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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唐之初,永興、鉅鹿并起,而鉅鹿骨氣尤高。

王無功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然非入唐之正脈。

劉汝州希夷詩,格雖不高,而神情清郁,亦自奇才。

李巨山《汾陰行》末四句,明皇聞而掩泣,曰:“李嶠真才子也?!贝耸禄ヒ姟睹骰蕚餍庞洝芳班嶚督蜿栭T詩》注,而一以為將幸蜀登花萼樓,使樓前善《水調》者登而歌之;一以為過劍閣下望山川,忽憶《水調辭》。二條小異。漢武《秋風辭》,此結四句脫胎所自也。用其意而不用其詞,特為妙麗。至老杜《陂行》竟用其辭而并不相犯,乃尤妙也。此即詞場祖述,可覘古人之變化。

李巨山詠物百二十首,雖極工巧,而聲律時有未調,猶帶齊、梁遺習,未可遽以唐人試帖例視。

薛少?!膀屲囋疥兘肌币黄?,即杜詩所謂“少保有古風,得之《陜郊篇》”者也?!肮棚L”,蓋指擬古詠懷之體。今觀此詩,依然阮公遺意也??梢娞瞥踔T公原有此一種,直到陳拾蹤乃獨用此格,直接古調耳。此可見少陵之於唐賢,處處尋求古人門戶。

詩有可以不必分古今體者,如《劉生》、《驄馬》、《芳樹》、《上之回》等題,後人即以平仄黏聯之體為之,豈應別作律詩乎?在初唐人,則平仄又未盡黏聯者,尤可以不必分也。

伯玉《感遇》詩“朝發宜都渚”一章,乃正合古樂府《巫山高》之本旨。後人作《巫山高》詩,皆不如此。

唐初群雅競奏,然尚沿六代馀波。獨至陳伯玉,聿兀英奇,風骨峻上,蓋其詣力畢見於《與東方左史》一書。

伯玉《峴山懷古》云:“丘陵徒自出,賢圣幾凋枯?!薄陡杏觥分T作,亦多慨慕古圣賢語。杜公《陳拾遺故宅》詩云:“位下何足傷,所貴者圣賢?!闭^此也。今之解杜者,乃謂以“圣賢”指伯玉,或又怪“圣賢”字太過,何歟?

杜必簡於初唐流麗中,別具沉摯,此家學所由啟也。

沈囗卿《龍池篇》,大而拙,其勢開啟三唐,而非七律之盡善者?!氨R家少婦”一篇,斯其佳作。

沈、宋律句勻整,格目不高。杼山目以“射雕手”,當指字句精巧勝人耳。

沈、宋應制諸作,精麗不待言,而尤在運以流宕之氣。此元自六朝風度變來,所以非後來試帖所能幾及也。

盧鴻一《嵩山十志》詩,似是《騷》裔,而去《騷》卻遠,此不過自其而已。

張燕公“秋風樹不靜,君子嘆何深”,即杜之“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所本也;“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即“入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所本也。杜於唐初前哲,大都攬其菁英,不獨原本家學。

曲江公委婉深秀,遠出燕、許諸公之上,阮、陳而後,實推一人,不得以初唐論。

明順德薛岡生序南海陳喬生詩,謂“粵中自孫典籍以降,代有哲匠,未改曲江流風,庶幾才術化為性情,無愧作者。”然有明一代,嶺南作者雖眾,而性情才氣,自成一格,謂其仰企曲江則可,謂曲江僅開粵中流風則不然也。曲江在唐初,渾然復古,不得以方隅論。

近時粵中所刻曲江公集,頗未精校,即如開卷載蘇子瞻一詩,其詞之俚,不知出誰附會。其《金鑒錄》之偽,則阮亭《皇華記聞》已辨之。

王尉灣詩句,張燕公手題政事堂。殷謂“詩人已來,少有此句。”至其《終南山》一篇,亦自超雋,非復唐初諸公平迤之制。

崔侍郎《白鹿觀》詩“捧藥芝童下,焚香桂女留”,即杜《金華觀》詩“焚香玉女跪,霧里仙人來”所來也。“芝童”、“桂女”,“仙人”、“玉女”,皆以仙靈之類為辭,不必確有所指。近時解杜者,頗穿鑿可笑。

讀孟公詩,且毋論懷抱,毋論格調,只其清空幽冷,如月中聞磬,石上聽泉,舉唐初以來諸人筆虛筆實,一洗而空之,真一快也。

崔司勛票疾,有似俠客一流。

崔司馬國輔詩,最有古意。如“悵矣秋風時,余臨石頭瀨”,更何必以工於發端目古人乎?

