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讀馬克思:我的學術自述(代序)(2)
- 靜水深流:哲學遐思與文化斷想(京師學術隨筆)
- 楊耕
- 4460字
- 2016-04-30 21:04:11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在物質實踐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動并同自然發生關系的,得到的卻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即成為“為我之物”。換言之,實踐使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一種“為我而存在”的關系(馬克思語)。這種“為我而存在”的關系是一種否定性的矛盾關系:人類要維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對自然界進行否定性的活動,即改變自然界的原生態,使之成為“人化自然”、“為我之物”;人們總是在不斷制造與自然的對立關系中獲得與自然的統一關系的,這樣一種矛盾關系使人與自然的關系成為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二者處于雙向運動中;人通過實踐在不斷改造、創造人類世界的同時,又不斷改造、創造著人本身——他的肉體組織、思維結構和社會關系。這是同一個過程的兩個方面。
應該說,在各種矛盾關系中,人與自然之間這種“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關系是最深刻、最復雜的矛盾關系。正是這種矛盾關系“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致使唯物主義對人的主體性“望洋興嘆”,唯物論與辯證法遙遙相對,唯物主義自然觀與唯物主義歷史觀“咫尺天涯”。而馬克思哲學高出一籌的地方就在于:通過對實踐深入而全面的剖析,科學地解答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真實關系,從而使唯物主義和人的主體性“吻合”起來了,唯物論和辯證法、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因此也結合起來了。
我注意到,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實踐”有其一席之地。但問題在于,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實踐僅僅是作為認識論的范疇而被闡述的;在認識論之外,即使提到實踐,也只是一種應酬式的熱情。實際上,在馬克思哲學的“文本”中,實踐的權威是全方位的,它不僅體現在認識論之中,而且搏動于自然觀、歷史觀以及辯證法之中:在自然觀中,實踐是自在自然與人化自然分化和統一的基礎,實踐揚棄了人與自然之間的二元對立;在歷史觀中,實踐構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社會的本質,是“歷史的自然”和“自然的歷史”“二位一體”的基礎,實踐消除了“物質的自然”與“精神的歷史”對立的神話;在辯證法中,實踐是主觀辯證法與客觀辯證法、自然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分化和統一的基礎,而且實踐活動本身就是一種否定性的辯證法,實踐使主觀辯證法與客觀辯證法、自然辯證法與歷史辯證法之間達到了真正的和解;在認識論中,實踐構成了認識的基礎,“實踐反思法”構成了馬克思的認識論的根本特征,并填平了一般認識論與歷史認識論之間的所謂的鴻溝。
正因為實踐具有本體論或世界觀的意義,所以,馬克思以實踐為出發點范疇去理解人類世界,或者說,把“對象、現象、感性”“當作實踐去理解”,并以此為基礎建構“新唯物主義”。實踐是馬克思哲學之魂。只有把實踐作為主旋律導入馬克思主義哲學這一宏偉的交響樂中,它才能表現為美妙的和諧。對于馬克思哲學來說,“實踐的唯物主義”是一種全局性、根本性的定義,它所要表明的不僅僅是一種要把理論付諸行動的哲學態度,更重要的是指,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首要的和基本的觀點,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建構原則。換言之,實踐的唯物主義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特征。
在重讀馬克思的過程中,我感到需要重新審視、理解和解釋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我不能同意“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系統對“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的基本特征”的三點概括:世界按其本質說來是物質的;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意識是物質的反映;世界及其規律是完全可以認識的。在我看來,這種概括只是說明了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共性,而沒有說明新唯物主義本身的特征,即沒有看出新唯物主義的“唯物”之所在,或新唯物主義的“新”之所在。
“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系統在說明“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的基本特征”時,引用了《神圣家族》中的一句話,即“物質是一切變化的主體”。實際上,這是一個誤引,因為它把馬克思對霍布斯思想的復述當成馬克思本人的見解,把馬克思批判的觀點當成馬克思贊賞的觀點。馬克思之所以要復述、批判霍布斯的這一觀點,是因為這一觀點集中體現了舊唯物主義,尤其是“純粹的唯物主義”的缺點:“忽視人”甚至“敵視人”(馬克思語),認為“人和自然都服從于同樣的規律。”在我看來,這一誤引并不是偶然的疏忽,它實際上表明,“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系統已經混淆了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或者說,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馬克思的唯物主義與“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本質區別。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解釋系統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被誤讀的馬克思。
實際上,承認自然界的“優先性”或物質第一性只是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共性,它并未構成馬克思唯物主義本身的特征。確認實踐所引起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構成了人類世界的基礎,這才是馬克思唯物主義的“唯物”之所在,或者說,是新唯物主義的“新”之所在。實際上,馬克思在創立新唯物主義之初就提出,要建構一種“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
