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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石洲詩話
  • 翁方綱
  • 9294字
  • 2015-12-24 14:11:06

山谷《竹枝詞跋》云:“古樂府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г裳’。但以抑怨之音,和為數(shù)疊,惜其聲今不傳。予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巴娘,令以《竹枝》歌之。”蓋每首後二句,疊一遍也。又云:“或各用四句入《陽關》、《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則每句用疊也。按《苕溪漁隱叢話》:“唐初歌詞所存者,止《瑞鷓鴣》、《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詩。《瑞鷓鴣》猶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須雜以虛聲,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一名《古陽關》,蓋《小秦王》與《陽關》音節(jié)相埒耳。”後三首太白,大約此皆《竹枝》中極著意者矣。當與劉夢得之作抄寫一編,而以楊鐵崖之屬繼之。

“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山抹微囗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阮亭自謂其“月映清淮何水部,囗飛隴首柳吳興”勝於前句。至若山谷云:“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而後人有句云:“揮豪對客曹能始,閉閣焚香尹子求。”此不謂之襲舊乎?

阮亭所舉宋賢絕句可繼唐賢者幾數(shù)十首,然何以不舉山谷《廣陵早春》之作云:“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

山谷於五古,亦用巧織,如古律然,特其氣骨高耳。

談理至宋人而精,說部至宋人而富,詩則至宋而益加細密,蓋刻抉入里,實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總萃處,則黃文節(jié)為之提挈,非僅江西派以之為祖,實乃南渡以後,筆虛筆實,俱從此導引而出。善夫劉後村之言曰:“國初詩人如潘閬、魏野,規(guī)規(guī)晚唐格調(diào);楊、劉則又專為昆體;蘇、梅二子,稍變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巋然為大家,學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極其天才筆力之所至,非必鍛煉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後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按此論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賢三昧。不然而山谷自為江西派之祖,何得謂宋人皆祖之?且宋詩之大家無過東坡,而轉(zhuǎn)祧蘇祖黃者,正以蘇之大處,不當以南北宋風會論之,舍元諸賢外,宋人蓋莫能望其肩背,其何處而祖之乎?呂居仁作《江西宗派圖》,其時若陳後山、徐師川、韓子蒼輩,未必皆以為銓定之公也。而山谷之高之大,亦豈僅與厭原一刻爭勝毫!蓋繼往開來,源遠流長,所自任者,非一時一地事矣。論者不察,而于《宋詩鈔》品之曰“宋詩宗祖,是殆必將全宋之詩境與後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觀其所鈔,則又不然,專以平直豪放者為宋詩,則山谷又何以為之宗祖?蓋所鈔全集與其品山谷之言,初無照應,非知言之選也。”

宋人精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從各自讀書學古中來,所以不蹈襲唐人也。然此外亦更無留與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剩得一段豐致而已,明人則直從格調(diào)為之。然而元人之豐致,非復唐人之豐致也;明人之格調(diào),依然唐人之格調(diào)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貶何、李始見真際矣。

漁洋先生所講神韻,則合豐致、格調(diào)為一而渾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謂之集大成可也。

漁洋先生則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先生則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則二先生之路,今當奚從?曰吾敢議其甲乙耶?然而由竹之路為穩(wěn)實耳。

吳孟舉之鈔宋詩,若用其本領以鈔邵堯夫、陳白沙、莊定山諸公之詩,或可成一片段耳。

山谷詩,譬如榕樹自根生出千枝萬,又自枝上倒生出根來。若敖器之之論,只言其神味耳。

“不貪夜識金銀氣”,“手自與金銀”,是真事,故不礙。然阮亭尚以“手自與金銀”為病。至後山云“莫辭行樂費金銀”,則不可矣。

後山贈魯直云:“陳詩傳筆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語勝黃語,扶堅夜燎齊朝光。”此其所以敘入紫微宗派之圖也。任天社云:“讀後山詩,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因為作注。而敖器之亦謂“後山如九皋獨唳,深林孤芳,沖寂自研,不求賞識”。昔漁洋先生嘗疑天社之語未盡然,而謂“後山終落鈍根,視蘇、黃遠矣”。按《詩林廣記》云:“後山之詩,近于枯淡。”愚觀宋詩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當之,若後山則益無可回味處,豈得以枯淡為辭耶?若黃詩之深之大,又豈後山所可比肩者!蓋元諸賢,皆才氣橫溢,而一時獨有此一種,見者遂以為高不可攀耳。

