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話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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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2評論第1章 卷一(1)
靈官
朝天觀的道士某人,喜歡這種養生法。有個老人借住在觀中。恰好也同樣喜歡這種養生法術,二人于是成了好朋友。住了八年。每到郊祭時,這老人就先一旬離去,郊祭后再返回觀中。道士不明白這樣做的緣故,便問他。老人說:“我們兩人是莫逆之交,可以實話告你,我是狐貍。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都來清掃,我無處容身,所以,自行逃走。”又一年,到郊祭的日子,他便走了,很久很久也沒有返回觀中來。道士對此非常疑惑。一天,忽然老人來到了,道士問他這是為什么?老人回答說:“我幾乎見不到先生了!今年郊祭時,我本想遠遠躲藏起來,但感到很倦怠,由于看到陰溝里很隱蔽,于是,我就潛伏在一個缸子下面。沒有想到靈官打掃到這里,一眼被他看見,他欲加鞭于我。我慌忙地逃走了。靈官又追趕的很急。我跑到黃河邊上,百般無奈,竄到廁所里面,神人嫌這地方太臟,才返身回去。我從那里出來,身上沾染了惡臭味,不能在人世間出現。于是投水自洗,洗后又隱居洞中,過了幾百天污垢才除盡,今天來到貴觀,和你告別。同時,告訴你幾句話,先生也應該離開這里到其他地方去,大的劫難即將來到。這里不是福地。”說完,告別而去。道士聽從了他的話,遷到別的地方去了。沒過多久,便發生了甲申之變,兵火圍困了北京城,明朝皇帝吊死煤山,大明江山垮臺了。
耳中人
譚晉玄,是淄川縣秀才。非常信奉方士所傳吐納導引之術,每日練習,寒暑不斷。久之,似乎大有收獲。
一天,正盤膝靜坐,忽聽耳中有細小的聲音像蒼蠅嗡嗡似的說:“可以見到了。”一睜眼,已無聲。雙目閉上,屏住呼吸,又能聽到。心想定是“丹”已煉成,暗暗高興。從此,每逢靜坐,就能聽到。準備等再聽到時作出反應。一日又聽說同樣的話,于是小聲應道:“可以見了。”一會兒覺得耳中有東西出來,瞇眼看去,有小人長不過三寸,形狀猙獰,有如夜叉,在地上繞著圈子走。心里感到奇怪,姑且全神貫注看他如何變化。這時,忽有鄰居來借什物,敲門大叫,小人聽到后,慌慌張張地在屋里亂撞,活像老鼠找不到洞穴。老譚也像丟魂失魄一樣,再不去理會小人到哪里去了。從此得下癲瘋癥,每日哭叫,醫治半年,才慢慢好轉。青鳳太原有個姓耿的,原是個官僚世家,家里住房高大而又寬闊。后來衰落了,一座座的樓臺館舍,多半空閑著。因而就發生一些反常的怪現象,堂門總是自開自閉,家人時常半夜三更嚇得亂喊亂叫。姓耿的害怕了,就移居到別墅,只留下一個老頭兒看門守院。從此以后,院中更加荒涼冷落了,有時聽見院里有笑語聲、歌聲和吹奏樂器的聲音。
姓耿的有個侄兒,名叫耿去病,性格狂放,不受任何約束。他囑咐看門的老頭兒,倘若聽到或看到什么,趕緊告訴他。到了晚上,老頭兒看見樓上燈火一閃一閃的,就跑去向他報告。他要進去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怪物。老頭兒阻止他,他不聽。因為門戶一向很熟悉,他就扒拉著蓬蒿野草,拐彎地往里走。上了樓,不見有什么特殊的怪現象。穿樓過去,聽見一陣輕聲細語的說話聲。偷偷一看,見屋里點著兩支大蠟燭,將屋子照得如同白晝。一個戴儒巾的老頭兒朝南坐著,一個老婦人坐在他的對面,都有四十多歲。東邊坐著一個青年,大約二十來歲;西邊坐著一個女子,只有十五六歲。桌子上擺滿了酒肉,一家人團團圍坐,笑語聲聲。他突然闖了進去,笑著喊道:“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屋內人驚慌得跑進里屋躲了起來。