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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石洲詩話
  • 翁方綱
  • 7791字
  • 2015-12-24 14:11:06

(漁洋評杜調記)

曩輯漁洋《杜詩話》一卷,不盡評騭語也。而外間所傳漁洋評本,又多雜以偽作。今就海鹽張氏刻本摘記。《贈李白》:“此詩語意,原不甚楚楚。”

方綱竊按:此評固謬,不待辨說矣。然愚所見評杜本,則此條是王西樵之筆,張刻誤為漁洋也。漁洋幼學詩於西樵,或有傳錄踵訛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張刻記出。其西樵評本,直抹杜詩處極多,不能悉舉正矣。學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此首頗近《選》。”

按此評亦非漁洋之筆。《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以上二首并暫如臨邑詩,與公他詩不類,當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評。《冬日有懷李白》:“‘更尋嘉樹傳’二語,畢竟難通。”

按此亦西樵評也。愚所見漁洋評本,則獨圈此聯,信知偽本之不足信矣。以此二句為難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語。豈有漁洋作此評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所舊鈔次序,不依張刻。《送孔巢父歸江東》:“結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評。《飲中八仙歌》:“無首無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評也。又有“無意味,于鱗誤選”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謬之甚者。而張氏刻本錄之,貽誤匪細。《高都護驄馬行》:“此子美少壯時作,無一句不精悍。”

按此條是漁洋評。《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為完美之篇,五句‘方知’二字與‘曠士’二句不相葉,末八句四截不相續,中間一段,則誠奇語耳。‘秦山’五字,是憑高奇句。”

按此評愚所見本是西樵筆也,上無“西樵云”三字;今以張刻屬漁洋,而有“西樵云”三字。即此一條推之,則外間所傳西樵評本,名漁洋,不為無因耳。蓋漁洋早年學詩於其兄,有手錄西樵語,後遂誤傳為漁洋評耶?第張刻此卷自識,謂未睹其全,則又非外間所傳以西樵評溷入之本矣。足見藝林多傳新城王氏評本,真贗雜淆久矣。愚此卷附記之,裨益良非淺也。愚所見漁洋評本,此篇評云:“與高、薛據三篇,氣魄真勁敵。”此評勝此遠矣,其偽妄何待辨?此詩但以高、薛相擬,尚未為極至也,已勝西樵之評遠矣。西樵語本不必與辨,然海鹽張氏既刻入《帶經堂詩話》卷中,誠恐有誤信者,豈可嘿而息乎!其謂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賞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結處八句又四截不相屬,則豈可專賞其中間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起,正與“仰穿”、“始出”一氣銜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說,亦正與此第五句以下相應也。乃謂之“不相葉”,可乎?末八句筆筆正鋒,何以謂之“不相續”,豈欲於八句內用虛活字連系,方謂之相續乎?此是三家村習八股者語耳。《醉時歌》:“‘相如’二句應刪。結似律,不甚健。”

按此卻是漁洋評,而實謬誤。“相如”、“子囗”一聯,在“高歌”一聯下,以伸其氣,乃覺“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猶之謝玄暉《新亭渚別范囗》詩“廣平”、“茂陵”一聯,必借用古事,以見兩人心事之實跡也。漁洋乃於玄暉詩亦欲刪去“廣平”一聯,以為超逸,正與評杜詩此二句之應刪,其謬同也。愚嘗謂空同、滄溟以格調論詩,而漁洋變其說曰神韻,神韻者,格調之別名耳。漁洋意中,蓋純以脫化超逸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實際,豈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銜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并不似律,試合上一句讀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聲,則似乎與律相近也。今上句“不須”“須”字亦是平聲,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聲,則正與律不相似矣。何以云“似律”乎?況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詩內有音節逼到不得不然,而後以似律之句結之,亦必不可云“結似律”也。況又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獨不讀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詩乎:“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此結段一連六句,平仄粘連,竟與律詩無別,而更覺其古也。漁洋先生乃必篇篇結句皆以下三字純用平聲為正調乎?此篇結六句,“先生早賦歸去來”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術於我何有哉”句,又於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間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所以不能即結住者,一連二句之平仄平,與一連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齊押住,則其勢必不可即作結句矣。而此下結句,若又用三平之調,則又是直縱不收之音節矣。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諧之調作一句結,乃可以結住也。此乃音節正變相乘一定之理,而漁洋轉以為“似律”,此誠何說哉?《麗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

按此評不謬。然是西樵評。《陂行》:“末本漢武《秋風辭》,妙在絕不相似,古人之善學如此。”

按此是漁洋評。《陂西南臺》:“‘錯磨終南翠’二句,刻畫。”

按此漁洋評。《示從孫濟》:“‘所來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漁洋評。其意以超逸語為古雅,故見此等句若近質率者,輒笑之。其實論詩不應如此。《沙苑行》:“結未喻。”