齊、梁遺音在唐初者,長篇則煩而易濫,短篇則婉而多風,如崔國輔五言小樂府是也。

崔司馬樂府,殷以為“古人不及”,然“下簾彈箜篌,不忍見秋月”,不如“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不如“畫眉猶未竟,魏帝使人催”也。其故以公言詮。“故侵珠履跡”二句,阮亭以為直用庾詩,然視庾尤巧矣。

盛唐之初,若獨孤常州及薛侍郎據,皆遒勁雄渾,少陵之嚆矢也。侍郎曾與少陵同登慈恩寺塔,今其詩不傳。丘庶子為、祖員外詠,則右丞之先聲也。

右丞五言,神超象外,不必言矣。至如“故人不可見,寂寞平陵東”,未嘗不取樂府語以見意也。豈獨唐子西《語錄》始以樂府取給詩材乎?

今之選右丞五古,必取“下馬飲君酒”一篇,七古則必取“終南有茅屋”一篇,大約皆自李滄溟啟之。此元遺山所謂“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者也。

古今詠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極,固不必言矣。然此題詠者,唐、宋諸賢略有不同,右丞及韓文公、劉賓客之作,則直謂成仙;而蘇文忠之論,則以為是其子孫,非即避秦之人至晉尚在也。此說似近理。蓋唐人之詩,但取興象超妙,至後人乃益研核情事耳。不必以此為分別也。王荊公詩亦如蘇說。而崇寧中汪彥章藻一詩亦佳,乃曰“花下山川長一身”,則亦以為避秦人得仙也。劉賓客之作,雖自有寄托,然遜諸公詩多矣。郭茂倩并取入《樂府》,似未當。

昔人稱李嘉詩“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右丞加“漠漠”、“陰陰”字,精彩數倍。此說阮亭先生以為夢囈。蓋李嘉中唐時人,右丞何由預知,而加以“漠漠”、“陰陰”耶?此大可笑者也。然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陰陰”字上,不得以前說之謬而概斥之。

岑嘉州詩“忽思湘川老,欲訪囗中君”,此乃後人用囗中君之所本也,與《九歌》原旨不同。

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奇氣益出。風會所感,豪杰挺生,遂不得不變出杜公矣。

高常侍與岑嘉州不同,鍾退谷之論,阮亭已早辨之。然高之渾樸老成,亦杜陵之先鞭也。直至杜陵,遂合諸公為一手耳。

李東川《王母歌》云:“若能煉魄去三尸,後當見我天皇所?!贝硕Z前人已言其寓意。然篇中“復道歌鐘杳將暮,深宮桃李飛成雪”二句,復不讓少陵《麗人行》“楊花”、“青鳥”一聯也。東川句法之妙,在高、岑二家上。

高之渾厚,岑之奇峭,雖各自成家,然俱在少陵籠罩之中。至李東川,則不盡爾也。學者欲從精密中推宕伸縮,其必問津於東川乎?