只有老頭兒迎出來責問說:“你是什么人,闖進人家的內室?”他說:“這是我家的房子,是你占據了。設酒自飲,也不邀請主人,未免太吝嗇了吧?”老頭兒仔細看了看他,說:“你不是這家的主人。”他說:“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兒。”老頭兒表示敬意地說:“久仰大名!”就請他進屋,招呼家人換酒換菜。他攔阻了。老頭兒給他敬酒,他便說:“咱們世代有交情,座上的客人用不著回避,還是請你招呼他們出來,一起喝酒吧。”老頭兒喊了一聲:“孝兒!”聲音剛落,從里面出來一個少年。老頭兒說:“這是我的兒子。”孝兒向他作了個揖,就坐下了。他稍稍打聽老頭兒的家世。老頭兒說:“我姓胡,名叫義君。”耿一向豪放不拘,談笑風生,孝兒也很豪爽,兩人談得很投機。耿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他就把孝兒當做弟弟。老頭兒問他:“聽說你家先人編過《涂山外傳》,你知道嗎?”他回答說:“知道。”老頭兒說:“我家是涂山氏的后代。唐朝以后,家譜支系還能記得;唐五代以前,已經失傳了。希望公子能講給我們聽聽。”他就大略講了一段涂山女輔佐大禹的功績,用很多優美的詞句加以形容。精妙的議論滔滔不絕。老頭兒很高興,告訴兒子說:“今天很榮幸,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故事。耿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請你母親和青鳳出來,一同聽聽,也叫他們知道我家祖先的功德。”孝兒領命,進入幔帳里面去了。不一會兒,老婦人和女子一起走了出來。他仔細一看,只見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沒有比她再美的了。老頭兒指著老婦人說:“這是我的老伴兒。”又指著女子說:“這是青鳳,我的侄女。很聰明,凡是聽到和看到的事情,就能記住不忘,所以叫她也來聽聽。”
耿去病講完了故事喝著酒,目不轉睛地看著旁邊的女子,女子發覺了,就羞答答地低著腦袋。他偷偷地用腳踹女子的金蓮。女子急忙把腳收回去,也不生氣發怒。他得意忘形,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拍著桌子說:“得到這樣漂亮的媳婦,用皇位來換我也不換!”老婦人看他喝醉了,越來越癲狂,就和女子一起站起來,急匆匆地撩起門簾,回到幔帳里面去了。他感到很掃興,就辭別老頭兒往外走。但是青鳳的影子總是纏繞在心頭上,忘也忘不掉。到了晚上,他又去了,屋里仍有蘭麝的芳香,但是聚精會神地等到天亮,卻靜得連咳嗽的聲音也沒有。
他回家跟妻子商量,想攜帶全家住在里面,希望能夠遇上青鳳。妻子不同意,他就一個人搬進去,住在樓下讀書。夜里正坐在桌旁,一個惡鬼披頭散發地闖進屋來,臉像黑漆,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笑笑,伸出指頭在硯臺里蘸上墨汁,把自己的臉也涂得墨黑,瞪著閃亮閃亮的眼睛,和惡鬼對視。惡鬼慚愧地退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夜已深,他熄了燈,將要就寢,忽然聽到樓后有人拔開門閂,砰的一聲開了樓門。他急忙爬起來,偷著往外看,樓門半開著。不一會兒,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拿著燈從房子里走出來。一看,原來是青鳳。青鳳突然見他站在面前,嚇了一跳,趕緊退回屋里,急忙關上了兩扇房門。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對青鳳說:“我不避險惡,實在是因為你。幸好沒有別人,能夠握握你的手,能為我笑一笑,死了也不屈了。”青鳳站得遠遠地說:“你的深情,我怎能不知?但是叔叔的家教很嚴,我不敢答應你。”