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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如此京華
  • 李修行
  • 4774字
  • 2015-12-26 15:58:27

第十六回紈扇佳人棄擲恨

縫窮婆子定情詩

卻說鶴山見了那袖中一紙,百煉鋼腸,便變成柔能繞指,可知這紙是關系最重的了。只為關系最重,便不得不留這機關,做個初集下(上)卷的結束。

且說挹芬自經季伯純老名士賞識在前,長鶴山公子續歡于后,這一廛精室,竟變了塊鼎內禁臠,位置愈高,生涯愈冷,偌大個皮肉門庭,竟每況愈下。

有人說小鳳這句話差了,京城里頭屯著數萬的部曹,除了到部簽到以外,在辦公室內昏盹盹打了個磕目充,醒轉來時,那一個不驅車走馬,向胡同中尋蜂覓蝶。現放著個名滿縉紳的艷妓,那得不拚著性命的來死嗅余香。不知道那位老名士李伯純是個著名醋罐子,不要說是個心上溫馨的挹芬,便是他本籍家中的一花一草,也不許擅動一動。如今內倚故舊之親,外結君臣之重,綰了國家重權,這些知風識趣的部曹,那里還敢與挹芬親近,犯著割靴的嫌疑。所以每過挹芬門首,都說此中有人,急急疾趨而過,倒像逗留半晌,便有考成關系的一般。那些部曹便眼看挹芬雪亮的銀牌,不敢問津了。

再有些附庸風雅的小名士,平日也算京中獵艷偷香的妙品,聽了“挹芬”兩字,未嘗不涎垂一尺。只可惜被鶴山猿臂善射,早已一箭中鵠。那些名士先生都半是在鶴山肘下作生活的,一聽津浦道中攜手北上的艷史,便把舌頭伸出三尺,說:“這是魏武席上的宓妃呢,不要說真個銷魂了,便是無端平視,也要像磨磚公干的呢。”從此除卻鶴山到院,做個《繡襦記》里扶頭的樂道德外,再也不敢多走一步。

你想京里除卻這部曹、名士兩種人,趕車的有釘棚,買賣的有茶室,誰還敢自負太高的來挹芬家走動呢?偏是那位伯純先生是在人面前言規行矩,自比黃石齋再世的,非時會湊巧,得兩三言行無諱的知已,不肯到來。鶴山又內懼愛妾,外戀孌童,平日取精用宏慣的,不暇日夕顧問,挹芬生涯那得不清淡起來。

這天晚上,鶴山在挹芬家小飲了一回。一個是慕伊榮華,愿呈色相,一個是憐他秀慧,脫略形海不盡的郎情似水,妾意如云。鶴山臨走時,攜著挹芬笑道:“留些艷緒,充個他年并蒂罷。”挹芬聽了,非常熨帖,歡歡喜喜的送鶴山走了。接著沈寡婦一腳踏了進來,笑問道:“長公子今天總賞下來了?”

挹芬道:“急些什么呢!”寡婦道:“敢還沒丟下個大錢么?”

挹芬道:“媽又來了,絆得住這樣人兒,還怕少了吃的穿的?

你老人家放心著罷!”

寡婦變色道:“呸,我早知你這蹄子變了哩。你自己想想看,茶哩飯哩,養到你什(這)么大,丟了臉做這營生兒,難道備犧牲著充大官大府白樂的么?我今天告訴你,從他同一個什么姓李的踏進門來,人家誰不說沈家女兒爬上來了,卻貼茶貼酒的不算,還被這一老一少的殺才趕掉了不少主客。先前倒還好,有時沒時開發些出來,如今竟一個大錢也不撂,把刮地皮手段施到窯子頭上來了,你還說不怕沒吃沒穿呢。”說完,氣吽吽的坐在個椅子上抽煙。

