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不起那少年殷勤出席,攬著自己的纖腕,笑著陪罪道:“冒昧得很了!這酒痕沒污著香輔罷!”說完,將他捧向個錦墊繡圍的椅上坐下,又親自送了杯酒過來。青兒兀自羞得抬不起頭來。好一回才膽大了些。將席上看著,見圍坐著五個人,都是神態華貴的人物,還有一半是豐頤長髯,居然達官模樣。心里不住忐忑著,卻又禁不起幾雙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那里打發得開。虧得那胡子比丑角還會說話,一陣風把他羞態按住了。
胡子又一一替他通了姓名,才知少年是長白長鶴山,胡子是淮安虞仲甘,其余一個白臉多髯,一個短小精悍軍人裝束的,卻一時記不清了。
酒過三杯,青兒便活潑了許多,殷勤執壺而起,向席上一笑道:“爺們既賞臉,喚了青兒上來,沒什么孝敬,請大家干一杯罷!”眾人如奉了懿旨一般,都說什么叫賞臉,說領賞還來不及呢。說時一齊干了酒。
壺到長鶴山面前,青兒笑道:“爺可賞臉不賞呢?”鶴山故意道:“那有不干的。只一口氣直禁不起,請你擔待些,替喝半杯,我再來干罷!”青兒低頭一笑,出不得聲。仲甘早將鶴山杯子遞在青兒手中。青兒羞喜不禁,真個喝了半杯。鶴山禁不住魂銷心死,就青兒手中把杯酒干了。眾人一聲喝采,把個青兒羞得伏在桌上,抬不起頭來。那知采聲未斷,翩然又進來了個麗人。真是:才見洛妃乘霧至,又逢神女弄珠來。
第十回限字畫古人翻新令
尋消息孤鶴憶離鸞
卻說鶴山就青兒手里干了杯酒,眾人喝得一聲彩,早喝出個麗人來。只見他梳著一個燕尾墮馬髻,穿一身窄袖長裙,扶著個小丫頭,似笑不笑的,一聲也不出,立在那里打量著青兒,鶴山出席去攜這麗人過來,鉧在身旁坐下。青兒正不知他是誰,卻不敢托大,忙將坐位挪下了些。卻也奇怪,本來席上是談笑風生的,自這麗人出來,一個個都不敢喧嘩。連那慣會說話的虞仲甘,也如反舌一般的無聲起來。只鶴山卻同麗人搭訕著。
那麗人不甚答話,卻一手拉過青兒的手來,笑問道:“可不是上北京去么?”青兒道:“是的。”麗人嘖嘖道:“好個標致模樣兒,上北京做什么呢?”憑你青兒灑脫,這句話卻答不出來,只是低頭不語。鶴山笑向麗人道:“你也喝一杯罷。
巴巴的把人家問得靦腆得什么似的。”麗人微笑道:“我正攀談呢,你又來多嘴些什么?”說時,攜著青兒的手笑道:“我們不犯著在這兒,到里邊自吃喝去不自在?”說完,竟立起身來,由不得青兒不跟著姍姍的進去了。
仲甘見兩人進去,忙把舌頭一伸,悄悄指著鶴山只是笑。
鶴山也只好笑著。那軍人裝束的輕輕拍著桌笑道:“我如今服了南方美人了,那操縱手段,竟比束發入軍的老將還厲害。”
鶴山聽了這話,不覺有些訕訕的。
那白臉多髯的將腳踢著他,一面說道:“我們行個令罷!”
