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隨州《龍門八詠》,體清心遠。後之分題園亭諸景者,往往宗之。
偶記高季迪《吳越紀游》詩《海昌城樓望海》之作,嘆其筆力優裕。因思劉文房《龍興寺望海》詩,似覺散,而乃更切實、更闊大。前人之不可及如此!然非心氣寧定之後,不知也。
杜公“不意書生耳,臨衰厭鼓鼙”,與劉隨州“跡遠親魚鳥,功成厭鼓鼙”不同。
隨州七律,漸入坦迤矣。坦迤同一往易盡,此所以啟中、晚之濫觴也。隨州只有五古可接武開、寶諸公耳。錢仲文七律,平雅不及隨州,而撐架處轉過之。
盛唐之後,中唐之初,一時雄俊,無過錢、劉。然五言秀艷,固足接武;至於七言歌行,則獨立萬古,已被杜公占盡,仲文、文房皆右丞馀波耳。然卻亦漸於轉調伸縮處,微微小變。誠以熟到極處,不得不變,雖才力各有不同,而源委未嘗不從此導也。
王、孟諸公,雖極超詣,然其妙處,似猶可得以言語形容之。獨至韋蘇州,則其奇妙全在淡處,實無跡可求。不得已,則取徐迪功所謂“朦朧萌拆,渾沌貞粹”八字,或庶幾可仿象乎?柳州稍重,然妙處亦復不減。
儲得陶之質,韋得陶之雋。
班婕妤《怨歌行》云:“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已自恰好。至江文通擬作,則有“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之句,斯為刻意標新矣。迨劉夢得又演之曰:“上有乘鸞女,蒼蒼網遍。”即此可悟詞場祖述之秘妙也。
劉賓客自稱其《平蔡州》詩“城中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聲和平”云云,意欲駕於韓《碑》、柳《雅》。此詩誠集中高作也。首句“城中”一作“汝南”,古《雞鳴歌》云:“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蔡州,即汝南地。但曰“晨雞”,自是用樂府語。而“城中”、“城頭”,兩兩唱起,不但於官軍入城事醒切,抑且深合樂府神理,似不必明出“汝南”,而後覺其用事也。末句“忽驚元和十二載”,更妙。此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正與“大歷三年調玉燭”二句近似。此由神到,不可強也。其第二首“漢家飛將下天來,馬一揮門洞開”,亦確是李夜半入蔡真情事。下轉入“從容鎮撫”,歸到“相公”,正復得體。敘淮西事,當以夢得此詩為第一。
劉賓客《西塞山懷古》之作,極為白公所賞,至于為之罷唱。起四句洵是杰作,後四則不振矣。此中唐以後,所以氣力衰颯也。固無八句皆緊之理,然必松處正是緊處,方有意味。如此作結,毋乃飲滿時思滑之過耶?《荊州道懷古》一詩,實勝此作。
劉賓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詞》。至于鋪陳排比,輒有傖俗之氣。山谷云:“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昔子瞻嘗聞余詠第一篇,嘆曰:‘此奔軼絕塵,不可追也。’”又云:“夢得樂府小章,優於大篇。”極為確論。山谷又賞其《淮陰行》,而疑“脫菜”二字,今刻本則是“晚來”耳。
東坡《峽山寺》詩:“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囗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語意全本皇甫孝常《送少微上人》詩,但令人不覺耳。又竇庠《金山行》“然風生波出沒,氵霍晶熒無定物。居人相顧非世間,如到日宮經月窟。信知靈境長有靈,住者不得無仙骨。”語即東坡《金山》詩所脫胎也。在庠詩本非高作,而蘇公脫出實境來,神妙遂至不可測。古人之善于變化如此!
