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任所以后,母子都很高興。阿喜拜見母親說:“我今天沒有臉面見到母親了。”母親笑呵呵地安慰她,打算選擇一個好日子,給他們舉行婚禮。阿喜對青梅說:“庵里只要還有一線活路,我也不愿跟隨夫人來到這里。你如果思念過去的情誼,給我一間房子,可以容納一個蒲團,我就滿足了。”青梅光笑不說話。到了那一天,就給她抱來了艷麗的服裝。阿喜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兒,聽見鼓樂大作,她還拿不定主意。青梅領著仆婦丫鬟,硬給她穿上了衣服,把她攙出繡房。她看見張介受穿著朝服拜天地,也就不知不覺地互相參拜了。青梅把她拉進洞房,說:“空著這個位置,等你已經(jīng)很久了。”又看著張介受說:“你今晚得到了報恩的機會,可要好好對待她。”轉身就要往外走。阿喜抓著她的袖子不放,青梅笑著說:“不要留我,這是不能代替的。”然后,掰開她的手指就走了。
青梅服侍阿喜十分謹慎,不敢擔當妻子。但是阿喜總感到很慚愧,心里很不安。于是婆母就發(fā)了話,把兩個媳婦都稱為夫人。可是青梅總是對她行使婢妾的禮節(jié),一點也不敢懈怠。過了三年,張介受任滿進京的時候,到尼姑庵里看望老尼姑,并且拿出五百金給老尼姑祝壽。老尼姑不肯接受。張介受態(tài)度很堅決,硬要送給她,她才收下了二百金,修了一座觀音廟,建了一座王夫人碑。后來張介受做官做到侍郎。程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姑娘,王夫人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姑娘。張介受向皇帝上書陳情,兩人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老天生下佳人,本來是用來報答名賢的,但是滿腦子庸俗思想的王公大人,卻留著佳人贈給紈绔子弟。這是老天必爭的。爭得離奇古怪,致使捏合的人無限經(jīng)營,花費的心機也是很苦的。唯獨青梅能在渾濁的塵世上識別一個英雄,其誓嫁的意志,是以必死的決心期待著。曾有一些樣子儼然、衣冠很端莊的人物,反倒拋開有德性的賢人,而去追求官僚和財主人家的子弟,他的智慧為什么低于一個丫鬟呢!”
促織
明朝宣德年間,皇宮里盛行斗蟋蟀的游戲,每年都要向民間征繳大量的蟋蟀。這東西本來不是生長在陜西的。華陰有個縣令,想要討好上司,捉了一只獻了上去,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很會斗,于是責令華陰縣經(jīng)常供應這種蟋蟀,縣里就責令鄉(xiāng)里去完成這個任務。街上一些游手好閑的人,捉到了一頭好的,便放在籠子里養(yǎng)起來,當做奇貨來牟取暴利。奸猾刁詐的差役,借機敲詐,按丁攤派,往往為了一只蟋蟀,逼得幾戶人家傾家蕩產(chǎn)。
縣里有個叫做成名的窮書生,多次應考,連一個秀才也沒有撈到。他為人迂腐木訥,狡詐的差役就報請委派他做里正,讓他擔起上繳蟋蟀任務的重擔,他千方百計推辭不掉,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一份微薄的家產(chǎn)賠光了。碰巧征繳蟋蟀的任務又派了下來,他既不敢按戶攤派,又沒有錢來抵償,急得要死。妻子說:“死頂啥用,不如自己去捉,或許萬一能夠捉到一只好的。”他覺得妻子說得很對,于是早出晚歸,每天提著竹筒、籠子,到墻腳下、草叢中,搬開石頭,探看土洞,什么法子都想了,還是無濟于事。即使捉到了三兩只,也都又笨又弱,不合要求。縣官限期追繳,十分嚴厲。十幾天時間,挨了一百多板子,兩條大腿被打得膿血淋漓,連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想自殺算了。