東川七律,自杜公而外,有唐詩人,莫之與京。徒以李滄溟揣摹格調,幾嫌太熟。然東川之妙,自非滄溟所能襲也。

古人唱和,自成感激。若《早朝大明宮》之作,并出壯麗;《慈恩寺塔》之詠,并見雄宕,率由興象互相感發。至於裴蜀州之才詣,未遽齊武右丞;而輞川唱和之作,超詣不減于王。此亦可見。

龍標精深可敵李東川,而秀色乃更掩出其上。若以有明弘、正之間,徐迪功尚與李、何鼎峙,則有唐開、寶諸公,李太、少陵之外,舍斯人其誰與歸!司空表圣之論曰:“杰出於江寧,宏肆於李、杜?!毙殴湃瞬晃移垡?。

常建《第三峰》詩:“愿與黃麒麟,欲飛而莫從。”此亦是順口急氣之故??梢匀∽C歐公《菱溪大石》詩。常較王、孟諸公,頗有急疾之意,此所以為飛仙也。又多仙氣語。

儲侍御《張谷田舍》詩:“確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彪m只小小格致,然此等詩,卻是誰詩本色。竊謂一人自有一人神理,須略存其本相,不必盡以一概論也。阮亭《三昧》之旨,則以盛唐諸家,全入一片空澄澹濘中,而諸家各指其所之之處,轉有不暇深究者。學人固當善會先生之意,而亦要細觀古人之分寸,乃為兩得耳。

常尉以玄妙得之,儲侍御以淺淡得之。儲近王,常近孟,而常勝於儲多矣。

元次山《別何員外》詩結句:“不然且相送,醉歡於坐隅”,與韓文公《送王含序》結句同旨,而韓尤妙矣。次山稱文章之弊,煩雜過多,欲變淫靡,以系風雅。然其詩樸拙處過甚。此乃棘子成疾周末文勝,等虎、豹、犬、羊為一享者也。天寶、至德之際,若哲相望,似未可盡以文勝抹之。君家遺山所云:“風囗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未必次山之詩,遂為有唐風雅正宗也。獨其詩序,則稍有致。觀《篋中集》所錄,其意以枯淡為高,如以孟東野詩投之,想必愜意也。

盛唐諸公之妙,自在氣體醇厚,興象超遠。然但講格調,則必以臨摹之句為主,無惑乎一為李、何,再為王、李矣。愚意拈出龍標、東川,正不在乎格調耳。

漁洋先生云:“李詩有古調,有唐調,當分別觀之?!彼浿埂豆棚L》二十八首,蓋以為此皆古調也。然此內如“秦皇掃六合”、“天津三月時”、“鄭客西入關”諸篇,皆出沒縱橫,非斤斤於踐跡者。即此可悟古調不在規摹字句,如後人之貌為《選》體,拘拘如臨貼者。所謂古者,乃不古耳。

子昂、太白,蓋皆疾梁、陳之艷薄,而思復古道者。然子昂以精深復古,太白以豪放復古。必如此,乃能復古耳。若其摹於形跡以求合,奚足言復古乎?

漁洋云:“韓、蘇七言詩,學《急就篇》句法如‘鴉鴟鷹矢鵠’,‘騅丕る駱驪騮原’等句。近又得五言數語,韓詩‘蚌螺魚鱉’,盧仝‘鰻鲇鯉酋’云云。然此種句法,間作七言可耳;五言即非所宜,解人當自知之?!鄙w漁洋先生所謂五古者,專指《唐賢三昧》一種淡遠之體而言;此體幽閑貞靜,何可雜以急管繁弦?他日先生又謂“東坡效韋蘇州之作,是《生查子》詞”者,即此旨也。至於五言詩,則初不限以一例。先生又嘗云:“感興宜阮、陳,山水宜王、韋,鋪張敘述宜老杜?!比羰莿t格由意生,自當句由格生也。如太白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比粢浴笆俏宄恰敝淙腠f蘇州詩中,豈不可怪哉?不必至昌黎、玉川方為盡變也。

魏程曉詩:“今世衤能衤戴子,觸熱到人家。”字書:“衤能衤戴,不曉事也,音耐戴?!倍自娫疲骸拔逶略煳艺Z,知非亻臺亻疑人。”字書:“亻臺,夷在切,癡貌。亻疑,海愛切。亻臺亻疑,癡貌?!薄柏榕_”字下又注云:“又他代切。亻臺亻疑,癡貌?!卑础柏榕_亻疑”音義并與“衤能衤戴”相似,太白詩當即用程詩也。然“亻臺”字恐不當與“亻疑”字相連,此是字書因“亻臺”誤“亻臺”耳。