白公《天竺》詩,本皇甫孝常《秋夕寄懷契上人》詩,而出以連珠體,自令人不覺。此等處,皆足見古人之脫化。
自錢、劉以下,至韓君平輩,中唐諸子七古,皆右丞調也,全與杜無涉。
劉賓客詩品,無論錢、劉、柳,尚在郎君胄、韓君平之下。
韓君平“鳴磬夕陽盡,卷簾秋色來”,已漸開晚唐之調。蓋律體奇妙,已無可以爭勝前人,故不得不於一二平仄間小為變調,而骨力漸靡,則不可強為也。
大歷十才子:盧綸、司空曙、耿、李端諸公一調;韓君平風致翩翩,尚覺右丞以來格韻,去人不遠;皇甫兄弟,其流亞也;郎君胄亦平雅;獨錢仲文當在十子之上。江鄰幾所志乃十一人,有皇甫曾而無冉,無韓,不知何所據也。王應麟《玉海》所記,與《唐書盧綸傳》同是十人,有韓,無兩皇甫。然兩皇甫爾時極負重望,不知何以不入十子之列?若有曾無冉,則尤不可解矣。且升盧于錢之上,亦不知何謂。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云:“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顧況《棄婦詞》乃云:“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辭君去,小姑如妾長。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直致而又帶傖氣,可謂點金成鐵。
顧逋翁歌行,邪門外道,直不入格。
戎昱詩亦卑弱,《滄浪詩話》謂“昱在盛唐為最下,已濫觴晚唐”是也。然戎昱赴衛伯玉之辟,當是大歷初年,其為刺史,乃在建中時,應入中唐,不應入盛唐。
戴容州《懷素上人草書歌》:“始從破體變風姿。”可證義山《韓碑》語。
容州七古,皮松肌軟,此又在錢、劉諸公下矣。
戴容州嘗拈“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之語以論詩,而其所自作,殊平易淺薄,實不可解。
中唐六七十年之間,除韋、柳、韓三家古體當別論,其馀諸家,堪與盛唐方駕者,獨劉夢得、李君虞兩家之七絕,足以當之。
韓公《猗蘭操》:“雪霜貿貿,薺麥之茂。”按傅玄《董逃行歷九秋篇》:“薺與麥兮夏零,蘭桂踐霜逾馨。”董仲舒《雨雹對》:“薺麥始生,由陽升也。”薺麥正當寒冬所生,故曰雪霜貿貿,惟薺麥之是茂也。與傅玄同用以蘭,而意有反正。“子如不傷”二句,在篇中為最深語。蓋有不妨聽汝獨居之意,較“不采何傷”更進一層。然說著“不傷”,而傷意已深矣。此亦妙脫本詞也。前曰“何傷”,後曰“之傷”,回環婉摯。評家或以子指夫子,我指蘭,非是。
韓文公《岳陽樓》詩“宜春口”未知在何處?注以為宜春郡,非也。且上句云在袁州,而下句“夜纜巴陵洲”,注云“即岳州”,亦殊可笑。
“妥帖力排”,“”字,《五百家注本》內引《論語》:“蕩舟”,甚是。宋末《月泉吟社送詩賞小》云:“語無排,體不效昆。”此可證也。舊以“”與“傲”同,作“排”兩字連說者,未然也。
文公《雙鳥詩》,即杜詩“春來花鳥莫深愁”、公詩“萬類困陵暴”之意而翻出之,其為己與孟郊無疑。劉文成《二鬼詩》出於此。
唐詩似《騷》者,約言之有數種:韓文公《琴操》,在《騷》之上;王右丞《送迎神曲》諸歌,《騷》之匹也;劉夢得《竹枝》,亦《騷》之裔;盧鴻一嵩《山十志》詩最下。
文公《琴操》,前人以入七言古,蓋《琴操》,琴聲也。至蘇文忠《醉翁操》,則非特琴聲,乃水聲矣,故不近詩而近詞。
昌黎《劉生》詩,雖紀實之作,然實源本古樂府《橫吹曲》。其通篇敘事,皆任俠豪放一流,其曰:“東走梁宋”,“南逾橫嶺”,亦與古曲五陵、三秦之事相合。末以酬恩仇結之,仍還他俠少本色。不然,昌黎豈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惟用樂府題,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卻自紀實,并非仿古,此脫化之妙也。
韓文公“約《六經》之旨而成文”,其詩亦每于極瑣碎、極質實處直接《六經》之脈。蓋爻象、繇占、典謨、誓命、筆削記載之法,悉醞入《風》、《雅》正旨,而具有其遺味。自韋孟、束以來,皆未有如此沉博也。
諫果雖苦,味美於回。孟東野詩則苦澀而無回味,正是不鳴其善鳴者。不知韓何以獨稱之?且至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亦太不相類。此真不可解也。蘇詩云:“那能將兩耳,聽此寒號。”乃定評不可易。
