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石洲詩話
- 翁方綱
- 12277字
- 2015-12-24 14:11:06
宋初柳仲涂以古文名家,遠紹韓、柳,其刻石湘妃廟詩,詞氣亦近樊宗師之徒,於風雅殊遠。
騎省雖入宋初,尚沿晚唐靡弱之音。南唐後主詩亦然。騎省《挽吳王》三章,自是合作。
《小畜集》五言學杜,七言學白,然皆一望平弱,雖云獨開有宋風氣,但於其間接引而已。
《西昆酬唱》諸公,皆以楊、錢、劉三公為之倡,其刻畫玉溪,可謂極工。
宋子京《筆記》:“晏丞相末年詩,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未有。”又云:“天圣初元以來,縉紳間為詩者益少,唯丞相晏公殊、錢公惟演、翰林劉公筠數人而已。”按元獻有《臨川集》、《紫微集》,今所傳元獻詩,或未得其全耳。然亦去楊、劉未遠。
蘇文忠《金門寺跋李西臺與二錢唱和詩》云:“五季文章墮劫灰,平格力未全回。故知前輩宗徐庾,數首風流似《玉臺》。”蓋宋初諸公,習尚如此,至歐、蘇始挽正之。宋初之西昆,猶唐初之齊、梁;宋初之館閣,猶唐初之沈、宋也。開啟大路,正要如此,然後篤生歐、蘇諸公耳。但較唐初,則少陳射洪一輩人,此後來所以漸薄也。
宋初司馬池《行色》詩,或謂范文正《野色》詩足以配之。然二詩皆一時佇興,故佳。不比後人某聲某影,連類成題也。
宋莒公兄弟,并出晏元獻之門,其詩格亦復相類,皆去楊、劉諸公不遠。漁洋云:“宋景文近體,無一字無來歷,而對仗精確,非讀萬卷者不能。”查初自云:“楊大年、宋子京輩,備為艱澀隱僻,以夸其能。”二先生之論,可以互參。
胡武平、王君玉皆堪與晏、宋方駕。大約宋初諸公,多自晚唐出耳。
宋元憲、景文、王君玉并游晏無獻之門,其詩格皆不免楊、劉之遺。雖以文潞公、趙清獻,亦未嘗不與諸人同調。此在東都,雖非極盛之選,然實亦為歐、蘇基地,未可以後有大匠,盡行抹卻也。
石門吳孟舉鈔宋詩,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則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當存之。元之雖為歐、蘇先聲,亦自接脈而已。至於林和靖之高逸,則猶之王無功之在唐初,不得徑以陶、韋嫡派誣之。若夫柳、種、穆、尹,學在師古,又不以詩擅長矣。
吳序云:“萬歷間李{艸袞}選宋詩,取其遠宋而近唐者。曹學亦云:‘選始萊公,以其近唐調也。以此義選宋詩,其所謂唐終不可近也,而宋詩則已亡矣。’”此對嘉、隆諸公吞剝唐調者言之,殊為痛快。但一時自有一時神理,一家自有一家精液,吳選似專於硬直一路,而不知宋人之精腴,固亦不可執(zhí)一而論也。且如入宋之初,楊文公輩雖主西昆,然亦自有神致,何可盡祧去之?而晏元獻、宋元憲、宋景文、胡文恭、王君玉、文潞公,皆繼往開來,肇起歐、王、蘇、黃盛大之漸,必以不取濃麗,專尚天然為事,將明人之吞剝唐調以為復古者,轉有辭矣。故知平心易氣者難也。
觀歐公《答劉廷評》詩,蓋嘗以《五代史》資原父訂證,不獨《集古錄》與有功也。
歐公有《太白戲圣俞》一篇,蓋擬太白體也。然歐公與太白本不同調,此似非當家之作。《廬山高》亦然。
張子野《吳江》七律,於精神豐致,兩擅其奇,不獨《西溪無相院》之句膾炙人口也。《過和靖居》詩亦絕唱。
石守道《慶歷對德詩》,仿韓《元和圣德詩》而作,顧其末段,音節(jié)頗欠調葉,未可以變化藉口。當是伉厲之氣,不受繩律耳。
蘇子美《淮中晚泊犢頭》、《初晴游滄浪亭》諸絕句,妙處不減唐人。
歐公謂“蘇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劉後村亦謂“蘇子美歌行雄放”,今觀其詩殊不稱,似尚不免於孱氣傖氣,未可與梅詩例視。
山谷謂“荊公之詩,暮年方妙,然格高而體下”,此語甚當。又敖器之有“鄧艾縋兵入蜀”之喻,亦是妙語。
王荊公詩“強逐蕭騷水,遙看慘淡山”,李雁湖注云:“白傅‘池殘寥落水,窗下悠風’。唐人多有此句法。”然唐太宗固已有“色含輕重霧,香引去來風”之語。
“繅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囗稻正青”二句,荊公集中再見。
荊公謂“用《漢書》語止可以《漢書》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李雁湖又謂“公以梵語對梵語,如‘阿蘭若’、‘堵波’之類”。此理亦是神氣之謂。
“一鳥不鳴山更幽”,自不如“鳥鳴山更幽”。王介甫好爭長短,如此類之小者亦然。