挹芬心里自想:“真個近來起動的人少了,怪不得他著急起來。只是那些人又不似平常饞貓兒,計次算錢圖快活。看他們這些行徑煊煊赫赫的,幾曾想到鴇兒愛鈔的話來,歡喜時將鈔票成札的丟下了;有時又瞧著人似應分當差的一般,一錢不名的走了。倘伸手問他們要時,保他們不眉眼一睜說:“瞎了眼珠的,連個大人公子的身分也瞧不出來么?’只是媽又那里知道這些呢。”一面想,一面少不得把話慰著寡婦,又把鶴山臨走的話說給他聽了。寡婦才有了笑容。

只見一個丫鬟匆匆的送上了封信來,說是長府送來的呢。

寡婦歡歡喜喜的,想是好消息來了,將信一手搶來,亂撕亂拆的把信拉將出來。睜著眼看時,卻一字也不識,笑嘻嘻的送到挹芬面前道:“好個麻煩的公子,曲鱔般似的寫了些什么話兒?

你比我多識些字,看著講給我聽罷!”挹芬接來看時,卻也一個字不識,只知不是叫條子的,便道:“喚阿狗來看罷,他到底當了幾年的嫖帳,怕還識得呢。”那知把阿狗喚進來叫他看時,也是個目瞪口呆說:“這未一個不是人字么?”寡婦一口唾沫道:“呸!識得個人字,也老著臉算是當帳的呢。”狗兒嘻著臉笑道:“我雖不識這些字,現放個大名公在這兒,怕什么呢。”

看官,你道大名公是誰?便是那新取乙等知事的席終南哩。

他因誤了船期,還沒有動身,卻好來望狗兒,現在狗兒屋子里。

寡婦忙叫狗兒領他進來。狗兒笑著出去,不多一刻,便領進個候補知事席老爺來。只見他傴僂鞠躬的向挹芬母女請了個安,嘴里說著:“昨天來辭行,卻遇嫂子同小姐忙著,不敢進來。

天可憐見似的,把船期誤了,教卑職到底見著一見呢。”挹芬聽了,止不住幾乎笑將出來。寡婦道:“老爺說什么話呢,坐著罷!我這兒有封長府長公子的信,字寫得潦草了,要請老爺看著講一遍呢。”說時,把那信紙遞給了他。

終南一聽是長公子的,將腰伸長了三尺,恭恭敬敬捧著道:“長公子的信么,這是九天珠玉,輕易不落人間的呢。”一壁說,一壁看,登時面色一變,呆氣勃發道:“不可說,不可說!”

挹芬見了他神氣,著急道:“有什么不可說呢?你也講個明白啊!終南向著寡婦道:“嫂子,你留心扶穩小姐,仔細著暈去。我講出來時,小姐要大氣特氣,動千古未有之奇氣呢。”

挹芬又急又笑道:“你快擱著嚼蛆,講罷!”

終南不得已,才正襟危坐的道:“‘侯門’,長公子之門也。‘我’者,自謂也。‘深如海’,言欲入其門如入海之難也。‘從此蕭娘是外(路)人’,嗚呼,傷哉!公子不復來矣。”

挹芬這幾句原還聽得懂,不覺真個“啊呀”一聲,軟咍咍的向床上躺下了。寡婦同狗兒卻還是個不明白,向終南道:“曉得你是個老爺了,文縐縐的掉這文。還請你簡直說了罷!”

