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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第一回
喬篡竊亂登祈年殿綱領哀唱《望江南》太平昌明之世,謳歌歸頌之元,一陽初泰之月,鐘镼奏雅之日。中華民國遍地笙歌,紀念良辰,徹天歡喜。百萬方里,沒一處不彩麗燈明,四萬萬人民,沒一個不酒酣飯飽,吾大總統稱堯述舜,勤政愛民,特發了個與民同樂的大愿,將京師禁地,一律開放。百姓一個個歡天喜地;旌旗鼓樂,把一座周圍百里的大都,裝點得五光十色,晝暗宵明。那萬家爆竹,比庚子年的槍炮還熱鬧;百尺鰲山,比圓明園的劫火還絢爛。真是御樓大饣甫,九天舞忭之時;仙仗玉京,萬里笙歌之會了。
卻說那天壇為游人麇聚之地,說的唱的,跳的走的,各種玩意兒都有,一處處都是萬頭攢動,彩聲不絕。獨有兩個憊懶漢,一個叫劉哈兒,一個叫馬回子。這兩個人平日也各有各的事業。那馬回子是椎埋巨擘,劉哈兒是胠篋舊家。這日喝得醺醺的,在各處混了一回,覺得這“紀念”兩字,半明不白的沒甚有趣,便踅上祈年殿來。
那祈年殿前,玉檻蟠螭,銀階砌蝀,遠山拄笏,近樹垂紳。
當日龍鱗映日,鳳翚拖云,仙樂御香,百官侍從,正不知何等?皇整肅,想不到今朝竟被這兩個憊懶漢嘻皮笑臉躐蹋而登,那殿門平常是鎖著的,這日也照例開放。劉哈兒等向殿外走了一遍,便大踏步進殿。見四面空空洞洞的,中間設了個神位。
神位旁邊排列著一個個的木籠,籠都囚著列祖列宗的神牌。一只巨大無比的寶座,座上結了個蛛網,一個蛛兒踞在中間,大有楚重瞳“取而代之”的氣概。
哈兒見四面無人,拾了根枯枝,將蛛網一卷,笑叱道:“你也配蹲在這兒!”那蛛兒各索爬開,哈兒便一躍登座,笑向馬回子道:“屈你充個軍機大臣罷!”馬回子笑道:“呸,你也瞧瞧自己的嘴臉配不配!快滾下來,把這位子給我罷!”劉哈兒道:“你要來覬覦非分么?看我一封丹詔,驅逐你出京去!”
馬回子笑著罵著,將劉哈兒夾頸一拎道:“你要驅我出京,我先逼你退位。”劉哈兒被回子一拎,身子蹲不住,便小雞般跌了下來,馬回子一臀坐定道:“做皇帝不算時髦,我來做個總統給你看。”劉哈兒道:“呸,殿還是殿,寶座還是寶座。
總統罷,皇帝罷,憑你便了”說沒有完,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兩個便一縷煙走了。
那走來的人,一個姓危名言,是前門外元通庵側的一個教讀先生,一個是元通庵道士。兩人一步步上了崇階,憑檻眺望了一回。危先生嘆口氣道:“不圖天壇乃有今日!”道士道:“先生這句話是替天壇傷心,還是替天壇快意呢?”危先生道:“傷心不敢,快意何曾。我只覺得凡百見聞,動增感慨罷哩。”
道士嘆道:“清室自無存理。只年來種種,也把吾中華道德名教斫喪太甚了。不要說別件,就是我們隔壁那個當小子的,如今不是簇新的部曹么?”危先生道:“爛羊都尉,牧豬將軍。
叔季仕途,原多如此。我們住在這北京也久了,這一雙冷眼正不知看盡了多少升沉;滿腹熱腸,裝遍了多少齷齪。還有什么希奇呢!”說完,不覺一雙老淚,止不住汍瀾起來。
兩人正黯然相對,忽聽得遠遠的一陣弦索聲,接著又是一陣喝彩聲。道士強笑道:“把不干己事傷心他什么?橫豎你坐定了條冷板凳,我抱住了部《玉皇經》,上不為亂臣,下不為賊子,無功無罪,得過且過。還管那些事做甚?你不聽那廂歡聲動地,一片太平么?我們也去樂一回,莫被他們占了便宜去。”
說完,拉了危先生便走,危先生拭淚嘆道:“國慶大典,獨我來歡場揮涕。那班時髦百姓見了,不說是喪心病狂,也便說是存心詛咒哩。”
兩人下了祈年殿,慢慢向人叢中走來。見一處處人山人海,呼笑雜作。想擠也擠不上去,便出了天壇。出門不上十步,見一個布篷兒。篷外豎著根竹竿,竿上挑著張白紙兒,寫著“故都新唱”四個字。再看篷底時,一個蒼頭皓首的黃冠,捧著只三弦兒,低眉垂目的調著。兩人覺得這黃冠倒很有些意思,便走將前去,聽著他調了一回,將三弦放下,喝了口茶,便低低的說了四句開詞出來。詞曰:玉泉山上白云飛,昆明湖邊鵓鴣啼。
惟有年年新燕子,猶向達官梁上棲。
這四句開詞原也憂深思遠,不覺把兩人聽住了。那黃冠歇了半晌,接著便唱起他的正本來道:我一唱,一唱一汍瀾。妖火經天流帝座,金人墮淚下銅臺,一夕六宮開。
我再唱,一唱一汍瀾。玉棟珠簾賓館起,軟輿細馬貴人來,豐采各非凡。
我三唱,一唱一汍瀾。折矢刑牲成信誓,彎弓盤馬故徘徊,然到劫余灰。
我四唱,一唱一汍瀾。未嫁天孫工逋負,半妝妃子好豐裁,新樣斗眉彎。
我五唱,一唱一汍瀾。塞外狼煙紅似血,寰中人骨白于灰,猶自舞瓊臺。
我六唱,一唱一汍瀾。劉毅繞床豪氣盡,分司入座美人回,行樂洵多才。
我七唱,一唱一汍瀾。吮唼計工如蟣虱,睚眥怨結誤蜂蠆,寄語不如歸。
我八唱,一唱一汍瀾。芻狗未聞加斧鉞,銅駝會見臥蒿萊,不盡為君哀。