王半山“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秦少游“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所祖也。陸放翁“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又變作對句耳。
王介甫《殘菊》詩:“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小說載嘉中歐陽文忠見此詩,笑曰:“百花盡落,獨菊枝上枯耳!”因戲曰:“秋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或又誤作王君玉詩。今世俗又傳作東坡笑之。”介甫聞之曰:“是不知《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歐陽九不學之過也。”李雁湖《王荊公詩注》云:“落英乃是‘桑之未落’華落色衰之落,非必言花委於地也。”歐、王二巨公,豈不曉此,小說謬不可信也。又蔡絳《西清詩話》云:“落,始也。”今按始之義,乃落成之落,自與此“落”字不同。而詩既以“飄零滿地”為言,則似亦不僅色衰之義矣。
王荊公詩“迢迢建業(yè)水,中有武昌魚”,如此煉用古語,可謂入妙。
王岐公,君玉從弟也,其詩亦不減君玉。大抵真宗、仁宗朝諸鉅公,詩多精雅整麗。蓋自宋初楊、劉以降,其源漸宏肆,遂不得不放出歐、蘇矣。
陳襄述古,亦是妍好一路,而不及張子野。
《公是》、《公非》二集不傳,阮亭亦僅稱原父之“涼風響高樹”二句耳。厲太鴻乃輯得原父十四首,貢父十一首,內如原父《鐵漿館》、《檀州》五律、貢父《長蘆寺》七律、《自校書郎出ヘ秦州》七絕,皆杰作也。然李雁湖王詩注所載《金陵懷古》四詩,尚未采入。
朱子謂李泰伯文字得之經中,皆自大處起議論。范文正薦之,以為著書立言,有孟軻、揚雄之風。此不可以詩人論也。惟阮亭所采諸絕句有致,而吳鈔轉不具錄。
蘇才翁與子美聯句《送梁子熙》四言一篇,句句奇壯,魏武“對酒當歌”,應推此篇。《明道雜志》稱“才翁詩書,俱過子美也。”
宛陵以《河豚》詩得名,然此詩亦自起處有神耳。
都官詩天真蘊藉,自非郊寒可比,然其直致處則相同,亦不免微帶酸苦意。唐、宋之有韓、歐,皆振起一代,而同時心交者,乃俱以刻苦出之若此,亦異矣。敖器之謂“歐公如四瑚八璉,止可施之宗廟”。梅詩則正與相反,至謂“關河放溜,瞬息無聲”,比喻亦妙絕矣。
都官思筆皆從刻苦中逼極而出,所以得味反淺,不如歐公之敷愉矣。讀此方識荊公之高不可及也。刻苦正須從敷愉中出,然梅公之筆,殊於魚鳥洲渚有情,此則孟東野所不能也。
一篇之中,步步押險,此惟韓公雄中出勁,所以不露韻痕。然視自然渾成、不知有韻者,已有間矣。至若梅宛陵以清瘦之筆,每押險韻,無韓之豪,而肖韓之勁,恐未必然也。
李供奉雜言之體,乃壯浪者優(yōu)為之,豈可以清直之筆仿乎?而《宛陵集》亦有之,固無怪其擊賞歐公《廬山高》,至於傾倒若彼也。
蘇文忠《月華寺》詩自注:“寺鄰岑水場,施者皆坑戶也,百年間蓋三焚矣。”語足儆頑,不特為彼宗說法也。查初白注引余靖《大峒山記》有月華之名。按大峒山自在郡北五十里,所謂月華,當別一處。此月華寺在氵里,去郡南百里,去曹溪三十里,正岑水場之地。乃梁天監(jiān)二年丁未智藥三藏開創(chuàng),今其真身在焉。予以正月十日晡時停舟訪之,虎跡滿岸,破茅三楹。寺僧出菩提樹葉以贈,并出近人所作《月華寺志》。詞之俚陋,固不足道,而其意大率為檀施開說,正中蘇詩所訶也。
蘇詩云:“水香知是曹溪口。”按《韶志》載“智藥三藏至此水口,飲水香美,謂其徒曰:‘此水與西天之水無異,源上必有勝地’云云。予以盂準量其水,已較曹溪九龍井水加重一錢。而曹溪九龍井水,又不及峽山寺水。蓋出山泉濁”之理,於茲益信。而彼宗之妄,不辨自明矣。
《舟中聽大人彈琴》一篇,對世人愛新曲說,必當時坐間或有所指,因感觸而云然。故一篇俱是“激昂”意,直到末句,始轉出正意也。此篇阮亭亦第以格韻之高選之,其實在蘇詩,只是平正之作耳。
蘇《石鼓歌》,《鳳翔八觀》之一也。鳳翔,漢右扶風,周、秦遺跡皆在焉。昔劉原父出守長安,嘗集古簋、敦、鏡、尊、彝之屬,著《先秦古器記》一編。是則其地秦跡尤多,所以此篇後段,忽從嬴氏刻石頌功發(fā)出感慨,不特就地生發(fā),兼復包括無數古跡矣。非隨手泛泛作《過秦論》也。蘇詩此歌,魄力雄大,不讓韓公,然至描寫正面處,以“古器”、“眾星”、“缺月”、“嘉禾”錯列於後,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渾舉於前,尤較韓為斟酌動宕矣。而韓則“快劍斫蛟”一連五句,撐空而出,其氣魄橫絕萬古,固非蘇所能及。方信鋪張實際,非易事也。