終南沉吟著想:“我這綠豆般官兒,原是裹腳帶上帶來的。

如今窯姐兒碰了個薄幸郎,知事老爺合吃了個無花果呢,還不趕緊候補去。這窯姐兒取消了公子寵眷不要緊,我席終南倘為著腳帶關系取消了知事,便是剝膚之痛呢。”一個人呆呆的想著,那里還理會著狗兒、沈寡婦的話。卻給狗兒向肩上一拍道:“你怎不說話了?請你講個明白呢。”終南才定了定神,攢眉嘆氣的道:“不中用了,長公子不要你家姑娘了。”說完,不住的嘆息。

寡婦聽了一聽,回頭看著挹芬時,只聽挹芬喘著氣道:“這怕不是長公子寫的。但既有這信時,總有個人在那里布置著。

便要探個消息去,他既說了侯門似海,去也不中用。聽說那津浦車上的鄭爺鄭甘棠,昨兒進京了,倒還不如找他去罷!”終南搖頭掉文道:“鄭,小國也,介于兩大之間”說還沒完,被寡婦搶白著道:“老爺你請便罷,我們的事要煩著你詩云子曰的,怕太屈尊了簇新知事呢。”狗兒忙將終南一拉,硬趕他出去了。

挹芬母女兩人,那天密議了幾個更次,便連夜吩咐狗兒,叫他明天請甘棠去。其實這時的甘棠,新膺寵命,累受榮階,忙著報恩酬德,奔走國事還來不及,那里還有什么工夫來管些閑事呢。

原來甘棠是個這時著名的干員,他讀書的時節,讀了幾篇時務策論,很自命不凡。有一次在上海迷了個縫窮婆,覺錢塘蘇小本是同鄉,引到他自己讀書的那個學堂門口。托著縫衣補襪,一到五點鐘以后,便出來廝混。居然被他撈摸到手了,得意的了不得。還做了幾首定情詩,里邊有兩句道:“妾自補衣郎補恨,竹籮矮凳倚斜曛。”后來被監學知道,一頓竹片,把他情人逐去,還把他懸牌記過。他便調唆著同學道:“反了,反了!這監學專制到極點了。我們不竭力保護這‘平等自由’四字,將來為奴為隸,做不成二十世紀的主人翁呢。”監學聽得這些風聲,便將他除名斥退。那時正是上海《警鐘》被封,風聲鶴唳的時候。他覺得為了縫窮婆斥退是不像志士的,便掇了個大謊,扁舟一葉,投身到個吳江朋友處,說:“虜廷指名大索,不得不棄學潛行。中原荊棘,不可久居。從此以后,將投身海外,大志不遂,誓不再回。只長途萬里,旅橐尚空哩。”

那位吳江朋友信是真話,殷殷勤勤的款待了他一夜,到明朝送了個極豐的程儀,他才歡歡喜喜的走了。后來不知怎樣便際會了這長鶴山。有一天正忙著,忽見一個人突然進來。真是:已看知事褰裳去,又見將軍拂袖來。

第十七回灌夫罵人何嘗真醉

屠兒善價別寓奇文

卻說甘棠正很得意坐在那里,忽見一個人直闖進來,立在面前笑道:“恭喜哩!天大的富貴在后頭,還坐著么?”甘棠一看,見是個極有勢力的人,忙立起來。那人向袖中取出張紙來。甘棠接來看時,不覺喜逐顏開,將這張紙接了,忙請他上坐。那人笑道:“不必罷,你趕快預備動身,好好做事去。我還有要公,怒明天不能送行呢。”說完,竟自走了。

這一夜的甘棠,直忙得個不了,鎮(整)夜沒閉眼。一到天明,便搭京奉車南下。那時國泰民和,四海一家,便是江南一帶有些不靖,幸當軸的思患預防,爪牙密布,也不致鬧成亂子。所以萬里笙歌,竟太太平平的捧著甘棠南下。不到四五日,便到了古符離,離故鄉不遠。

甘棠自念:“自當年學堂斥革以后,畏著里黨清議,不敢回家。那些鄉曲父老,早把自己斥為異類。如今受貴人密命,衣錦歸來,正不如有幾個前倨后恭的蘇嫂。倒不如趁便一走,享受他們的十里郊迎。”主意已定,便一封信去向符離警廳借了兩名警察,軍裝煊赫,裝點些闊官態度,便威威武武的迂道還鄉。果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目吐舌道:“生子當如鄭家兒。不是祖宗積德,那里生得這寧馨兒。”于是送酒送食,問寒問暖,登時把甘棠家里的兩扇破門都擠壞了。