正好這時,村里來了一個駝背巫婆,說是能夠借神的指點來預卜吉兇。成名的妻子也帶了錢去問卜。只見紅顏少女、白發(fā)老嫗,把門口都堵塞了。走到巫婆住的地方,屋里有間密室,門上掛著簾子,簾外擺著香案。問卜的人在香爐里燒上香,磕兩個頭。巫婆在一旁望著空中,代為祈禱,兩片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念的什么咒語,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聽候吉兇。過了一會兒,簾內扔出一片紙來,寫的都是人們所要問的事,沒有絲毫的差錯。成名的妻子也把錢放在案上,焚香膜拜,約莫一頓飯工夫,門簾一動,一張紙片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是字而是畫。畫的像一所寺院的殿閣,殿閣的后面是一座土山,山下怪石縱橫,荊棘叢中伏著一只“青麻頭”的蟋蟀,旁邊一只蛤蟆,好像要跳的樣子。思量了好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到畫中有一只蟋蟀,隱隱約約跟自己要問的事暗合,便把紙折疊起來,拿回家中給成名看。成反復思量說:“莫非告訴我捉蟋蟀的地點嗎?”仔細端詳,覺得畫中的景狀,跟村東的大佛閣十分相似。于是勉強掙扎著起來,拄著拐杖,帶著畫兒,往大佛閣的后山去尋。只見一座小山似的古代陵墓,怪石縱橫,儼然是畫中的景狀。于是慢慢地在荊棘叢中側著耳朵聽,睜著眼睛瞧,像尋覓一枚繡花針、一粒芥菜子似的,心力、目力、耳力都用盡了,可一點蟋蟀的蹤影也沒有。他繼續(xù)屏住呼吸,暗暗搜尋,一只癩蛤蟆突然跳了出來,他更加感到驚異了,急忙跟著它去。那只癩蛤蟆一下鉆到草叢中去了,他躡手躡腳地扒開亂草一看,只見一只蟋蟀伏在荊棘根下,趕忙用手去撲,那家伙一下又鉆到石洞里了。他用一根小草輕輕去戳,沒有出來,拿筒里的水去灌,才跳了出來,看樣子很俊美健壯,趕上去把它逮住了。仔細一看,大身架,長尾巴,青色的脖子,金色的翅膀。成名高興極了,裝進籠子帶了回去,全家像遇到大慶大喜一樣,甚至比得到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還要高興。于是把它養(yǎng)在一個放上一些土的盆子里,用螃蟹肉、栗子粉去喂它,精心照料,萬般愛護,只等限期一到,就把它獻到官府,完成那征繳的任務。
成名有個九歲的孩子,趁著父親不在那兒,偷偷地打開盆蓋,那蟋蟀一躍而出,跳得很快,捉不到手。費盡力氣把它捉到時,腿已折了,肚也破了,很快就死去了。孩子十分害怕,哭著告訴母親,母親聽了,氣得面色灰白,大罵道:“禍種,死期到了!等你爸回來,再跟你算賬啦!”孩子嚇得哭哭啼啼地出去了。不久,成名回來了,聽了妻子的話,好像迎頭潑了一盆冰水,心都涼了。怒吼著去找孩子,孩子已經(jīng)杳如黃鶴,不曉得到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在井里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尸體。于是夫妻二人化憤怒為悲慟,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夫妻倆呆呆地對著墻角,默默無語,不吃不喝,茅舍里一縷炊煙也沒有,簡直無法再活下去了。
天快黑了,他只好拿了一床草席,裹著孩子的尸體去埋,走攏去一摸,似乎還有一點微弱的氣息,高興地把孩子抱到床上,半夜里,孩子果然活過來了,夫妻心里多少得到一點安慰。但孩子神氣癡呆,氣息微弱,只想睡覺。成名回頭看到籠子空了,氣也不出,聲也不作,連孩子的死活也沒有放在心頭了。從天黑到天明,從沒有合過眼皮。太陽出來了,成名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蟋蟀的叫聲,他驚異地起來一看,只見那只蟋蟀仍然活著。高興地去捉,那家伙叫了一聲就跳走了,跳得很快。