胡子忙湊著道:“行什么令呢?”鶴山聽他們這樣說,才高興了些,道:“我前天見一部筆記,說古人姓名在十畫以內的為數不多,我們何不多想幾個出來呢?”軍人裝束的忙道:“不來,不來。那是坑了我了?!柄Q山笑道:“酒令嚴如軍令。不遵令的罰三聲狗叫?!避娙搜b束的才沒話了。鶴山道:“只是把什么字飛觴呢?”仲甘道:“天緣湊合,青字如何?”眾人齊聲稱好。
鶴山道:“如此我就起令了。”說時,喝了杯酒道:“宋朝名相王旦,是十畫以內的?!北娙速R了一杯。鶴山的飛觴是:“踏青人去也?!睌等フ喼娙搜b束的,急道:“我原說不來的,叫我從那里打起呢?”搔頭爬腮了一回道:“我就是王八罷?!敝俑收戎诰?,笑得直口烹出來道:“你原來就是王八么。”軍人裝束的道:“呸,我的令是王八呢?!柄Q山道:“不興,不興。王八那里是個人名?快喝罰酒。”軍人裝束的挨不過令官命令,只得干了一杯,卻咕噥著道:“世上叫王八的正多呢?!遍L髯的道:“你快飛觴罷!”軍人裝束的想了一回道:“我只有一句,可換不出了?!北泔w觴道:“江南江北青山多?!敝俑市Φ溃骸昂?,好。坐上四人,卻好輪到你自己,快再過令?!避娙搜b束的喝了杯酒道:“怎的第五青字是飛不得的么?”仲甘道:“飛得,飛得,你飛一百次也不怪你。”
鶴山笑道:“不要難為他,再飛過個罷!”軍人裝束忽然又記起一句來道:“青字多著呢?!北愕靡庋笱蟮娘w了句“青山一發是江南”,道:“這是《花月痕》上飛過的,難道又錯了不成?”仲甘笑道:“不錯,不錯!飛得,飛得!快再喝一杯重飛過?!避娙搜b束的急道:“第五個字是自己,第一個字難道又是自己不成?”長髯道:“不是自己倒是別人么?”軍人裝束的賭氣又喝了杯酒,想了長久,虧他又想出《紅樓夢》上的“此日青州土尚香”來。鶴山笑道:“將就罷。該是仲甘接令呢?!敝俑市Φ溃骸澳愠粤隧f癡珠的虧,倒請賈環來害我。虧我早想著了呢。我的令是‘士’,飛觴是‘千秋事業傳青史’”。
長髯的道:“可不是輪到我了。我就說是‘比干’罷?!柄Q山沉吟道:“也還可用,只飛觴呢?”長髯的道:“古人白骨生青苔?!敝俑式恿睢V俑蕮u頭道:“你這句衰颯得很?!?
說時將令酒干了,道:“你說得比干,我也說得‘羊干’哩。
鶴山,我飛‘這侍臣緩步歸青瑣’。請你收令罷!”鶴山道:“方氏《通雅》稱介之推姓王名光,我就把這個收令罷!”
正說時,那麗人又攜著青兒出來。見酒還沒罷,笑道:“你們做什么呢?”仲甘道:“行個令消酒罷了?!丙惾送Q山說笑一回,又憑著車窗看回野景,將青兒的手交給鶴山道:“還你罷。也知你早等得不耐煩呢?!柄Q山真個把青兒的手握著。
卻只青兒弄得伸又不可,縮更不得,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麗人卻自笑著還進去了。
青兒又同鶴山眾人說笑了一回,也回到自己位置上,悄悄的向寡婦說了。聽得寡婦登時如登青云,合不攏口的笑道:“運氣的孩子,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大功德,一上車便得了這彩兒。
將來到了京,這位長爺怕不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護法么!”那時津浦已開通車,不比起初到了徐州、濟南要下車覓宿的,所以便利了許多。
青兒自得長鶴山賞識以后,常在特別車中殷勤湊趣兒。連沈寡婦也躡手躡腳的向長鶴山請過一回安。車行甚快,不到兩晝夜,早離天津不遠。鶴山料定車一到站,必有人來迎接,不便與青兒說話,便先叮嚀他道:“你到了京里,好歹先到府里來一次。我是不便常在外邊混的,待你搭定了班子,我再來看你罷!”說完,向身邊摸出只打鐄金錢表來,遞在青兒手里道:“這給你帶著玩么!”