敖器之評太白,謂“如劉安雞犬,遺響白囗,其歸存,無定處”。愚謂須知太白又自有十分著實處耳,然器之語自妙。

太白詠古諸作,各有奇思。滄溟只取《懷張子房》一篇,乃僅以“豈曰非智勇”、“懷古欽英風”等句,得贊嘆之旨乎?此可謂僅拾糟粕者也。入手“虎嘯”二字,空中發越,不知其勢到何等矣,乃卻以“未”字縮住;下三句又皆實事,無一字裝他門面;及至說破“報韓”,又用“雖”字一勒,真乃逼到無可奈何,然後發泄出“天地皆振動”五個字來,所以其聲大而遠也。不然,而但講虛贊空喝,如“懷古欽英風”之類,使後人為之,尚不值錢,而況在太白乎?

太白《遠別離》一篇,極盡迷離,不獨以玄、肅父子事難顯言;蓋詩家變幻至此,若一說煞,反無歸著處也。惟其極盡迷離,乃即其歸著處?!熬G囗”謂竹。

太白《秋思》云:“海上碧囗斷,單于秋色來?!薄皢斡凇碑斨概_。

太白云:“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鄙倭暝疲骸靶谴蛊揭伴?,月涌大江流?!贝说染浣鸳门c手會,無意相合,固不必謂相為倚傍,亦不容區分優劣也。

太白五律之妙,總是一氣不斷,自然入化,所以為難能。蘇長公“橫翠峨嵋”一聯,前人比于杜陵《峽中覽物》之句。然太白作《上皇西巡南京歌》云:“地轉錦江成渭水,天回玉壘作長安”,則更大不可及矣?!段餮病分?,殊于風雅之旨不類。安、史之亂,豈得云“輕拂邊塵”?不觀杜公直書“仙仗離丹極,妖星照玉除”乎?甚且鋪張蜀中濃麗,尤為非體。若反言之則不必,若正言之則不宜,即不作能《北征》之篇,亦何必有《西巡》之頌也。此事在唐,自非細故,而李、杜二家為有唐一代詩人冠冕,若此之類,何以立詩教乎?

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其李詩之謂乎?太白之論曰:“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比羲挂哉劊瑢㈩愑谙尻柟院嗊h為旨乎!而又不然。蓋太白在唐人中,別有舉頭天外之意,至於七言,則更迷離渾化,不可思議,以此為寄興深微,非大而化者,其烏乎能之!所謂七言之靡,殆專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不工。

《李詩補注》一書,頗未修整。即如“中間小謝又清發”,乃以惠連作注,竟若不知題為“宣城謝胱樓”者。此猶蘇詩之王注,未經淘洗故耳。如有識力者取而刪補訂正之,亦快事也。

元相作《杜公墓系》有“鋪陳”、“排比”,“藩翰”、“堂奧”之說,蓋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之中,有“藩籬”焉,有“堂奧”焉。語本極明。至元遺山作《論詩絕句》,乃曰:“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則以為非特“堂奧”,即“藩翰”亦不止此。所謂“連城璧”者,蓋即《杜詩學》所謂參苓、桂術、君臣、佐使之說,是固然矣。然而微之之論,有未可厚非者。詩家之難,轉不難於妙悟,而實難於“鋪陳終始,排比聲律”,此非有兼人之力,萬夫之勇者,弗能當也。但元、白以下,何嘗非“鋪陳”、“排比”!而杜公所以為高曾規矩者,又別有在耳。此仍是妙悟之說也。遺山之妙悟,不減杜、蘇,而所作或轉未能肩視元、白,則“鋪陳”、“排比”之論,未易輕視矣。即如白之《和夢游春》五言長篇以及《游悟真寺》等作,皆尺土寸木,經營締構而為之,初不學開、寶諸公之妙悟也。看之似平易,而為之實艱難。元、白之“鋪陳”、“排比”,尚不可躋攀若此,而況杜之“鋪陳”、“排比”乎?微之之語,乃真閱歷之言也。自司空表圣造《二十四品》,抉盡秘妙,直以元、白為屠沽之輩。漁洋先生韙之,每戒後賢勿輕看《長慶集》。蓋漁洋之教人,以妙悟為主者,故其言如此。當時宣城施氏已有頓、漸二義之論,韓文公所謂“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難”耳。