成名用手掌去撲,似乎手掌中什么也沒有,剛剛張開指頭,那家伙又突然跳了出去。趕忙去追,看到它繞過墻角,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成名徘徊往返,東張西望,只見一只蟋蟀伏在壁上。仔細一看,那家伙又短又小,黑里帶紅,完全不像過去那只蟋蟀。成名因為它很小,太差了,在那里東看看、西瞧瞧,只想找到所追逐的那一只。突然壁上那只小小的蟋蟀,跳到他的衣袖上,一看,樣子像土狗,翅膀上長著梅花小點,方方的頭,長長的腿,似乎還不錯。高高興興地把它收進籠子里。準備拿它獻給官府,又害怕上頭不滿意,想跟別的蟋蟀試斗一下,看看行不行。
村里有個善斗雞狗的少年,馴養(yǎng)了一只蟋蟀,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蟹殼青”,天天與人家的蟋蟀角斗,沒有不斗贏的。想養(yǎng)起來牟取暴利,把價格提得很高,自然也沒有人來買。徑自來到成名家里,看到成名養(yǎng)的那只蟋蟀,不由得捂著嘴暗暗發(fā)笑,于是把自己的蟋蟀,放在籠中進行比較,成名一看,只見它又長又大,是個龐然大物,跟自己那只一比,自覺慚愧,不敢跟他較量。但回頭又想,養(yǎng)一只差家伙,反正沒有什么用,不如讓它斗一斗開開心。于是一同把各自的蟋蟀放進斗盆里,那頭小的伏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呆得像木雞一樣,少年又大笑起來。試著拿起豬鬃去撩撥它的觸須,仍然不動,少年又笑。經(jīng)過幾次撩撥,小蟋蟀終于被激怒了,直奔“蟹殼青”。雙方飛騰撲擊,發(fā)出沖殺的聲音。不一會兒,只見那小蟋蟀一躍而起,張開尾巴,伸直觸須,一口咬住對方的脖子。少年大吃一驚,急忙把它們分開。那小家伙翹著尾巴,洋洋得意地叫了起來,好像向主人報捷似的。成名十分高興。
大家正在觀賞這只善斗的小家伙,一只大公雞突然竄了過來,對準那小蟋蟀一啄,嚇得成名大驚急呼,好在沒有啄到,那小家伙跳去一尺多遠。公雞又撲了過去,眼見小家伙已被撲在它的爪下了。成名在慌亂中,不曉得怎么去搭救那小家伙。一霎那,只見那公雞伸著脖子,擺著翅膀,走近一看,原來那小家伙已經(jīng)跳到公雞的冠上,使勁地咬住不放。成名更加驚異,更加高興,趕忙捉起來,放到籠子中。
第二天,獻到官府里。縣官看到它個頭小,怒沖沖地訓斥成名。成名說它有奇異的本領,縣官不信。要它試著與其他的蟋蟀角斗,結果沒有一只不被它斗垮的。又讓它與雞斗,果然與成名所說的一樣。于是獎賞了成名,并把它獻給撫軍。撫軍大悅,立即裝進金絲籠里,獻給皇上,并在奏折中詳述了其本領。小家伙進了宮中,皇上命令讓全國進貢的最好的蟋蟀,諸如“蝴蝶”“螳螂”“油利達”“青絲額”等等,一切奇形怪狀的家伙拿來跟它角斗,沒有一只能夠勝過它的,而且往往聽到琴瑟的聲音,那小家伙就會按樂曲的節(jié)拍跳躍起來,因此大家越發(fā)覺得它神異非凡。皇上十分高興,下令賞給撫軍名馬、錦衣和綢緞。撫軍也沒有忘記那小蟋蟀是誰送來的,不久,那華陰縣令就以政績卓異而聞名全省。縣官一高興,便免了成名的徭役,并囑咐主管學政的長官,讓他入了縣學,成了秀才。過了一年多,成名的兒子精神正常了,自己說:“本人變了一只蟋蟀,輕捷善斗,現(xiàn)在才醒悟過來。”撫軍也重重地賞賜了成名,沒有幾年,成名就擁有良田百頃,樓臺萬所,牛羊各以千計。出門便輕裘肥馬,比那官宦人家還要闊氣。
異史氏說:天子偶然重用一種東西,未必不事過境遷就忘記了,而經(jīng)辦的人卻把它當做一個定例。加之官員貪婪,吏役殘暴,老百姓賠了妻室,賣了兒子,也得不到一天的安寧。所以天子的一舉一動,都關系著老百姓的命運,決不可以輕易草率的,但成家因為官吏的剝奪而貧,由于蟋蟀的善斗而富,裘馬輕肥,得意洋洋,當其作里正、受責打的時候,難道會想到能夠到這個地步嗎?老天爺大概要酬勞忠厚長者,遂讓撫軍、縣官,一同享受蟋蟀得來的恩寵。過去聽說過“一人飛升,雞犬登仙”,那真的可信啊!