按此亦漁洋評。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結句正不當深求也。《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偶爾妙謔,便成故實。”

按此漁洋評。《天育驃騎歌》:“畫出神駿。”結處云:“無限感慨,一句盡之。”

按此西樵評。《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賞其生造。”結處云:“忽然生色。”

按此西樵評,亦皆不知詩者之語。《哀王孫》:“此等自是老杜獨絕,他人一字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評。《哀江頭》:“亂離事只敘得兩句,‘清渭’以下以唱嘆出之,筆力高不可攀。樂天《長恨歌》,便覺相去萬里。即兩句亦是唱嘆,不是實敘。”

按此西樵評,所說皆合,但不必以《長恨歌》相較量耳。《大囗寺贊公房四首》:“其一‘開懷無愧辭’,語似陶。其三‘玉繩迥斷絕’,言殿宇之高,玉繩亦為虧蔽而斷絕也。”

按此皆西樵評。然予見漁洋評本,其一“撞鐘齋及茲”,評云“拙句”,此則亦猶西樵評。其二“文義難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評云“三四果是名句。”然則漁洋之讀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語,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評。《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韻。‘後漢更列帝’,唐雖遭亂,然非滅而更興,不得以後漢為比。”

按此二條漁洋、西樵評本皆無。《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結弱。”

按此西樵評。《晦日尋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評。《徒步歸行》:“平正通達,尚嫌淺易。”

按此西樵評。真八股先生語。《玉華宮》:“後亦弩末,竟刪四句更警。”

按西樵評。其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評。此亦時文先生語。《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計疏疑翰墨’一聯,西樵嗟賞此二語,每三復之。”

按此在予所見本,是西樵評。而張刻有“西樵云云”,是則漁洋評本,實有述西樵語者,無怪二本之偶有同異也。蓋漁洋每喜舉兄說耳,茍非大乖謬者,并存何害。《鄭附馬宅宴洞中》:“此詩過苦,無甚趣味。‘秦樓’句,謔語也。”

按此西樵謬評。《李監宅》:“意頗諷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評。《假山》:“無味。”

按漁洋評云“可刪。”《暫如臨邑至昔山湖亭懷李員外》:“語亦不佳。”

按此西樵評。《已上人茅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詩‘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謬評,然亦即錄漁洋評者誤入之。正恐新城詩學,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筆,“如何”二字虛,“夫”字實,從來皆誤解也。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蓋少陵縱目遍齊、魯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嘆之。此夫”字,猶言“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將“造化神秀”、“蕩胸層囗”諸句,皆攝入此一“夫”字內,神光直叩真宰矣。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房兵曹胡馬》:“落筆有一瞬千里之勢。‘批’、‘峻’字,今人以為怪矣。”

按此亦西樵語。夫誰以為怪哉?蓋先生自以為怪乎?《畫鷹》:“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脫‘畫’字。”

按此西樵語。而張刻有“西樵云”三字,則是漁洋述之也。爾日未嘗聞新城王氏專以制舉義得名也,何以八股氣味深入至此。《臨邑舍弟書至苦雨》:“‘利涉’句太遠無涉。”

按此亦西樵語。《過宋員外舊莊》:“五六句感慨跌宕,無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語。《夜宴左氏莊》:“起甚有風趣,結遠。”

按此西樵語。《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評未見。《游何將軍山林十首》:“‘紅綻雨肥梅’,俗句。”

按此則是漁洋評也。漁洋以超逸立格,故應戒人看白香山詩也。《得家書》:“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盡意。”

按此西樵謬說。《行次昭陵》:“‘玉衣’一聯,言神靈如在也。”

按此西樵評。《端午日賜衣》:“何大復極贊此,吾所不知。”

按此評未見。《送李校書》:“‘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馬》:“此杜集七古中極整麗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過王倚飲贈歌》:“又一體。”

亦西樵。《貽阮隱居》:“結說盡。”

亦西樵。《遣興五首》:“達。”

亦西樵。《鳳凰臺》:“似孟郊。”

亦西樵。《劍門》:“高視見霸王”句抹“王”字:“王,平聲。”

按此亦西樵謬語。試問“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聲乎?《戲為雙松圖歌》:“起處便老放。‘葉里松子’句,看此老筆底畫意。”

亦皆西樵。《光祿坂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帶遠客。’”

亦西樵。《陳拾遺故宅》:“‘圣賢’、‘日月’,太過。”

此亦西樵誤也。“所貴者圣賢”,“圣賢”二字,正用陳拾遺詩也。陳伯玉《懷古》詩:“賢圣幾凋枯。”此類慨慕古圣賢語,拾遺每多有之。若以“圣賢”指陳拾遺,則誤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揚馬”言之,亦豈可泥耶?《謁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謂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頻用‘樹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誤也。蓋以間用長句,遂妄謂似太白,不特不識杜,亦不識李矣。《冬狩行》:“‘有鳥名瞿鵒’三句比也。”