《王維吳道子書》一篇,亦是描寫實際,且又是兩人筆墨,而浩瀚淋漓,生氣迥出。前篇尚有韓歌在前,此篇則古所未有,實蘇公獨立千古之作。即如“亭亭雙林間”直到“頭如黿”一氣六句,方是個“筆所未到氣已吞”也。其神彩,固非一字一句之所能盡。而後人但舉其總挈一句,以為得神,以下則以平敘視之,此固是作時文語,然亦不知其所謂得神者安在矣。看其王維一段,又是何等神理!有此鍛冶之功,所以貴乎學蘇詩也。若只取其排場開闊,以為嗣響杜、韓,則蒙吏所訶“貽五石之瓠”者耳。
《和子由記園中草木》第一首“煌煌帝王都”四句,乃左太沖、陳伯玉之遺,而卻以起句揭過一層,此又一變。第六首“喜見秋瓜老”,兼《國風》之妙義,而出入杜、韓,不獨語用杜也。言及韓者,蓋有會於“照壁喜見蝎”也。
《夜直秘閣呈王敏甫》云:“只有心對此君。”“此君”,施注引晉王子猷語,指竹,恐未必然。白香山《效陶詩》云:“乃知陰與晴,安可無此君?”“此君”,指酒也。蘇豈用白語耶?
《石蒼舒醉墨堂》詩末句云:“不用臨池更苦學,完取絹素充衾。”此與《答文與可》“愿得此絹足矣”同意,而一勸人,一自謂,一意又可翻轉。
《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之一,首四句敘四時之景:一夏,二秋,三冬,四春。此即變化。《次韻和王鞏六首》,其二“敲冰春搗紙,刈葦秋織箔,櫟林軒冬炭,竹塢收夏籜。”此又變。
《夜泛西湖五絕》,以真境大而能化。在絕句中,固已空絕古人矣。
神宗熙寧二年,議更貢舉法,王安石以為古之取士,俱本於學,請興建學校以復古。其明經諸科,欲行廢罷,使兩制三館議之。直史館蘇軾上議,以為不當廢。卒如安石議,罷詩賦帖經墨義,士各占治《易》、《詩》、《書》、《周禮》、《禮記》一經,兼《論語》、《孟子》。謂《春秋》有三傳難通,罷之。試分四場:初大經,次兼經大義凡十道,次論一道,次策三道。時齊、魯、河朔之士,往往守先儒訓詁,質厚不能為文辭。東坡《試院煎茶》詩,作於熙寧壬子八月,時先生在錢唐試院,其曰“未識古人煎水意”,又曰“且學公家作茗飲”,蓋皆有為而發(fā)。又有《呈諸試官》之作,末云“聊欲廢書眠,秋濤舂午枕”,與此詩末二句正相同。但此篇化用盧仝詩句,乃更為精切耳。
次韻用韻,至蘇以而極其變化。然不過長袖善舞,一波三折,又與韓公之用力真押者不同,未可概以化境目之。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起句“方丈仙人出淼茫”,《揮塵錄》以為譏語。然次首則仍是“方丈仙人”之意,蓋亦演之使不覺耳。
《娛老堂詩話》謂詩有以法家史文語為對者,如東坡《七月五日》作“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之類。後來陸放翁亦時有之,然究非雅道也。
《東坡集》中《陽關詞三首》:一《贈張繼愿》,一《答李公擇》,一《中秋月》。《詩話總龜》謂“坡作彭城守時,過齊州李公擇,中秋席上作絕句。其後山谷在黔南,以《小秦王》歌之”。初白《補注》云:“按玉局文及《風月堂詩話》云:東坡中秋詩,紹圣元年自題其後:‘予十八年前中秋與子由觀月彭城時作。’此詩以《陽關》歌之,此段正與詩合。其在李公擇席上所賦,即前篇《答李公擇》者是也。《詩話總龜》混兩詩為一時事,訛也。”據此,則三詩不必其一時所作,特以其調皆《陽關》之聲耳。《陽關》之聲,今無可考。第就此三詩繹之,與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節(jié)。今錄於此以記之:
“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臺前古戰(zhàn)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xiāng)。”右《贈張繼愿》
“濟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龍山馬足輕。使君莫忘溪女,時作《陽關》腸斷聲。”右《答李公擇》
“暮囗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右《中秋月》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與四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換。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聲,譬如填詞一般。漁洋先生謂“絕句乃唐樂府”,信不誣也。
