理論空間中去研究。我以為,對馬克思哲學的研究離不開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研究,只有把握馬克思的心路歷程,把握馬克思以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演變過程,才能真正把握馬克思哲學的真諦,真正理解馬克思哲學在何處以及何種程度上被誤讀了;只有把馬克思哲學放到西方哲學史的流程中去研究,才能真正把握馬克思哲學對舊哲學變革的實質,真正理解馬克思哲學劃時代的貢獻;只有把馬克思哲學與現代西方哲學、當代社會發展理論進行比較研究,才可知曉馬克思哲學的局限性,同時進一步理解馬克思哲學的偉大所在,真正理解馬克思哲學為什么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超越的哲學”。
在這樣一個重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的面前便矗立起一座巨大的英雄雕像群,我深深地體驗到思想家們追求真理的悲壯之美。
在重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涉獵了社會主義思想史,同時進行理論經濟學和倫理學的“補課”。精神生產不同于肉體的物質生產。以基因為遺傳物質的生物延續是同種相生,而哲學思維則可以通過對不同學科成果的吸收、消化和再創造,形成新的哲學形態。馬克思的哲學就是如此。馬克思在創立新唯物主義的過程中,對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以及人類學都進行過批判性研究和哲學的反思。不僅德國古典哲學,而且英國古典經濟學、法國復辟時代歷史學、英法“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以至人類學都構成了馬克思哲學的理論來源。正像親緣繁殖不利于種的發育一樣,一種創造性的哲學一定會突破從哲學到哲學的局限。
重讀馬克思,使我得出了一個新的關于馬克思哲學的總體認識,即馬克思的哲學是實踐唯物主義。
與傳統哲學關注整個世界即宇宙不同,馬克思哲學關注的是現存世界即人類世界,注目于現實的人及其發展。對于馬克思哲學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即以現實的人及其發展為坐標來重新“安排周圍世界”。這樣,馬克思便把哲學的聚焦點從整個世界轉向人類世界,從而使哲學的主題發生了根本的轉換。
當馬克思把目光轉向人類世界時,他就同時在尋找理解、解釋和把握人類世界的依據。這個依據終于被發現,這就是人類實踐活動。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人通過實踐使自然成為“社會的自然”,從而為自己創造了一個自然與社會“二位一體”的人類世界;在人類世界的運動中,實踐具有導向作用,即人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為天地立心”,“重整河山”,在物質實踐的基礎上重建世界。換言之,實踐構成了人類世界得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是人類世界真正的本體。這是一個動態的、不斷發展、不斷生成的本體,人類世界因此成為一個不斷形成更大規模、更多層次的開放性體系。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馬克思哲學的本體論為什么是實踐本體論。
從哲學史上看,馬克思之所以能夠發動一次震撼人類思想史的哲學革命,關鍵就在于,它以科學的實踐觀為基礎正確地解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