亦西樵謬語。不知何比?《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起處全是樂府意。”

亦西樵。《八哀詩》:“《八哀詩》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稱之不敢議者,皆揣骨聽聲者耳。其中累句,須痛刊之方善。石林葉氏之言,其識勝崔德符多矣。余《居易錄》中詳之。”

按此則漁洋評也。今以漁洋諸條,詳列於此。

《漁洋詩話》云:“杜《八哀詩》,最冗雜不成章,亦多囈語,而古今稱之,不可解也。”

《居易錄》一條云:“杜《八哀詩》,鈍滯冗長,絕少剪裁。而前輩多推之,崔至謂‘可表里《雅》、《頌》’,過矣!試摘其累句,如《汝陽王》云:‘愛其謹潔極’,‘上又回翠麟’,‘天笑不為新’,‘手自與金銀’,‘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睞皆已虛,跋涉曾不泥’,‘眾歸給美,擺落多藏穢’,‘是非張相國,相扼一危脆’。《蘇源明》云:‘秘書茂松色’,‘溟漲本末淺’。《文苑英華》本異,亦不可曉。《鄭虔》云:‘地崇士大夫,況乃氣精爽’,‘方朔諧太枉’,‘寡鶴誤一響’。《張九齡》云:‘骨驚畏曩哲,в變負人境’,‘諷詠在務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闕只字警’云云,率不可曉。披沙揀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為群瞽語白黑也。”

又一條云:“予嘗議子美《八哀詩》,《後村詩話》先已言之,曰:‘如《鄭虔》之類,每篇多蕪詞累句,或為韻拘,殊欠條暢。不如《飲中八仙》之警策。蓋《八仙歌》每人止三兩句,《八哀詩》或累押二三十韻,以此知繁不如簡,大手筆亦然。’又云:‘《八哀詩》,崔德符以為表里《雅》、《頌》,中古作者莫及。韓子蒼謂其筆力變化,與太史公諸贊方駕。惟葉石林謂長篇最難,魏、晉已前,不過十韻,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不敢議其病。蓋傷於多,如《李北海》、《蘇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論累句之病,并為長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確論,與予意吻合。”

并錄予舊抄漁洋評本於後:

“《八哀詩》自是鉅篇,顧多鈍拙不可曉。何也?”

《贈司空王公思禮》:“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三字抹,“爽氣”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贈左仆射鄭國公巖公武》:“不知萬乘出”四句密圈,“終相并”三字抹:“多冗長之句。”

《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虬髯”二句密圈,“愛其謹潔極”句抹,“上又回”句抹,“不為新”三字抹,“圣聰”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穢”三字抹,“竟掩”句卻未抹。張刻此句全抹,評云“不倫”。以予所見,此是西樵評。此所云“不倫”者,又與漁洋所摘累句之說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書少監武功蘇公源明》:“氣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鶴”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國曲江張公九齡》:“詩罷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闕”句抹。

按漁洋以此八詩為鉅篇,原自與前人贊賞略同。其所摘累句,則漁洋於詩,以妙悟超逸為至,與杜之陰陽帥、利鈍并用者,本不可同語也。愚於《八哀詩附記》卷中,偶亦及此。今舉其一條云:“《汝陽王》篇中,專敘射雁一事,史遷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筆,若無此句,則‘扣馬’、‘諫獵’諸句,皆無根矣。此種健筆,豈得以漁洋之評議之?其馀漁洋所摘累句,又或以為囈難曉,若然,則《三百篇》變雅中亦頗多似後人不可曉之句矣。善論詩者,豈可如此!且如‘金銀’二字,以今日俗眼視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貪夜識金銀氣’,又何嘗非‘金銀’二字連用?亦將以為累句乎?如以漁洋所抹累句,若‘紅綻雨肥梅’,與上句‘綠垂風折筍’等耳。‘綠’不聞其俗,而‘紅’獨俗乎?‘筍’不聞其俗,而‘梅’獨俗乎?‘垂’不聞其俗,而‘綻’獨俗乎?‘折’不聞其俗,而‘肥’獨俗乎?蓋漁洋為詩,多擇樂府中清雋之字;不則年號、地名亦選其清雋悅目之字。如是則詩人止當用清揚、婉孌之字,而不當用‘’、‘戚施’之字矣。說詩正不當如此也。”

