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哲學遐想(6)
- 靜水深流:哲學遐思與文化斷想(京師學術隨筆)
- 楊耕
- 4806字
- 2016-04-30 21:04:11
“哲學只有通過作用于現存的一整套矛盾著的意識形態之上,并通過它們作用于全部社會實踐及其取向之上,作用于階級斗爭及其歷史能動性的背景之上,才能獲得自我滿足?!卑柖既倪@一見解是正確的。哲學總是以抽象的概念體系反映著特定的社會關系,體現著特定階級的利益和價值訴求,追求的既是真理,又是某種信念。哲學既是知識體系,又是意識形態。馬克思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馬克思那里,形而上學批判進行到一定程度必然展開意識形態批判。在這種雙重批判中建立起來的馬克思的哲學,不僅是客觀認知某種規律的知識體系,更重要的是批判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我們不能從西方傳統哲學、“學院哲學”的視角去理解馬克思的哲學,而應從形而上學批判與意識形態批判雙重批判的視野,從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這一新的實踐出發去理解馬克思的哲學。
馬克思的形而上學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又是與資本批判密切相關、融為一體的。在馬克思看來,無論是對形而上學的批判,還是對意識形態的批判,都應延伸到對現實生活過程的批判。這是因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系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立呈像的,那么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正如物體在視網膜上的倒影是直接從人們生活的生理過程中產生的一樣?!保R克思語)在馬克思的時代,對現實生活過程的批判首先就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即資本批判。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關系,它體現在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特有的社會性質;資本不僅是物與物之間的關系,而且是人與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重要的是,資本使人與人的關系“采取了一種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們的勞動中的關系倒表現為物與物彼此之間的和物與人的關系”(馬克思語)。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權利,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社會存在物,它自在自為地運動著,創造了一個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現代社會:“在土地所有制處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會形式中,自然聯系還占優勢。在資本處于支配地位的社會形式中,社會、歷史所創造的因素占優勢?!保R克思語)
資本是一個不斷自我建構和自我擴張的自組織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資本不僅改變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而且改變了人與人的關系,資本家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而雇傭工人只是資本自我增值的工具;資本不僅改變了與人相關的自然界的存在屬性,而且改變了人類社會的存在形態,創造了“社會因素占優勢”的資本主義社會?!斑@種有機體制本身作為一個總體有自己的各種前提,而它向總體的發展過程就在于:使社會的一切要素從屬于自己,或者把自己還缺乏的器官從社會中創造出來?!保R克思語)這就是說,正是資本使資本主義社會總體化了。由此可見,資本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存在,它是現代社會的根本規定、存在形式和建構原則,并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建制。
因此,馬克思以商品為起點范疇,以資本為核心范疇展開的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本質上是一種存在論或資本論意義上的批判。換言之,馬克思的形而上學批判、意識形態批判是通過資本批判實現的。正是在這種批判過程中,馬克思揚棄了抽象的存在,發現了現實的社會存在以及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秘密,并由此透視出“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系”(馬克思語),發現了人與人的關系以物化方式而存在的秘密,并透視出人的自我異化的邏輯,從而把本體論與人間的苦難和幸福結合起來了,使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得到了本體論證明,開辟了“從本體論認識現實的道路”。
這表明,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不僅具有重大的經濟學意義,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我們既不能從西方傳統哲學、“學院哲學”的視角去認識馬克思的資本批判,也不能從西方傳統經濟學、“學院經濟學”的視角去認識馬克思的資本批判。實際上,馬克思的資本批判已經超出了經濟學的邊界,越過了政治學的領土,而到達了哲學的“首府”——存在論或本體論。馬克思的資本批判不僅存在著哲學的維度,而且意味著“政治經濟學理論的嚴格表述所不可缺少的理論(哲學)概念的產生”(阿爾都塞語)。馬克思的資本批判只有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更大的概念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反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意義只有在同馬克思資本批判的關聯中才能顯示出來;而無論是形而上學批判,還是資本批判,都只有在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這一更大的意識形態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形而上學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和資本批判融為一體,這是馬克思獨特的思維方式,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獨特的存在方式。
當代的世界市場體系、國際政治結構和主流意識形態都表明,我們仍處在資本支配一切的時代。在當代,無論是對科學技術、價值觀念和政治制度的分析,還是對個人存在方式、社會生產方式、國際交往方式的分析,我們都必須明白,資本仍然是當代社會的基本建制,必須領會資本的存在論或本體論意義,否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新”只能是無根的浮萍。
唯物史觀的創立:“雙桅船”不斷前進的歷史
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創立,是以馬克思和恩格斯為雙翼的雙桅船不斷前進的歷史。就馬克思、恩格斯創立唯物史觀的各自的思想線索作一比較,將會深化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理解。
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都把理性看作是歷史發展的決定力量。那么,推動馬克思、恩格斯從唯心主義歷史觀轉向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直接動力是什么?考察應該從這里開始。