《墓系》又舉“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緝拾選練,取三百篇。至子美之作,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此亦究極波瀾之言。竹先生有言:“《王制》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國,得列于《詩者》,僅十有一而已。殆所操類鄰國之音,所沿者前人體制,則膠固不知變,變而不能成方。司馬遷謂古詩三千馀篇,孔子去其重復。信矣!圣人固未嘗盡以少為貴,顧其多者,篇體何如耳!”然漁洋先生謂“少陵晚年五律,後半往往重復”,《墓系》所舉,則但以諸大篇全局論之。南宋金華杜仲高游讀杜詩,有“仲尼不容刪”之句,可作此注腳。

自初唐至開、寶諸公,非無古調。但諸家既自為體段,而紹古之作,遂特自成家,如射洪、曲江是也。獨至杜公,乃以紹古之緒,雜入隨常守酢布置中,吞吐萬古,沐浴百寶,竟莫測其端倪所在。

《奉先詠懷》一篇,《羌村》三篇,皆與《北征》相為表里。此自《周雅》降風以後,所未有也。跡熄《詩》亡,所以有《春秋》之作。若《詩》不亡,則圣人何為獨憂耶?李唐之代,乃有如此大制作,可以直接《六經》矣。滄溟首先選次唐時,而此等皆所不取,乃獨取《玉華宮》一篇,蓋以“萬籟笙竽”,“秋色瀟灑”,為便於掇拾裝門面耳。

《垂老別》一首,“土門壁甚堅”二句,接上“加餐”,通是述其老妻代慮之詞;“勢異鄴城下”以下,則行者答慰其妻也。注家多未之及。

《羌村》第一首,“歸客千里至”五字,乃“鳥雀噪”之語,下轉入妻子,方為警動。鳥雀知遠人之來,而妻子轉若出自不意者,妙絕!妙絕!若直作少陵自說千里歸家,不特本句太實太直,而下文亦都Τ緊無復伸縮之理矣。此等處最是詩家關捩,而評杜者皆未及。蘇詩“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下七字即塔鈴之語也。乃少陵已先有之。

《四松詩》:“得吝千葉黃”,“吝”與忄吝同,亦慳惜之意。“得吝”者,不得吝也。或作“得愧”,非?!白阋运屠献恕?,亦錢刻之訛耳,本作“足為送老資”,訛二字,即講不通矣。錢本之謬,類如此。他如“雨聲先以風”,“以”訛“已”《種萵苣》;“杜曲換耆舊”,“換”訛“晚”《壯游》;“實唯親弟昆”,“實”訛“督”《別李義》;“汨吾隘世網”,“汨”訛“洎”《望岳》;“囗雷屯不足”,“屯”訛“此”《三觀水漲》之類,實不可枚舉。

杜之魄力聲音,皆萬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於正位卓立鋪寫,而愈覺其超出;其聲音既大,故能於尋常言語,皆作金鐘大鏞之響。此皆後人之必不能學,必不可學者。茍不揣分量;而妄思攀援,未有不顛躓者也。

杜五言古詩,活於大謝,深於鮑照,蓋盡有建安、黃初之實際,而并有王、孟諸公之虛神,不可執一以觀之。

漁洋以五平、五仄體,近於游戲,此特指有心為之者言。若杜之“凌晨過驪山,御榻在ゃや”,“憂端齊終南,Е洞不可掇”,“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鴟梟鳴黃桑,野鼠拱亂穴”,“清暉回群鷗,暝色帶遠客”,至于“山形藏堂皇,壁色立積鐵”,于五平五仄之中,出以壘韻,并屬天成,非關游戲也。

“乃是蒲城鬼神入”,阮亭抹之,豈虞其戇耶?然妙處固到極頂,看其上下銜接,是何等神理!不以阮亭之抹而稍減也。昔太倉王宮詹原祁嘗自言作畫“使筆如金剛杵”,此可以參杜詩。阮亭先生意在輕行浮彈,不著邊際,見地自高。此所謂言各有當也。即如歐公《明妃曲》後篇,阮亭亦嘗譏之,而其妙自不可及。

歌屈鐵回枝之雙松,故以“直”為出路。而說者乃以直難畫,謂少陵以此戲之,不亦異乎?