《答任師中家漢公五古》長篇,中間句法,於不整齊中,幻出整齊。如“豈比陶淵明”一聯,與上“隨李丞相”一聯,錯落作對,此猶在人意想之中。至其下“蒼鷹十斤重”一聯,“我今四十二”一聯,與上“百頃稻”、“十年儲”一聯,乃錯落遙映,亦似作對,則筆勢之豪縱不羈,與其部伍之整不亂,相輔而行。蘇詩最得屬對之妙,而此尤奇特,試尋其上下音節(jié),當知此說非妄也。
海寧查夏重酷愛蘇詩“僧臥一初白頭”之句,而并明人詩“花間啄食鳥紅尾,沙上浣衣僧白頭”,亦以為極似子瞻。不知蘇詩“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初白頭”,此何等神力!而“花間”、“沙上”一聯,只到皮、陸境界,安敢與蘇比倫哉!查精於蘇,奚乃以目皮相若此!若必以皮毛略似,輒入品藻,則空同之學杜,當為第一義矣。
孟東野詩,寒削太甚,令人不歡。刻苦之至,歸於慘忄栗,不知何苦而如此!坡公《讀孟郊詩二首》,真善為形容。尤妙在次首,忽云“復作孟效語”,又摘其詞之可者而述之,乃以“感我羈旅”跋之,則益見其酸澀寒苦,而無復精華可挹也。其第一首目以“號”,特是正面語,尚未極深致耳。
葛常之云:“坡貶孟郊詩亦太甚。”因舉孟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此磷磷溪”。以為造語之工。下二句誠刻琢,至于“日月全無輝”,是何等言語乎?
詩人雖云“窮而益工”,然未有窮工而達轉不工者。若青蓮、浣花,使其立於廟朝,制為雅頌,當復如何正大典雅,開辟萬古!而使孟東野當之,其可以為訓乎!
坡公亦太不留分際,且如孟東野之詩,再以牛毛細字書之,再於寒夜昏燈看之,此何異所謂“醉來黑漆屏風上,草寫盧仝《月蝕詩》”耶?
《芙蓉城》篇,前半每六句畔以頓歇,見其音節(jié)也。至“仙宮”句以下,則一氣不停者,又從“夢中”一句,用律句變轉而下,以轉換其音節(jié)也。此借仙家寓言,而渺然無跡,不落言詮。不知漁洋先生何以不入七言選本?或因復一“空”字乎?
《續(xù)麗人行》末句,何以忽帶腐氣?不似坡公神理。
《和子由送將官梁左藏仲通》一篇,前半寫睡景入神,然其語意,自有歸宿,須將後半談仙之意,挽轉看來,始得之。此與少陵聽“西方《止觀經》”而以“妻兒待米”收轉,同一理也。非少陵“桃花氣暖”一聯可比。
玉川《月蝕詩》:“星如撒沙出”云云,記異則可耳。若東坡《中秋見月和子由》,欲顯月之明,而云“西南大星如彈丸,角尾奕奕蒼龍蟠。今宵注眼看不見,更許螢火爭清寒。”此則未免視玉川為拙矣。尚賴“青熒明滅”以上轉得靈變,故不甚覺耳。
“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是題畫詩,所以并不犯呆。而劉須溪豈有不知,《歸田錄》之譏,不必也。題畫則可,賦景則不可,可為知者道耳。
譏此詩者,凡以為事出俚語耳。不知此詩“沙平風軟”句,及“山與船低昂”句,則皆公詩所已有,此非復見語耶?奈何置之不論也?試即以《潁口見淮山》一首對看,而其妙畢出矣。彼云“青山久與船低昂”,故以“故人久立”結之。“故人”即“青山”也,初無故事可以打諢也。但既是即目真話,亦不須借語打諢,始能出場也。至此首,則“舟中賈客”,即上之“棹歌中流聲抑揚”者也,“小姑”,即上“與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語尋路打諢,何以出場乎?況又極現成,極自然,繚繞縈回,神光離合,假而疑真,所以復而愈妙也。
“沙平風軟望不到”,用以題畫,真乃神妙不可思議,較之自詠望淮山不啻十倍增味也。昔唐人江為題畫詩,至有“樵人負重難移步”之句,比之此句,真是下劣詩魔矣。而評者顧以引用小姑事,沾沾過計,蓋不記此為題畫作也。
《容齋三筆》謂“蘇公《百步洪》詩,重復譬喻處,與韓《送石洪序》同”。此以文法論之,固似矣;而此詩之妙,不盡於此。今之選此詩者,但以《百步洪》原題為題,而忘其每篇自有本題。此篇之本題,則序中所謂“追懷曩游,已為陳跡”也。試以此意讀之,則所謂“兔走隼落”、“駿馬注坡”、“弦離箭脫”、“電過珠翻”者,一層內又貫入前後兩層,此是何等神光!而僅僅以疊下譬喻之文法賞之耶?查初白評此詩,亦謂“連用比擬,古所未有”。予謂此蓋出自《金剛經》偈子耳。
《泗州僧伽塔》詩,看得透徹,說來可笑,此何必辟佛,乃能塞彼教之口耶?