眾所周知,《萊茵報》期間的政治活動使馬克思產生了“苦惱的疑問”。這個苦惱疑問的實質就是,是經濟利益還是歷史理性決定歷史發展?馬克思由此開始懷疑黑格爾哲學,并于1843年寫下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從《萊茵報》時期的政治活動到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推動這一過程前進的動力,用馬克思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為了解決使我苦惱的疑問”。這簡潔地表達了馬克思尋求新的歷史觀的真正原因。
差不多與馬克思同時,恩格斯在英國通過考察圍繞“谷物法”而展開的斗爭,看到物質利益是階級沖突、政黨斗爭的基礎。然而,與《萊茵報》時期馬克思把私人利益對國家的支配作用看作是違反“常規”一樣,恩格斯此時也認為,物質利益在社會生活中的決定作用違反“原則”,是一種特殊情況。實際上,恩格斯在這里也遇到了物質利益與思想原則的矛盾問題。
這就是說,在1842-1843年間,馬克思和恩格斯碰到了同一問題,即物質利益與思想原則的關系問題。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構成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相同的出發點;在解決這個問題時,馬克思和恩格斯又處于相同的理論水平上,即已看到物質利益對國家或階級關系的決定作用,但在整體上仍停留在唯心主義的精神世界。
“巨大的歷史感”是黑格爾思維方式的顯著特點。黑格爾在研究法哲學時,既能搜集大量的豐富的歷史材料,又能從“理性”出發去整理這些材料,二者融為一體。黑格爾法哲學這一特點,必然促使馬克思進行歷史研究,考察國家和法的歷史變遷,同時,進行哲學批判,即把費爾巴哈的人本唯物主義原則貫徹到歷史觀中,運用“顛倒法”分析社會結構,認識到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基礎和動力,明確指出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運用“顛倒法”批判黑格爾法哲學,認識到現實的主體不是理性而是人,明確指出人是“一切社會組織的本質”。
在馬克思進行歷史研究和哲學批判之際,恩格斯從事著經濟學研究和哲學批判,認識到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人類的生活、斗爭和創造構成歷史的真實內容。問題在于,無論是經濟學研究,還是哲學批判,恩格斯此時的理論出發點都是費爾巴哈的人本唯物主義。按照恩格斯的觀點,私有制社會是一種人為的、無理性的社會,為了克服這種現象,過渡到自然的、合乎理性的社會,關鍵就在于喚起人們的自覺,并以人為尺度,“真正依照人的方式,根據自己本性的需要,來安排世界”(恩格斯語)。
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和恩格斯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可謂聯璧之作,思想不謀而合。馬克思的歷史研究和哲學批判,恩格斯的經濟學研究和哲學批判具有相同的理論水平,馬克思發現市民社會決定國家,恩格斯發現私有制決定階級關系;馬克思和恩格斯都放棄了黑格爾思辨唯心主義的理論結構,接受了費爾巴哈人本唯物主義的思想框架,在馬克思看來,人是一切社會組織的本質,按照恩格斯的觀點,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尺度。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以異化勞動概念為核心和杠桿探究“歷史之謎”,深入到了市民社會的深層結構,并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成了異化勞動同人類發展的關系問題。問題的這種提法,就意味著把研究“物”的問題歸結到人類活動本身的問題。正是在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中,馬克思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即人類歷史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的生成過程。
運用異化勞動理論研究歷史,使馬克思沿著一條獨特的思想路線前進著。這條思想路線既不是布爾所說的那樣,是“仍然按照黑格爾的方式構想出來的”,也不是阿爾都塞所認為的那樣,“是徹頭徹尾費爾巴哈式的”。當然,馬克思此時在理論上是從費爾巴哈出發的,是用“真正的人的類本質”來同現實的人的存在相對立,用“自由自覺”的勞動來同現實的勞動相對立。這樣,在馬克思的歷史理論星空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現象:太陽的單獨運行軌道已經被指明,但關于整個天體運行的解釋依舊通行著托勒密的理論。
1844年,當馬克思通過經濟學研究和哲學批判探討新的歷史觀的時候,恩格斯則通過對英國狀況的實際觀察和研究,對新的歷史觀進行了獨立的探索,并得出重要結論:英國工業革命是現代英國各種關系的基礎,是整個社會發展的動力。更重要的是,恩格斯此時自覺地意識到,英國的發展展示了法國和德國的未來,法國人和德國人將逐漸走向社會史的道路。通過這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對比,恩格斯便把工業發展決定歷史發展,經濟利益決定社會生活的觀點普遍化了,看作是一切達到相應發展水平的國家所共有的現象,從而在探索歷史規律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1844年,馬克思主要通過批判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唯心辯證法,來探索新的歷史觀,恩格斯則主要通過考察英國社會的實際狀況,來探索新的歷史觀;馬克思主要從理論上分析并在宏觀上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勞動,恩格斯則主要在實際上展示了英國工人階級的悲慘狀況,具體地揭露了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異化勞動現象。二者可謂相映生輝。
之后,在1845年首次合著的《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深入到市民社會的深層結構,發現物質生產是歷史的發源地。在1845~1846年再度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發現一切歷史沖突都根源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從而走進了歷史的深處,科學地解答了“歷史之謎”。
就這樣,馬克思和恩格斯跨出了唯心主義歷史觀的國界,越過了人本唯物主義的領土,到達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首府。
可見馬克思、恩格斯都通過獨特的、同時在原則上相似的道路,即經過對德國古典哲學、英國古典經濟學的批判,各自獨立地掌握了唯物主義歷史觀。這是一個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過程。在經濟學領域,恩格斯先行了一步,恩格斯是給予者,而馬克思是承受者;在哲學方面,馬克思則有著更高的天賦,在唯物史觀的關鍵問題上,對恩格斯起了決定性的影響;馬克思對唯物史觀的探討,系統而完整,在整體上高出恩格斯一籌,恩格斯對唯物史觀的探討,具體而生動,在具體觀點上比馬克思要精確。
我不同意賓克萊的觀點,即恩格斯只是提供了具體的資料,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哲學論文作佐證”。但是,我又注意到馬克恩和恩格斯的差異。與馬克思相比,恩格斯的思想具有較多的實證色彩,而馬克思每前進一步都通過哲學批判。這個過程也使馬克思得到了更嚴格的理論鍛煉,使他對德國古典哲學和英國古典經濟學有著更深刻的理解,對現實生活有著更透徹的剖析。馬克思吸取了恩格斯的成果又超出了恩格斯,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整體理論和根本觀點上比恩格斯高出一籌。這不是“神話”,而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