後山極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華,然與吞剝者終屬有間。即以中間有生用杜句者,亦不似元遺山之矯變,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齊,蓋此等處尚有樸拙之氣存焉。求之杜詩,如“吾宗老孫子”一篇,是其巔頂已。

後山所作《溫公挽詞三首》,真有杜意,而吳不鈔。

唐詩妙境在虛處,宋詩妙境在實處。初唐之高者,如陳射洪、張曲江,皆開啟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韋蘇州、柳柳州、韓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變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總歸盛唐。而盛唐諸公,全在境象超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嚴儀卿以禪喻詩之說,誠為後人讀唐詩之準的。若夫宋詩,則遲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風月之態(tài)度,山川之氣象,物類之神致,俱已為唐賢占盡,即有能者,不過次第翻新,無中生有,而其精詣,則固別有在者。宋人之學,全在研理日精,觀書日富,因而論事日密。如熙寧、元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傳所不及載,而于諸公贈答議論之章,略見其概。至如茶馬、鹽法、河渠、市貨,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後,如武林之遺事,汴土之舊聞,故老名臣之言行、學術(shù),師承之緒論、淵源,莫不借詩以資老據(jù)。而其言之是非得失,與其聲之貞淫正變,亦從可互按馬。今論者不察,而或以鋪寫實境者為唐詩,吟詠性靈、掉弄虛機者為宋詩。所以吳孟舉之《宋詩鈔》,舍其知人論世、闡幽表微之處,略不加省,而惟是早起晚坐、風花雪月、懷人對景之作,陳陳相因。如是以為讀宋賢之詩,宋賢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師川詩亦清逸,在龜父、無逸之上。

韓子蒼詩,平勻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樂。《游赤壁》七律,直到杜、蘇分際。

李商老彭之詩,後村謂其拘狹少變化,良然。

晁具茨詩高逸,漁洋極賞之,然邊幅究不能闊大。至《送一上人還滁》一詩,則無咎不能為也。漁洋所心賞當在此,而吳鈔乃獨不取之,蓋以為涉禪耳。

劉後村謂具茨詩惟放翁可以繼之,然具茨五言詩殊非陸務觀所能仿佛。

刑忄享夫居實才氣橫逸,其《明妃引》乃十四歲作,而奄有元諸公之氣勢。東坡、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時之李長吉也。

小斜川詩自注:“吳開府游隆中為諸葛孔明賦詩,有‘翻覆看俱好’之句,為世稱誦。”此句可抵一篇孔明傳論,而簡質(zhì)婉妙。蘇詩《哭刁景純》有“反覆看愈好”之句,又《留別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內(nèi)亦有之。

米詩亦入《宋詩鈔》。其實米固有英靈氣,而自別一路人,其精力不專聚於詩也。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書畫,所與往還,則薛道祖、劉巨濟也。

“春光吳地減,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題艮岳句。劉後村跋云:“比之鄧肅《花石綱詩》,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并櫚集》中《花石詩》,氣格亦自遠大,不減少陵。

葉石林詩,深厚清雋,不失元諸賢矩。證以《避暑錄話》,平生出處然,集中點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虛谷《瀛奎律髓》有“黨蔡尊舒、陰抑蘇、黃”之論,甚矣知人論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記李邯鄲孫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詩善本。世所傳,多為歐陽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壓己也。”明清辨其非實。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壓歐陽;而邯鄲此說,以小人誣君子,其謬妄固不必言。然亦實因都官全集警策處差少,所以致來誣者之口。若蘇詩,則人雖欲為此誣言,其可得乎?

漁洋先生舉“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謂愚山驚為蘇州、文房之作,聞是圣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謂梅詩若以一句兩句高出眾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葉驚,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南國易悲秋,西風起高樹”,“雨腳收不盡,斜陽半古城”之類,何嘗非廣德以前人語?但通篇氣到力到者,不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歐、蘇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視梅詩,須知甫變昆體,其力量已不可當,初不必求全責備也。

《墨莊漫錄》稱:“唐子西詩多新意,不沿襲前人語,當時有小東坡之目。同生眉山,同貶惠州。然格力雖新,而肌理粗疏,遜于蘇、黃遠矣。”吳鈔乃謂“後出固勝”,亦矯枉過正之言也。

“養(yǎng)生主”、“齊物論”,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詩有“滿引小杯齊物論”之句,然新而帶傖氣矣。此數(shù)東坡“詩尋醫(yī)”、“酒入務”更當何如?