《東坡八首》,第一首用“刮毛”,第八首又用“刮毛”,愈見其大,而不覺其犯。遺山《移居》詩,從此八首出也。
《四時詞》,閨情之作也,當與《四時子夜》、《四時白》為類。
《五禽言》,亦近《竹枝》之神致。梅詩《四禽言》,惟《泥滑滑》一首,為歐公所賞,果然神到。其馀亦無甚佳致。蘇詩五首,亦不為至者。
《侄安節(jié)遠來夜坐》詩第二句云:“殘年知汝遠來情。”既是用作對句,而題中又恰有“遠來”字,所以更有致也。雖同一侄事,尚不可茍且吞用也。
蘇詩內和人韻之詩,亦有只云和某人某題,而不寫出次韻者;亦有寫次韻者,其只云和,而不云次韻者,實多次韻之作。想蘇公詩題,固無一定之例也。
“半雜江聲作悲健”,改“悲壯”為“悲健”,“壯”雖與“健”同意,而用法神氣,似乎不同。似未可以出自先生,而從為之辭。
即《和秦太虛梅花》詩末句押“畀昊”,“畀昊”恐又是一種神氣,似乎不甚稱。在先生之大筆,固是不規(guī)規(guī)於尺度,然後學正未可藉口。
蘇公《石鼓歌》末一段,用秦事,亦本韋左司詩,而魄力雄大勝之遠矣。且從鳳翔覽古意,包括秦跡,則較諸左司為尤切實也。
《王中甫哀辭》,自次前韻,結句云:“區(qū)區(qū)猶記刻舟痕。”固是收裹全篇之意,然於自次前韻,亦復即離關合。蘇詩之妙,皆此類也。
太白仙才,獨缺七律,得東坡為補作之,然已隔一塵矣。
《武昌西山》詩,不減少陵。而次篇再用前韻,尤為超逸,真以囗英化水之妙,為萬丈光焰者也。
蘇公之詩,惟其自言“河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二語,足以盡之。云云“始知真放本精微”,此一語殆亦可作全集評也。
《郭熙畫秋山平遠》題下注云:“文潞公為跋尾。”此種注法,自非其人,不足當之。次亦須有關系題事。吾輩見吾人題跋,宜知此。
《次韻米芾二王書跋尾二首》,其第一首,小小部位中,備極轉調之妙。
換韻之中,略以平調句子,使之伸縮舒和,亦猶夫末句之有可放平者也。尤以平韻與仄韻相參錯,乃見其勢,卻須以三平正調攙和之。
《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悠然見南山,意與秋氣高。”本小杜詩句,而更加超脫。
《安州老人食蜜歌》結四句云:“因君寄與雙龍餅,鏡空一照雙龍影。三吳六月水如湯,老人心似雙龍井。”亦若韓《石鼓歌》起四句句法,此可見起結一樣音節(jié)也。然又各有抽放平仄之不同。
東坡《澄邁驛通潮閣》詩:“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真唐賢語也。僧仲殊即蜜殊《過潤州》絕句“北固樓前一笛風”一首,亦唐人佳境。此皆阮亭《池北偶談》采宋絕句所未之及者。
《送小本禪師歸法囗》:“是身如浮囗,安得限南北?”《過大庾嶺》詩:“仙人拊我頂,結發(fā)受長生。”皆全用少陵、太白詩句,在東坡自有擺脫之道,然後學正不可學也。
潁州詩中《勸履常飲》一首結句:“他年《五君詠》,山王一時數。”《初貶英州》詩:“殷勤竹里夢,猶自數山王。”“數”字應作上聲,而此詩七遇韻,蓋以義則從上,以音則從去也。
歐公詠雪,禁體物語,而用“象笏”字,蘇用“落屑”字,得非亦“銀”、“玉”之類乎?蘇詩又有“聚散行作風花瞥”之句,“花”字似亦當在禁例。
《洞庭春色》詩:“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頗不雅,與“詩尋醫(yī)”、“酒入務”相類。此詩題內自謂“醉後信筆,頗有沓拖風氣”,良然。
《柏家渡》七古一首,阮亭所選。然此詩在蘇集中,非其至者。蓋此猶是渾唐詩氣象,而下四句,又似乎發(fā)泄不透,又不得以含蓄目之,亦不知其命意所在。查氏《補注》依外集編南遷卷中。但以盛唐格調為詩,只可以范圍李空同一輩耳,豈可以范圍東坡哉?