杜公《相從歌》“銅盤燒蠟光吐日”一句,蘇長公因之作《日喻》,古人文章善于脫化如此。

《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一篇,前云“蹴踏長楸”,後言“騰驤磊落”,而中間特著“顧視清高氣深穩”一句,此則矜重頓挫,相馬入微,所以苦心莫識,寥寥今古,僅得一支遁、一韋諷耳。韋諷只是借作影子,亦非僅僅此人眼力足配道林也。此一段全屬自喻,故不覺因而自慨,想到《三大禮》獻賦時矣。末段微引“翠華”,并非尋路作收,此乃正完得“可憐”三字神理耳。

杜《古柏行》中間雖有“憶昨”一折,然“落落盤踞”以下,只是渾渾就古柏唱嘆。朱注分“上二句詠成都之柏,此二句詠夔府之柏”,殊可不必。要知此等處,不須十分板劃也。東坡和張耒《高麗松扇》詩:“可憐堂上十八公,老死不入明光宮。萬牛不來難自獻,裁作團團手中扇”?!叭f?!本淇勺鳌豆虐匦小贰罢l能送”三字注腳。又東坡《木山》詩:“木生不愿回萬牛,愿終天年仆沙洲?!奔磸摹安宦段恼隆币饷摶?。古人之善用事如此。

唐之八分,自開元時已多趨肥碩。李潮于爾時,筆法能步武李、蔡。故《八分小篆歌》謂“書貴瘦硬”,而以《嶧山》傳刻之肥本反形之;及後又回繞八分,乃卻以“肉”字顯出之。至蘇文忠作《墨妙亭詩》,則因亭中石刻,自秦篆《嶧山》、褚摹《蘭亭》以迨顏、徐諸人,家數既多,體格不一,所云“短長肥瘦”,“玉環飛燕”,特總統隱括之詞,故借杜詩語側入,以見筆鋒耳。此所謂言各有當,不得因此二詩,而區別論書之旨,以為杜、蘇殊嗜也。《苕溪漁隱叢話》云:“唐初書得晉、宋之風,故以勁健相尚,褚、薛尤極瘦硬。開元、天寶以後,變為肥厚,至蘇靈芝輩,幾於重濁。杜詩云云,雖為篆而發,亦似有激於當時也?!贝苏撆c鄙意相合。

漢人分隸古勁,至唐以後,乃漸以流麗勝。此詩之所謂“不流宕”者,不獨對草書言之也。漁洋論此歌有敗筆,不知指何句而言。蓋漁洋論詩,以格調撐架為主,所以獨喜昌黎《石鼓歌》也?!妒母琛饭套咳淮笃?,然較之此歌,則杜有停蓄抽放,而韓稍直下矣。但謂昌黎《石鼓歌》學杜此篇,則亦不然,韓又自有妙處。

杜公以“取樂喧呼”之重濁字眼放入“三更風起寒浪涌”之下,其手腕有萬鈞之力。如“取樂”之字眼拋出,如蜻蜓點水,一毫不覺其滯實,此誰能之!而後人不知,一味填實,即如作游宴詩,將“取樂”一種字眼放入,有不令人聞而嘔噦者乎?渠偏不怕,而下文又以“歡會”字放入。今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嚨,而以為我輩亦可如此,所以紛如亂絲也。