汪彥章藻已有《漫興》絕句,此誤故不始於楊廉夫也。

汪浮溪詩,深厚麗密,非南渡諸人可及。

《詩人玉屑》云:“陸放翁詩本於茶山,茶山本于韓子蒼,三家句律,大概相同,至放翁則如豪矣。”然茶山詩較放翁渾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逕仄”一種,歷落蒼茫,然亦自有天然斗┺處,非如七古專以三平為正調(diào)也。曾文清幾《游張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昔所未見也,得毋執(zhí)而不知變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謨殿應制百韻》詩,鋪敘而已,未見作家之致;且有音節(jié)不諧處。其《題老杜畫像》一首云:“聲名乾坤破,生事歲月促。”二句頗有杜意。

孫仲益五歲屬對,為東坡所賞。其詩思筆亦自清峻,但多生剝前人字句,則亦不能開拓無前也。

孫仲益詩云:“解啼孤月如雞口,堪笑窮郊作許悲。”此雖一時漫與之言,然亦見孟詩之苦太過也。

苕溪漁隱所舉其尊人汝明舜陟,號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謂句法深得老杜意味。然中間如“舟疑天上坐”,則亦孫仲益《鴻慶集》之類也。豈後人則不可,而前人轉(zhuǎn)可乎?但其氣味究竟與何、李不同,所以後人不復議之。

簡齋《葆真宮避暑》詩,一時推為擅場,人皆傳寫。然“清池不受暑”,“夜半嘯煙艇”,起結(jié)亦本杜句也。中間固自脫然。簡齋自言曰:“詩至老杜極矣,蘇、黃復振之,而正統(tǒng)不墜。東坡賦才大,故解縱繩墨之外,而用之不窮。山谷措意深,故游詠玩味之馀,而索之益遠。要必識蘇、黃之所不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

簡齋以《墨梅》詩擢置館閣,然唯“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句有生韻,馀亦不盡佳也。“京洛緇塵”尚有神致,“陳玄”則傖氣矣。

“平生老赤腳,每見生怒嗔”,“張子霜後鷹,眉骨非凡曹”,“覺來跡便掃”,“韓公真躁人,顧用擾懷抱”,“乾囗進酒杯”,“片囗無思極”,“我知丈人真”,“清池不受暑”,“惜無陶謝手”,“日動春浮木”。以上諸句,《簡齋集》中似此類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約仿佛後山之學杜,而氣韻又不逮。蓋同一未得杜神,而後山尚有樸氣,簡齋則不免有傖氣矣。若以此為杜嗣,則不若直舉李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張膽,上接指麾,何必瞞人哉!

後村舉簡齋“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此其《岳陽樓》句也。又“樓頭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氣中”二語,亦不愧學杜。

胡邦衡謫新州,王盧溪獨作詩送行,盧溪以此得名。其詩亦多剝襲杜句,想爾時諸賢所得如此,尚不及後來李、何輩之雄力耶?

王荊公題惠崇畫,屢用“道人三昧力”之語。初以為只摹寫其畫筆之精耳,及見王盧溪題崇畫詩自注云:“往年見趙德之說惠崇嘗自言:‘我畫中年後有悟入處,豈非慧力中所得之圓熟故耶?’今觀此短軸,定非少年時筆也。”此可取以證荊公之詩,雖贊畫之語,亦有所據(jù)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時老子興不淺,旦日將軍幸早臨”,“何以報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黃金”,固是成語,然“黃金”尚露墨痕。若其《題顏魯公畫像》云:“千五百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視坎趨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則自出手眼,實為奇特。

曹松隱勛《乾道圣德頌》,自謂擬《元和》之作,然平平無佳處。

知稼翁黃公度《悲秋》詩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題嵩臺》詩云:“四山如畫古端州,州在西江欲盡頭。”二語切肇慶,確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興頌》一詩,亦非高作,而其論頗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簡”,亦平允之論也。次山詩亦然。