危先生聽到這兒,不覺入耳痛心,再忍不住,上前拱手問道:“尊唱含括近事,憂心如焚。不知共編了多少?倘能刊行數千部,唱遍人間,不是件功德么?”那黃冠瞪瞪看了危先生一眼,冷然道:“居士辛苦。天地不毀,拙歌不了。要教我刊行全部,咳!留得這雙老眼,看得見千奇萬怪,怕這三條弦上揮彈不盡哩。”
危先生道:“這曲中事實,都是你老人家親見過來的么?”
黃冠如沒見的一般,向天望了望,道:“風云詭幻,炎涼不定,天心人事,大略可知。雨快來了,居士請便罷!”說完,把竹竿拔了,抱著三弦翩然竟去。危先生發了回怔,才回頭向道士嘆道:“可知世上傷心人不止吾儕哩。”真是:借他一掬傷心淚,發我三年鑄鼎書。
第二回危教讀正規彈鋏客
劉僉事亂和閨情詩
卻說危先生同道士離了天壇,黯然歸來。道士自回庵去。
危先生將到自己門首,一個小丫頭直迎上來道:“爺快家去罷,姑老爺同姑奶奶都上京來了。奶奶正急著找爺呢。”危先生聽了丫頭的話,三腳并兩步走到家里。只見院子里堆了幾個箱籠,他妹子喚珠姑奶奶的,正立在院子里看著個帶來的老媽子搬動呢。一見危先生,帶笑帶說道:“哥你好自在啊!妹子帶了你家妹夫,老遠的來探望你倆哥嫂,哥反跑開了。”回頭又高聲喚道:“你舅子來哩。成日家說親戚隔遠了不得會面,今朝反裝著姐兒躲起來哩。”
那妹夫戚少甫嘻著臉走了過來,郎舅相見,自然有幾句寒喧話兒。珠姑奶奶早先進了屋子,嚷道:“嫂子,哥回來哩。”
里面應道:“姑奶奶你坐著歇一回罷,那行李橫豎有他招呼阿桃安置呢。”危先生進了屋子,聽得老妻褚(鄭)氏在隔壁,把碗盞刀砧搬弄得鐺鐺介響。走進去嘁嘁喳喳的講了幾句,便捧著支煙袋笑嘻嘻的出來,將煙袋送給少甫,才各自落坐,敘起契闊來。
危先生道:“妹夫在江南過活得好。前兒寄信來說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說父母面上只有這個妹子,這一去隔得愈遠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來。”少甫正要說話,珠姑奶奶搶著笑著說道:“老媽子浸沒鍋兒里,說也話長呢。你妹夫前兒在江寧縣衙里時倒也好。后來你外甥女兒沒了”鄭氏在隔壁聽了珠姑奶奶話,接著道:“可不是么,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沒了。親戚家隔了路,錠也沒送包兒。我說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沒禮節兒。要是別個,不說不疼孩子,便說是連親妹子都忘了呢。”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說笑話呢。親兄親嫂面上,那里就論到這些上頭來。后來縣太爺調了。你妹夫的飯碗是要人家送上門的。世界那里有空飯碗擱著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湊的閑了一年,家計自然越發艱難了。前兒你妹夫家姨丈有信從福建來,說做了巡按司署的秘書了,要四五十塊錢的勾當還容易位置。我喜得什么似的,催他快走。誰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誤斥革了。”
說時,向少甫手中接過煙袋來,吹了幾口,接著說道:“哥,你想開門七件事,還是少得衣著、少得吃喝?天可憐見,千探萬聽的,曉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劉八爺,現在財政部里當差使,手面也還有,才赤緊的投奔了來。一來尋個出路,二來瞧瞧哥嫂呢。”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親聚首,原是件快事。
只千里投奔,認堂舅舅做靠山,怕打錯了主意呢。”少甫不住點頭。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說讀書人是子云詩曰拘慣了的,哥說靠不祝有門路么?門路原要人去鉆的。小秦王登基還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現成飯吃,叫化兒也坐著不動了”正說著,鄭氏在里邊喚阿桃。珠姑奶奶忙道:“偏勞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飯也行了。勞師動眾的,家里又沒三鬟四婢的。你要什么,妹子來幫著罷。”說完,走了進去。
一回又札著雙油手兒出來,向危先生道:“你妹夫是有些臨場怯。成日價記念著哥,見了面又啞了嘴巴了。”又向著少甫道:“我幫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給哥談談啊!”說道,又笑著進去了。