《陪姚通泉宴東山》一首,即《陂行》也。更不用“湘妃漢女”等迷離之幻字,而直用真景,則晚年之境更大也。

《朱鳳行》:“愿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北M,即忍切?!肚Y》:“虛會盡後,食坐盡前?!薄蹲髠鳌罚骸肮由倘吮M其家貸于公”,即此“盡”字也,猶盡教之盡。《白黑二鷹》詩:“雪飛玉立盡清秋”之“盡”亦同此。又劉夢得“且盡姜芽斂手徒”,李義山“綠楊枝外盡汀洲”,亦皆此“盡”字。

杜五律亦有唐調,有杜調,不妨分看之,不妨合看之。如欲導上下之脈,溯初、盛、中之源流,則其一種唐調之作,自不可少。且如五古內《贈衛八處士》之類,何嘗非《選》調?亦不可但以杜法概乙之也。此如右軍臨鍾太傅《丙舍》、《力命》諸帖,未嘗不借以發右軍之妙處耳。

竊謂“花柳更無私”,卻不如“欣欣物自私”更為化工之筆,愿與解人質之。

杜五律《所思》一首,當是與“地下蘇司業”一首同時而作,末句“無計龍泉”,指蘇也。解此方覺第六句頓挫之妙?!巴絼谕6贰?,乃倒因下句生耳。解者或以此二句仍作懷鄭,則不通矣。

杜五律《洞房》諸作、七律《秋興》諸作,皆一氣噴灑而出,風涌泉流,萬象吞吐,故轉有不避重復之處。其他諸什,大都類此。其巨細精粗,遠近出入,各自爭量分寸之間,不必以略復為疑也。七律到後來,實無可以變化處,不得不參以拗體。五律地窄,則不能也。此等處,微茫之至。

《贈張》詩:“無復隨高鳳”。蓋因上數聯敘張之寵遇,不啻朝陽羽,故此句落到自己,言不克追隨也。劉會孟謂用古人姓名,錢箋駁之,良是。但“高鳳”二字如此用,則另當記出。

《謁先主廟》一首,只“雜耕”二句跟上“仗老臣”來,指武侯說,其馀俱與武侯無涉。而說者必牽武侯,所以“關張”、“耿鄧”句不可通也。錢箋以為公自敘,是矣。而亦不免黏著武侯,何也?近又有查初白評本,謂“孰與”四句,應移至“事醉辛”之下,此尤謬矣。“乘時”、“應天”皆指先主,所謂“有王者興,必有名世”也?!笆滤嵝痢眲t正接下“歇”字,所謂“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也。劉夢得《蜀先主廟》詩:“得相能開國”五字,可作此篇注腳。

杜公之學,所見直是峻絕。其自命稷、契,欲因文扶樹道教,全見於《偶題》一篇,所謂“法自儒家有”也。此乃羽翼經訓,為《風》、《騷》之本,不但如後人第為綺麗而已。無如飛騰而入者,已讓過前一輩人,不得不懷江左之逸、謝鄴中之奇;而緣情綺靡,斯已降一格以相從矣。又無奈所遇不偶,遷流羈泊,并所謂緣情者,只用以慰漂蕩,尤可慨也。故山不見,只作愁賦,別離之用,更何堪說!遠想《風》、《騷》,低徊堂構,牽連綴述,縷縷及之,豈僅以詩人自許者乎!

《宣政殿退朝》一首,五六二句烘染“出遲”,舂容醞藉,而傾心戀君之意,亦復流溢筆墨。讀者但作寫景看,淺矣!

杜《晚出左掖》一詩,較之《春宿左省》篇,尤為含蓄醞藉。評家或稱其退食之風度,或稱其得諫臣之體,皆未得其深處。蓋其曰“晚出左掖”,乃純是一片戀主之忱,融結而出,所以覺得“簇仗”齊班之際,“晝”漏殊“淺”也?!吧ⅰ倍懊浴闭撸且蛏碓凇傲叀?,正因心在君側耳。末句“騎馬”二字,筆略宕開,“欲雞棲”,乃正拍合,實自比於日夕雞塒之暫安,而非如所謂出銀臺門上馬謂之大三昧者也。解此,則雖出而猶未出,雖棲而猶未棲,即雖晚而猶未晚也。解此,則五六句,濃染之筆,更有精神矣。