甘棠這時趾高氣揚,聚了許多父老,大開筵席。半酣,執杯傲睨,笑顧四座道:“數年不見,不覺都蒼老了許多。回想當日讀書時節,誰比我聰明,又誰比我老成?那知風云一變,竟僥幸做了吳下阿蒙,讀漢‘高孰與仲多’一語,真個出人意料呢。”眾人哄然道賀。

正一陣拍掌歡呼中,外邊傴僂婆娑的進來一老人,拭著老眼直趨筵前道:“老夫也來見識見識鄭甘棠是什么樣的貴人呢。”

說時,出人不意的將桌子一拍道:“呸!我道是什么貴人,原來還是這賊樣子。”說完,箕踞上坐,睜目直視道:“鄭兒,你今天也算得意么?溯自王綱解紐以后,亂臣賊子,乘時蜂起,干戈兇歉,一歲數興。老弱轉溝壑,桀黠入萑苻,死的亡的何止數千。你也是個人啊,既記得著家鄉,應該記得父母怎樣的養大你來?現對著故鄉清白父老,倒來裝威作勢的驕人么!咳,賢奸倒置,連你這樣人也會充起官樣來,怪不得烏龜王八都要一日三遷呢。”

甘棠正興會淋漓的時候,不防從外面撞進這人破口大罵,不覺面紅耳熱,頹然坐在椅上,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那老人益發大聲道:“我曉你這次南下,總又包著滿腹禍心,助桀為虐的來挑撥大亂呢。我這兒是窮鄉僻壤,恕容不下你這貴人,還請揀個熱鬧地方拖展去罷!”說完,回顧四坐道:“我們鄉下人懂得什么,只‘廉恥’兩字是還要的。家里那里沒酒喝,卻來充豎子清客!依我說還是丟了走,干干凈凈的各尋本分罷!”

說完,立將起來,當先向外。一班父老聽得這一場話,如鉆刺心,一哄的散了。只留下個甘棠,氣得目瞪口呆,好一回才回過來道:“這算是什么事呢!”一場打癟,到明天鼠一般的丟了故鄉,吩咐兩個警士還去,自己沒精打彩的向江南來。

這一段故鄉悶氣,直到渡江時節,眼看著百里名城,旌旗雄壯,才漸漸的消釋了。一過江,且不進城,先在下關歇了一夜。這一夜覺得粉痕脂屑,都半鄉音,燕瘦環肥,恣人去取,比校外向縫窮婆做定情詩時候,得意了許多。到明天橫豎沒事,正好勾當公干。便車馬煊赫的進城,投刺崇轅,招待頗盛。甘棠一面將密令給幾個要人看了。幾個要人覺得他官職雖不高,既膺重任,便是得罪不不得的,一律每到必見,每見必先。有時留在衙內吃飯,也是招朋集類,待如上賓。甘棠心里想:“不料我這鄉里唾棄的鄭甘棠,竟風芒到如此。可惜沒拉使酒罵坐的老頭兒來見見,也顯得我原是知遇之隆,不可一世的呢。”

在江南混了幾日,便到上海,把密令上的職務一一趕完,然后伸手躺腳尋樂起來。一天走過云南路,記起那時同長鶴山在靠街樓上,精室里邊,真個無酒不香,有花皆艷。便低回往復的寫了封信給鶴山,后邊還寫了幾句道:“心事已了,轉瞬便可發現,十日以內,海上茍有驚天動地事出現。請公南向酹一杯酒,賀我成功。”果然不上幾日,上海便生出了件奇奇怪怪事來。

原來上海有個著名的豬仔販,姓水字尚白。他原是犯過案驅逐出境的人,后來遇了恩赦,便卷土重來,秘密干這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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