坡公所云“游羅浮道院棲禪精舍”,棲禪寺與羅浮道院并在豐湖之上,見《江月五首引》中。今編《羅浮志》者或以羅浮山中之道院實之,乃傅會之訛也。
東坡在儋州詩有云:“問點爾何如?不與圣同憂。”雖是偶爾撇脫語,卻正道著春風沂水一段意思。蓋春風沂水一段,與圣人老安少懷,究有虛實不同,不過境象相似耳。用舍行藏,未可遽以許若人也。孰謂東坡僅詩人乎?
蘇公在惠州《真一酒》七律,是即賦其酒也。在儋州《真一酒歌》七古,則非賦其酒也。查初白既以為取道家“三一還丹”之訣,借題作寓言矣,而又據本集《寄徐得之真一酒法》,以為釀酒在惠州,此詩當亦在惠州作。或釀酒在惠,而作歌則在儋,未可知也。此言殊屬拘泥。本詩“細莖”云云,雖是借麥之字面,而其實與惠州所釀之酒,全無交涉,觀其序自明。
《汲江煎茶》七律,自是清新俊逸之作。而楊誠齋賞之,則謂“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此等語,誠令人不解。如謂蘇詩字句皆不落凡近,則何篇不爾?如專於此篇八句刻求其奇處,則豈他篇皆凡近乎?且於數千篇中,獨以奇推此,實索之不得其說也。豈誠齋之於詩,竟未窺見深旨耶?此等議論,直似門外人所為。
“前生自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二句,蘇詩凡兩見。其後一處,用以贈術士,則更妙矣。
東坡《歸自嶺外再和許朝奉》詩“邂逅陪車馬”四句,用扇對格。胡元任謂本杜詩“得罪臺州去”云云,是也。但此詩“邂逅”一聯乃第四韻,下“凄涼望鄉(xiāng)國”一聯乃第五韻,如此錯綜用之,則更變耳。
東坡《自嶺外歸次韻江晦叔》詩,苕溪漁隱極賞其“浮囗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所謂語意高妙,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者也。然予意則賞其結二語云:“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以為言外有神也。
東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後車仍載胡琴女”云云,施注引東坡在黃有《答景繁帖》云:“某嘗攜家一游,時有胡琴婢,就室中作《涼州》,凜然有冰車鐵馬之聲。婢去久矣,因公復起一念”云云。此與篇中“前年開ト”云云相合。而《中州集》載黨承旨《吊石曼卿》詩,自注云:“曼卿嘗通守朐山,攜妓飲山石間,鳴琴為冰車鐵馬聲。”則以此事為曼卿,豈傳訛耶?