田七郎
武承休,遼陽人。喜好交朋友,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名人士。夜里他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你結交的朋友遍及海內,都是一般泛泛的交往,只有一個人能夠和你共患難,你為什么反倒不認識呢?”武承休問:“你說的是誰呀?”那個人說:“為什么不結交田七郎呢?”他醒來以后,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見到朋友,就打聽田七郎。有朋友認識田七郎是東村一個打獵的。他不敢怠慢,緊忙來到田七郎家里訪問,到了那里就用馬鞭子敲門。不一會兒,出來一個人,大約二十多歲,虎目蜂腰,戴一頂油膩膩的帽子,扎一條黑布圍裙,圍裙上補著許多白補丁。出門就抱拳拱手到額頭,作了一個深深的揖,詢問客人是從哪里來的。武承休說了自己的姓名,并借口路上感到身體不舒服,要借一間房子歇一會兒。又打聽田七郎住在什么地方,那個人回答說:“我就是。”說完,就把武承休請進院里。武承休看見院里只有幾間破房,東倒西歪的,用帶杈的木頭支撐著墻壁。進了一個小屋子,看見抱檐柱子上掛滿了虎皮和狼皮,再沒有凳子和臥床可坐。七郎就在地下鋪了一張虎皮。他坐在虎皮上和七郎嘮嗑。聽七郎的言辭很樸素,他心里很高興,就送給七郎一些金錢,作為他的生活用度。七郎不接受。他堅決要送給,七郎就接過來,拿進去稟告母親。不一會兒又拿出來還給他,堅決推辭,分文不肯取。他再三再四的非要送給七郎不可,七郎的母親老態(tài)龍鐘地來到跟前,聲色俱厲地說:“老身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不想叫他出去侍奉貴客!”武承休很慚愧地退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來想去,也不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他的隨從人員,剛才在房后聽到了七郎母親的一番話,就把那番話告訴了武承休。起先,七郎拿著金錢稟告母親,母親說:“我剛才看了一眼武公子,他臉上有倒霉的紋路,一定要遭受奇災大禍。聽人說:‘承受別人的友情,就要分擔別人的憂慮;接受別人的恩惠,人家有了急難,就得見義勇為。’富人可以用錢財報答恩情,窮人只能用義氣報答恩德。無緣無故地得到很多錢,是不祥之兆,你恐怕要用生命去報答人家的恩情了。”他聽完這一番言論,深深贊嘆七郎的母親是個賢惠的老人,因此也就更加愛慕七郎了。第二天,他設宴招請?zhí)锲呃桑呃赊o謝不肯來。他就來到七郎的家里,坐著不走,硬是要酒喝。七郎親自給他斟酒,擺上鹿肉干,對他極為盡情盡禮。過了一天,他設宴酬謝田七郎,七郎才來了。兩個人親切交談,喝得很暢快。他送給七郎一些錢,七郎當即退掉,還是不接受。他借口買幾張虎皮,七郎這才收下了。可是回去看看儲存的虎皮,不值那么些錢,七郎就想再打一只虎,然后再去獻給他。但是進山三天,什么也沒打到。正好趕上妻子病了,就守著妻子煎湯喂藥,沒有工夫進山打虎。過了十天,妻子很快就死了。為了安葬妻子,他把收到的虎皮錢用掉了一些。武承休聽到噩耗,親自趕來吊唁送葬,還贈送了很優(yōu)厚的喪禮。安葬以后,七郎就背著弓進了深山老林急欲打到一只老虎,以報答武承休,但是一直沒有打到。武承休聽到這個情況,就勸七郎不要著急。他急切地盼望七郎到他家來看望一次;七郎始終因為背著他的債務,心里很遺憾,老是不肯來。他就向七郎索取從前儲藏著的虎皮,以便叫他趕快來一趟。七郎查看過去的虎皮。都被蠹蟲咬壞了,虎毛已經(jīng)全部脫落,心里很懊喪。他知道這個情況后,趕緊跑到七郎家里,盡情地安慰七郎。又看了看脫了毛的虎皮,說:“這個也很好。我要購買的虎皮,本來是不要毛的。”他就把脫毛的虎皮卷巴卷巴拿出了大門,并且約請七郎一起去。七郎不肯答應,他才自己回去了。