危先生見少甫穿件半新舊的藍緞薄棉袍兒,方袖對襟團花元緞褂兒,鬢發半斑,風塵滿面,不覺嘆息道:“舉世渾蒙,仕途尤穢。就令得志,殊非自好之士所宜久居呢。”少甫停了會道:“謀生事難,遂忘清白。明知得非樂土,怎奈失更牽愁。
這‘自好'兩字,只索向飽暖而后從頭懺悔哩。”危先生怕他不快,將話岔開,講些京華故實。
那阿桃早捧了盤出來,盤內盛著兩碟菜,并酒壺杯箸等。
那江南帶來的老媽子幫著打開了桌椅,郎舅兩人便對酌起來。
鄭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罷。沒見過客人廚下忙著,主人反坐著吃喝的。”珠姑奶奶笑道:“我們還算得客么?你妹夫這會得了事也罷,沒事時,看要四個肩膀擔著兩口兒吃著嫂嫂一輩子呢。”這幾句話,說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來。鄭氏笑攆著他道:“你給我出去坐,莫盡在這兒斗玩笑罷。”說完,直把珠姑奶奶攆了出來。
珠姑奶奶才打橫坐了,一面喝酒,一面商量明天去找劉八爺的事。珠姑奶奶道:“這又須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長和尚那里摸頭顱去?衙門上去找人是不便的,還得向衙門問明白了他的住處,到他住處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這也不是費手腳的事。只那劉八爺官名職銜是應該先曉得的。”珠姑奶奶正夾了塊雞,擱下瞧著少甫道:“不是叫其什么嗎?”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只職銜卻不很明白,多怕是個簽事罷。”
危先生聽是劉其光,不覺撫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門投止到這人。”少甫道:“舅兄認識么?危先生道:“人卻不認識,只他是個著名的寶貝,精圓透亮,財政部里有數的干員呢。”
珠姑奶奶瞧著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話么,誰是天生的三頭六臂兒,左不過會自己打點罷了。”少甫聽了微笑不語。危先生正色道:“一剎風華,吾儕自非所及,待到頭榮辱,卻還各未可知呢。”說時,阿桃端上飯來。這一宵至親話故,自然有許多的瑣屑。從此,戚少甫夫婦便暫住在危先生家里。
再說那劉其光,本來是全(前)清時的江蘇候補從九,在巡警講習所讀了半年的書,居然成了個警政人才,署了南區區官。口才也便給,幾句應酬文字也還過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寵遇。后來巡警道壽州吉小香升調淮北鹽運,其光便加捐了個鹽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個總文案。從此兩人竟成指臂。民國成立,小香一帆風順,竟做了財政總長。其光便由鹽大使資格不次超擢,變了簽事的薦任官。自謂外而廳長,內而司長,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罷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盡翻,小香舊人,被新總長粵東齊之章如掃落葉一般,一個個翻下筋斗來。獨有其光早就預備下這著,懇著小香移交時,將他這簽事飯碗向新總長殷勤托付,才算沒事。
只廳長、司長的好夢。少不得暫且擱起了。
那天是大總統特定的雙十節,各機關一律放假。那些部員如破籠而出的群雀,一陣陣滿京城里的叫噪跳躑。主事哩,雇員哩,一輩小老爺們資格淺、荷包小,不過青云閣一茶,至美齋一酒,中和園一戲罷了。簽事大老爺身分大了,青云閣、至美齋嫌人跡囂雜,不耐煩去的了。其光的公館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門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預先約下的過節同著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書房中等著,手里隨手拉著本新小說,看見里邊載著一首濃圈密點的閨情詩道:娉婷裊娜更風流,倚檻憑闌傍畫樓。
哀怨傷心愁緒里,郎離妾去覓封侯。
不覺笑道:“詩做到這個地位,連我佐雜出身的也不由不贊賞哩。”說完提筆寫道:讀閨情詩,效作一絕。詩曰:放屁居然下氣通,詞人墨客更詩翁。
無雙第一真難匹,如此閨情嚇煞儂。
寫著,自己看了一遍。笑著將那部小說一丟。忽聽得背后一人撫掌笑道:“好詩,好詩!只罵得人太刻薄,仔細被那班大小說家逞窮勁咬去你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