東坡與子由別詩,題中屢言“初別”。考嘉六年辛丑冬先生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時,子由留京侍老蘇公,《十一月十九日與子由別於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七言古一篇,此二公相別之始也。熙寧二年己酉服闋還朝,任開封推官,尋改杭州通判,子由自陳送至潁州而別,有《潁州初別子由》五言古二首,其詩云:“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所謂“三度別”者,自鄭州一別西門之後,治平三年,先生自鳳翔還朝,子由出為大名推官。此事詳《欒城集》,而先生集中無詩。熙寧十年丁巳,先生以四月赴徐州任,是秋子由至徐,留月馀赴南都,有《初別子由》五言古一首。其將赴南都也,與先生會宿逍遙堂,作兩絕句,先生有和作二首,時子由從張文定簽書南京判官也。元豐三年庚申,先生赴黃州過陳,子由自南都來別,有《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五言古一首,時正月十四日也。五月,子由將赴筠州,復至黃州,留半月乃去,先生有《迎子由》詩七律一首,又五言古一首,而相別時無詩。元豐七年甲子,先生授汝州團練副使,五月由九江至筠州與子由別,有《別子由三首兼別遲》,皆七言古詩;又有《初別子由至奉新作》五言古一首。元豐八年乙丑,先生自登州以禮部員外郎召還朝。明年為元元年丙寅,先生除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而是年子由亦自績溪令召入為秘書省校書郎。至元四年己巳,先生除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出守杭州,子由代為翰林學士。是年子由使契丹,先生自杭作七律一首送之。其出守杭時,相別無詩。元六年辛未,先生自杭召還朝,除翰林承旨,是時子由為尚書右丞。五月入院,以弟嫌請郡。八月,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時先生寓居子由東府,在右掖門之前數月而出知潁,乃作五言古一篇留別子由,題曰《感舊詩》。其序中記嘉中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事,此事在《辛丑馬上》一篇之前,而本集無詩可考也。元七年壬申,以兵部尚書召還,遷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明年癸酉八月,以龍圖、端明兩學士出知定州,九月十四日與子由別於東府,有《東府雨中別子由》五古一首。合前出知潁時,則東府之別,凡二次矣。此首敘及“對床夜雨”事,先生與子由詩凡屢用之。《感舊詩序》中所記:“元豐中謫居黃岡,而子由亦貶筠州,嘗作詩以記其事。”則指元豐六年癸亥初秋寄子由五古一首言之,非別詩也。紹圣四年丁丑,先生謫海南,子由亦貶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於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別渡海,有《子由終夕不寐因誦淵明詩勸余止酒和元韻贈別》詩五古一首。以上考先生別子由詩次第,大略如此。中言“初別”者凡三,蓋皆一時合并,不忍遽以別言,而特加“初”字,以志驚目之筆也。迨其後,又變別而云“感舊”,則“初別”之義益明矣。
廣東有羊桃,一曰洋桃。其樹高五六丈,花紅色,一蒂數子。七八月間熟,色如蠟。一曰三僉,亦曰山僉,俗語訛“菱”為“僉”也。有五棱者名五棱,以糯米水澆之則甜,名糯羊桃。粵人以為蔬,能辟嵐瘴之毒。以白蜜漬之,持至北方,可已瘧。蘇詩“恣傾白蜜則五棱”,謂此也。或乃指廣南以田為棱,白蜜以言酒;或又引《嶺表錄》瀧州山中多紫石英,其大小皆五棱,皆謬說也。
七古平韻到底者,單句末一字忌用平聲,固已,然亦有文勢自然,遂成音節(jié)者。以蘇詩論之,即如“問今太守為誰歟?雪眉老人朝扣門”,“潮陽太守南遷歸,山耶雪耶遠莫知”,“畫山何必山中人,汝應奴隸蔡少霞”之類,皆行乎其所不得不然者也。若“欲從稚川隱羅浮,故人日夜望我歸”,乃於一篇中有二句,要之非出自然,則固不可耳。
東坡《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詩,阮亭不取入七言詩選,蓋以為音節(jié)非正調也。然此間呼吸消納,自不得不略通其變,其于正調之理一也。詩二十韻,單句以仄押句尾者凡十一句,單句第五字用仄者凡十七句,此則所以與對句第五字相為吐翕,而可以不須皆用仄矣。蘇詩似此者尚多,可以類推。《古夫于亭問答》所載:“張蕭亭論單句住腳字,如以入為韻,則第三句或用平,第五或用上,第七或用去,必錯綜用之,方有音節(jié)。”其言雖是,然猶未盡其也。
蘇詩“丹楓翻鴉伴水宿”,施注引“水禽曰宿”。但此句“宿”字,自指人說。
《宋詩鈔》之選,意在別裁眾說,獨存真際,而實有過於偏枯處,轉失古人之真。如論蘇詩,以使事富縟為嫌。夫蘇之妙處,固不在多使事,而使事亦即其妙處。奈何轉欲汰之,而必如梅宛陵之枯淡、蘇子美之松膚者,乃為真詩乎?且如開卷《鳳翔八觀》詩,尚欲加以芟削,何也?馀所去取,亦多未當。蘇為宋一代詩人冠冕,而所鈔若此,則他更何論!
文定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鈔》亦不入。
漁洋云:“文定視文忠,邾、莒矣。”然實亦自在流出,無一毫掩飾,雖局面略小,然勝於子美多矣,抑且大於圣俞也。蓋自楊、劉首倡接踵玉溪,臺閣鉅公先以溫麗為主,其時布衣韋帶之士,何能孤鳴復古?而獨宛陵志在深遠,力滌浮濫,故其功不可沒,而其所積則未厚也。昔人所云:“去浮靡之習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於諸大家未起之先。”斯為確評定論耳。
清江三孔,蓋皆學內充而才外肆者,然不能化其粗。正恐學為此種,其弊必流於真率一路也。言詩於宋,可不擇諸!