約而言之,葉石林可謂“以意逆志”,上溯魏、晉者,此原是漁洋論五言詩之大旨,其所鈔《三昧》、《十選》,皆此職志也。然漁洋於六朝則鈔及庾子山廿韻之作,而於唐則轉不取十韻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為近古,而長篇則以為近靡,又何論元、白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詩,長篇如《北征》諸作,正復何減《雅》、《頌》,而可以長短較量乎?所以就學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渾,而其用鈍筆處,不如其用利筆之於諷誦也。即如“苗滿空山”一聯,更無人理會矣。觀古人墨跡,遇禿毫處,則嗤為敗筆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詩初不以鈍筆見長,即漁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學杜之理,非其至論,而亦於評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詩固不因漁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損,即漁洋之論詩,亦豈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損乎?況愚所見漁洋評杜之真本,其所圈識,尤關精微之詣。愚方欲摘取漁洋圈識之句,以醒學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時文八股之習,是以聯因張氏此刻內《八哀詩》評,而略具其概於此。愚豈敢以漁洋心眼,印定讀杜之指歸哉?

又張刻此內“事絕萬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懸黃金”二句,皆全抹,評云“多不可解”。此則漁洋本所未抹。蓋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盡出漁洋也。又“百年見存沒”二句,評云“十字悲甚”,亦非漁洋語。此皆無足詳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倫不理,無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囈語。”“襄王薄行跡”以下:“此段又不倫。”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則亦漁洋述其兄語也。讀杜詩何苦於此等處尋鬧。《醉歌行贈公安顏少府》:“‘君不見’句,樸。”

亦西樵。《上水遣懷》:“‘窮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鄭繼之謂‘此等為杜公滯處’,良是。”

按此亦西樵評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長以下四句,其氣乃足,何為轉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語。‘碧藻非不茂’,此句語勢不亮,下句覺接不倫。”

此亦西樵語,直不知詩理者!此詩圓至深厚,乃是以中鋒之筆出之,為此評者,自不解耳。《歲晏行》:“‘歲云暮矣多北風’四句,喜其氣老,只在參錯中。”

亦西樵。《題鄭縣亭子》:“‘巢邊’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無一句與前人登華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憐’、‘存’語更凄。”

亦西樵也。誰言“平而忽之”哉?時文習氣,至於如此!《憶弟》:“‘兵在見何由’,樸。”

亦西樵。《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亂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謬語。《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聲價,卻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囗’,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書所見,不求語工,但覺格老。”

亦西樵。《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此詩自敘處大多,覺氣格亦散緩。”

亦西樵謬說。《船下夔州郭宿雨濕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鷗,非也。余謂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豈有指鷗之理?何須辨說!《謁先主廟》:“包舉得大。”

亦西樵。《偶題》:“此篇前半氣勢甚雄,惜後半多滯語。”

此評予所未見,不知是西樵,抑是漁洋?要是不知詩者語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滯”是謬語也,即所云“起處甚雄”亦是謬贊。《偶題》一篇,讀者或目為前後二截,固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統挈全篇,而實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嘗與即墨張肖蘇論之,又與欽州馮魚山論之,詳具於《杜詩附記》卷內。《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未免鋪敘,難此整贍。‘霧雨’句自己,‘馨香’句鄭、李。”

此評亦未見,不知是西樵,是漁洋?其以“霧雨”句為杜自謂,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絕作。”

此漁洋評。《酬韋昭州見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節有感》:“此等則李滄溟之濫觴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懷盧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為詠雪粉本。”

亦西樵。《對雪》:“‘囊罄’不宜有‘銀壺’。”

此評卻是西樵。然漁洋亦抹“銀壺”二字。

方綱自束發誦詩,所見杜詩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種。手錄前人諸家之評,及自附評語,丹黃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約注家於事實或有資以備考,於詩理則概未之有聞。評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來學者所能仰窺,其謬誤擅筆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詩家,偶有所見,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則或出於初誦讀時,偶有未定之論;一則或為學徒指點,有所為而借發。此皆不足以言評杜也。即以近日王漁洋標舉神韻,於古作家,實有會心。然詩至於杜,則微之系說,尚不滿於遺山,後人更何從而措語乎?況漁洋於三唐雖通徹妙悟,而其精詣,實專在右丞、龍標間,若於杜則尚未敢以瓣香妄擬也。惟是詩理,古今無二,既知詩,豈有不知杜者?是以漁洋評杜之本,於詩理確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輕易下筆者比矣。愚幼而游吾里黃昆圃之門,得遍識漁洋手定之說,既而於朋輩借閱,所稱漁洋評本者,大約非西樵之評本,則漁洋早年述西樵之評本。其後於同里趙香祖齋得漁洋評本,嘗以漁洋平日論杜語,逐條細較,實是其親筆無疑。昔在山東學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錄》六卷,已載此本於《王氏遺書》目矣。海鹽張氏刻有《帶經堂詩話》一編,於漁洋論次古今詩,具得其概,學者頗皆問詩學於此書。而其末附有《評杜》一卷,細審之,則真贗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張刻此卷為略記如右。若夫讀杜之法,愚自有《附記》二十卷,非可以評語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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