他一再哀求說:“我也不敢希望相親,只求看到你的容貌就滿足了。”青鳳見拗不過,便開了房門走了出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他高興得不得了,和她膀靠膀地來到樓下,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青鳳說:“幸好我們前世有緣,若是過了今天晚上,就是思念也沒用了!”他問:“為什么?”青鳳說:“我叔叔怕你的癲狂,所以變成惡鬼來嚇你,你卻沒有動心。現在他已經在別的地方選好了住所,全家都往新居搬運東西,把我留下來看守,明天就動身了。”說完就要走,說是害怕叔叔回來。他硬是拉著不放,想要和她合歡。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老頭兒忽然推門進來了。青鳳羞懼難當,無以自容,低頭倚床,捻弄著裙帶,一聲不吭,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說:“下賤的丫頭,敗壞門庭!還不快滾,等鞭子抽你!”青鳳低頭急去,老頭兒也跟了出去。耿去病跟在后邊聽聲,則是老頭兒在百般責罵,間雜著青鳳嚶嚶的哭泣聲。他心如刀割,大聲說:“錯在我的身上,和青鳳有什么關系?你如果饒恕了青鳳,刀劈斧剁,我甘愿領受!”過了很久,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他才回去睡覺。
從此以后,宅子里再也沒有動靜了。他叔叔聽了,感到驚奇,愿意把宅子賣給他,而且不計較價錢。他很高興,攜帶家口搬進去了。住了一年多,挺好,但他卻沒有一刻忘記青鳳。正當他清明節上墳回來的時候,看見兩只小狐貍,被一條狗緊緊地追趕著。一只投進荒草里逃竄了;另一只在大道上驚慌失措,望見了耿去病,就依戀著哀哀哭叫,耷拉著耳朵縮著頭,似乎哀求援救它。耿去病可憐它,便拉開衣裳包著,把它抱回家里。關上房門,放到床上,原來是青鳳。他高興極了,又是撫慰又是問候。青鳳說:“剛才和丫鬟在一起玩,遭遇這樣大的災難。倘若不是郎君搭救,一定葬身狗腹。希望你不要因為我不是同類而厭惡。”耿去病說:“我每天念念不忘,夢里也夢著你。今天看到你,如同得到珍貴的寶貝一樣,怎么能說厭惡呢?”青鳳說:“這也是天命,不是因為遭到危及生命的災難,哪有機會跟隨你呢?但也很好,丫鬟一定認為我已經死掉了,以后,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耿去病很高興,就讓她住在另外的房子里了。
過了兩年多,耿去病正在夜里讀書,孝兒忽然進來。他放下書本,驚訝地問他從哪里來。孝兒跪在地下,很凄愴地說:“我父親有飛來的橫禍,除了你以外,別人無法拯救。今日向你懇求,怕你不答應,無奈中,我還得來懇求你。”耿問:“什么事情?”孝兒說:“你認識莫三郎嗎?”耿去病說:“他是我父親一個同年的兒子。”孝兒說:“他明天將從你的門前路過,倘若帶著一只獵取的狐貍,希望你能把那只狐貍留下。”耿去病說:“樓下的羞辱,至今耿耿于懷,別的事情我不管。一定要我盡一點力,非青鳳來不可!”孝兒流著眼淚說:“鳳妹死在荒郊已經三年了。”他一甩袖子說:“既然如此,我的怨恨就更深了!”說完,便拿起書本高聲朗讀,不再理會。孝兒爬起來,痛哭失聲地捂著臉走了。
耿去病到青鳳的屋子里,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她。青鳳大驚失色,問道:“你真不救嗎?”他說:“救是要救的,剛才沒有應下來,也不過是用來報復他從前橫蠻不講理罷了。”青鳳這才高興地說:“我從小孤單,依靠叔叔長大成人。過去雖然得罪了你,那是家規,理應如此。”耿說:“對,但卻不能不叫人耿耿于心呀。你若真的死了,我一定不救。”青鳳笑著說:“你真殘忍!”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來到門前。馬肚子上系著鏤花的金質勒帶,腰上挎著虎皮弓袋,身后跟隨著一群威武的仆人。