青兒戀戀不舍的謝道:“一到京自然先給爺請安去呢。”
說時,仲甘卻立在旁邊。鶴山指著仲甘向青兒道:“他是在胡同混慣,你有什么事只找他去,總得便宜呢?!闭f完,不知不覺舉起青兒手來,向自己嘴邊送。青兒迷迷糊糊由他吻了吻。
那時汽笛屢鳴,已到了天津老站。鶴山怕有人來,忙放了手道:你也去收拾下車罷,我們橫豎總會再見的呢!”青兒居然會雙眸凝淚似的辭了出來,那時車已傍著月臺。人聲上下,嘈嘈雜雜的。獨青兒動也不動伏在窗上,直待幾輛華麗馬車將鶴山等擁簇去后,才歡然隨著寡婦將行李檢齊,雇車離站,自尋下處不提。
且說鶴山一回北京,自在一翻酬酰隔了幾日,身心一閑,便記起車中事來。正預備去探個消息,那知早有人暗暗的窺出他破綻,用著全力來防御這一著。看官,你道那人是誰?便是那車中攜著青兒出席的麗人。那麗人的來歷,在下也記不清楚,只知是鶴山這次南游歸來的成績品罷了。他姓甚名誰,不要說在下,便是這位長爺怕也未必曉得。從進了長府,內外男女都喚他做綠筠夫人。在下隨俗從眾,也只得喚聲綠筠。只因在下并不是長府的人,那“夫人”兩字便斗膽捐除了。
卻說綠筠在車中見了鶴山同青兒的行徑,早知不懷好意。
別的事還罷了,只這件事是女人的切膚之痛,那里可以不管。
況且自由真理,第一須不妨害人的自由。鶴山若把這件事做將出來,明明妨害著自己,自然自己應該伸張權力來干涉起來。
只是一件事,自己才進長府,對于一班男女仆役,不啻新君才立,舊臣未去,到處有些窒礙。便只得不動聲色,先將門禁整頓,不準有青兒半點消息傳到門內。以后再把別的事慢慢擺布。
因此,鶴山在府里朝朝暮暮望著青兒,一連十多天,竟影子也沒進來過半個。自己想:“難道他們到了天津,遇個別個機緣,竟搭了天津的班子么?可惡仲甘這輩人正各自忙著前程,奉天的奉天,湖北的湖北,落花流水的去了。要是他們在京里時,總得尋出個青兒來?!背烈髁藥兹眨瑳]奈何,只得差幾個二等客去探訪著。
那些二等清客爺們得了這個風流差使,一聲得令,便如圍場鷹犬,直沖向前門一帶,飛騰奔突,爬搜剔刮,把全掛子武藝拿出來,忙了幾天,都是低頭垂手而歸。說:“要是天上去了,不然沒覓不著的?!柄Q山聽了默然不語,想這是定在天津了。這時綠筠已得了門上的秘密報告,心里早已明白。只可惜鶴山沒向綠筠磕上幾個響頭,請他尋去。要是請他尋去,不上兩點鐘就得把個明妝麗服的青兒攜回府來了。真是:人間真有珊瑚網,會看西施含笑來。
第十一回論優伶奇情發妙語
斗艷曲白首倚紅妝
卻說青兒母女到了北京,原也向鶴山府第請見過幾次。只那些管門太爺們,平日聲勢已是不小,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越發的凸著肚子,努著眼珠,比哼哈兩將還要兇上幾分。青兒想:“原不應到門求見,放著個特命代表在京里,怎不去先找他來?!北氵B日去找仲甘去,那知他已公干出京去了。
兩翻落空,只得先打點起本分來。虧得原有幾個同業熟人在京,幫著租了個房子,請個幫閑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開張延納起來。那時是南花鼎盛的時代,只須門口有“姑蘇”兩個字,便是轟動一時。不上半月,險些把門戶都擠破了。