李長吉驚才絕艷,鉸宮戛羽,下視東野,真乃蚯蚓竅中蒼蠅鳴耳。雖太露肉,然卻直接《騷賦》。更不知其逸詩復當何如?此真天地奇彩,未易一泄者也。
長吉《惱公》一篇,直是徐、庾妙品,不知者乃編入律詩,誤矣。看其通用韻處自明。
韓門諸君子,除張文昌另一種,自當別論。皇甫持正、李習之、崔斯立皆不以詩名。惟孟東野、李長吉、賈閬仙、盧玉川四家,倚仗筆力,自樹旗幟。蓋自中唐諸公漸趨平易,勢不可無諸賢之撐起。然詩以溫柔敦厚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為之。此內惟長吉錦心繡口,上薄《風》、《騷》,不專以筆力支架為能。其馀若玉川《月蝕》一篇,故自奇作;閬仙五律,亦多勝概。此外則如東野、玉川諸制,皆酸寒幽澀,令人不耐卒讀。劉叉《冰柱》、《雪車》二詩,尤為粗直傖俚。而韓公獨謂孟東野“以其詩鳴”,則使人惑滋甚矣!
孟、盧皆小音,執定不化,安可接武韓詩!必欲求接韓者,定推歐陽子。
韓公效玉川《月蝕》之作,刪之也。對讀之,最見古人心手相調之理。然玉川原作雄快,不可逾矣。
《摭言》稱賈島跨驢天街,吟“落葉滿長安”之句,唐突京尹。然此詩聯對處,極為矯變,必非湊泊而成者也。
劉言史亦昌谷之流,但少弱耳。嚴滄浪《詩話》實之,終未為昌谷敵手也。張碧則更傖氣矣。
張、王樂府,天然清削,不取聲音之大,亦不求格調之高,此真善于紹古者。較之昌谷,奇艷不及,而真切過之。
歐陽《詩話》云:“王建《宮詞》,言唐禁中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唐詩紀事》乃謂建為渭南尉,贈內官王樞密云云以解之。然其詩實多秘記,非當家告語所能悉也。其詞之妙,則自在委曲深摯處,別有頓挫,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淺矣!
元和間權、武二相,詞并清超,可接錢、劉。武公之死,有關疆場,而文詞復清雋不羈,可稱中唐時之劉越石。嚴滄浪但舉權相,猶未盡也。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開蘇、陸;七古樂府,則獨辟町畦,其鉤心斗角,接┺合縫處,殆於無法不備。
白公《官牛》樂府,從丙吉問喘事翻出。
白公之妙,亦在無意,此其似陶處也。即如宋人詩“有時俗物不稱意,無數好山俱上心”,稱為佳句。而白公則云:“有山當枕上,無事到心中。”更為自然。
白詩“巫山暮足г花雨,隴水春多逆浪風”,語本杜詩“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風”。
《竹枝》泛詠風土,《柳枝》則詠柳,其大較也。然白公《楊柳枝詞》:“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小樹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兩三條。”于詠柳之中,寓取風情,此當為《楊柳枝詞》本色。薛能乃欲搜難抉新,至謂劉、白“宮商不高”,亦妄矣。
唐人詩至白公,自不當盡以阮亭先生所講第一義繩之。蓋白公詩,格調聲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長慶集》,但取其一二小詩。此在阮亭先生,固當如此。阮亭獨標神韻,言各有當耳。阮亭先生意中,卻非抹煞白公之妙也。看《十選》中所取自見。尚恨胡孝轅《十簽》,阮亭未嘗全見耳。
白公之為《長恨歌》、《霓裳羽衣曲》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韓公之轍也,是乃“瀏漓頓挫,獨出冠時”,所以為豪杰耳。始悟後之欲復古者,真強作解事。
張、王已不規規于格律聲音之似古矣,至元、白乃又伸縮抽換,至于不可思議,一層之外,又有一層。古人必無依樣臨摹,以為近古者也。
元相《望囗騅歌》,賦而比也;玉川《月蝕》詩點逗恒州事,則亦賦而比也,而元則更切本事矣。詩至元、白,針線鉤貫,無乎不到,所以不及前人者,太露太盡耳。
徐昌國“燕歌易水動,劍舞白虹流”,本于鮑溶《秋思》詩“燕歌易水怨,劍舞蛟龍腥”也。徐之學古,能以神致發揮之,所以為妙。