耿去病站在門外迎接他。看見他獵取了很多飛禽走獸,其中有一只黑狐貍,皮毛血污,伸手摸摸,皮肉還溫暖。就借口自己的皮衣服壞了,要這張狐貍皮縫補。莫三郎慷慨地解下送給他。他立即交給青鳳,才招待莫三郎喝酒。客人走了以后,青鳳把黑狐貍抱在懷里,三天才蘇醒過來,活動了一會兒還變成了老頭兒。老頭兒抬眼看見青鳳,懷疑這里不是人間。青鳳便把過去的一段經歷從頭到尾地講了一遍。老頭兒拜謝耿去病,對前幾年的過失,表示慚愧和道歉。又高興地看著青鳳說:“我原先就說你沒死,現在果然說對了。”青鳳對耿去病說:“你若真把我系在心上,還要請你借給我家一所樓房,讓我能夠報答養育之恩。”耿去病答應了她的要求。老頭兒羞得滿臉通紅,謝過之后,告別走了。到了晚上,果然全家都來了。從此以后,如同一家人的父子,不再互相猜忌了。在耿去病的書房里,孝兒時常和他吃酒談天。他大老婆生的兒子逐漸長大,就讓孝兒做教師。孝兒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范。
尸變
陽信縣有個老翁,是縣郊蔡店人。村子離城五六里,父子二人臨路開設客店,方便過往商人投宿。有車夫數人,販運貨物,常寄宿他家。
一日黃昏,車夫四人同來投宿。但住客已滿,四人無奈,只得央求收容。老翁沉思片刻,想到一個地方,但只怕客人不愿意。客人說:“只求安身,不敢挑剔。”原來老翁兒媳死去不久,停尸在室,兒子正外出購買棺材。老翁因想靈所冷寂,于是帶領客人穿過一道巷子前往。進了屋,只見桌上燈光昏暗,桌后懸掛靈帳,用紙衾覆蓋著死者。再看臥處,是僅隔著一個門的房間,設有連鋪。四個客人因勞苦奔波,倒在枕上就鼾聲大作。其中一人朦朦朧朧,忽聽得床上嚓嚓聲響,急忙睜眼瞧去,靈前燈光照得清清楚楚,女尸已揭開紙衾起來,并下床步入臥室,面色金黃,生絹裹額。女尸走近臥榻,俯身向睡著的客人一一吹氣。客人頓時大驚,生怕她向自己吹氣,偷偷地扯被子蓋著頭部,不敢出氣。一會兒,女尸果然走近他,照樣吹氣。憑感覺知道她已出房去;又聽到紙衾嚓嚓嚓,才略略探出頭來窺看,見女尸僵臥如初。客人非常害怕,但又不敢發出聲來,便暗暗用腳踢同伙。同伙都一動不動。想來無計可施,不如穿衣逃走。剛把衣披上,嚓嚓之聲又起,只好再次把頭埋進被子。感覺到女尸真的又來了,連續向他吹了多次才去。一下,聽到靈床上有響聲,知道女尸又躺下了。于是客人慢慢從被底伸出手去拿褲子,匆匆穿上,赤著腳往外沒命地跑。這時,女尸也起來追逐,等她離開靈帳,客人已開門逃出。誰知女尸緊追不舍。客人邊跑邊叫,村里卻無人驚醒。想去敲主人的門,又怕來不及。只好朝縣城方向竭力逃跑。到達東郊,看見一座寺廟,還聽到木魚聲,于是急忙敲門。廟中和尚非常驚訝,又不肯立即放他進去。轉瞬間女尸已趕到,相距只有一尺多。客人窘急無路,見廟前有白楊樹,樹圍粗約四五尺,只得借樹遮身。尸從左來,就側身向右;尸從右來,就側身向左。相持很久,女尸越發大怒。然而客人已精疲力竭,女尸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客人氣喘吁吁、汗流不止地靠著樹干護身。突然間女尸暴起,伸著兩只胳膊隔著樹干向他撲來。客人嚇倒在地。女尸沒有抓住他,僵硬地抱著樹干。
和尚偷聽許久,直到沒有聲息,才開門出來,見客人躺在地上。用燭一照,如死狀,但胸口仍有一絲氣息,背進廟中,夜盡方蘇醒。讓他喝了茶水,然后問他是怎么一回事。客人把經過一一講述。這時,晨鐘響過,天已蒙蒙發亮。和尚見樹上果有女尸,立即報告縣官。縣官親自驗看,令人拔女尸手,牢不可開。仔細觀察,左右手四個指頭并卷如鉤,插入樹干,不見指甲。后又增加幾個人,合力拔開。看看指穴,好像鑿了八個孔。縣官派遣差役到店家打聽,店里正因女尸不見、客人死去,紛紛喧嚷。差役告訴其中緣故,老翁跟差役去把女尸抬回。幸存的客人流淚對縣官說:“我們四人同出門,如今我一人獨歸,這事如何能使鄉人相信呢?”縣官便替他出具證明并送給衣食等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