平仲《題老杜集》云:“吏部徒能嘆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籬!”是亦以“吏部”為韓對李翰林矣。何以誤會歐詩而沿用之耶?
吳鈔云:“元文人之盛,大都材致橫闊,而氣魄剛直,故能振靡復古。”其倫固是。然宋之元諸賢,正如唐之開元、天寶諸賢,自有精腴,非徒雄闊也。即東坡妙處,亦不在於豪橫。吳鈔大意,總取浩浩落落之氣,不踐唐跡,與宋人大局未嘗不合,而其細密精深處,則正未之別擇。即如論蘇詩,首在去梅溪之,而并欲汰蘇之富縟。夫梅溪之,本不知蘇,不必與之較也。而蘇豈以富縟勝者?此未免以目皮相。觀吳孟舉所作序,對針嘉、隆人一種吞剝唐人之習,立言頗為有見。而及觀其中間所選,則是目空一切、不顧涵養(yǎng)之一莽夫所為,於風雅之旨殊遠。
節(jié)孝先生徐積,東坡比之玉川子。然其《月食詩》,蹊逕淺露,非玉川之比也。其中間雜言後忽四言,與所作《愛愛歌》後半忽夾四言《毛詩》成句,皆不調葉。
徐仲車《大河》一篇,一筆直寫,至二百韻,殊無紀律。詩自有篇法節(jié)制,若此則不如發(fā)書一通也。《李太白雜言》一首,亦空叫囂,尚在任華之下。
鄭介公人品本不以詩重,阮亭謂其《古交行》、《呈子京》等篇,在樂天、東野間,亦因人而重其言耳。《和王荊公何處難忘酒》一章,大言炎炎,遂令荊公無地可容矣。
囗巢詩勝於西。囗巢,西之弟也。其《和荊公土山韻》詩三首,雖乏警策,亦自不弱。
張舜民蕓叟詩,頗有意議。《賜資治通鑒》一首甚佳,不獨情文兼到,抑亦可備故實也。
王逢原《題定州閱古堂詩敘》:“韓丞相作堂,而於堂之兩壁,畫歷任守相將帥。”又謂“請留中壁,搜國匠第一手寫韓公像”。此乃懸計之詞。其後果有作韓公像者,乃在魏公去定州之後。觀宋子京詩可見。
逢原詩學韓、孟,肌理亦粗,而吳鈔乃謂其高遠過於安石。大抵吳鈔不避粗獷,不分雅俗,不擇淺深耳。
文湖州詩,氣韻不俗,比之蘇、黃諸公,覺未能深造耳。
秦淮海思致綿麗,而氣體輕弱,非蘇、黃可比。
張文潛氣骨在少游之上,而不稱著色,一著濃絢,則反帶傖氣,故知蘇詩之體大也。
《侯鯖錄》所載文潛《七夕歌》、《韓馬》之類,皆不見佳。《中興頌》詩亦不佳。
厲樊榭疑《聲畫集》劉叔贛即貢父。今觀所載題畫諸作,氣格亦不凡,當是貢父詩也。初白注蘇,於《韓馬》詩,竟未采入。
郭功父《金山》、《鳳凰臺》諸作,皆體氣豪壯。而阮亭以為詩格不高,其旨微矣。
黃裳冕仲詩,格雖不高,而頗有疏奇處。此自不能深造。然亦可見各人各種之不同,豈必蹈常襲故哉?
情景脫化,亦俱從字句鍛煉中出,古人到後來,只更無鍛煉之跡耳。而《宋詩鈔》則惟取其蒼直之氣,其於詞場祖述之源流,概不之講,後人何自而含英咀華?勢必日襲成調,陳陳相因耳。此乃所謂腐也。何足以服嘉、隆諸公哉?
說部之書,至宋人而富,如姚令威、洪容齋、胡元任、葛常之、劉後村之屬,不可枚舉。此即宋人注宋詩也。不此之取,而師心自用,庸有當乎?
晁無咎《信州南巖》詩,起結純用杜公《望岳詩》,可謂有形無神。
無咎才氣壯逸,遠出文潛、少游之上,而亦不免有邊幅單窘處。
李端叔詩,殊不為工,東坡稱其工尺牘耳。
魏泰道輔《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狹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吾嘗作詩題編後云:‘端求古人遺,琢抉手不停。方其得璣羽,往往失鵬鯨。’此論雖切,然未盡山谷之意。後之但求渾厚者固有之矣,若李空同之流,殆所謂‘鵬鯨’者乎”?
俞紫芝秀老詩思清逸,當與林君復并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