張祜《金山》詩:“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只唐人常調耳。而譚藝家奉為杰作,失之矣。
中唐之末,如呂溫、鮑溶之流,概少神致。李涉、李紳,稍為出類,然求之張、王、元、白數公,皆未能到,況前人耶?盛之後漸趨坦迤,中之後則漸入薄弱,所以秀異所結,不得不歸樊川、玉溪也。
張祜絕句,每如鮮葩滟,焰水泊浮,不特“故國三千里”一章見稱於小杜也。
徐凝《廬山瀑布》詩:“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稱,而蘇公以為惡詩。《芥隱筆記》謂本《天臺賦》“飛流界道”之句。然詩與賦,自不相同,蘇公固非深文之論也。至白公稱之,則所見又自不同。蓋白公不於骨格間相馬,惟以奔騰之勢論之耳。阮亭先生所以與白公異論者,其故亦在此。
李贊皇詩亦輪倫,雖不敵香山,亦權、武二相之亞也。
李廓樂府,視張、王大減。不知《才調集》何以舍仲初而獨取之?此自是好惡各別。而阮亭先生《十選》,以應付彼十家則有馀,不可以概三唐作者也。
周賀五律,頗有意味,在中末、晚初諸人五律之上,尚可頡頏溫岐。
姚武功詩,恬淡近人,而太清弱,抑又太盡,此後所以漸靡靡不振也。然五律時有佳句,七律則庸軟耳。大抵此時諸賢七律,皆不能振起,所以不得不讓樊川、玉溪也。
小杜《感懷詩》,為滄州用兵作,宜與《罪言》同讀。《郡齋獨酌》詩,意亦在此。王荊公云:“末世篇章有逸才。”其所見者深矣。
小杜“濃薰班馬香”,對屈、宋說,自指班固、馬相如,此二句謂詩賦也。上文已拈“史書閱興亡”,此不應復及馬史、班史。杜詩“以我似班揚”,班與揚可合稱,則馬亦可合稱,不必定指馬遷也。今人但因《班馬蘇同》書名,熟人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實非也。
樊川真色真韻,殆欲吞吐中晚千萬篇,正亦何必效杜哉!小杜詩“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亦在南唐“吹皺一池春水”語之前,可證杜《黑白鷹》語。
小杜之才,自王右丞以後,未見其比。其筆力回斡處,亦與王龍標、李東川相視而笑。“少陵無人謫仙死”,竟不意又見此人。只如“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落花風”,“自說江湖不歸事,阻風中酒過年年”,直自開、寶以後百馀年無人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後,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徹漢、魏、六朝之底蘊者也。
詩不但因時,抑且因地。如杜牧之云:“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此必是陜西之終南山。若以詠江西之廬山,廣東之羅浮,便不是矣。即如“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風”,不可以入江、浙之舟景;“閶闔晴開讠失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不可以詠吳地之曲江也,明矣!今教粵人學為詩,而所習者,止是唐詩,只管蹈襲,勢必盡以西北方高明爽塏之時景,熟於口頭筆底,豈不重可笑歟?所以閩十子、吳四子、粵五子皆各操土音,不為過也。格調自要高雅,不以方隅自限,此則存乎其人耳。
玉溪五律,多是絕妙古樂府。蓋玉溪風流醞藉,尤在五律也。近時程午橋補注,以為花鳥諸題,多是平康、北里之志,良然。
義山《碧城三首》,或謂詠其時貴主事,蓋以詩中用蕭史及董偃水精盤事。阮亭先生亦取其說。然竹跋《楊太真外傳》,則謂妃不由壽邸入宮,證以此三詩:一詠妃入道,一詠妃未歸壽邸,一詠明皇與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此說當為定解。而注家罕有引之者。《藥轉》一篇,程箋以為如廁之義,亦謂出自竹。然此詩之境頗淺。
微婉頓挫,使人蕩氣回腸者,李義山也。自劉隨州而後,漸就平坦,無從睹此豐韻。七律則遠合杜陵;五律七絕之妙,則更深探樂府。晚唐自小杜而外,惟有玉溪耳。溫岐、韓,促足比哉!