劉屏山《汴京紀事》諸作,精妙非常。此與鄧并櫚《花石綱詩》,皆有關一代事跡,非僅嘲評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絕,自以此種為精詣。阮亭先生所舉四十首,蓋借作印證,欲學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詩亦平雅,其《游張公洞》五古長篇,雖不及香山,尚較皮、陸有實際。竹云:“尤延之、范致能為楊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齋居感興二十首》,于陳伯玉采其菁華,剪其枝葉,更無論阮嗣宗矣。作詩必從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證千條萬派耳。

袁機仲《通鑒紀事本末》,徽國文公讀之,有詩云:“要將報答陛下圣,矯首北闕還潸然。屬辭比事有深意,憑愚護短驚群仙。”讀此,足見機仲此書意識遠矣。

朱子《北山紀行十二章》,并注觀之,可抵一篇《游廬山記》。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朱子《次陸子靜韻》詩也。朱子詩自以此種為正脈,曾從道中流露也。而吳鈔轉(zhuǎn)不之及。

周益公自謂“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謂“不合學東坡”,殆非知詩者矣。吳鈔亦謂“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詩,未能免於傖俚,已入楊誠齋法門矣。惟《高宗挽詞》差佳,吳所不取。

少室山房《詩藪》及方萬里跋并云“尤、楊、范、陸”,或又稱“蕭、楊、范、陸”,為南宋四大家。見漁洋《香祖筆記》。誠齋答堯章詩,又云“尤蕭范陸四詩翁”。竹獨以此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傳者寡;蕭特僅見其數(shù)首。後之論者,遂易之曰尤、楊、范、陸。

白石學詩于千巖,同時有黃巖老亦號白石,亦學於千巖,時稱“雙白石”云。千巖學於曾幾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視陸放翁,何啻霄壤!”蓋平熟之中,未能免俗也。

石湖於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遠。其佳處,則白石所稱“溫潤”二字盡之。

《巫山圖》一篇,辨後世語之誣,而語不工。且云“玉色顏元不嫁”,此更傖父面目矣。其後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風景語,于《竹枝》頗宜。

范、陸皆趨熟,而范尤平迤,故間以零雜景事綴之,然究未為高格也。

竹云:“正者極於杜,奇者極於韓,此躋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過學唐人而變之耳,非能軼出唐人之上。若楊廷秀、鄭德源之流,鄙俚以為文,詼笑嬉褻以為尚,斯為不善變矣。”又曰:“今之言詩者,每厭棄唐音,轉(zhuǎn)入宋之流派,高者師法蘇、黃,下乃效及楊廷秀之體,叫囂以為奇,俚鄙以為正。譬之於樂,其變而不成方者與!”又曰:“自明萬歷以來,公安袁無學兄弟,矯嘉靖七子之弊,意主香山、眉山,降而楊、陸,其辭與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鐘氏、譚氏,從而甚之。”阮亭亦有“楊、范佻巧取媚”之論。

秦檜賣奸誤國,當時目為金人奸細。而楊誠齋以多中亻疑之,獨不畏下筆之不倫耶?篇末用杜語,亦帶傖父氣。

誠齋過楚州淮陰侯廟二詩,《呈史》謂壁間無繼者。此篇屬辭比事,可謂極工,然亦不過禰到元人分際。

誠齋《讀罪己詔詩》極佳,此元從真際發(fā)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則失之矣。

誠齋之詩,巧處即其俚處。

《讀唐人及半山詩》云:“半山便遣能參透,猶有唐人是一關。”此與嚴滄浪論半山之語相合,豈滄浪用此耶!然誠齋之參透半山,殊似隔壁聽耳,又不知所謂唐人一關在何處也。

寫景事有筆酣時,此則楊、范、陸三家之所同也。

誠齋之詩,上規(guī)白傅,正自大遠;下視子畏,卻可平衡。

吳孟舉之鈔宋詩,於大蘇則欲汰其富縟,於半山則病其議論,而以楊誠齋為太白,以陳後山、簡齋為少陵,以林君復之屬為韋、柳。後來頹波日甚,至如祝枝山、唐伯虎之放肆,陳白沙、莊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鐘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言浸淫灌注,而莫可復返,所謂率天下而禍仁義者。吳獨何心,乃習焉不察哉?