杜五律雖沉郁頓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種暨盛唐諸公在。至七律則雄辟萬古,前後無能步趨者,允為此體中獨立之一人。

“不覺前賢畏後生”,此反語也。言今人嗤點昔人,則前賢應畏後生矣。嬉笑之詞,以此輩不必與莊論耳?!读^句》皆戒後生之沿流而忘源也。其曰“今人嗤點”,曰“爾曹輕薄”,曰“今誰出群”,曰“未及前賢”,不惜痛詆今人者,蓋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古人為師耳。六首俱以師古為主。盧、王較之近代,則盧、王為今人之師矣;公有“近代惜盧王”之句。漢、魏,則又盧、王之師也;《風》、《騷》,則又漢、魏之師也。此所謂“轉益多師”,言其層累而上,師又有師,直到極頂,必須《風》、《雅》是親矣。此乃汝師,汝知之乎?蓋深嫉今人之依墻靠壁,目不見方隅者,而以此儆覺之也。盧、王亦且必祖述漢、魏,漢、魏亦且必祖述《風》、《騷》,知此中之誰先,則知今人之所以不古若矣,故曰“未及前賢更勿疑”也。第五首“不薄今人愛古人”句,皆作不肯薄待今人說。愚竊以為不然。使如此說,則下三句俱接不去矣。其曰“輕薄為文曬未休”,即指今人之好嗤點古人者。此句之“今人”,亦猶是也?!氨 焙踉普撸瓷稀拜p薄”之“薄”,言今無出群之雄,而翻多嗤點前輩,則此風乃今時之薄也。故反言以醒之,曰:若不此之薄,而不古之愛,文法猶如“不有祝它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則必逐逐于詞句之巧麗而已。吾知其不深求古人立言之意,而但惟是一詞之美、一聯之麗,必依附為鄰而已耳。揣其意,亦豈不謂從此可以方駕屈、宋哉!然自我觀之,“恐與齊梁作後塵”也。如此則不流于偽體不止,與下章“未及”句,亦復針鋒相接也。“別裁偽體”,正是薄之也?!坝H《風雅》”,正是愛之也。杜陵薄今人嗤點之輩,至于如此!與“爾曹身名俱滅”之言,未免太刺骨矣。故題之曰“戲”也?;矢Τ终龂L嘆“時人詩未有駱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為罪人矣”,此語可作《六絕句》注腳。

杜《晚洲》詩:“危沙折花當?!弊⒓一蛞詾榛ǖ伲鞘?。

“李陵蘇武是吾師”,此七字乃孟囗卿平日論詩之語,觀下句可見。

“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言欲以大小謝之性靈,而兼學陰、何之苦詣也?!岸x”只作性靈一邊人看,“陰何”只作苦心鍛煉一邊人看,似乎公之自命,乃欲兼而有之,亦初非真欲學陰、何,亦初非真自許為二謝也。正須善會。

杜詩“自在嬌鶯恰恰啼”,今解“恰恰”為鳴聲矣。然王績詩“年光恰恰來”,白公《悟真寺》詩“恰恰金碧繁”,疑唐人類如此用之。又韓文公《華山女》詩“聽眾狎恰排浮萍”,白樂天《櫻桃》詩“洽恰舉頭千萬顆”,“狎恰”即“洽恰”。

杜詩有不待辨而知者,發“鼓角漏天東”之用大小漏天,“遺恨失吞吳”之為失在吞吳,“┺根稚子”之指┺,皆灼然無疑。而說者必嘵嘵不已,何也?

近日有《讀杜心解》一書,如《送遠》、《九日藍田崔氏莊》、“諸葛大名”等篇,所解誠有意味。然苦于索摘文句,太頭巾酸氣,蓋如文而不知詩也。不過較之《杜詩論文》、《杜詩詳注》等略為有說耳,其實未成片段。

品牌:匯聚文源
上架時間:2015-12-24 1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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