歐公言平生作文,得自“三上”。予嘗戲謂義山詩殆兼有之:“郁金堂北畫樓東”,廁上詩也;“天上真龍種”,馬上詩也;“臥後清宵細細長”,枕上詩也。
飛卿七古調子元好,即如《湖陰詞》等曲,即阮亭先生之音節所本也。然飛卿多作不可解語。且同一濃麗,而較之長吉,覺有傖氣,此非大雅之作也。
溫詩五律在姚武功之上。蓋溫詩短篇則近雅,如五古“欲出鴻都門”一篇,實高作也。
許丁卯五律,在杜牧之下,溫岐之上,固知此事不盡關涂澤也。七律亦較溫清迥矣。趙嘏五七律,亦皆清迥,許之匹也。
馬戴五律,又在許丁卯之上,此直可與盛唐諸賢儕伍,不當以晚唐論矣。然終覺樊川、義山之妙不可及。
司空表圣在晚唐中,卓然自命,且論詩亦入超詣。而其所自作,全無高韻,與其評詩之語,竟不相似。此誠不可解。《二十四品》真有妙語,而其自編《一鳴集》,所謂“撐霆裂月”者,竟不知何在也。
曹鄴、劉駕,古詩皆無足取。李群玉五古,實勝司空表圣,不可以名譽而甲乙之也。表圣《秋思》詩,阮亭所選,然只得五六一聯耳。
陸魯望謂“張祜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艷發。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誦樂府錄,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諫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此段論詩極有見。而其所自作,未能擇雅。何也?所謂“不可刊置別處”,非如今日八股體,曲曲鉤貫之謂也。乃言每一篇,各有安身立命處耳。如太白《遠別離》、《蜀道難》等篇,極其迷離,然各篇自有各篇之歸宿收拾。即如樂府各題,各自一種神氣。以此易彼,則毫千里矣。
皮、陸聯句詩,勝其自作。蓋兩賢相當,節短勢Τ,則反掩其孱弱之狀也。聯句體,自以韓、孟為極致。然韓、孟太險,皮、陸一種,固是韓、孟後所不可少。
鄭《津陽門詩》,只作明皇內苑事實看,不可以七古格調論之。
杜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但稱“公孫劍舞初第一”,《津陽門詩》云:“公孫劍伎方神奇。”其注則直云:“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劍舞”、“劍伎”語尚可通,至云“舞劍”,則毋乃傳聞異詞耶?豈當時人即以《劍器曲》名呼為“舞劍”歟?