誠齋之《竹枝》,較石湖更俚矣。

誠齋《寄題儋耳東坡故居》詩云:“古來賢圣皆如此,身後功名屬阿誰?”此套用蘇詩“古來重九皆如此,別後西湖付與誰”也,可謂點金成鐵。

誠齋屢用轆轤進退格,實是可厭。至云:“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後誰當?shù)谝还Γ啃掳菽虾樯蠈ⅲ鼱堪资飨蠕h。”叫囂傖俚之聲,令人掩耳不欲聞。

石湖、誠齋皆非高格,獨以同時筆墨皆極酣恣,故遂得抗顏與放翁并稱。而誠齋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為之色,頤指氣使,似乎無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實石湖雖只平淺,尚有近雅之處,不過體不高、神不遠耳。若誠齋以輕儇佻巧之音,作劍拔弩張之態(tài),閱至十首以外,輒令人厭不欲觀,此真詩家之魔障,而吳鈔鈔之獨多。“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孟子所謂“放淫息邪”,少陵所謂“別裁偽體”,其指斯乎!

吳竹洲《送錢虞仲兄弟》云:“窮愁懶漫吾猶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云“借用”。然“車騎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見蘇詩,不知何以注云“借用”也。

宋人七律,精微無過王半山,至于東坡,則更作得出耳。阮亭嘗言東坡七律不可學,此專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實非通論也。

樓大防之詩,密於考證,蓋其夙學如此。至於氣格,則終自單窘,未能自樹一幟。

後村稱王義豐詩“高處逼陵陽、茶山”。今觀其詩,清切有味,遠出誠齋、石湖之上,而世不甚稱之。即以近體中《姑蘇龍?zhí)痢吩疲骸案∮癖碧萌f頃,扁舟西子二千年。”此豈南渡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斷霞明處碧,水從白鳥去邊流”,“倚松茅屋斜開逕,近水人家半賣魚”,亦皆佳句。竹嘗摘《劍南》七律語作比體者,至三四十聯(lián)。然亦不僅七律為然,放翁每遇摹寫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筆勢,五古尤多。蓋才力到正面最難出神彩耳,讀此方知蘇之大也。

放翁《謁昭烈惠陵及諸葛祠》詩:“論高常近迂,才大本難用。”竟是全用蘇句,但有顛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無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來如何耳,又看通體如何。

放翁《荊州歌》七古,儼然《竹枝》。

放翁詩“我得茶山一轉(zhuǎn)語,文章切忌參死句”二語,自道其得力處也。

放翁五言古詩,平揖石湖,下啟遺山。

直用杜句,陸每有之,然與遺山之超脫不同。

楊、范、陸極酣肆處,正是從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復為東都也。

雖以陸公有杜之心事,有蘇之才分,而驅(qū)使得來,亦不離平熟之逕。氣運使然,豪杰亦無如何耳!

放翁詩善用“痕”字,如“窗痕月過西”、“水面痕生驗雨來”之類,皆精煉所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擬《吳趨》、《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句法猶近。

放翁以寶章閣待制修《實錄》訖即致仕,優(yōu)游鏡湖、耶間,久領林泉之樂。筆墨之清曠,與心地之淡遠,夷然相得於無言之表,固有在葉石林之上者,無論他人之未忘世諦者也。

自後山、簡齋抗懷師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氣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楊誠齋,而平熟之逕,同輩一律,操牛耳者,則放翁也。平熟則氣力易均,故萬篇酣肆,迥非後山、簡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國是,不覺暗以杜公之心為心,于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誠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則自作放翁之詩,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豈後之空同、滄溟輩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語!

止齋贊讀嘉邸,於李、光間過宮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詩,可覘其志矣。此極有關系詩,而吳不鈔。

陳止齋詩,吳鈔稱其“得少陵一體”。然氣力單窘,尚在後山、簡齋之下。

王晦叔炎《雙溪集》詩,力庸格窘。

《梅間詩話》稱“雪巢林憲景思詩,尤、楊二公皆許之。近世三衢鄭景龍編《宋百家詩續(xù)選》,摘出‘群花飛盡楊花飛,楊花飛盡無可飛’等句,謂其超出詩人準繩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謂“下劣詩魔”者,不知選者何以稱之也?