那時有個人也算是熱腸冷眼的,問挹芬道:“你原是要唱戲來的,氍毹一上,京國蜚聲,原是件極名雋的生涯,怎變了面目,做起這窯子生涯來?”青兒微笑道:“一時有一時的機會。前兒的北京,把窯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動的地方。如今光復了,南方來的不是元勛,便是偉人,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轉過來,大家說道:“‘如今比不得從前了,南方是交著運的,不要說窯姐兒,便是狗尿貓屁也有些香氣的呢’。”那人道:“便依你這樣說,他們既把南方人當做寶貝,唱戲也好,何必又跑到這窯子里來呢?”挹芬又笑道:“戲子是產在北京的,窯姐是出產南方的。現在北京人心理,不把同戲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里,卻把窯姐同鄉的革命黨抬到天邊。我又為什么定要守著舊例,去上戲園呢?”那人聽了,不覺拍手大笑道:“好好!瞧你不出,竟有這些見解。這京華風月,被你占定的了?!闭f了幾句,起身走了。
挹芬方送他出房,忽有個人從床后笑將出來道:“如何?
今天可信了老夫了!”原來那笑將出來的不是別個,是京里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挹芬回頭笑罵道:“你沒先講過,怕奴便講不出幾句么?”丁卯笑道:“好呢,我好意教了你這句話,借他口舌,替你登個奇妙無比的廣告,還來反罵我呢。你等著罷,看我杜丁卯以后還肯多嘴呢。”挹芬回嗔笑著,將他向個洋式榻上一推,自己向妝臺支頤道:“你怎說這是個奇妙無比的廣告呢?”丁卯道:“你還不曉得,他是個京里出名的花叢呆子,平日仗著一點科舉資格,常有人請他應個座兒。他要不見姐兒罷了,見了時,他總裝出副憐香惜玉視窯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來,問原姓哩,原籍哩,怎樣墮落哩,親生父母死也沒有哩。那一派肉麻骨縐的說話,竟像刻板傳單一般,不問是誰,總要分贈一張的。有識得他脾氣的,裝模做樣的說了幾句顧念恩私不甘淪落的話,他便至誠惻怛的逢人便說,誰是污泥不染,誰是淪落可憐。在他不過借這幾句話,來裝個花叢宗匠、知已傾城的場面。那些后生聽他這樣一說,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奔走恐后起來。他今天來時,我在后房早聽見了,所以特地招你進來,教了這翻話。他這一去,包管替你裝頭鑲尾的說來似巨眼紅拂哩?!倍∶@一席話說得挹芬非常感激,不知不覺的坐向丁卯身側道:“這樣說來,倒是錯怪了你哩?!?
丁卯笑道:“既知是錯怪了我,還不與我賠罪?”挹芬笑道:“措大入花叢,有何大欲,一杯濁酒,便教你快活了?!?
丁卯躍起道:“你原是個聰明人,快叫他預備罷!”挹芬見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兒,擲下了油漬污著的帽兒,長眉秀目,比輕裘窄袖的時下少年卻俊爽了許多。便笑著叫新雇的丫頭拿著體已錢去酤了幾壺酒、幾碟菜來,自己陪著他小飲。丁卯執杯笑道:“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么?幸沒人撞來,不然就給小報主筆做資料去了。”挹芬聽了這話,若有所思。丁卯暗暗嘆息著。
外面忽然送進張條子來,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笑道:“恭喜!這便是即刻一席話的影響哩。”挹芬問那叫條子的是誰。
丁卯笑道:“絕妙人才,絕輕年紀,包管稱心如意。”挹芬不語,卻將那條子一橫一豎的折疊著。丁卯道:“你不趕緊去么?”
挹芬道:“且還陪你一回兒?!倍∶Φ溃骸拔业挂膊槐啬闩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