晚唐人七律,只于聲調求變,而又實無可變,故不得不轉出三、五拗用之調。此亦是熟極求生之理,但苦其詞太淺俚耳。然大約出句拗第幾字,則對句亦拗第幾字,阮亭先生已言之。至方干“每見北辰思故園”,則單句三、五自拗。此又一格,蓋必在結句而後可耳。
胡曾《詠史》絕句,俗下令人不耐讀。
唐彥謙師溫八叉,而頗得義山風致,但稍弱耳。
鄭都官以《鷓鴣》詩得名,今即指“暖戲煙蕪”云云之七律也。此詩殊非高作,何以得名于時?鄭又有《貽歌者》云:“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此雖淺,然較彼詠鷓鴣之七律卻勝。
吳融《李周彈箏歌》起句:“古人云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乃知此語未必然,李周彈箏聽不足。”此起法,已開元人門逕。
韓致堯《香奩》之體,逆自《玉臺》。雖風骨不及玉溪生,然致堯筆力清澈,過于皮、陸遠矣。何遜聯句,瘦盡東陽,固不應盡以脂粉語擅場也。
韓致堯《寒食日重游李氏園亭》一篇,以七律作扇對格,此前人所少也。
咸通十哲,概乏風骨。方干、羅隱皆極負詩名,而一望荒蕪,實無足采。杜荀鶴至令嚴滄浪目為一體,亦殊淺易。大約讀唐詩到此時,披沙揀金,甚為不易。即追想錢、劉諸公,已為高曾規矩,又毋論開、寶也。
阮亭先生“綠楊城郭是揚州”,為時所稱,至形諸圖畫。然唐人韋莊已有“初日照揚州”之句,此尤自然可愛也。然韋集又有“綠楊城郭雨凄凄”之句,乃華下作,則似乎不類。
韋莊在晚唐之末,稍為官樣,雖亦時形淺薄,自是風會使然,勝於咸通十哲多矣。
羅虬《比紅兒》詩,俚劣之甚,亦胡曾《詠史》、曹唐《游仙》之類。乃以此得名于時,亦奇矣。
曹唐如巫婆念咒化齋,令人掩耳,欲其亟去。
楊誠齋謂“詩至晚唐益工”,蓋第挑摘于一聯一句間耳。以字句之細意刻鏤,固有極工者。然形在而氣不完,境得而神不遠,則亦何貴乎巧思哉!
杼山《觀王右丞維滄洲圖歌》云:“滄洲說近三湘口,誰知卷得在君手。披圖擁褐臨水時,然不異滄洲叟。”此篇在唐人本非杰出之作,而何仲默題吳偉畫,用此調法,遂成巨觀。此所貴乎相機布勢,脫胎換骨之妙也。今若取杜陵題畫膾炙人口之大篇,摹其韻句調法,有是理乎?
東坡《琴詩》“若言弦上有琴聲”云云,已為禪偈子矣。而杼山《戛銅碗為龍吟歌》云:“未必全由戛者功,聲生虛無非碗中。”則更在前。
《詩話》載唐僧齊己謁鄭谷獻詩:“自封修藥院,別下著僧床。”谷覽之云:“請改一字,方可相見。”經數日,再謁,改云“別掃著僧床”。谷嘉賞,結為詩友。此一字,元本改本俱無好處,不知鄭谷何以賞之?唐詩僧多卑卑之格,惟皎然、靈一差勝。
釋子之詩,閨秀之詩,各自一種。隨其所到,皆可成名。獨于應制之作,非其所宜。此體自應求諸文學侍從之彥,豈可以此等當之!若唐詩內所載上官婉兒與貝州宋氏姊娣詩,皆是也。近日顧俠君撰《詩林韶》,多錄釋子之詩,殊令人生厭。
晚唐之漸開松浮者,莫如皮、陸之可厭。此所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也。後之不從事于大本大原,而專以ㄎ扯斗湊為事者,實此一種啟之。楊誠齋所以不免也。此事必要從源頭打出,方是真境,即圣人所謂言有物也。若“不揣其本而齊其末”,則安得有通之日哉!厥弊之滋,不能大追憾皮、陸一輩人。然有志者,竟當自立,奈何怨古人耶?甚矣廓除一切之難也!
漁洋《十選》,大意歸重在殷、元結二本,而以《文粹》為備。《文粹》首載樂章、樂歌、琴操,韙矣。然元次山之《補樂歌》,徒有幽深之韻,未為古雅之則。至皮襲美《補九夏歌》,豈足與韓之《琴操》同日而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