陳唐卿造《官務命書》諸作,自白樂天《秦中吟》出,亦風人之旨,足以感人善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諢處,然傖俚矣。打諢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詞》三首,記永嘉土風,而以永橘起義,其第一首則專詠橘也。

薛士龍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質(zhì),而效盧玉川縱橫排突之體,豈復更有風雅?而吳鈔乃稱之。

西山真文忠公帥潭州日,《會長沙十二縣宰》之作,可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十絕句,極為誠齋所賞。然白石詩風致,勝誠齋遠矣,誠齋顧以張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氣味頗自不俗,當在姜堯章伯仲間。

高菊間翥詩,亦有風致,不減白石、方泉。當時書坊陳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詩人一段結(jié)構(gòu),正何必定求如東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陳起絕句,如《秋懷》、《夜過西湖》之類,皆工。

四靈皆晚唐體,大率不出姚合、賈島之緒馀,阮亭謂“如襪材窘于方幅”者也。吳鈔乃謂“唐詩由此復行。”徐璣之言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雙句主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趙師秀亦云:“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語。然亦惜其知專一而不知變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師秀所謂“飽契梅花數(shù)斗,使胸次玲瓏”者,全在工於煉句處耳。

戴石屏《白歌》寄清高,與樂府《白詞》之旨不同。

石屏有《論詩十絕》,其論宋詩曰:“本朝詩出于經(jīng)。”此人所未識,而復古獨心知之。又謂“胸中無千百卷書,如商賈乏貲,本不能致奇貨。”此皆務本之言。而其詩純?nèi)巫匀唬瑒t阮亭所謂“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於評語,為譚藝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與所評相稱。若嚴滄浪五言數(shù)篇,稍與所談微中,《閨怨》、《懊儂》諸小詩,亦不減唐賢風味,但惜不多見耳。

朱繼芳《靜佳乙稿》,俞桂《漁溪稿》,皆有秀韻。杜旃《癖齋集》長句,亦有風格。

戴,石屏之從孫也。其《答妄論宋唐詩體》云:“性情元自無今古,格調(diào)何須辨宋唐。”語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後村《齊人少翁招魂歌》諸篇,得長吉韻致。

阮亭嘗謂:“後村詩專用宋事,畢竟欠雅。”蓋直作故事入聯(lián)中,非如《讀崇寧長篇》、《題系年錄》諸作,詠感時事之謂也。

文信國《亂離六歌》,迫切悲哀,又甚於杜陵矣。

黃希聲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從來作者沿襲之誤,甚與本事相合。按《漢書》:“郅支既誅,呼韓邪單于且喜有懼,上書愿朝。竟寧元年,單于入朝,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此與贊語中所述“孝文妻以漢女,增厚其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親事一概而論也。

吳惟信中孚小詩極有意味,不獨吳下老儒為之下拜而已。

何潛齋夢桂深於《易》,吳鈔謂其詩淳樸,阮亭則與王義山同評為“酸腐庸下”者也。

梁隆吉嘗以《登大茅峰》詩系獄,蓋宋末詩人一志士也。此種當與《天地間集》諸詩,同作知人論世之慨,不必盡以格律律之。

牟獻之題《淵明圖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諸孫,已荷朝寄,猶知有賦《歸去來》者。於此時遣白衣?lián)七h餉,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詩僅兩首,而王弘所餉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見於詩。此翁志節(jié)耿亮,與秋俱高,固不暇於歲歲皆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當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論固獻之以自寓耳,亦翻舊生新。《居易錄》稱其《九日詩序》“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倘指此耶?

皋羽諸樂府,慷慨飛動,《騷》之裔也。然喧巫覡氣,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發(fā)近稿》一卷,詩五十首,皆近體,即阮亭所謂“才盡”者。後附《天地間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謂“此太寥寥,當是不完之書”。

南渡自四靈以下,皆摹亻疑姚合、賈島之流,纖薄可厭。而《谷音》中數(shù)十人,乃慷慨頓挫,轉(zhuǎn)有阮、陳、杜少陵之遺意。此則激昂悲壯之氣節(jié)所勃發(fā)而成,非從細膩函泳而出者也。

天臺山人黃星甫,嘗於粵中詩社試《枕易》詩,推為第一。考官李侍郎應祈批:“詩題莫難於《枕易》,蓋以其不涉風囗雨露、江山花鳥,此其所以為難也。”然後四句,頗寓易代之感,此則文外寄。

元初之詩,亦宋一二遺民開之,況其詩半在入元後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為數(shù)卷以別於元人,其庶幾可乎。

林同《魏孝子》詩,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參軍之望囗,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詩,肌理頗粗。

許彥周《詩話》云:“覺范《題李畫像》,當與黔安并驅(qū)。”然其他篇,亦有氣格近山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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