這表明,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所關注的并不是“抽象的物質”,更不是以經院哲學的方式抽象地談論世界的物質統一性,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馬克思語),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狀態和普遍存在的“拜物教”的批判,揭示被物與物的關系掩蔽著的人與人的關系,揭示被物的自然屬性遮蔽著的人的社會屬性,從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人自己”(馬克思語)。
這樣,我們就回到了馬克思的巨像之前,真正體驗到馬克思哲學為什么是“現代唯物主義”。
當馬克思哲學實現了哲學主題的轉換,即從整個世界轉向人類世界,并從人的實踐活動出發去理解、把握人與世界的關系以及人本身時,就標志著哲學的轉軌,即從傳統哲學轉向現代哲學。從總體上看,現代西方哲學的發展日趨“現實的生活世界”,關注人與世界的關系。用雅斯貝爾的話來說就是,“哲學所力求的目標在于領悟人的現實境況中的那個實在”。即使是后現代主義也并非專司“否定”、“摧毀”,實際上它非常關注人與自然關系的重建,力主消除“現代性”所設置的人與世界的對立,并試圖從人的創造活動出發給“人”一個新的定位。用福柯的話來說就是,后現代主義“承擔了在人和他的科學、他的發現和他的世界——一個具體的世界——之間建立一種關系的任務”。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杰姆遜的名言了,即馬克思哲學為我們確定了對待“后現代”的“恰當立場”。
從內容而不是從表現形式看,就整體而不就個別派別而言,整個現代西方哲學的運行都是以馬克思哲學所實現的主題轉換為方向的。海德格爾指出:“縱觀整個哲學史,柏拉圖的思想以有所變化的形態始終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形而上學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學標示為顛倒了的柏拉圖主義。隨著這一已經由卡爾·馬克思完成了的對形而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哲學進入其終結階段了。”這一觀點頗有見地,它實際上指出了馬克思哲學與西方傳統哲學、現代哲學的關系。在我看來,不管現代西方哲學的其他派別是否意識到或是否承認,馬克思的確是西方傳統哲學的終結者和現代哲學的開創者,馬克思的哲學是現代唯物主義,并具有內在的當代意義。
以上,就是我重讀馬克思的心路歷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所獲得的對馬克思哲學的總體認識。
顯然,我的這種認識不同于人們所“熟知”的馬克思,不同于“常識”。問題在于,熟知并非真知,而常識既“是一個時代的思想方式”,同時又“包含著這個時代的一切偏見”。由此造成這樣一種奇特的現象,即人們最熟悉的往往又是他們最不了解的。馬克思的名字在中國可謂家喻戶曉,而自“工農兵學哲學”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似乎人所共知,已成為一種“常識”。然而,我卻認為,馬克思的形象在這種“常識”中被扭曲了,當代中國哲學研究的最大誤區就是馬克思的哲學。常識往往窒息思想的發展,我不能“跟著感覺走”。于是,我重讀馬克思,并得出了上述不同于“常識”的認識。
我并不認為我的這種認識完全恢復了馬克思的“本來面目”,這種解釋完全符合馬克思哲學的“文本”,因為我深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合理性,深知我的這種認識受到我本人的知識結構、哲學修養以及價值觀念的制約,而且馬克思離我們的時代越遠,對他認識的分歧也就越大,就像行人遠去,越遠越難辨認一樣。但是,我又不能不指出,我的這種認識的確是我15年來上下求索的結果,是我重讀馬克思的心靈寫照和誠實記錄。這里,我力圖“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魯迅語)
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學院派”,它志在改變世界,其“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重讀馬克思不能僅僅從書本到書本,從哲學到哲學史,更重要的,是從理論到現實,再從現實到理論。換言之,應在理論與現實的結合中重讀馬克思。哲學當然需要思辨,但哲學不應是脫離現實的思辨王國,始終停留在“阿門塞斯的陰影”之中。作為一個中國學者,重讀馬克思不能忘記同當代中國的現實進行“對話”。所以,我深切地關注著當代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期望在重讀馬克思的過程中走上理論的制高點,走進當代中國現實的深處。我的全部研究工作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中華民族的再次騰飛。
理論聯系現實是一個雙向運動過程:為了理解和把握現實,必須突破原有的理論模式;而為了突破原有的理論模式,又必須接觸并深入現實。同時,在聯系現實的過程中,哲學不應失去自己的獨立性、反思性和批判性,不能把自己降低為現實的附庸或僅僅成為現實的解釋者。“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不是馬克思哲學的思維方式,而是黑格爾哲學的思維方式。一種僅僅適應現實的哲學是不可能高瞻遠矚的。哲學既要入世,又要出世;既要深入現實,又要超越現實,預示未來。哲學不僅僅是貓頭鷹的黃昏晚飛,更應是高盧雄雞的曉唱。
在理論聯系現實的過程中,我充分體驗到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深刻感受到馬克思哲學在當代的不可超越性。而馬克思哲學之所以在當代不可超越,是因為馬克思哲學抓住了人類世界的根本——實踐,并從這一根本出發向人類世界的各個方面、各個層次、各種關系發散出去,形成一個思維整體,提供了“整體社會的視界”;是因為馬克思哲學關注的問題,以及一些以萌芽或胚胎形式存在的觀點契合當代社會的重大問題。發展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要使這些以萌芽或胚胎形式包含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問題凸現出來,并以當代實踐和科學為基礎予以系統而深入的研究,使之上升為成熟的觀點,并同馬克思哲學中原有的成熟觀點融為一體。
可以看出,我重讀馬克思的工作是沿著兩個方向進行的,即理論與歷史的結合、理論與現實的結合。在這個過程中,我所追求的理論目標,就是求新與求真的統一;我所追求的理論形式,就是詩一般的語言,鐵一般的邏輯;我所追求的理論境界,就是建構哲學空間,雕塑思維個性。
我真誠希望,我的哲學研究能為中華民族理論思維水平的提高作出貢獻;我的確希望,我的哲學研究能為世紀之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提供一種有希望的新視野。但我也深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深知我的知識結構和專業素養的不足。我衷心歡迎一切善意的批評與指責,但不想寬容出自惡意的攻擊與嘲諷。對于后者,我的答復只能是:
“我要忠實地停留在我自己的世界上,我就是我的地獄和天堂。”(席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